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主流媒体与大众读者对毕飞宇小说的阐释与接受
——以《青衣》和《玉米》为考察对象

2015-11-14 22:27胡安江胡晨飞
小说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青衣

胡安江 胡晨飞

美国主流媒体与大众读者对毕飞宇小说的阐释与接受

——以《青衣》和《玉米》为考察对象

胡安江 胡晨飞

一、毕飞宇的经验世界与文学表达

关于毕飞宇的小说,有论者指出:“毕飞宇的小说确立的是一种摇摆不定的青春成长经验。而且在这种成长经验中,很少有正面的、激动人心的、昂扬向上的力量,似乎所有人生的榜样都在讲述或以自己的经验提醒人们,没有完美的世界,人生是一声叹息,诗就是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而本文所论的《玉米》描述的三个女人“来自‘中国经验’中最令人伤痛、最具宿命意味的深处……我们从《玉米》中、从那激越的挣扎和惨烈的幻灭中看到了‘人’的困难,看到‘人’在重压下的可能,看到‘人’的勇气、悲怆和尊严”。而《青衣》中的筱燕秋同样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苦苦挣扎、不甘于命运摆布的女性形象”。筱燕秋的悲剧“既是性格的悲剧,又是命运的悲剧,既是时代的悲剧,又是人性的悲剧”。正是这样的悲剧女性角色,也正是作者对于“生存之疼痛”这一人类普遍问题的深刻思考,《青衣》和《玉米》一经译出,便在英语世界受到了各方读者的普遍褒扬和高度认可。其中,《玉米》英译本在2011年还获得第四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

与某些中国作家在海外的译介与接受不同,毕飞宇的作品不是倚靠“特殊事件”、“敏感话题”、“离奇情节”和“禁书身份”赢得西方读者的青睐;他的受认可主要凭借的还是对于普遍人性的反映、以及独具匠心的叙事技巧与语言表达。毕飞宇曾称,“一个小说家最在意的还是语言的气质问题,最不能接受的是翻译作品改变了自己原本小说的结构和语言风格,改变后‘那也许是很好的小说,但它不再是我的’”。不言而喻,毕飞宇的小说美学中最重要的还是其细腻的语言风格与别致的叙事结构,以及在语言与叙事之间带给读者的那些“感动问题”(杨扬语)。本文主要考察在美国语境下的西方媒体和大众读者对于毕飞宇小说的解读、阐释与接受;同时,在此基础上,兼论毕飞宇小说海外传播的路径、文学编辑、出版社、文学代理人等相关议题,以期进一步深化对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探讨。

二、褒扬与困扰:美国主流媒体与大众读者对二、毕飞宇小说的阐释与接受

对于读者接受的考察,大致可以从“专业读者”和“大众读者”两个层面进行。不可否认,无论是专业读者还是大众读者,他们对于文学文本的阐释既有基于文本本身(从形式到内容)的评价,还有对于文本之外诸因素(例如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的考量。这两种评价此消彼长,共同影响着文学文本的传播与接受。

众所周知,《青衣》和《玉米》的英译本,均出自美国著名翻译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林丽君(Sylvia Li-chun Lin)二人的合译。2007年,The Moon Opera(《青衣》)在美国出版,以专业读者为代表的主流媒体旋即高调回应。例如,亚马逊网站的推介文字说:

《青衣》是中国一位年轻且极富才情的文学新秀的中篇小说处女作——这部优秀的小说带领我们进入到中国戏剧的世界,女主角筱燕秋、《奔月》的A角,因为妒忌而用开水泼伤了其替补B角的脸,被剧团雪藏,转而到艺校教书。二十年后,一位富有的烟厂老板愿意出资使《奔月》复演,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让筱燕秋饰演嫦娥。而在这一次的复出表演中,筱燕秋真的将自己当作了月亮上不朽的女神嫦娥。《青衣》不仅将中国戏剧舞台背后的世态炎凉、人情世故,以及嫉妒、惩罚与救赎的情感表现地淋漓尽致,而且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充满着庄严感与束缚的绝妙的女性世界。

不难发现,“中国戏剧”、“女性世界”在上述推介文字当中反复出现。而这二者也成为专业读者评价毕飞宇及其《青衣》的关键词。在小说封底的推介文字中,美国畅销书女作家邝丽莎(Lisa See)也称:

《青衣》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毕飞宇不仅带领我们进入到中国戏剧的世界,更引领我们走进了女性的内心世界。我希望这仅仅是我们阅读毕飞宇众多小说的开端。

“中国戏剧”的神秘纷繁正好契合了美国读者对于古老中国的文化想象;而“女性世界”则永远可以满足人类的“猎奇”心理。由此,包裹着“中国戏剧”元素与神秘“女性世界”的《青衣》在美国获得专业读者的好评,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专业读者的阐释与评价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延伸到了对于作品文学性与情感表达的深度探讨。例如,美国最具权威的书评杂志《出版周刊》(Publishers Weekly)评述道:

小说家毕飞宇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有关于艺术与金钱的生动故事。1979年,筱燕秋在其处女秀《奔月》当中完成了A角的出色表演,然而不久后,她却因为嫉妒攻击了其替补B角,从此断送了自己的事业。20年后,40岁的筱燕秋身形不再、且处于并不开心的婚姻生活当中,但是却由于烟厂老板、她的戏迷的出资,而重获了出演《奔月》的机会。为了确保演出的万无一失,筱燕秋挑选春来、她的一个极具天赋的学生作为替补B角。至此,小说由于烟厂老板愚蠢的个人兴趣,在艺术与金钱之间复杂的冲突当中达到高潮。最终,筱燕秋完成了她的角色表演,而简短的叙事与支配一切的道德意识则使整部小说充满了寓言般的特质。

整段评论不仅叙及《青衣》的故事情节,而且谈到了小说“简短的叙事”结构以及充满着“寓言般特质”的“道德意识”的情感表达方式。类似的还有美国图书馆协会(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会刊《书单》(Booklist)的评论:

这部薄薄的小说主题并不宽广,但读后却使人久久不能平静。这位中国作家在他的第一部小说当中,不动声色地将其精准的隐喻性叙事与京剧这一历经变迁却恒久存在的中国文化形式联系在一起。小说中的京剧使我们沉迷,它是一种高度程式化的、与中国文化紧密相连的艺术形式。表演的精细度越高,表演者所受到的褒扬就越多。

除去对“京剧”这一古老“中国文化形式”的描述,《书单》的评论中还涉及了有关小说“主题”及“隐喻性叙事”等文学文本自身从内容到形式的评论。而《柯克斯评论》(Kirkus Reviews)在简要叙及所谓的“政治阵营”之后,也用了较多文字评论小说的悲剧营造手段、普遍人性再现等元文学问题。当然,书评对于小说的“情节”与“情感”更是赞不绝口:

小说不仅为我们描摹了中国京剧,而且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向资本主义开放了的、拥有表达自由的共产主义国家。筱燕秋的悲剧在细节上或许有其独特性,但是在本质上却是普适的人性体现。因此,尽管有瑕疵,从情节上到情感上整部小说仍不失为一出精彩的剧目。

上述西方媒体的评论对于中国现当代小说而言,可谓难得。众所周知,之前他们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评价大都以“性”、“政治”、“暴力”、“愚昧”等作为招徕术。这里,我们却发现,西方媒体上述内行而中肯的评价与前述的毕飞宇的小说美学正好不谋而合。

同样地,Three Sisters(《玉米》)2010年在美国翻译出版后,媒体对于这部小说的评价,大致也经历了和The Moon Opera类似的路径。例如亚马逊网站推介说:

在中国的一个小村庄,育有七姐妹的王家依然在为生育一个男孩儿而努力;七姐妹中的三个成为了这部了不起的小说当中的主人公。从对于小村庄的背叛、到“文革”式的标语、再到城市生活中压抑的节奏,毕飞宇追随着三位女性的步伐,书写着她们想要改变自身命运的努力,以及对于那个不属于她们的“人潮涌动”的中国的抗争。玉米所表现出的人性尊严、玉秀的女性魅力、玉秧的野心——她们运用自身作为武器,努力掌控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身体以及自己的生活。……《玉米》引领并促使我们沉浸在一种文化当中,一种我们自以为懂得而阅读之后会更加理解的文化当中。……《玉米》为我们呈现了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场景,同时为我们讲述了三位女性面对生活偶有胜利却充满悲剧色彩的难忘的故事。

推介文字中出现的“文革”、“女性”、“抗争”以及“悲剧”等字眼,再次成为专业读者热评的关键性语汇。譬如《出版周刊》的评论:

在王连方三个女儿争取自我与个体尊重的抗争中,毕用无情且充满讽刺的笔调为我们描述了20世纪的中国家庭与社会生活。1971年,玩弄女性成性的王连方最终被抓,导致他丢掉村支书的职务,而他的整个家庭也随之颜面尽失。大女儿玉米被未婚夫遗弃,成为镇上一个老男人的第二任妻子。对玉米而言,这是人生的一种进步,但是她的新家却充斥着流言蜚语与猜忌。漂亮的三女儿玉秀追随玉米来到镇上,但所有的希望却因为一次意外怀孕而毁灭。十年之后,最小的女儿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她原本有机会摆脱沉闷的人生,但她的故事同样令人心碎。毕用清醒直白的语言述说了乡村生活的残酷。在弥漫着各种严格仪式、迷信以及民间风俗的中国乡村,封建家族制权力泛滥,操控着全部日常生活。作者的叙述冷静、坦白,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有关人类悲惨命运与女性在自我贬抑的文化当中求生存的阴郁故事。

显然,“弥漫着各种严格仪式、迷信以及民间风俗的中国乡村”和“封建家族制”的文化同样满足了美国读者对于文学文本外的古老中国的期待与想象,而“清醒直白的语言”以及“女性在自我贬抑的文化当中求生存的阴郁故事”,再度暗合了前述的毕氏小说美学。美国《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的评述与此类似。评论者认为:“小说用非常人性化的语言记录了中国女性的低下地位以及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别”。而《书单》的评论这一次却开始大谈其中所谓的“东方主义”元素:

以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为背景,毕的小说跟随小村庄中的三姐妹展开。她们的父亲是一个好色的村支书,总是不停地与女人厮混。出于对父亲的反感,大女儿玉米计划通过婚姻逃离家庭。然而,她与一位年轻飞行员之间的爱情在两个妹妹遭受强暴之后戛然而止,最终她嫁给了一位年老的政府官员。她漂亮且独具女性魅力的妹妹玉秀因为遭人强暴、名誉受损,追随玉米来到她在镇上的家,并且不断曲意迎合玉米丈夫郭家兴难缠的女儿。玉米、玉秀两姐妹之间的对抗跟随玉秀与郭家兴儿子的爱情走向高潮。尽管小说的最后一部分不够精彩,仅仅讲述了小妹妹玉秧在师范学校的故事,但是整部小说仍不失为描写生活在共产主义中国的女性们的艰难生活的优秀作品。

整段文字几乎只字不提小说的语言表达和叙事技巧,而刻意强调“共产主义中国”、“女性”、“村庄”、“艰难生活”等字眼。这里的阐释显然有以“意识形态”、“性爱”、“愚昧”、“悲剧”等作为招徕术的味道。

然而,专业读者对于Three Sisters的评论却更多地放在了作品本身的文学性与思想性上面。例如,美国畅销书作家、《最后一位中国御厨》(The Last Chinese Chef)的作者妮可·莫恩丝(Nicole Mones)在小说封底的推介文字中指出:

毕飞宇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三姐妹努力抗争以掌控自我命运的动人故事。她们在残酷、不公正的生活琐碎面前所表现出的英雄般的坚忍在任何时空背景下都比比皆是,然而毕却出色地将这一普遍存在的社会苦痛的根源直指人性深处——并揭示了这种苦痛是如何代代相传的。因而,这是一部深刻的、启迪人心的小说。

整段评论在高度概括Three Sisters内容的同时,兼顾作品对于人类普世情感的表达与探讨,由此上升到了对于小说思想性与艺术性发掘的层面。此外,华裔美国作家、《承诺第八》(The Eighth Promise)的作者李培湛(William Poy Lee)在小说封底的推介中也称:

在文革的时代背景下、在性别歧视革命错综复杂的网格中,毕飞宇以冷静的笔调为我们呈现了玉米三姐妹饱含爱恨情仇的生活。这是一部交织着爱与恨、挫败与胜利、妥协与救赎的引人入胜的小说。

作为小说家,李培湛的述评字里行间也都是对于《玉米》文学性与思想性的探讨。而《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的评论进一步认为:

《玉米》是一部不动声色却引人入胜的小说……毕一丝不苟地勾勒了七十年代中国处于过渡期的乡村,并在其中创造了令人难忘的人物角色。……尽管小说的笔调冷酷压抑,但其中却暗藏希望。三位年轻女性对于贫穷生活的蔑视,以及她们与生活抗争以寻求自我全新未来的决心使我们看到了希望。就此而言,她们超越了小说令人绝望的情境,深深地鼓舞了读者。

