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晋,龚 元
(1.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2.美国麻州大学 阿默斯特分校)
【媒介与传播】
图绘全球批判传播研究的关键议题
曹 晋,龚 元
(1.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2.美国麻州大学 阿默斯特分校)
实证主义的传播学研究作为美国传播学的强范式,体现出行政和市场导向的特征。传播学的研究需要构连具体的社会历史脉络,揭示出传播背后的人文意涵和社会权力架构。透过聚焦全球传播与社会的最新成果,列举全球经济一体化语境中新媒体和商业主义构连的侵蚀、社会运动倡导、劳工抗争、阶级分化、社会性别等级化、技术监控等多种权力关系交织的社会情境如何宰制现代民族国家中的消费主体,可以呈现中国传播学如何为全球贡献具有社会转型经验的现实关怀的批判传播理论。
批判传播研究;劳工;阶级;社会性别;社会运动
沃勒斯坦在其《开放的社会科学》论著里阐述过传播学是跨学科的产物(中文版1997:50页)。在西方学术界,传播研究(Communication Studies)的范畴包括大众传播、新闻学和媒介研究(Van Zoonen,中文版2007)。传播学作为一门学科,毫无疑问,是一种“情境化的知识”(Situated Knowledge),经过了政治、经济与意识形态的权力规训(Jansen,2002:27-29),“传播——甚至是当代传播形式本身,都不能脱离对历史的理解,而孤立地就传播而研究传播”(Jansen,2002:27-28),也如玛丽·曼德尔(Mary Mander)的主张——“传播的核心,无论如何界定,事实就是——传播是被中介的。由于所有传播都是经过中介的,因此,传播的本质必然和历史脉络相关联”(同上)。此一批判传播的研究趋向迥异于二战之后的美国主流传播研究体现的行政导向型(Administrative Orientation)和市场导向型(Marketing Orientation)的实证研究(Gitlin,1978),后者的终极目标是发展有效的社会行政控制和商业消费影响力,说服策略与说服效果始终为“商业文化的合法性”服务,毫无疑问,这种研究把现有的社会权力结构和媒介制度预设为合理的前提,并以此为基础来研究传播过程与效果。美国实证主义传播研究的定位使传播研究易受历史缺失和文化短视的影响。
欧洲的传播研究既有公共广播制度的蓬勃成长背景(Blumler,1985),也因其植根于丰厚的人文社会科学知识沃土,表现出整体取向的研究路径(holistic approach),其不仅关注传播机构与过程,重视传播技术发展的社会性,还细察资本主义制度下传播、国家权力与资本的关系,即传播与整个社会的权力运作、政治经济结构、意识形态、历史文化的深层意涵等支配力量的关联。其中,秉持马克思主义批判精髓的法兰克福学派集中力量抨击流行的、单一的、复制的文化产业摧折了精英文化。另有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霍加特(Richard Hoggart)、汤普森(Edward.P.Thompson)和霍尔(Stuart Hall)等学者为代表的英国文化研究(其源头是文学研究),吮吸了法兰克福学派、法国结构主义与文化霸权(culture hegemony)理论,以及英国的激进思想,强调知识的主体构成与社会构成,批判意识形态支配与政治权力控制,把文化视为一种普遍的、日常生活的产物而被广泛生产、分配与消费,文化不仅是特权精英的创造,而且是全体社会角色的共同创造。
当下中国本土的传播学研究图貌仍然刻录了西方传播学的踪迹与烙印,不过,其因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的急剧转型,又展现出与西方异质的东方经验的社会历史脉络。一方面,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进一步深入,现代新学科在大学越来越体系化,部分本土学者把西方发展起来的传播学逐步引介、消化与吸收,这种实践是在全球化条件下的“理论旅行”的表征,也是中国学者加入国际学术交往并丰富本土教育资源的门径。另一方面,传播学作为外来学科,1980年代之后对中国新闻学界的影响日益深厚,而伴随着国家教育部将其视为新的学科增长点且得到学科目录的正式标注,传播学的学术人口和学术论著与日俱增。
同时,跨学科的学术力量深度涉入社会转型与媒介传播的交叉研究中,学术园地的丰饶有待于不同学派的观点之间持续地相互碰撞与激荡。通过传播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文化研究等多学科的学术探索,学者的成果大多体现了将媒介传播体系视为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基本过程中的一部分,把媒介置于由上述成分产生的生产与再生产的架构之中,也就避免了传播本质主义(essentialism),而将媒介“非中心化”(decenter the media),呼应了Vincent Mosco所坚持的传播与社会相互建构的重要论点(Mosco,1996)。
