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 永昌 刘鉴慧
许仲卿出事后,秦苡真懊悔得直想 自己,好端端的,跟他较什么真呀!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弱爆了?唉,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四月的天越发亮得早了,刚六点半,苡真已装好了米粥小菜,推着那辆笨重的手推车在医院楼道吆喝开了:“小米稀饭、八宝粥、小菜,一份三元,有需要的,快来买哟。”三只不锈钢保温筒三足鼎立式站在车厢里,三大筒米粥随着苡真的吆喝渐次变成一大把零碎的票票。
当她卖完早餐,从衣兜里抽出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九点。这时,她突然发现楼梯口贴的广告。苡真淡淡地扫了一眼,月薪五千?天方夜谭吧?
回食堂把锅盆碗盏洗刷干净后,苡真摘下护士帽、脱掉白大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感到每一个毛孔都盛满了疲惫,软塌塌的。凌晨四点半起床忙活到这会子,累死了。
咦,自家防盗门里咋也塞了广告呢?苡真随手扯下来,抻展粗瞥了一眼,嗬,这不是医院看到的那则广告吗?“某公司拟招聘一名企管主办,大专以上学历,女性,历史专业,国企下岗职工优先,有意者请拨打:13993598888。”自己正好是学历史的,国企下岗的,大学本科,所有条件都符合。苡真立马来了兴趣,随手拨了电话。
对方得知她就是秦苡真后,热腾腾的盛情立马从线上递过来,说你要抓紧来我们公司报名面试,机会难得啊!怪了,天上真掉馅饼了?呵呵!苡真复又套上那件藕荷色风衣、蹬上刚脱下的半高腰靴子出门去探虚实。
负责接待的人事部经理是个年轻小伙子,暖暖的目光里写满殷勤的笑意,为苡真让了坐泡好茶,才例行公事地简单提问了一下,说留下电话等消息吧。
苡真匆匆赶回家,刚喝了口水,小伙子的电话就撵来了,说你被录用了,尽快来上班吧,公司急等用人呢。苡真眼里溢满激动的泪花儿,有点不相信地追问:“真的?这就成了?”对方说,成了,千真万确!
苡真毫不犹豫地辞了卖早点的工作。平时斯斯文文的老公提高嗓音抱怨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排队盯着这个位置吗?这是我费了许多口舌跑关系、求院长,美化你的才能、诉说你下岗的种种困苦烦恼,毫不容易才争取的。你为什么说辞就辞了?不打招呼也不商量,你眼里还有我吗?
苡真长叹一声:“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每次在医院碰上同学熟人,我都很尴尬。至今想起那天遇上贾文静的情景,心跳还会加速呢。”
那天早晨,我抻长脖颈正吆喝呢,从摔伤的三个农民工的505病房猛然跑出一个时尚女人,惊诧地高喊:“苡真?你是秦苡真!”
当时我就懵了,那不是高中的好友贾文静吗?看人家光鲜亮丽的样子,一定是混得不错吧!不知怎的,我的心轻轻呻吟了一声,手握的铁勺“哐啷”震落在车厢里,我下意识地抄起手推车夺路就逃,现在想来都有些好笑,我究竟在躲避什么呢?可是,每次看见熟人我都控制不住自己。
这一跑,不等于告诉人家了吗?当文静喘着粗气追到那栋小平房时,只有泼满稀饭小菜的那辆小推车孤独地凝望着她,气得文静脱下那双漂亮的高跟鞋一扬手扔了出去。
不知是被烟火熏的抑或是被惊吓了,我妈眼角渗着点点泪花,狐疑地问:“你,你是…….”