这里,论者用“创造了令人难忘的人物角色”、“使我们看到了希望”、“深深地鼓舞了读者”等表述,对《青衣》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进行了周密的概括。

客观而论,在专业读者层面,毕飞宇及其《青衣》和《玉米》还是受到了各方热评。尽管中国文化(京剧)、意识形态(文革、共产主义、中国乡村)以及猎奇心理(性爱、女性)等文本外因素在推介过程中仍然点缀其间,但专业读者群对于毕飞宇及其小说的探讨,已经开始向着叙事结构、语言表达、文学性、思想性等纯文学讨论转变,并在很多问题上形成了与国内评论界比较一致的看法。

那么,在大众读者层面,毕飞宇及其小说的接受情况又如何呢?以美国亚马逊网站上的读者评论为例,我们发现关于The Moon Opera和Three Sisters的评价褒贬不一。认为写的好的读者,无外乎称赞小说中所呈现的迷人的京剧、生动的中国乡村生活场景、细腻丰富的女性世界等,诸如此类的评述大多类同于主流媒体的评价,所以此处不再赘述;而认为写的不好的读者,其理据往往来源于无法理解的文学表述。例如,在The Moon Opera的读者评论中,一位署名Juushika的读者就提出:

小说的开篇艰涩难懂:小说的叙述首先以剧团团长的视角展开,后来却转变为筱燕秋的视角,叙述人称之间的转换使读者难以辨认故事的主角。同时,小说的呈现方式同样令人无法理解:语言是零散的,时间轴在筱燕秋二十年前的经历与二十年后的《奔月》排演之间交叉进行。……并且全书过于短小,几乎只有一个场景——仿佛阅读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使读者难以将小说人物与小说情节串联为一个整体。

实际上,《青衣》当中“叙述人称”的转换(从乔炳璋到筱燕秋),“叙述场景”的更迭(二十年前筱燕秋的经历回顾与二十年后《奔月》的排演),乃至语言的飞散,正是《青衣》艺术性与文学性的深层次体现,但是或许由于中英文小说在语言表达与叙述方式上的差异,导致了大众读者在阅读接受上的困扰。

而针对Three Sisters,大众读者的阅读困扰则主要聚焦于小说的叙事结构(小说的三个部分《玉米》、《玉秀》、《玉秧》之间有何关联),特别是小说的最后一部分《玉秧》。许多读者认为其情节无聊,无法视作结尾,是整部小说的最大败笔。例如,署名为Cathe Fein Olson的读者认为:

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关于在师范学校学习的玉秧的叙述,像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部小说。对于王家七姐妹,小说仅仅写到了其中的三个,剩下的四人却只字未提。因此小说最困扰我的地方正在于,小说写到玉秧之后就戛然而止了。我的意思是,小说并没有结束,只是停止了。……同时,作者是如何以及为什么选择了七姐妹中的这三个而不是其她人,同样使我感到困惑。

而署名为Kimmy 11的读者同样直言不讳:

小说的最大问题在于没有女主角。当读到玉米失去她的真爱,你会感觉难过,但是之后她放任自己的行为又使你无法喜欢她。对于玉秀,也是一样。而小说最糟糕的则是玉秧的故事。她的故事如此无聊,以至于我非常奇怪为什么要把玉秧写进小说。我相信作者一定在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向我们传递一些有关于爱情、性欲、权力的信息,但是我认为如果只讲一个故事,效果可能会好得多。

然而,毕飞宇在《玉米》法文版序言中辩称,“小说里涉及了两个时间,它们是1971年和1982年。《玉米》和《玉秀》写的是1971年的故事。我为什么一定要选择1971年?因为1971年是‘文革’前期和‘文革’后期的分界。……《玉秧》的故事则发生在1982年的校园。1982年,是‘文革’结束的第六个年头了。‘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已经变成了教师,那些在‘文革’当中被打倒的人也已经重新回到了课堂。我想看看这些人是如何教育孩子的”。由此可见,《玉米》在大众读者当中所遇到的阅读困扰,其根源还在于中美两国在语言、文化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所致。