社会学家彼得·伯杰(Peter Berger)说:“社会学最好不要僵化为一种没有幽默感的科学主义的态度,因为这会使我们看不见与听不见社会景观的诙谐。”(Berger,1963:165)。本领域的知识生产与理论建构的价值诉求就是探究人类的境遇本身,尽可能免除人类的压迫性力量,获得知识解放和人类身心的自由。“如果学者要超越描述层次到解释层次,政治经济学一定处在事业的中心地位。它并不仅仅是传播学的必要的组成部分,它是整个传播学的基石。”(McChesney,2000)。美国实证主义的研究范式曾经主导性地影响早期中国大陆的传播学路径,笔者始终以为静态的、孤立于社会情境的实证数据是研究不可或缺的基础,但不能透彻阐释动态社会,研究必须回到社会情境之中,由研究者依据数据资料的实证分析和文献积累来进行深度的理论阐释和学术对话。Peter Golding和Graham Murdock早年论文也主张大众传播研究的主要任务不是探索媒介讯息的意义,而是去分析建构媒介讯息意义与解释媒介讯息意义的社会过程,以及形塑与限制这些意义建构的情境与压力。为了达成这点,我们确实需要更多合宜的理论与概念性的图解。但需要的是社会结构与社会进程的论题,而非传播论题(Peter Golding&Graham Murdock,1978)。的确,传播结构是社会结构的再表现之一,传播学的研究需要构连具体的社会历史脉络,揭示出传播背后的人文意涵和社会权力架构。笔者与国际著名传播政治经济学家Vincent Mosco、青年学者Leslie Regan Shade联合主编的《传播与社会的批判研究》(Critical Studies in 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正是秉承上述理念,选取了34篇新媒体最新研究的英文论文,主题聚焦全球经济一体化语境中新媒体和商业主义构连的侵蚀、社会运动倡导、劳工抗争、阶级分化、社会性别等级化、技术监控等多种权力关系交织的社会情境如何宰制现代民族国家中的消费主体,为中国大陆学界提供了全球最新的批判传播研究成果。
20世纪末期以来的大陆学界已经渐弃马克思经典的“阶级”讨论,学者似乎不愿意触及这一理论禁区,部分期刊也回避阶级议题,而社会学者的论述则大多聚焦遮蔽了权力关系的“阶层”问题。笔者之所以在新媒体和全球经济一体化脉络中,强调批判传播研究必须重返马克思主义经典的“阶级”分析,原因在于“剥削”(exploitation)仍然是强劲透视信息社会的概念;并且就转型中国而言,以剥削为核心的阶级论述正为研究传播与市场经济深化的一系列不平等问题贡献了最有针对性的理论路径。而且“阶级分析的一个工作就是要探究阶级关系中复杂的细节性问题”(赖特,中文版,2011:10),因为“对权力(利)进行再分配的制度使得阶级关系明显脱离了简单、抽象的两极化形式”(同上:12)。Graham Murdock呼吁学界关注当代传播和阶级问题,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苛严垂直的阶级结构被开阔水平的差异视角取代”,实质是“新个人主义”最完美的学术表达倒逼“阶级撤退”,作者特别指出伴随跨国卫星和计算机网络的出现,其为“跨国资产阶级”(由主导跨国公司的执行官、政治家、媒体大亨等组成)创造条件,此阶级的联合并非诉诸民族国家,而是仰赖全球公司的跨国扩张和运作,在这一形构中,传媒公司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Murdock坚持阶级仍然是考察传播和社会变迁,包括文化研究甚为关键的重镇,修缮阶级分析乃当务之急!
第一章的七篇文章直接探讨了全球化的传播产业和数字新媒体技术与社会阶级的关系构连,确立了阶级分析在当代传播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位置。数字媒体的发展不仅参与塑造了新型的阶级构成与关系,也影响了阶级斗争的场所和方式的转变。由传播政治经济学大师Vincent Mosco撰写的开篇之作“传播与社会阶级”可谓本章要义之精华,其从社会理论对“阶级”的基本定义出发,回顾了近年来对传播产业及文本进行阶级分析的经典研究,并展望了未来传播学对“阶级”概念的多样化运用以及对“知识劳工”这一新阶级的探索潜力。Mosco指出,以往的研究着重于阶级作为范畴的维度(categorical dimension)对国际传播生产消费秩序的反映,展现统治阶级如何掌控传播资本或是媒介如何参与社会阶级的建构。然而作者认为,在新媒体技术引发传播产业革命、传播秩序充满不同阶级间抗争与协商的新语境下,应在研究中更多地将阶级作为关系(relational dimension)和构成(formational dimension)的维度来考察,这尤其能揭示新兴阶级知识劳工在传播劳动中的丰富体验。作者对知识劳工的具体分类以及对他们进行联合抗争的展望也为本书其他章节对此的详述做了铺垫。