文静愣了一下,很惊喜地握住灶台刷洗的我妈:“阿姨,我是贾文静,苡真的高中同学。那时候,我们几个去过您家。您还给我们擀了手工长面呢。”
“哦,看着很面熟。看你过得多好啊。”我妈撩起灰色衣襟轻轻拭了拭眼角。
“我也是打工的,看人脸色吃饭呗。”文静倒很谦虚。
“唉,我家苡真呀,每次碰见熟人都要躲。娃,你可千万不要多心。我劝她好多回了,靠劳动吃饭,凭双手赚钱,有啥羞不羞的嘛。她呀,就是改不了。”
“就是就是。刚才在医院碰上,她连一句话也不说,撒腿就跑。”
文静一定发现墙角的那扇小木门了,我躲在门背后听到她长叹了一声,又惊叫了一声,然后没了动静。我估摸着她走远了,才踅摸着走出来。
嗨,我不能一辈子卖早点、躲熟人吧!县城就这么大,我能躲到哪儿呢?老公知道拦也无益,勉强同意了。
在管理人员月例会上,苡真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不但文静坐在对面?总经理位置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竟是许仲卿?苍天哪,千躲万藏掩饰自己的落魄,鬼使神差的,咋就偏钻到这对冤家手里了呢?
许仲卿似乎很不经意地瞥了眼苡真,从他脸上倒也看不出太多惊讶或仇恨或嘲笑,仿佛他和她之间根本不认识。他用往日惯用的语气总结了上月工作业绩,安排部署了下月计划。
散会后,他轻声叫住人事经理,微笑着指指苡真,夸赞道:“这是你新招的企管主任吧,她写的策划书我看了,不错,有见地,有眼光。哈哈。”眼睛却虚晃晃地斜瞟着苡真。机灵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许总,按公司惯例,一个月的试用期已满,您该为秦主任举行个接风宴什么的?”
“是吗?那你安排呀!”许仲卿依然微笑着,又瞄了瞄苡真。苡真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突然,瞥见小伙子又递眼色又摆手又摇头,硬是把冲到喉咙的话给憋回了。去就去,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大不了,和他一样装傻作聋罢了。
当苡真满头大汗匆匆赶到“悦然阁”时,懵了。豪华的大包间里只有许仲卿一个人,吐着烟圈儿凝视着墙上那幅出水芙蓉图。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频率,在这个取名为“荷花厅”的门前呆愣了十秒,慌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拨打人事经理的号码。十秒,无人接听;再十秒,转为盲音;又十秒,关机了。
苡真的脚步像踩了三秒胶水,进不是,退亦不是,粘在原地了。许仲卿像背后长了眼,抑或是心有灵犀哩,微笑着转过身,扬了扬浓密的剑眉,“怎么?这么多年了,城里的大小姐还不肯给我这农民工赏个光啊?”苡真的脸“唰”红到了耳根后,“你…我…”嗫嚅着,想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却没说出口。
“好了,跟你开个玩笑,还当真啊?来来来,坐。”许仲卿殷勤地笑了,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苡真讪讪的,逶迤着挪进门来,斜斜地跨坐在对面的丝绒软椅上,低了头,无语,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许仲卿笑着调侃:“嗨,多大的人了,还改不了这动作哟?”苡真又一怔,下意识地拿开了手指。虚虚地问了句:“你,还好吧?”旋即又后悔了,暗嗔自己多余,人家是大老板,肯定好着哩。
“我?我嘛,就这样瞎混呗。老婆在民政局当会计,儿子读初二,正在青春叛逆期。你呢?老公一定很帅吧?”仲卿明显带着丝丝酸水,试探着。
“还行吧,他在医院工作。我女儿也在读初二。”
“这么巧?”
“是呀,这么巧!”
“……”
“……”
沉默,还是沉默!
轻柔的音乐舒缓地流淌在心田,熟悉的古筝旋律,是苡真最爱的《梁祝》。苡真想起这是自己和仲卿钟爱的曲子。仲卿攒了一周的饭票,买了盘录音带,里面有《梁祝》、电视剧《红楼梦》里的《红豆曲》等。苡真有台掌上录音机,听英语,也听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故事,品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事。仲卿送给苡真《平凡的世界》,俩人常探讨孙少平的理想和奋斗目标,还有少安和润月苦涩的恋情。
仲卿打破了沉默:“虽然我是个体户,但也很需要你这样能干的大学生啊。”说着,端起早已斟好的红酒,“来,为你的加盟干一杯。”苡真注视着仲卿,慢慢端起了面前的杯子,两只玻璃杯轻轻碰触了一下。穿套裙的服务员托着盘子轻步进来,悉心地摆了一桌子精致菜品,全都是苡真爱吃的。
“麻辣风爪,记得你最喜欢!尝尝,是那个味儿吗?”仲卿搛个大风爪轻柔递上,苡真心里“腾”地变暖,红了脸。这是当年最奢侈的消费品,亦是改善伙食的美味佳肴。
难为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刻在柳树上的誓言,记得我们从高中四年同桌到你大学毕业的八年苦恋。分手,和好;又分手再和好。终究因为我复读无果,像飘落回土地的一棵种子,不得不彻底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仲卿说得很动情,声音里夹带着丝丝颤悠。
苡真的心又暖了一下,酸了一下,鼻子涩涩的。
仲卿从皮包里掏出那本《平凡的世界》,封面已经很旧,四角还平整无缺。扉页上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尽管已被岁月磨砺得模模糊糊,但依稀可辨:“‘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仲卿(赠),一九九四年七月。”凝望着自己的笔迹,仿佛凝望着曾经的自己,仲卿眼圈红了,柔声说:“难为你还留着它,谢谢!”
