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华伟章
安三十二岁,长得清俊,是一家公司内训师;芸三十岁,面庞姣好,是一家公司白领。他俩还是单身。在别人眼里,他俩的条件,都属于上乘。在这座城市落叶缤纷的季节,成熟的年龄,像果子熟透后散发出的酒香,也像香奈尔浓郁迷人的芳香。他俩彼此生活在各自的生活里。
安和芸是在朋友结婚宴席上邂逅的。时间是十一月中旬某个周六的晚上。安对这种婚礼场合不太感兴趣,觉得这一切过于程序化,如果两个人真想生活在一起,在这些繁文缛节之前,早已津津有味品尝过这道大餐,特别是瞧着年龄比自己小许多,或年龄相仿的人步入婚姻殿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想有些东西是铭刻在心里的。他大多是碍于情面,才会参加这种宴席。婚宴摆在著名酒店,三十八桌,男方女方,宾客如云,司仪主持婚礼,新人走过红地毯,互换结婚戒指,接着开启香槟,在人们祝贺声中敬酒。过程大同小异,近似千遍一律。他游移的目光,无意间看见了她:一双迷离的眼睛。她坐在斜对侧一桌,穿白色套装裙,身材很匀称,脸上充满了柔情。他不清楚,她是男方的亲戚朋友,还是属于女方亲戚朋友。他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她矜持地朝他微笑。刹那间,他的心颤动了下。
婚宴结束,安独自踽踽离去。之后,他把这一切淡忘了,像一阵风刮过,在记忆中了无痕迹。直到某天,他下班匆匆走出电梯在楼门大厅,瞬间又意外看见那双迷离的眼睛。他知道她也在这幢大楼某家大公司上班。他惊讶于这个世界小的令人难以逃遁。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遇到她,和她目光相撞,心里有种异样感觉;她看见他,似乎也心领神会,脸颊不由自主泛红。他觉察到她的眼睛朦胧而迷人,蕴藏着一种凄怆和沉淀后的宁静,有种相望不见的思念和渴望。他相信彼此是有故事的人,他从彼此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某种东西。
这天,她终于约他在咖啡馆幽会。
深秋的雨飘洒下来,在天空织成一张网。安凝视着窗外,雨点打在窗上,街景在雨夜里变得影影绰绰,车辆尾灯在迷蒙雨雾中划过。安的心潮湿起来。他依稀还记得她穿着白衬衫,应该是米黄色裙子,内衣颜色和质地依然清晰,全棉的淡粉红色,上面没有任何图案,舒适地紧贴着光洁的肌肤。他有时恍惚地想她是谁,会有须臾的迷茫,但记忆却依然真切。他在班级里成绩处于中游,或稍为偏上,喜欢文科,开始写诗,有着这个年龄的浪漫与幻想。这时候的女生大多数喜欢沉默的男生,起码看上去会是这样,沉默是能力,当然,这和浪漫与幻想绝对无关。他长得帅气,也有女人缘,矜持或大方的女生,习惯于和他开玩笑,既像挑衅又像调情。这是真真假假的喜欢。那时候少男少女体内荷尔蒙鼓荡,明里暗里通过各种途径体味性与爱情,渴望而又朦胧。数学老师是个女的,三十多岁,还是单身,虽然刻板,不苟言笑,她课上得好,而且人漂亮。她声音清亮甜润,上课时滔滔不绝,手配合讲解摆动着,墨绿色黑板衬托出她生动的脸庞,那对乳房浮雕一样在衬衣里突显出来。她说自己上大学没有用父母亲一分钱,靠奖学金一直读到硕士毕业。学习就是在规划未来人生。这是现实。漂亮老师上课会有两个极端:一是学生不专致,心有旁骛;二是学生很专心,爱屋及乌。这也是事实。她极其负责任地对同学说,每一分对未来都很重要,我不能让一个同学留有遗憾。
数学老师极其认真,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近似于有种变态,安作业没有完成,会被留在办公室,每道题目加罚三遍,一次,二次、三次……她给他认真讲解题目,瞧着骨骼匀称,满脸朝气的他,声音变得温柔。他闻到了她身上掺杂着粉笔味的气味,感受到她胸部不经意在肩上轻轻摩挲。他记不清楚,那次是自己冲动地握住她的手,还是她慌乱地捏住了自己的手。之后,转瞬发生的一切有些变味,她未知是蓄谋的还是控制不住,对他来说却是惊心动魄的:她燥热得解开胸襟纽扣,气息变得急促,亢奋地将他搂抱在怀里,让他穿越自己滚烫的身体。他显得腼腆、笨拙,还是水到渠成地完成了作业。她还是一个处女。数学老师目光痴迷,梦呓般喃喃地说:这一课真好。安迷离中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安上完大学,步入社会,进入大公司,有了一份好工作。许多日子里,他会感激那个数学老师,心里却蒙上着一层阴影。他作为一名公司优秀的内训师,长得白净帅气,穿着西服,面对一百多名员工授课,神采飞扬,有着很大的气场。他受到许多异性包括女员工青睐,以各种理由频频接触,屡屡出现在他业余生活里。但他心生怯意。他像被拽进阴影笼罩的围城,在黑暗中寻寻觅觅,寻觅数学老师踪影,清晰而又混沌。他曾尝试着和异性交往,关键时刻,心里的激情却荡然无存。他觉得一切很熟悉,恍惚间又无比陌生,甚至厌倦在这方面和异性交往。岑寂的夜,他的心在黑暗中游荡,似乎永远在祈求什么,又无休止地在拒绝什么。他知道有些东西遗失了,没有勇气俯身去捡起来。他害怕付出,害怕伤害别人,害怕受到更大伤害。他的心浸在阴影里,被包裹得密不透风。
雨水聚成水滴,从玻璃上滑落。安瞧着湿漉漉的雨夜,飘浮起那双迷离的眼睛,忽然心里有种被撕扯,锋刃如刀割裂的疼痛。