Christine Fuchs和Lee Artz的两篇论文以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本源唯物主义的马克思社会理论为基础,对传播学和阶级的构连作了详尽而扎实的理论分析。来自奥地利萨尔兹堡大学Christian Fuchs教授“信息资本主义及互联网的劳工”的论文就展现了阶级和新媒体研究的范例。Christine Fuchs在“当下的达拉斯·斯麦兹:受众商品、数字劳工争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和批判理论关于数字劳工价值理论的绪论”中一语道破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新自由主义受到质疑和挑战的大背景下,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审视媒介与传播研究的必要性。作为马克思主义媒介理论的先驱,达拉斯·斯麦兹提出的“受众商品论”被置于本文讨论的中心,作者重新定义并诠释了这一概念在新媒体环境里的意义,分析了网络受众对技术特别是社交媒体的使用和消费如何生产剩余价值、实现网络对数字劳工的剥削。作为“生产消费者”的网络受众形成比当达拉斯·斯麦兹所关注的传统媒介受众复杂得多的数字劳工,被信息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所强迫、异化和占有。
Lee Artz在“基于物质与辩证法:有关传播的阶级分析”一文中则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概念:生产力、生产关系、阶级形成等穿插于对传播实践的历史唯物主义阐释中,强调传播作为社会产品、工具和过程对于社会生产关系的反映、建构与强化。他批判了主流传播学说关于“传播自由市场”的假设,通过描绘资本主义固有的阶级关系,理论解释了各种传播技术的运用都根植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为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所服务。作者立足于葛兰西的“霸权”理论,着重分析了媒介作为一个霸权机构复制现有阶级关系的功能。值得一提的是,本文在分析中加入了对大众文化全球化的反思,揭示了传播产业在新时代参与资本全球扩张的进程。而他所提出的用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路径分析传播实践中的阶级关系的矛盾与易变性,也为我们深化理解传播在社会形成中的作用以及寻求抗争的可能性提供了启示。
从理论过渡到实践,香港中文大学邱林川教授的研究“中国网络劳工与非精英知识工人”对中国当代非精英知识工人这个特定社会阶级做了初步分析。本文聚焦于这一阶层对信息技术作为雇工工具的使用、工人的组织结构以及网络劳工的形成过程三个方面。作者对理解非精英知识工人、其社会语境和种类及各种类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概念框架。他尤其深入地探讨了三种新型数字工人,即电话中心接线员、短信写手和游戏玩家的产生过程和空间分布。与此同时,本文还描绘了这些中国大陆的草根工人群体与国际劳工组织的联系,指出通过以QQ为代表的新媒体工具创立的非官方网络在跨国知识劳工组织还十分有限的今天,其对中国知识工人的海外联结起到的重要作用。
另一方面,Jill Tyler则独辟蹊径,以本书中罕有的文化研究的路径,从微观的角度展现了社会阶级在媒介受众的日常交流中的生产、维持与强化。“媒体俱乐部:社会阶级与媒介文本的共享释义”一文运用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和批判话语分析等研究方法探索了“媒介俱乐部”的日常话语实践。以布尔迪厄的“惯习”理论和文化批评领域的“收讯理论”(Reception Thoery)为基础,Tyler发现媒介俱乐部的成员运用五种交流策略确立了对文化习俗和社会秩序共通的解读模式,这种经历与思维的共识继而强化了人际关系,稳定了他们对自身社会阶级属性的认知。从宏观角度讲,这是社会秩序与阶级建构维持的重要过程之一。作者的研究体现了微观层面的日常话语与社会整体结构的重要关系。
Leslie Regan Shade的论文“生物专利:商品化、知识产权政体与公共利益”以生命形式专利而引发的诸多伦理问题为切入点,探讨了公共知识和资源私有化和商业化所带来的后果。文章围绕2002年加拿大高等法院做出的反对“OncoMouse”专利化的决定这一案例,阐述了当代科技话语是如何与主流经济话语相构连。作者进一步指出,专利在西方的兴起源于知识产权保护需求的增强,因为其被认为是激励创新、刺激经济增长的重要手段。然而,本研究将专利,尤其是私有化公共知识资源的专利国家的弊病暴露无遗。作者认为这种将公共产品转化为私有商品而为资本牟利的做法严重削弱了技术发展推动“公平”、“民主”的初衷。
与之相对应的,Virginia Eubanks在“深陷数字鸿沟:论社区信息论的分配范式”中则关注传播结构中的下层人群,即美国纽约上州的低收入妇女作为数字鸿沟中的无产阶级而进行田野调查。在长达五年的参与式观察中,Eubanks发现被数字鸿沟争论主流化,也就是对技术和不平等的释义实际上掩饰了妇女与信息技术的日常接触,忽略了她们对技术合理的“批判性的矛盾态度”(critical ambivalence)。作者认为导致这一模糊性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分配范式”对理解和解决数字鸿沟问题的主宰。“分配范式”将社会公正单一地理解为物质产品的公平分配,忽视了公正所包含的许多不具备分配属性的要求。而数字鸿沟也并不仅仅只代表技术的占有和使用问题。受这些底层妇女的启发,作者描绘了她们心中理想的数字平等模型。