苡真疑惑地凝望着仲卿,这不是自己珍藏的那本书吗?前几天,同名电视剧开始播放后,她从书架上翻出来放到小车臂腕上的蓝色绣花布包里,本想抽空再重读一下原著。
“很吃惊是吧?没错!那天,文静趁你妈没注意悄悄装在包里给我的。”仲卿说,文静把书拿来时,我诧异地瞪圆了眼,“这,这书怎么在你手里?”文静故意卖个关子,说你猜呢?我说我哪猜得出,想说就说,不说拉倒。文静便讲了在医院遇见你的情境。我当时就琢磨着该如何帮你一把。
苡真这才恍悟,“这么说来,那招聘广告是你专为我设计的?”
仲卿不置可否地笑了,苡真心里掠过一层不知是喜是暖的酸味儿。
“说实话,你我都是被生父母抱养给别人的弃儿,是‘抱疙瘩’,这相同的出身注定我们一生都是同病相怜的知己啊!这些年你过得不太好吧?”
仲卿的话戳到了苡真的痛处,她终于忍不住,说自己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金河县商贸公司,不到三年,企业像风雨中摇摆的破茅屋,说破产倒闭就真倒了。失业,下岗,生存,是摆在面前最大的现实问题。
我推着横梁大轱辘破自行车,大清早赶到冷饮厂批发冰棍雪糕,硬着头皮走上大街汇入熙攘的人流叫卖。还被城管像驱赶庄稼地里的害虫一样驱赶着、吆喝着、追逐着,一个跟头摔破了一条裤子,膝盖上多添了两个紫青紫青的疙瘩。
一天,我低着头走着,毫不容易憋足了劲喊了一嗓子:“雪糕,卖雪糕了。”“嘀…嘀…嘀”,一辆黑色高级小轿车鸣着刺耳的喇叭从对面急驶过来,而她却愣头愣脑的没反应,本该靠右却逆向左侧迎向小汽车。
说时迟,那时快,司机一脚踩准刹车,汽车还是撞飞了自行车,冷饮箱“啪”地摔落在路边的树坑里。司机以为是故意碰瓷的,心里存了气,探出光溜溜的圆脑袋吼了:“碰瓷?还是找死?”我身子一颤一抖,晃了晃,又晃了晃,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司机睥睨着我,像睥睨着一个沿街乞讨的假乞丐,眼里盛满了不屑和鄙夷。路人三三两两地围过来,围了一大圈,我坐在圈里,像圆心的那个小小的点。
“你这师傅,撞了人还不赶紧送医院?”一位老师傅喊了一嗓子,奔过来把惊恐无措的我从地上拉起来。
仲卿听着苡真的遭遇,心里酸酸的,郁结在心底的那层坚冰彻底融化了,融化成深情的海洋。他动情地握住苡真的手:“都怪我不好,如果当初我早早考上大学,家里人就没理由反对我们,你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头。”
“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害了你,又负了你。如果不是我缠着你恋着你,你就会集中精力好好应考,原本你的成绩比我好很多。”苡真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深情地凝视着仲卿,“说白了,是我们的观念太陈旧,现在回头看,考不考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世上有千万条路,不一定非要挤在那条独木桥上!”
“是啊,后来,我也想通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干什么不能活一辈子。”
“所以,你成功了。也吃了不少苦吧?”