另据统计,“综合各网站上的记录,截止2013年2月底,《青衣》共计121位英语读者打分,平均分为2.97(满分为5分),《玉米》则有135位英语读者打分,平均分为2.73”。可见,在大众读者层面,《青衣》和《玉米》的文学影响则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三、毕飞宇小说海外传播的相关议题探讨

文学作品的海外传播,或者说文本旅行的顺畅与否,除了作者、译者和读者这传统“三方”,还有赖于源语文本的选择、文本的旅行线路以及各类文学赞助人(编辑、出版社、文学代理人等)的干预和斡旋等诸多要素的合力。这里,我们结合毕飞宇小说的文本旅行,对上述问题做简短评述。

首先,就毕小说的“旅行线路”而言,起始点均在法国。根据毕本人的叙述,“到目前为止,法国,或者说法语是我的第一站,我的作品都是从法语开始的,然后慢慢地向四周散发”。而《青衣》和《玉米》英译本的版权,均由以“出版全球最优秀的经典文学作品和文学新作”为宗旨的英国电报书局(Telegram Books)购得,而后再经由著名的霍顿·米夫林·哈考特(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出版公司引入美国。而电报书局之所以选择购买英译版权,原因正在于他们读到了这两部小说的法语译本,认为非常出色,应当引入英语世界。此外,莫言作品的最早外译本是出版于1990年的《红高粱家族》法语版,1993年才由企鹅集团(Penguin Books)下属的维京出版社(Viking Press)出版英译本;为苏童赢得海外声名的第一个外译本同样出自法语,1992年法国的弗拉马里翁出版社(Flammarion)率先出版了法语版《妻妾成群》,此后多次再版,次年由美国著名的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Harper Collins)旗下的威廉·莫罗出版社(William Morrow)出版英译本。可见,作为汉学研究重镇的法国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走出去”的进程中,历来都扮演着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因此,加大和法国在各个层面的文化交流,无疑将有力地助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步伐。

其次,就编辑/出版社的干预而言。葛浩文曾经谈到,“美国的编辑在文学创作中是有很重要的角色的”,“译者交付译稿之后,编辑最关心的是怎么让作品变得更好。他们最喜欢做的就是删和改”。例如《青衣》中筱燕秋的丈夫面瓜,这个人物本身是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囿于表达能力有限,很自然地他会将对妻子的爱表示为“如果我们没有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再比如《玉米》中,玉米与其恋人以兄妹相称,同样是一种朴素地爱的表达,然而这些表述对于脱离了中国语境的美国编辑们来讲,简直就是无法接受的乱伦关系,因此编辑会强烈要求译者在译文当中做出相应地删减。虽然在葛氏夫妇的极力争取之下,The Moon Opera和Three Sisters中并未删去相关语句,但是这种大范围的删减和改动,却也是常常出现的。例如,姜戎的《狼图腾》,英译本就删去了原作的第一章;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英译本结尾应编辑的要求做了变更;甚至刘震云的《手机》,英译本将原作的第二章放到了小说的开头等等,足以见得编辑在文学作品英译过程中所发挥的举足轻重的作用。事实上,正是因为他们深谙目标读者的期待规范,所以他们的文学干预往往会最大程度地促成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在海外的传播效度。

而出版社方面,毕飞宇的《青衣》和《玉米》在美国均由霍顿·米夫林·哈考特出版公司引进出版。因为是商业出版集团,所以为了盈利的目的,必然会努力迎合市场与读者对于古老中国的期待与想象,这一点从The Moon Opera和Three Sisters的封面设计即可一览无余。The Moon Opera的封面是一张青衣装束的东方女性面孔,面孔被放得很大,占据了整个封面,既显现了小说的主题与主角;同时,封面呈现的中国戏剧文化也带给读者强烈的视觉冲击与文化想象;而Three Sisters的整个封面以红色为基调,正中突出地摆放着两个重叠的红色繁体汉字“囍”,左上角则印有一幅小的红色毛泽东头像,整体带给人的联想即是“毛时代”的中国。对于出版社而言,这样的商业营销方式无可厚非。不言而喻的是,如果连“走出去”都无法办到,遑论让人了解和接受中国文化?综上,尊重而不是责难海外文学编辑、译者、出版社的文学干预和商业运作,对于当下“汉语作为小语种”的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至关重要。