Charles Tilly《社会运动》一书中提出,社会运动是指普通人通过一系列诉求表演、展示和竞争等方式表达某种集体诉求。社会运动包含了三个核心要素,一是运动,即针对目标当局开展群体性的诉求伸张运动;二是常备剧目,即一连串的诉求表演;三是WUNC展示,即价值、统一、规模和奉献的公开表达。所谓新社会运动,是指当代欧洲和美国社会涌现出各式各样的社会运动,如环保运动、妇女运动、同性恋运动、反核运动等,其运动本身具有一种深刻的宗教特质。旧的社会运动如工人运动,其运动最后的目标基本上是指向物质性的回报。相对于传统的社会运动,新社会运动的抗争和诉求往往超越传统的阶级或物质利益等内容,其目标指向新的社会、文化、生命的质素等课题(陈慎庆,2002)
而另一些学者则更关注另类媒介为获得政策制定权而进行的斗争。在“传播权利新运动:全球传播中新的利益相关者?聚焦并超越信息社会世界峰会”一文中,Claudia Padovani和Elena Pavan通过介绍信息社会世界峰会的过程定义了“信息时代”下全球社会运动与传播议题的关系。作者从身份认同、冲突以及网络实践的角度对信息社会世界峰会在全球传播权利运动中的作用进行了评估,指出这一会议过程可以促成对传播权利话语的集体建构,并让该运动在高密度的互动交流与多样化的公民社会经历中得到检视,从而使所产生的共同话语更具有代表性。文章同时倡导由信息社会世界峰会而引出的全球传播管理多方利益相关者协同参与模式(multi-stakeholder approach),强调公民社会团体参与政策制定过程的必要性与重要意义。
同样探讨政策制定的多方参与的还有Arne Hintz与Stefania Milan合著的“互联网治理的边缘:草根技术小组与传播政策”。该文检视了在传播政策辩论中被边缘化的草根技术小组作为公民社会媒体行动者的实践。作者致力于将这一重要的信息传播技术(ICT)提供者引入规划公民社会媒体政策的讨论中。文章描绘了草根技术小组的政策目标,追溯了他们与更广大范围内的网络管理机制的关联,并探索了该小组成为政策制定参与者的潜力。虽然主要在政策辩论以外运转,但草根技术小组为构建多者参与的传播政策对话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与贡献,并对规定政策包容性和代表性的基准提出了挑战。
作为对媒介社会运动的总结,Philip M.Napoli在“公益媒体作为一项社会运动的倡导及行动主义:文献综述”里对现存的关于“媒介改革运动”的文献进行了完整而详尽的综述。文章首先定义了媒介改革这一广义运动所包含的“言论自由”、“媒介民主化”、“传播权利”、“文化环境”和“媒介公正”等不同概念框架,并分析比较了这些框架导致的各组织不同的目标与策略。在主要环节,作者追溯了传播学、社会学、历史学和政治学等领域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对“媒介改革运动”的研究,展示了其理论导向从“利益群体”理论向“社会运动”理论视角的转移。文章突出了诸多学者人文媒介改革是“民权运动”产物的共识,但作者本人对此有不同的见解。他指出了媒介改革作为一种社会运动与其他社会运动间密不可分但相互独立的关系。作者最后总结了对这一运动的批判声音,并为未来研究和媒介改革运动今后的走向提出了建议。
另一方面,主流社会运动的新媒体实践也是传播学者关注的焦点。其中Richard Maxwell和Toby Miller合作撰写的“生态伦理和媒介技术”以独到的视角阐述了传统媒介研究忽略的媒介技术生产与使用对生态环境的影响。文章一针见血地指出传播产业对自然资源的滥用是全球化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之一。因此媒介技术对物质环境的影响理应受到媒介学者的重视。作者为建立媒介技术研究的伦理导向提供了三种生态伦理视角:即人类中心伦理、生态中心伦理和介于两者之间的中间伦理。通过对各观点不同点及其对媒介技术的不同理解的分析,Maxwell和Miller指明了媒介技术生态伦理研究的可能性。文章最后借用杂志和手机这两个现实媒介案例为我们如何进行这种伦理思索提供范本。
本章的压轴之作,Laura Stein的“美国环保组织网站及其文化生产内容”同样聚焦于环境运动,运用定量内容分析的方法,检视了美国国内108家环保组织的网络生产实践。结合另类媒介理论,Stein发现这些环保运动的行动者有选择性地使用网络生产所能提供的传播功能。这种网站能力与实际使用间的差别的标志之一便是环保网站对“信息提供”功能的偏重和对“情感表达”功能的忽略。论文同时总结了内容分析在理解环保网站生产上的价值与缺陷。作者最后指出,在网络使用领域,学者不应仅仅考虑网络本身如何建构社会运动的传播,更应注重社会运动的实践者如何选择性地使用技术,同时也应更深入考察社会运动网络生产中的结构性力量。