仲卿那双握过瓦刀、抓过砖头的大手铁钳似攥住苡真的手,动情地说,“是我不好,成功得太晚了,错过了你。”苡真打了个激灵,身子轻轻颤了颤,挣了挣,又软绵绵地蔫了。
俩人正聊得情深意浓时,手机唱起了《抓不住的温柔》。这是苡真为老公特设的铃声,老公问她怎么还不回家?苡真望了望仲卿,虚虚地说:“我在公司加班。”
“胡扯,我就在你们公司楼下呢。”
“我,我,我刚加完班,出来吃个饭。”
“十一点了,还没吃完啊?”
“完了,完了,我马上就回。”苡真慌慌的从仲卿怀里挣出来,仲卿无奈地望着她,“真要走吗?我送你吧!”
“不了,我自己打车走。”仲卿极不情愿地松开苡真,隔窗看着她匆匆冲入街灯稀落的夜色里,两滴泪涌在眼眶里旋转着,他抖抖索索地抽出一根香烟,点了三次,没点着。
苡真又想起那天在“悦然阁”的情境:仲卿深情地说:“我就知道你是我一生的知己,谁也不能超越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你看,我为公司取名‘知己’,寓意就是忘不了你这个知己。”
苡真的心被暖了又暖,像着了火,火苗儿在“突突突”地燃烧着,越燃越旺,越旺越燃。苡真对仲卿的那份情完完全全复活了,像春天柔嫩的柳枝儿、四月里吐蕊的花瓣儿,自自然然地复活了。
苡真的眼里、心里、脑子里装满了仲卿。每天,在人群里暗暗寻觅,闭了眼又在脑海里独自回味。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令自己陶醉,值得偷偷傻乐、低低窃笑。他的身影在哪儿,她的目光就悄然追随到哪儿,宛若舞台上的那束追光灯。他乐她跟着乐,他忧伤抑或恼火时,她亦忧心忡忡,六神无主的模样。
苡真一个眼神,仲卿即明白她要表达什么;仲卿一个手势,苡真亦看懂了他想说什么,自己该如何执行。苡真倾尽自己平生所学,用所有的真情真心真本事小心谨慎地做好每项工作。只要是仲卿交待的,她总要挖空心思想办法做好,或者提供一些创新的思路。
苡真凝视着仲卿在文件上签字的样子,内心升腾起浓浓的爱意。同样的中芯笔,握在你手里就变成马良的神笔了。无论在什么样的纸上,你的笔画总是那么流畅,写出的汉字总是圆润温婉、刚劲有力的,极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是吗?仲卿仰望着苡真,很深情,亦很温柔。
不过呢,你的字外圆内方,像你这人,貌似温和亲善,骨子里却坚韧又固执。你这是夸我吗?唉,这字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一番评头论足嘛。苡真有点撒娇的口气,就是好嘛,我怎么看怎么好,不行啊?仲卿深情地伸过手臂欲揽她,苡真往旁边轻轻一躲一退,叹一声,我只喜欢这字儿。仲卿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暖暖地笑了,苡真亦笑了,目光落在目光里,很开心的阅读着彼此。
仲卿也会抽空到苡真办公室聊天。每次,俩人都有说不完的话题,直到过了下班时间。仲卿说搭我的车吧,赶一点时间。苡真也不做声,俩人一前一后下楼,一个开车,一个搭车,恋恋不舍的交换一下目光,各回各家。
那天,正赶上昌河县一年一次的“四月八”民俗文化节,四乡八方的商贾贩夫走卒云集而来,这节日要延续半个月,是昌河县最热闹最繁华的日子,也是客流量最大的日子。快下班时,苡真站在八楼窗口远眺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想约两个同事去逛逛。
当她刚转到同事办公室门口,却意外听到同事们愤愤不平的议论声,说公司为摔伤的三位农民工每人只赔一万元,真过分。尤其那个牛小明摔断了一条腿,腰部也受了重伤,他还没结婚呢!即使不给报个工伤,至少也该多赔一点。有位同事恨恨地骂仲卿是认钱不认人的黑心鬼,是嗜钱如命的吝啬鬼,葛朗台。苡真当时就急了,一改往日温婉沉静的性子,冲进门去急赤白脸地争论了半天,对方看她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撂了一句“傻冒”,散去了。
仲卿一定忙昏了头,抑或是不知道真相吧?他怎么能这样草率处理呢?正是这起安全事故,文静去医院才促成了自己的职位和仲卿的重逢。
苡真去找仲卿,他正站在宽大的玻璃窗前,大概是眺望“四月八”的热闹街景吧?苡真暗自揣测着。见苡真进来,只淡淡“哦”了一声,眉宇间似乎隐藏着什么愁绪。
苡真把听到的议论委婉地转述了,又说:“不管怎样,至少要给牛小明多赔偿几万,如果可能,就给他报个工伤吧。不然,他以后该怎么生活啊?”