再者,关于中国文学“走出去”过程中文学代理人/机构的斡旋。毕飞宇曾说,“我很幸运,很早就有了西方的代理人。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出面,我的工作就是写作。我的外译途径很简单,最早是通过南京大学的许钧教授和法国的陈丰博士介绍到法国,在译介方面,他们两个是我的第一个推手,……后来我有了英国的代理人,一切就走上正轨了”。通过熟悉出版行业规则及相关法律法规的职业代理人/机构的努力,中国作家“走出去”的过程,也会变得更加顺畅。例如,阿来的美国代理人让他的《尘埃落定》译成了14种语言,行销17个国家;虹影与总部设在伦敦的著名经纪人公司托比(TOBY)签约,促成其小说版权在全球十几个国家和地区的行销;李洱的文学代理人,促成其《石榴树上结樱桃》在德国DTV出版社翻译出版,同时他们还为其在德国举办作品朗诵会、学术讨论会,助推小说首印4000册一售而空,并加印4次;而麦家的海外代理人,则帮助其与英国的企鹅集团总部以及在美国被誉为“诺奖御用出版社”的FSG出版集团建立版权交易关系,促成其小说《解密》英译本在上市的第一天,就冲破英国亚马逊10000名大关;此外,《解密》英译本还成功入选“企鹅经典文库”(Penguin Classics)。这些恐怕都与文学代理人的努力不无关系。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发掘与培养沟通中西出版行业的职业文学代理人对于中国文学走出去而言,其重要性显然远胜于翻译行为本身。

最后,选择译介怎样的现当代文学作品,这似乎是一个仁者见仁的问题。在谈及美国人喜爱的中国小说类型时,葛浩文提到,“大概喜欢两三种小说吧,一种是sex(性爱)多一点的,第二种是politics(政治)多一点的,还有一种侦探小说,像裘小龙的小说就卖的不坏”。那么,在作品的选择上,是否一定要根据上述标准来迎合读者的阅读期待呢?并不尽然!例如毕飞宇的《青衣》和《玉米》并无明显的性爱、政治或侦探小说的主题倾向;相反,其作品的文学性和思想性依然可以为美国读者认可。这就证明:作品能否被读者认可,更多在于作品是否具有普世的人文关怀与文学思考。如果仅是迎合西方读者对于中国的阅读想象,一方面禁锢了中国形象的完整表达,另一方面也低估了西方读者的阅读与接受能力。正如编辑总监艾利克斯(Alexis Kirschbaum)所言,“麦家先生颠覆了我们对中国作家的传统印象,我们没想到中国也有这样的作家,他写作的题材是世界性的。他的作品里有种特别吸引我注意力的东西,让我觉得他的书是我一定要出版的。他的小说正如‘novel’(小说,英文中亦有“新颖”的意思)这词所代表的那样——它带来了新鲜的体验,将读者带入了一个陌生化的世界”。其实,中国不仅“也有这样的作家”,而且还有很多这样的作家;也许只是由于面对西方强势文化时候的不自信,我们将真正的自我“固步自封”了。因此,增强自己的文学自信,努力创作出真正关乎“世道人心”的优秀文学作品,是我们的文学可以实现海外传播的重要前提。

四、结语

著名学者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曾说:“源自20世纪初的出版惯例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跨文化交流形态,而且,我相信,它也造成了自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英语译本产量惊人低下的现状,按照行业统计,目前这一数字仅占图书年总产量的2%多一点”。毫无疑问,无论是文化势差、民族心理、文化心态,还是翻译产业中的“精英主义”态度和“学院做派”,这些合力共同促成了以英、美为代表的英语世界对于翻译及翻译作品的事实性歧视。按照毕飞宇的说法:“汉语作为小语种的命运格局,没有改变”。因此,“中国文学所谓走出去,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需要耐心,可能需要几十年时间。”然而,回顾百年来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艰难历程以及海外图书市场和目标读者的期待规范,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愿景还远远无法让人乐观起来。除了做好攻坚克难的心理准备,社会各界对于助推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各种力量(译者、文学编辑、出版社、文学代理人、主流媒体、大众读者等)是否应该多一些包容心态?而且,也许更重要的是,社会各界是不是应该考虑精诚合作、携手助推这项事业而不是彼此攻讦、相互推诿?