芸坐在咖啡馆临窗的座位,忐忑地看着手腕上表,又凝神地专注窗外雨中行人。街市被雨浸透,轮廓变得模糊,混蒙一片,让人难以辨认。她记得刚来这座城市不久,生活两点一线,没有朋友,没人亲人,没有社交圈,任何困难和空虚需要独自克服。她和他是在网上认识的。他三十多岁,已婚,籍贯、职业、外貌不详。她初次与他闲聊,纯粹是排遣寂寞,之后逐渐感到温馨,寻找到了一种依靠。他是循序渐进渗透进心里的,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知道他是存在的,在某个地方真实地存在着,就像自己的存在一样真实。她知道他的存在对她而言,某种意义上是不合理的。她有过短暂痛苦与迷惘,很快被弥漫的温馨吞噬。那段日子,她变得兴奋、激动、富于幻想,飞蛾扑火一样想见他。他一直显得患得患失。秋天的某个周末,他同意和她见面。
这天,她下班吃过晚饭,精心梳理打扮,第一次化了淡妆,拿本杂志,离开住处。夜幕降临,她在高架下的绿化带旁等待。这里虽然不算繁华,周围附近有高楼、商店、加油站、还有一所中学,绿化树木成荫,环境十分幽静。她忐忑不安,兴奋不已。她从网上交往中,想象着他帅气,充满温情的脸庞。夜色变得浓重。她焦虑地等待了两个多小时。他没有出现。她猜想会不会等错地方?他或许有事耽搁来不了?她打他手机关机了。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十分沮丧,心被失望与夜色吞噬。
她落寞地朝着绿化带深处走去。她需要穿过整片绿化带,在那条街上乘车回家。她走过二分之一路程,忽然从树丛蹿出一个黑影,用刀抵在她脖颈,将她拽入灌木里。她吓得迷迷糊糊,一下子瘫软在地。夜似乎凝固了。她聆听到四周有种难以置信的寂静,他搜走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从脸上到肩至胸,滑落到腿上……有种尖锐的声音在划入心灵深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耳旁传来细微的雨声,从浑浑噩噩中苏醒,慢慢支撑着爬起来,感到浑身酸痛。秋天的雨夜很有诗意。然而她搀扶着树枝站起身,知道心里有些东西永远丢失了,雨滴飘落在脸上,像泪水滑过面颊。她步履蹒跚地走出那片绿化带,看见一个猥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犹犹豫豫地瞥她一眼。她没有停顿下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径直向街市车站走去。
她知道,一个梦魇般故事,被一场雨淋湿了。
许多日子里,她记不清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细节变得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生命里下过一场雨。那种感觉就像阴影投在墙上,斑斑驳驳映现在隐晦的心里。爱情变得寡淡无味,连同她变得沉默寡欢,只知道埋头工作学习。她在工作上颇有建树,学习上拿到很多文凭,成为一家大公司白领。她曾试图尝试爱情,却感到笨拙而怯惧。她在心里编织起一道厚重的藩篱。有同事和朋友给她介绍恋人,她大多数以各种理由拒绝,人们朝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她转瞬成了这座城市的剩女。许多年来,她很想从阴影中走出来,又害怕从阴影中走出来。这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她渴望在洒满阳光的街上,用手触摸午后的阳光,但细碎的光影,没有一丝犹豫,从她亟待抚摸的手掌滑落。对她而言,所有的故事会在季节里遗忘,被风染上枯萎的锈黄色,飞舞着落到不知何处的所在,在凛冽的气候里变得无踪无影。但她温婉的脸上,依然留有那场雨的痕迹,依然记得那场秋天的雨。
芸的视线飘移到窗外,雨夜变得缥缈,眼前依然是一片迷茫。她惴惴不安地想,他今晚真会来吗?她和他目光相撞的瞬间,心里倏地涌入一股暖流。她莫名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他是那个能给她真正温暖的人。那种温馨在心里蔓延,像一缕阳光,在慢慢推开心扉,一点点挤进来,心里的冰冷与黑暗在分崩离析,忧伤不再凛冽,整个世界在逐渐变得温暖起来。夜朝深处滑去。她喝了口咖啡,像在品尝滋味。她听到一种很细微的声响,在空寂的心里划过,有种尖锐的疼痛感在漫延开来。她知道心里的那扇门,开启一条缝又合上了。她有种和那个雨夜一样的失落感。
雨依然淅沥下着。
翌日下班,安没有看见那双迷离的眼睛,第二天仍然没有发现她的倩影,忽然,他心里被一种痛苦塞满,被痛苦撕裂得支离破碎。第三天他遇到她的女同事,忍不住上前询问。女同事脸呈愠怒,鄙夷的目光瞧着他,推开大楼玻璃门径自离去。他追赶到街上。她悻悻地告诉:芸两天没有上班,今天上午来辞职。他看着她眼睛。她说她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安有些恍惚,隐隐听到有种声音,由远及近,从心底呼啸远去。他发疯似地朝火车站赶去。
十七时三十分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