仲卿瞪着她,仿佛不认识似的,“多赔几万?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向着谁?”
“我站在真理的一边。”
“我没那么多钱,我也不是慈善家。我是企业,企业要追求利润养活职工;企业要生存要发展。你懂吗?”
“那些摔伤的农民工更不容易,尤其那个牛小明,你为他想过没有?”
许仲卿瞟一眼苡真,冷冷地说:“别跟我提那臭小子,一提我就来气。明明钢板滑脱已有人掉下去了,别人都往后躲,偏他要跑去看热闹,结果把自己摔伤了。你说,这能怪我吗?”
“我听他们说,牛小明不是去看热闹的。”
“你信他们还来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常说你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你应该最懂他们的。”
“别跟我提从前。是,我是农民工,咋啦?我受伤流血的时候,谁同情过我?这个世界早没了同情和眼泪!”许仲卿气冲冲地瞪着苡真,像瞪着一个仇敌。这样的架势,苡真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她想不明白哪一句戳疼了仲卿的心引爆了炸药库呢?苡真石化在原地,委屈的泪水溢满眼眶。
仲卿絮絮叨叨地骂着,不知是骂苡真还是骂那些农民工,离开了。苡真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驼的背影,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这就是那个曾装满自己心房的男人吗?这是那个看见路边乞讨要饭者就难过得叹息流泪送干粮自己饿肚子的男人吗?是他吗?不是吧!那他又是谁?
天边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落日前的斜阳,室内慢慢变得暗沉沉的。老公的电话打过来,问她怎么还不下班,想不想去逛街了?她这才回过神来,早晨答应孩子晚上要去逛“四月八”的。
奇怪,地下车库怎么没上锁?里面似乎透着缕缕昏暗的灯光。天都快要黑了,谁会呆在里面?是仲卿忘了锁门,咦,不会进了小偷吧?苡真的心绷紧了。
她慢慢踅过去,惊异地发现车库侧墙还有个小屋子,屋门虚掩着,一束幽暗的昏光斜射出来。苡真向里瞅去,一个圆形瓦盆里冒着尚未燃烬的余火和一缕青烟,有个神秘的大黑影跪在桔色蒲团上,站起,跪拜;跪拜,又站起,虔诚地重复了数次。一根红色的蜡烛燃着如豆的火焰,三柱檀香升起层层烟雾,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像和两个木制的牌位静静地坐在高高的供桌上,苹果、香蕉、樱桃等新鲜水果和各类糕点一应俱全,大盘小碗的摆满了供桌。
突然,苡真的眼睛被烫伤了,那个黑影竟从旁边的保险柜里掏出一撂撂粉红色的票子,搁在一旁的那台电子秤上秤了重量,然后,整齐地摆放在佛像前的矮几上;再拿出几大撂,又放到秤上秤了秤,一提一抻,那些票子被抖成一件带着翅膀的彩衣裹在身上,那人像长了翅膀的怪物。
那人张开长蛇似的双臂挥舞着、跃动着,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一会儿,他又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像一尊沉思的雕像。一会儿,他又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傻了似的,笑声震落了房梁上的几串吊吊灰,灰尘簌簌簌地掉下来跌在他风车似的巨臂上。
忽然,他“噗”地一口吹散了灰尘,气愤地嘟嚷了一句“奶奶的,连你也欺负老子吗?”又听他“啊呀啊呀”地放声恸哭起来,两只大手像两把铁扫帚,“啪啪啪”,利落地将那些钱币剥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散落成满地的飞絮。他大叫“妈呀,今天是“四月八”,也是您的忌日,儿子来看您了。如今,儿子有钱了,浑身都是钱,您老人家看到了吗?如果十多年前儿子有这么多钱,那些狗仗人势的臭大夫就不会因为手术费而不救您,您就不会白白送了命!娘呀,二十万,二十万算个 呀!现在,儿子献给您二百万,二千万,我的亲娘呀,您老人家看到了吗?这些,这些都是您的!”