劳工运动本身的危机和劳工研究的危机乃西方社会学的双重危机(Silver,2003:1)警示批判传播研究的学者重新“把劳工带回分析的中心”(Burawoy,1985),也就是学者应当持续地将劳工问题作为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议题。纵观文献,笔者认为“部分海外汉学家和本土学者对中国工人阶级转型的理论阐述资源相当丰富,视野开阔,对本土社会情景也有深入、睿智的洞察,如李静君(1999)、沈园(2006)等,但其研究仍然是传统的国有企业工人和农民工的视野,并没有注意到中国大陆正在扩大化、去权力化的知识劳工阶级及其在市场化境遇中被剥夺和阶级流动的问题”。中国传播学界对知识劳工的提法首先受益于Catherine McKercher与Vincent Mosco(Catherine McK-ercher&Vincent Mosco,2007)联合主编的论文集《信息社会的知识劳工》(Knowledge Workers in the Information Society)一书(2014年该书中文版已经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曹晋、罗真等译),全书19篇论文汇集了新近知识劳工在新自由主义经济语境中的劳动分析,分别讨论了计算机动画、电影、图书馆、报纸等产业的知识劳工的劳动如何被商品化,这是国际学界关于传播业界知识劳工劳动力贬值与媒介产业商业化关联的批判前沿研究。本书收选了克里斯多弗·马汀(Christopher R.Martin)的论文“抹煞劳工:美国和加拿大劳工报道的衰落”,其文批判传媒集团正在压榨他们的新闻机构以实现更高的利润率。非常有名的一个例子是,总部位于芝加哥的论坛报业公司(Tribune Company)近几年在其拥有的《洛杉矶时报》裁掉了超过20%的员工,于是在此期间一直舒舒服服地保持着18%的利润率。因此,当公司为了赢得更高的短期利润或取悦投资者而采取各种策略,如将岗位转移到海外,或者进行大规模裁员之时,大部分知识劳工也极易遭受几乎影响着所有劳工的经济不稳定。就像劳工/劳动场所报道一样,新闻业对所有公民——包括那些“普通人”——的忠诚让位给了新闻媒体的政治经济常识:吸引高收入消费者并创造永远增长的公司利润。并非只有传统媒体的知识劳工遭遇朝不保夕的困境,因市场经济和传播新科技而应运而生的网络编辑群体,作为网络知识劳工的一种类型,也同样难逃资本扩张和劳动重构的不确定性(precariousness)或者高危化(precarization)的趋势。都市网络编辑与那些IT产业的管理高层、设计精英或者技术投资专家(属于创意经济的顶端人士)相比,没有占有生产资料,还是只能以日益贬值的劳动力来交换生活资料。可见,文化创意产业内部的深度分化和目前中国阶级分化同步,尽管其处于市场经济转型并且紧跟信息时代步伐的信息社会,但并未因技术和创意劳动而获得消费主体的地位,在不平等的市场经济体系中,消费主体或者劳工主体所蕴藏的价值、权力都相当悬殊。网络知识劳工在转型中国遭遇了宏观社会保障体系的瓦解(尤其是房地产的彻底商品化)、弹性雇佣、强制性消费主义等制度权力的剥夺与宰制,从其生活境遇和工作环境的劣势透视出那些笼罩在传播新科技和文化创意经济“光环”下的都市网络知识劳工逐步陷入无产化、贫困化的困境,这些新媒体环境中的知识劳工并不比传统媒体的“新闻民工”更加具有舒适的生存条件或者能够享受电子民主。
承接前文对阶级和社会运动的论述,本书第三章将目光聚焦社会范畴和过程的主体“劳工”。传播新科技的迅猛发展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在全球的扩张重新定义了信息社会的传播劳动力价值和劳工的阶级地位。福利国家时代盛行的福特主义向市场经济国家时代深具弹性的后福特主义转变,弹性雇佣制度取代了终身雇佣制度,社会保障网络已随市场经济的深化彻底瓦解,知识劳工的安全感和稳定性逐步消失,转型中国也不能幸免此一全球性资本逻辑的渗透。在数字媒体继承并强化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传播从业人员被进一步剥削和异化的大背景下,劳工这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原理的基本概念在传播研究中重新显现了它不可忽视的分析力量。这里的七篇文章分别从理论与实践角度分析了新媒体与知识产业劳工问题,联合探讨了当代信息资本主义使用集团化和弹性雇工等手段在全球范围内强化剥削生产知识、信息通讯和传播技术等产品的劳工以及跨国、跨行业的工会协同相关的劳工运动如何进行抗争的问题。
在理论的层面,Nick Dyer-Witheford提出“数字劳工”的概念。在“数字劳工、物种和全球工人”一文中,他重温马克思的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用青年马克思提出的“物种”概念诠释其称之为数字劳工的精神与肉体本质被当下的电子网络和生物技术所进一步异化。本文细致铺叙了“物种形成”的路径,包括世界工厂的形成、未来化的资本积累、全球共意的出现、技术金融及上述因素导致的单一性资本主义等等。Dyer-Witheford尖锐地指出新科技不仅异化了参与数字生产的劳工的“物种属性”,其在生物领域的突破更直接地改变了人类属性本身。基于此,解决异化的政治理想也应实现从简单共产主义到适用于这个属于生物技术、气候变化和全球网络时代的“生物共产主义”的转移。