本文系胡安江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多元文化语境下的中国文学“走出去”研究》(11BWW011)的阶段性成果。

胡安江 四川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

胡晨飞 西南政法大学外语学院

注释:

①杨扬:《“60年代生”及对应的文学气质——毕飞宇论》,《扬子江评论》,2010年第1期。

②李敬泽:《序》,《玉米》,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8年。

③赵林云:《论毕飞宇的女性悲剧书写——以〈青衣〉、〈玉米〉为中心》,《文艺争鸣》,2010年第4期。

④吴义勤:《一个人· 一出戏· 一部小说——评毕飞宇的中篇新作〈青衣〉》,《南方文坛》,2001年第1期。

⑤孙会军、郑庆珠:《从〈青衣〉到The Moon Opera——毕飞宇小说英译本的异域之旅》,《外国语文》,2011年第4期。

⑥㉔㉖高方、毕飞宇:《文学译介、文化交流与中国文化“走出去”——作家毕飞宇访谈录》,《中国翻译》,2012年第3期。

⑦“The Moon Opera”. http://www.amazon.com/The-Moon-Opera-Bi-Feiyu/dp/B005OL9VQE/ref=dp_return_1?ie=UTF8&n=283155&s =books.

⑧Bi Feiyu. The Moon Opera. Trans. Howard Goldblatt and Sylvia Li-chun Li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09.

⑨“The Moon Opera”, Publishers Weekly, Vol. 255 Issue 43, Oct, 27. 2008.

⑩Brad Hooper. “The Moon Opera”, Booklist, Vol. 105 Issue 6, Nov. 2008.

⑪“The Moon Opera”, Kirkus Reviews, Vol. 76 Issue 22, Nov. 2008.

⑫“Three Sisters”. http://www.amazon.com/Three-Sisters-Bi-Feiyu/dp/0151013640/ref=sr_1_7?s=books &ie=UTF8&qid=1402816935&sr=1-7&keywords=three+sisters.

⑬Kristine Huntley. “Three Sisters”, Publishers Weekly, Vol. 106, No.21, Jul. 2010.

⑭Jonathan Yardley. “Three Sisters”, Washington Post,2010-08-15.

⑮Kristine Huntley. “Three Sisters”, Booklist. http://www.amazon.com/Three-Sisters-Bi-Feiyu/dp/ product-description/0151013640/ref=dp_proddesc_0?ie=UTF8&n=283155&s=books.

⑯⑰Bi Feiyu. Three Sisters. Trans. Howard Goldblatt and Sylvia Li-chun Li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0.

⑱Fan Wu. “Three Sisters”,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August 8, 2010.

⑲ Juushika. “The Moon Opera”. http://www.amazon.com/Moon-Opera-Bi-Feiyu/dp/B005OL9VQE/ ref=sr_1_1?s=books&ie=UTF8&qid=1402816891&sr=1-1&keywords=moon+opera, 2009-3-16.

⑳Todd and In Charge. “Three Sisters”. http://www.amazon.com/Three-Sisters-Bi-Feiyu/productreviews/0151013640/ref=cm_cr_pr_btm_link_1?ie=UTF8&showViewpoints=0&sortBy=bySubmissionDateDes cending, 2010-10-29.

㉑ Kimmy 11. “Three Sisters”. http://www.amazon.com/Three-Sisters-Bi-Feiyu/productreviews/0151013640/ref=cm_cr_pr_btm_link_1?ie=UTF8&showViewpoints=0&sortBy=bySubmissionDateDes cending, 2010-9-27.

㉒毕飞宇:《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㉓吴赟:《西方视野下的毕飞宇小说——〈青衣〉与〈玉米〉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学术论坛》,2013年第4期。

㉕李文静:《中国文学英译的合作、协商与文化传播——汉英翻译家葛浩文与林丽君访谈录》,《中国翻译》,2012年第1期。

㉗季进:《我译故我在——葛浩文访谈录》,《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6期。

㉘姚曦:《〈解密〉英文版上市 创国内作家海外出版奇迹》,http://www.cssn.cn/ts/ts_ sksy/201403/t20140320_1036233.shtml,2014-3-20.

㉙Lawrence Venuti. Translation Changes Everything: Theory and Practic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㉚石剑峰:《中国文学走出去,还需要几十年》,《东方早报》(A24版),2014年4月22日。

猜你喜欢
青衣
青衣覆雪
青衣
青衣
青衣
青衣
青衣表演形式与演唱技巧
浅谈京剧青衣的表演艺术
青衣和花旦
渡娘青衣
漠王的文字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