呜,呜,呜!”
苡真看得呆了,这人一会儿哭诉一会儿笑骂的,究竟为什么让他这样神魂颠倒?在这地下车库里藏匿如此多的钱币和秘密,那是高仿的冥币还是真币?
也许是听到了 的动静,那人缓缓转过身,惊诧地瞪着躲在暗影的苡真,失声惊喝“:谁?”
苡真像被人当头敲了重重的一闷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脑海里“咔嚓嚓“”咔嚓嚓”雷击似的。这不是幻境吧?仲卿,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
刚才,你还跟我吹胡子瞪眼睛诉苦骂娘的,说自己根本没钱,转眼,你竟在这阴暗的地下室私藏着巨款,为什么?
苡真失眠了,连续多个夜晚,脑子里翻江倒海似的乱成一锅糊粥,往事像电影,一幕又一幕在上演。她怎么也想不通仲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终于,她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她给仲卿发了短信,约他下班后到金龙坝河边见面。
农历四月的昌河县浇过头水的小麦儿正在“哔哔”地拔节生长着,青草儿铺满了葱绿的大地,杨树叶儿轻轻呶着绿葺葺的雀舌,像即将孵出蛋壳的小鸡娃正用浅浅的嘴巴一点点琢着生命的外壳,似绿非绿的枝条在春风中执拗着性子,随风垂下万千条鹅黄的嫩芽儿。
苡真痴痴地站在那棵大杨树下,一缕暖融融的春光固执地洒在她脸上,如碎裂的金子,迷了眼。苡真注视着“仲真不渝,一生知己”八个蝇头小楷经历了十多年的如晦风雨,依然磐石般长大成葳蕤繁茂的参天大树,形成枝叶如伞的凉棚了。这是青春的仲卿用他新买的小刀镌刻在小树上的记忆,是浸入骨髓渗入血液的成长记忆。
这是苡真头一次主动约仲卿。他开着那辆奥迪兴冲冲地赶来了,不知道她要给我什么惊喜呢?是为了那天谈话的不愉快吗?抑或是像当年那样约我去逛北海子公园朝拜孔子殿吧?可惜,我再也不能陪她逛“四月八”了。仲卿漫无边际地揣摩了又揣摩。
苡真理了理额前那辔碎发,平静地递上一个信封。仲卿暖暖地瞟着苡真,目光里溢满了深情,半嗔半笑地说:“想要对我说点什么,直接说或者发短信就好了。”伸手轻握了苡真,“干吗非到这老地方用这老方法啊?”
“你还记得这地方?还有长在树身上的这八个字。”苡真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会忘呢?”仲卿温柔地抚摸着被刻了字的树身。
“那,你还是原来的你吗?”
“当然。怎么啦?”
“我觉得你变了,变成一个让我不认识、让我害怕的人了。”苡真凝望着仲卿,好半晌,声音沙哑着,“如果你真没钱也就罢了,可是,你私藏着那么多钱,对那些农民工却这样吝啬,甚至有些刻薄。为什么?”
“我哪有钱?”许仲卿惊问。
“别装了,我都看见了。”苡真打断了他。
“你看见什么了?”仲卿惊得几乎跳起来。
“连一句实话都没有,还知己呢?”苡真内心涌动着怒潮,胸脯一起一伏地瞪着仲卿。
“你,什么意思?”仲卿狐疑地拧紧了眉疙瘩。
“你在地下车库藏匿的秘密,我全看见了。为什么?金钱像恶魔绑架了你的灵魂,你眼里只有钱。你不怕遭报应吗?”