Ursula Huws则将她所关注的群体定名为“创意劳工”。她的文章“表达与剥夺:创意劳动中关于自治和控制的辩证法”以基于欧洲的“知识社会的工作结构重建”(WORKS)项目的研究结果为基础,探索了现代全球化知识经济中创造性劳工与资本相互依存、相互挣脱的矛盾关系。一方面,企业与资本必须在其对创新观点的无尽需求和对知识产权及创造性劳动的控制管理中寻求平衡。另一方面,创造性工人又必须解决他们自我表达的理想与生存需求间的矛盾。这种自主性和安全感之间的矛盾和资本采取的不同形式的管理控制交织在一起,使创意劳工进行持续而合适的抗争变得举步维艰。
与此同时,Enda Brophy和Greig de Penter采用“非物质劳工”这一概念加入了学术论争。两位作者在“非物质劳工、不确定性与重构”中,因受意大利自由马克思主义和当代欧洲社会运动的理论与实践所启发,对“非物质劳工”及其同“不确定性”在后工业资本主义下的关系做了清晰的构连。本文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批判主流经济学和社会学界推崇知识劳工的理论话语。作者认为,以生产知识、文化产品和传播技术为实践的非物质工人是劳工在资本的抗争中于特定历史时刻被重构的产物。而作为非物质劳工建构的核心机制,弹性雇工产生的不确定性给这些工人带来了长期的经济与生存危机与不安全感。文章同时描绘了非物质劳工围绕不确定性进行的社会行动,暗喻弹性雇工依然有与工会和劳工运动合作的可能。Lisa Mchaughlin的论文“探寻女性主义媒介研究中的劳工问题”将社会性别视角引入劳工议题,重申了女性主义媒介研究长期以来对劳工问题的忽视。作者分析了妇女在信息与传播技术产业结构中重要但被压制的地位,认为批判媒介研究应在长期被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简称经合组织,OECD)和联合国研究机构把持的妇女劳工研究领域占得一席之地,从而为信息传播产业的性别平等提供更多反思的声音。这也能使对知识劳工的学术探索不再局限于对阶级的审视,而是延展到对社会性别、种族、国家、性取向、年龄等各个社会种类的分析中。
最后,Vincent Mosco的“劳动的知识:为什么劳工在信息社会中如此重要”可谓上述劳工分析的总括与延展。Mosco淡化了对信息产业劳工的特别命名,而是突出了劳工这一总概念在传播和信息研究中的重要性,这主要是因为“信息是被预言和劳动共同建构的”。作者在文中尤为强调传播和信息产业劳工联合起来进行抗争的可能性,他指出在工会力量于西方国家日趋微薄的今天,作为对技术和企业集合回应的劳工集合(labour convergence)模式以及新型工人组织的建立是应对工会危机的两大途径。文章还检视了全球化进程中这两种途径的跨国实践情况。
而在实践层面,曹晋与Graham Murdock的研究“知识女工与中国大陆出版集团化改革的弹性雇佣制度”为知识劳工的理论阐释提供了中国语境下的实例。在这项对中国出版产业的女编辑的研究中,作者通过问卷调查和深度访谈揭示了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工的生存与工作状况如何被出版产业的集团化和福利制度的削弱所建构。其中弹性制度之都和改革了的组织结构被认为是知识女工(女编辑)遭遇不平等、工作强化、歧视和不能在劳动力市场流动的主要原因。本文生动展现了中国社会,尤其是文化产业在向市场化转型过程中知识女工的劳动力贬值、社会安全保障体系遭遇瓦解,从而受到市场经济更深程度的剥削的图景。
Catherine Mckercher则将视线转向了美国好莱坞的电影工业,从组织而非个人经验的层面论述以演员工会(SAG)为首的好莱坞众工会联合应对“出境电影制作”的行动与策略。面对越来越多的好莱坞电影选择美国以外的地域作为拍摄地点而影响美国经济的情况,演员工会采取了撰写公关报道、游说立法会、公关宣传等方法说服美国联邦与各州政府开放吸引电影拍摄的优惠政策。作者强调,这些策略的成功实施有赖于演员工会与其他公会及公民组织的合作与联盟。而演员工会与AFTRA合并的失败对出境制作的下一步抗争有发人深省的意味。
女性主义传播学者并不是要反科技进步,或者减缓科技文明的速度,而是渴望妇女成为科技发展的受益者,而不是被技术垄断与控制的消费者,尤其是妇女能够参与公正对话,成为信息科技时代的主体。另一女性主义学者Dale Spender坚持认为,与印刷时代的来临相比,我们正处于一个文化上深刻转型的时期,早期的印刷文化保护了等级价值和男子气文化的结构,这使其在接下来的五百年有系统地将妇女置于不利的位置。她相信数字化正在重复此一过程。所以,她主张妇女必须改变信息的符号并将新技术调整到女性主义的一端。就她看来,妇女确实需要做好准备也必须做得快一点,因为信息革命既成事实。Sue Curry Jansen在其《批判的传播理论》著作中宣称:“批判的社会理论和批判的女性主义,这两种研究取向都赞成理论和实践的结合。批判的社会理论和批判的女性主义都是启蒙运动未完成的追求平等的抗争产物。两者都指责启蒙运动自由民主观点对社会性别不平等的现实保持了沉默,然而,批判的社会理论和批判的女性主义两者都想把参与民主的理论付诸实践。因此,两者就与被压迫者有一种团结的关系。当他们认识到压迫中的“制度性”的特点,同时又认识到压迫的范畴是流动性的,并且要求持续性地监控,从而使批判的社会理论与批判的女性主义与昨天的底层结盟,而不赋予明日的暴君以权力。”