HE JIN
庭院里的梨花
像一抹四月的阳光
梦醒来,黄昏的鳞片
含烟带雨,
隔一层清冷。怀旧的燕子
如孤独的旅行者,
看见屋檐是别人的屋檐
梨花是别人的梨花
一朵梨花,就是一片雪
它们曾是李白
阑珊的月色。王昌龄的银发
如今,它们已是我祖母头上的雪
百年不带黑。岁月恍惚
我种一棵梨花于庭院
成为住在梨花中的游子
醉心于千树万树的白
有些云,无辜而绝望地散去了
雨过天晴,天空深藏着
苍老的虚幻和自由
在故纸堆里可以找到太多仰望
虹如一条巨蟒出现
给迁徙的云朵以饱满的血色
我孤独地在岸边移动
虹也跟着移动
我的影子滑过茂密的丛林
在异乡的秋风里
虹是迎接我迁徙的拱门
当黄昏迅疾而至
虹在收藏尘世的体温之后
我忽然从远梦的面具中醒来
月光下,是一地破碎的影子
我喜欢透过夜色看雪花飘
轻轻的影子一下子就散了
散落在黑夜的眼角里
散落在星星的悲悯里
月光泡着她的魂
岸边贫瘠的土地也被浸湿了
我在有生之年向外张望
有些冰块僵死了
琴声微软像飘落一层帛丝
雪花亲吻灰暗的夜
它们正盛开繁华的盛宴
奏起一支葬礼进行曲
轻轻的如梦之翅膀
她扑向冰冻的悲伤
要用死亡来证明
世界从没有绝望过爱
雪花啊,转瞬即逝了
也能成为地下涌动的清泉
在春天里发出的,万物临盆的呻吟
阴霾,像旧事物的阴影
模糊的边缘,有许多缺席的光斑
影影绰绰。看不清岸那边熟悉的山谷
深圳湾的西部大桥也被锁住了
只有声音穿过背影的天空。云的痕迹
编织起凋零的陷阱。霾天
愈往边沿走,离神迹越远
这时世界宛如灰色的盛宴。夕阳隐身
不知在哪里打鼾。阴雨在暮色中
缭乱地飞着。云影涂上墨汁
在空中写着天书。写下月光的背影
哦,幸好我挪动了一步,才隐约看到
挂在心壁上的稼穑、炊烟、鸟巢和老井
霾天,是光明的墓穴
不知未来的盗墓者
能从这里挖掘到些什么遗迹
一只蝴蝶标本
静静地倚在紫色的阳光里
像史书里被遗弃的词牌
死亡有时是美丽的
那粉红色的翅膀
像睡在一片梦幻中
她来自清晨草尖上的露珠
来自苦闷的蛹
来自刹那间的爱情
她一寸寸地匍匐
才再次将美丽
紧贴在新发现的天空
她的家或许在山谷之中
在云絮之上,在某一河流的夹缝里
如今,她的生命凝固了
依然有明艳的美
有半边的春色
她是在传说中死去的
因为月光忘却了她的柔和
我要让她的灵魂回归
在这个矮小的秋天里
写下她的百年孤独
许多事物悄然而逝
剩下了一些玻璃上的反射
还有一些文字的骸骨
粗糙的细节像一块抹布
也如路牌上的符号
以及婴儿咿呀时形成的动词
我用物理的模型
复原他们存在的灵魂
背后有一池消失的漩涡
有些故事正在发酵
如投影仪的视频
黑夜跳跃的粉蝶
流星消失的黑夜
我完成了一次形而上学的思考
旧事物的微妙之处
就在于能够自由地放大或缩小
在一枚苹果从树上坠落之前
汇合成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影子,能够生长出
惆怅的骨骼。或被啁啾的鸟声
幻成一片茂密的丛林。草原辽阔
没有褶皱,影子成为羊群的旗帜
我随影子到达青海湖,这时它的长度
等于零,或等于无和无限
它好像要以万物之心,在这里存活下来
夜晚,我仰望星空
星星的高度与影子一样长。它牵着
光芒扯过天际,掠过大地
世界呵,是一个由影子叠加的城堡
影子虽然落满尘灰,但它仍然
超越现实,与灵魂相近
在尘土之上,它毫无重量
犹如夜空投给我的一个秘密的眼神
故乡,有一片茂密的马尾松树林
要经过龙王庙、池塘和一片稻田
暴风雨刚过,像卷入草木与大地之争
仿佛一夜间,大地上长出莫名的仇恨
一个小男孩,拼命向人群奔跑
那里,马尾松林中间
正有人被执行死刑
一个小男孩因目睹了这一幕
而夜夜惊魂,母亲煮了招魂蛋为他压惊
而这个小男孩因此
记住了1967年的故乡
记住了那片马尾松林里
人可以像树一样倒下,无声无息
成为故乡野史中的一页
2014,7,29。漆黑的夜
一段漆黑的时光,
让我的冠状动脉披上一件黑衣
一根血管被血栓囚禁
在此时镇定自若的只能是夜空
以及夜空下的满城灯火
我躺在孙逸仙医院的手术床上
蓦然间看见生与死的岔道
在灯光下,一会儿惨白,一会儿殷红
我的左心室,营造了一个失眠的初秋
哦,如此之近,又如此遥远
亲人们守在黑夜里
每分,每秒,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他们像天上的星星护佑
照耀在我生命的上空
手腕的一部分被清醒地麻醉了
导管用柔软的力量穿过血管
我不是在梦游,而是支架进入了
心的宫殿。那里是一座心血图标
医生说,生命的顽强山高水长
我知道我是蒙神赐福的人
这个夜晚之后还有无数夜晚
这眷顾让人心生敬畏和珍惜
昨夜我穿着医院的条纹衣服
成为一个走过前世今生的人
那一缕月光是旧时的童谣
透过纺车虚掩的记忆
来到祖母的床前轻唱
一百年就这样过去了
时间和空气平静地融合在一起
祖母出生时的票据早已丢失了
如今她老迈的身体像竹竿岭村一样贫寒
路过的神验证了她的一生
聪慧、质朴而又遵守本分
她告诉我,共青河淌着的基因
留下了她儿孙们的乳名
祖父走得匆忙,剩下一柱炊烟
一直缭绕在她空荡荡的怀里
很多人都渐渐走进了寂寞的坟墓
祖母讨厌坟墓,她很想把自己的百年
溶进海里风里
她说,这里靠海
而在风里可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