“咚”,无辜的柳树白白挨了一重拳,那八个字被砸得簌簌颤抖起来。
“报应?我身上这些伤又是谁给的报应呢?”许仲卿“唰”地扯掉了西装和衬衫,露出了层叠在胸前深深浅浅的伤疤。
当年,我落考后又进城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学砖瓦工。辛辛苦苦干了半年,说好每月一千八百元。可是年底结算工钱时,老板却卷款跑了,我一分钱也没拿到手。第二年我又找了另外一个工地干活,原打算挣了钱带我妈进城逛“四月八”庙会的,我妈念叨了好几年了。谁知道就在那年四月八前,我妈腰疼得连夜晚夕睡不着觉,医院检查后说是肾上腺恶性肿瘤,需要作换肾手术,手术费二十万。二十万,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当时,我想让我妈先住院输些液体输些新鲜血液,然后再考虑作手术。可是,医生说要预交五万元。我东拼西凑也没凑够,医院说交不了钱就不让我妈住院,还说让我拉回家准备后事吧,免得人也救不活钱也花光了,你咋娶媳妇啊。呵呵!
我眼巴巴地看着我妈疼得直呻唤,却没一点辙。最后,她实在挨不住疼痛,也为了不让我人财两空,四月八那天夜里,趁我睡迷糊了,她就爬到村外投河了。
第二年,在修筑乡村河渠的时候,我爹累得吐了血,孤零零地死在我家老屋的土炕头。等端午节我赶回家,发现人都有味了。
从那后,我发誓,我一定要挣足够多的钱,献给我爹妈。苡真愣愣地注视着泪流满面的仲卿,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我眼里只有钱?在这个物质社会里生存,没有钱能行吗?要不是因为没钱,我妈就不会疼死,我爹也不会累死。而我,也不会因为钱差点被钢筋戳死。热闹繁华的“四月八”民俗节成了我终生悔恨的忌日。
正因为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你才最能理解牛小明的伤痛,不是吗?
我理解他,谁理解我?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了理解,这不是一个弱者生存的社会。谁弱谁就会受欺负。
你?
我?我怎么了?
你不可理喻!既然如此,我申请辞职!你手里握的就是我的辞职信。
什么?老子还以为这是你说不出口的情话呢!
“嘶啦”一下,仲卿扯烂了那个信封,钻进奥迪一溜烟消失在灰暗的昏暗里,抛给苡真一段烟尘。苡真像一个剪影,缓缓蹲下身子,轻轻捡起那张遍体鳞伤的纸片,像捡起自己的人格和尊严,痴呆地凝望着,犹如凝望着初恋的第一个吻。
碎金似的夕阳斜射在绿葺葺的柳枝上,清澈的河水被一阵微风吹成皱巴巴的涟漪,发出呜呜咽咽的啜泣声。苡真扬了扬头,将汪在眼里即将掉落的那些不争气的水雾硬逼回眼窝,折了一枝柳条儿,摩挲着,摩挲着,捻下一串柔嫩的柳叶儿,一扬手,柳枝被扔进流波里,河水打着漩涡儿,倏忽,不见了。
又一阵风跑过来,泛起层层的波纹。
手机固执地响着,打断了苡真漫游的思绪。她低头瞅了瞅,犹豫着,不想接,铃声断了又响起,很固执。苡真拗不过,接起来“喂”了一声。
“苡真,出事了。快到医院来。”线上传来文静火急火燎的声音。
“怎么啦?”苡真大吃一惊。
“许总出车祸了,正在抢救呢。”文静带着哭腔。
“怎么会这样?”苡真慌了,蔫了,软了。他怎么突然出了车祸呢?苡真抹了把泪水,踉踉跄跄地奔上大堤,疯了似的张开双臂拦截过路车,心急火燎地赶往市一院。
听贾文静说,苡真撂了辞职信后,仲卿愣了一会儿,忽然醒悟了什么,“啊”了一声,急匆匆地驾车直扑地下密室。当他赶到时,那个小门早已被撬了锁,那个笨重的保险柜大张着蛤蟆嘴,塞在柜嘴里成撂成撂的钱币不见了。
仲卿劈手抓过裤兜里的手机拨了苡真的电话,线上传来“嘟嘟嘟”的盲音,他狠狠地连续拨打着,依然打不通。他大吼了声“这狠心的臭老九,竟敢连窝端掉老子的命根子,看我咋收拾你。”说着,疯了似钻入小车抓起方向盘风驰电掣地往外冲,接连闯了三次红灯。