(Jansen,2002:11)目前,国际学界最为前沿的研究是社会性别和政治经济分析的融会贯通,尽管传播政治经济学与女性主义学说之间的鸿沟不可弥合,但鉴于其在学术与政治目标、社会运动实践等方面的一致性和全球化进程中传播资源与权力分配的不平等与不公正问题的紧迫性,两者对社会权力分配、不平等与压迫性的共同关注促成彼此联袂合作的趋势日渐明显(Steeves&Wasko,2002:16),这对“媒介与社会性别研究”领域的理论建构受益匪浅,若干学者(Dervin,1987;Gallagher,1985&1992;Balka,1991;Martin,1991;Meehan&Byars,2000;Fejes,2003)已经进行了女性主义传播研究的政治经济学分析。具体而言,女性主义者倡导了妇女的主体位置(subject positions)处于多种权力压迫同时发生(simultaneity of multiplicity powers oppressions)的社会情境之中,主张运用交叉分析模式(intersectionality model)才能透视宰制妇女的层层权力。
尽管社会性别问题在本书前几章中已偶有提及,但第四章仍以整章的篇幅专门探讨社会性别的身份建构与权力关系如何在全球媒介文化产业中的形塑、复制与强化。其中尤以妇女的数字传播生产与消费经历为各篇文章共同关注的焦点。多位作者看到了妇女成为文化生产和消费主体的表象下仍然受到不同程度剥削和压制的现实,呼吁以女性主义的视角更深入地审视数字媒体给妇女追求权力平等带来的机遇和挑战。
Margaret Gallagher在“女性主义问题和全球媒体系统”里总括性地讨论了全球媒体系统中的性别不平等现象。研究表明妇女在媒介传播实践中受到的压迫是全方位多层次的,从媒体雇佣和决策过程中对女性的排挤,到媒介新闻文本里女性话语的缺失,乃至于新网络媒体的使用和话语表达也充满了对妇女的歧视。作者同时列举了女性主义运动为应对这些不平等在政策和政治等方面所作的抗争。
同样以全球化为背景,由Leslie Regan Shade与Nikki Porter合写的章节“商业帝国和血汗工厂里的花季少女:全球文化产业的两张面孔”记录了美国著名电视明星奥尔森姐妹创立的Dualstar娱乐集团对孟加拉国女工的无情剥削。作者以写实的笔触,揭露了行销全美的奥尔森姐妹时尚品牌光鲜亮丽的背后,是其位于孟加拉国的工厂禁止其女工放产假的严酷现实。这一案例体现出发达国家服装时尚产品的丰盛建立在第三世界妇女的血汗劳动、恶劣工作环境和微薄收入上。文章提醒读者在沉迷于奥尔森姐妹的品牌、风尚和八卦新闻的同时也不应忘记经济全球化对于她们文化帝国中的另一部分妇女的意义。
而另一些学者则聚焦于妇女对于不同媒介形式的开发和使用。例如Mary Celeste Kearney的短文“摄影师女孩玛利亚·奥巴马”就图文并茂地展现了美国“第一女儿”玛利亚。奥巴马在各公众场合摄影这一现象暗含技术与社会性别、女孩文化、种族等的深刻关系。作者以玛利亚·奥巴马为出发点,追溯女孩摄影的历史,分析照相机和媒介技术在当代女孩生活中占据的不可或缺的位置,并强调了这一事例彰显黑人女孩自主性的重要意义。
在“社会性别、模拟和游戏:研究综述和重新定向”一文中,Jen Jensen和Suzanne de Castell回顾了近30年来社会性别与游戏领域的研究,并总结了自该领域创立之始就一直存在的一系列阻碍其发展的研究方法问题。这些问题包括对社会性别概念的全面忽略、对游戏种类通过性别进行划分而总结出女性偏爱种类的倾向以及将社会性别作为非重要度量来研究等等。作者认为,未来该领域的研究应更重视对游戏玩家和生产者的社会性别身份的记录、解读和质疑。而后现代、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后女性主义、酷儿理论等将对此关注点大有助益。
Christina Dunbar-Hester和Gabriella Coleman则关注于妇女在开放资源软件(FLOSS)实践中的缺失问题。“赋予社会性别化的变革开放源码背景下的社会性别主张”分析了导致妇女无法全面参与技术生产的阻碍、内部偏见及错失的机会。更为重要的是,本文记录了在开放资源软件生产团体内部为促进“多样化”,尤其是性别多样化所做的努力。作者指出开放资源软件生产中的性别问题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妇女的缺少,而更关乎在性别—技术关系中对社会性别本身的理解。开放资源代表了某种特定的男性气质,而其多样化的目标除了女性之外也包括对酷儿和跨性别群体的涵盖。
Frank Webster直言不讳地批判:“在很大意义上,资本主义的重组意味着通过采用新的信息传播技术,去寻求实现成功商业活动的新手段。特别是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种资本主义的新形式——卡斯特称之为‘信息资本主义’——便利用信息网络来开展活动,从工厂内的活动(工作的新方式)到世界范围内进行销售,资本主义的迅猛扩张。而且,信息资本主义与长期以来如火如荼的全球化进程紧密相连,彼此唇齿相依,以至于‘网络社会’成为资本主义活动在全球实时开展的环境,这一切完全仰赖先进的信息传播技术,否则,不可想象。”(中文版2011:128)文化信息的生产、流通与市场控制体系因网络传播技术的普及而实现了赢利的新模式,追逐利润与效益的激烈竞争的企业充分利用这一工具来进行资本的全球扩张,“用户创造内容”的平台与卡斯特论述的“发展的信息化模式”(informational mode of development)的出现相伴随。