在北京路拐弯处,与迎面驶来的一辆东风载重汽车,由于车速太快,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脚踩了刹车,由于惯性,“嘭”地一声,还是撞了。当时,天已黑下来了,路上行人不多,人们只是远远地观望着,没有人愿意上前帮忙。仲卿仰躺在路上,鲜血“汩汩”地从额头流下来,人已昏迷过去了。
这时,小明和他爹正好从“四月八”民俗节上摆地摊路过。为了凑医药费,牛小明他妈用自家推的白面蒸了馍,牛小明拄着拐杖陪着不识字的老爹,早早赶到街上占个摊位,高声吆喝着“绿色生态馍”,刚卖完回家。
他一眼认出仲卿的那辆黑色奥迪,一瘸一拐地奔过来,一看是仲卿,大叫“爹,是我们许总,快来帮忙。”叫着,已俯下身子展开双臂把仲卿揽在自己怀里,他爹不顾个人安危站在路中央张开麻杆似的长臂拼命拦车。一辆又一辆车鸣着喇叭绕道开远了。无奈之下,牛小明他爹背上仲卿就往医院跑,牛小明一拐一拐跑上跑下,把他们这几天卖蒸馍挣的钱全部交了医药费。
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若再晚上半小时,就会有生命危险。因为,仲卿有心脏,当时已犯病。
“什么?我拿走了他的私房钱?”苡真失声叫了起来,文静怔怔地凝望着苡真,“你小声点,已经报警了。”文静瞟了眼不远处仲卿的妻子和儿子,低声警告苡真当心她们听到,难保会对你怎么样呢?苡真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没做亏心事,我怕啥?难道你也怀疑我?文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脸上讪讪的。
苡真恨得直跺脚,你咋那么傻?我会偷拿你的钱?这哪跟哪儿呀?唉,还知己呢!
一个月后,仲卿出院了。
本来,他的伤势不算太重,当时,由于他又着急又生气,血压骤然升高了,眼看就要撞车了自己先晕了过去。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彻底体检,很快痊愈了。
这时,公安局传来好消息,案子已告破,是去年落榜的几个男孩干的,被窃失款已全部追回。在“四月八”民俗节期间,县城里客流量倍增,外地商贩多,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偷盗案件,他们几个早引起警方注意。
仲卿是昌河县数得着的地产公司老总,本就是他们蓄谋已久的偷盗目标。他们混入公司大院一直在寻找下手机会,那天,仲卿去地下车库祭拜父母时,被他们盯了梢。
偏偏苡真躲藏在暗处,延误了工夫,也提供了机会。等仲卿走后,他们用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撬了门,鬼影似的溜进去,用编织袋逍逍遥遥装走了那些钱,大摇大摆地从门卫眼皮底下走出去了。
几个人到餐馆快乐消费后,又蹿去卡厅买醉唱歌时,服务员意外发现那些钱币中有高仿的冥币,这才报了警。公安机关破案后,发现只有二十万人民币。
仲卿住院期间,苡真与文静以员工的身份轮流守护他、照顾他,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人也消瘦了一圈。
仲卿出院后,苡真递交了新的辞职书。仲卿轻轻推过来,平静地说:“我接受你的建议,对那三个伤者负责到底,把我那二十万私房钱全部赔给他们。”
仲卿说,经过这次事故后,我觉得世界美好多了,生命的存在远远大于金钱的价值。我也明白了:这个世上还有最珍贵的友情,金子似的情谊,可能是网上流传的蓝颜知己吧,真正的知己不可能因金钱而生乱心生贰心,也不可能因贫穷富贵的改变而改变。
苡真望着仲卿,笑了。仲卿说你笑什么?我还打算放那几个毛贼一马,不起诉。落榜的年轻人,心情不好,犯错是可以理解。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到我公司来,条件是必须从基层学起。你同意吗?对了,我打算为牛小明承担所有的医药费、生活费,还想任命他为企划部副主任,做你的助手,咋样?
苡真凝视着窗台上那盆碧绿的君子兰,又笑了,笑出了两颗热莹莹的珍珠,主动握住了仲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