Graham Murdock 2009年应邀前来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参与国际会议,他的主题发言论述了“网上的同侪交换行为重组了人际关系和经济关系,因此这标志了礼物经济全方位的回归。我们以‘电子社区共享者’(communards,我从1871年巴黎公社运动中借用了communards这个词来强调参与者的自治性质)而非消费者的身份投入到数字礼物经济的浪潮当中。同侪交换行为针对协同创作,创作成果对所有愿意访问的人免费开放。生产成本由参与者自主负担,他们为所需的技术投资、承担机会成本以及时间成本。作为回报,参与者期望共享网络中的每个人都以回馈自己的劳动力、时间和专业知识的形式来增添其活力。”(Murdock,中文版2010:166)在他题为“礼物的回馈:网络参与和剥夺”(The Return of the Gift:Participation and Exploitation on the Internet)的课堂演讲中,Graham Murdock教授提醒年轻的学子们,新技术发展的确创造了新的融合文化,但同时也为公司提供了接近那些由志愿劳动创造的内容的绝好机遇,传统的消费者正在转变为新型的“产消者”(prosumer),同时,所有的参与都有被公司汲取利用的可能,互联网促成的合作也可能带来新的剥削(Murdock,2010年12月14日英文演讲概要)。作为最早提出“免费劳工”概念的学者,Tiziana Terranova(2000)则用“社会工厂”(social factory)一词来形容网络社会中数字媒体的信息生产,“免费劳工”定义为“同时且自愿地给予并毫无所求,享受并被剥削着”的网上行为方式。Terranova认为数字劳工(digital labour)正是“现代‘甜品商店’(sweet-shop,即文化产业)的延续,并指向更为贬值的知识劳动。”(Terranova,2000:33-38)。那些被兴趣、爱好和公共议题动员起来的“产消者”正是社交媒体丰富的“免费劳工”大军,笔者认为社交媒体作为所向披靡的西方商业文明的开路先锋,恰恰体现出资本市场扩张、商业渗透的深化。当今新媒体的众包式的劳动已经解除了劳动雇佣关系,弹性的兴趣劳动为新的信息技术所动员,用“兴趣”和“参与的满足感”最大限度地将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爱好者”们组织起来,最大限度地利用其集体智能和剩余生产力,使每个人都成为有经济效率的生产单位,网络上的弹性知识劳工投入网络工作的热情与坚持的意志比签约单位工作更加开心和卖力。这种非货币化与非契约化的弹性工作带来的绝不仅是娱乐的满足,而是众多产消者贡献的“隐形劳动”。David Hesmondhalgh(2010)在其论文“用户生成内容、免费劳工和文化产业”中指出创意产业和文化生产已经成为研究热点,可是截止到最近,只有一小部分研究集中于创意劳工,而这恰恰是该生产领域的基础。作者强调关注数字媒体的免费劳工以生产为代价的消费如何为公司垄断性的文化产业经济增长做出体力和生命的贡献(Hesmondhalgh,2010:267-284)。有鉴于此,培育产消者相互支持的感知结构与反思能力何其关键和迫切!
本书最后一章围绕数字新技术的主力军“社交媒体”展开,呈现了七篇在社交媒体的语境下探讨自主性、公共性、公民权、隐私权等基本民主概念的佳作。作者们以批判的视角引领读者深入发掘号称促进民主的社交媒体的经济结构和意识形态,倡导用更理性的眼光评析各大知名社交媒体的解放潜力。对社交媒体的政治经济分析揭露了其在资本主义市场逻辑下无可逃遁的对公平正义和公民主体性的压制。
在“批判的媒介研究2.0:一次交互升级”中,Mark Andrejevic总体描绘了媒介2.0研究的批判路径。他认为批判学派应揭示在技术剧烈变革的今天,社会权力关系保持不变的原因。本文批驳了新媒体研究中常见的将“交互性”等同于政治批判和民主赋权的观点,并探讨了社会语境吸纳和扭转社交媒体批判和反抗潜力的几种方式。批判媒介研究被认为应发展理解的全新实践、关于剥削的升级理论、以及属于数字时代的政治经济学视角。
Tarleton L.Gillespie的“计算错误”一文敏锐地点出了“占领华尔街”运动中与推特相关的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尽管这一运动在全球范围内引发重大反响,该话题从未在推特网站上进入“热门趋势”排行榜。作者由此发出对网络技术客观性和中立性的质疑,他认为生产推特趋势的电子公式是由推特公司根据一定的标准人为设置的,这些不够公开透明的标准未必能准确反映推特上公共议题的流传程度和讨论情况。文章警醒读者包括推特趋势在内的众多号称代表民意的技术手段都带有偏颇,尤其当公式和技术受制于私人资本及其奉行的特定意识形态时。
Zizi Papacharissi的文章“隐私如奢侈品”以美国为背景,阐释了隐私权在数字时代怎样转化为一种奢侈商品的原理。以“脸书”网站为首的社交媒体将信息“公开”与“分享”的理念根植于其隐私政策架构中,而社会成员以牺牲自己隐私为代价换取基于网络的社会权利与资源。由此,个人信息成为货币,隐私成为商品,只有拥有较高电脑知识、经济收入和教育水平的某些特定种族群体才能获得这一奢侈品。作者又进一步揭露了支持隐私成为奢侈品的美国相关法律背后的市场逻辑,呼吁立法应更多地考虑隐私权作为一项不可侵犯的人权的价值。
José van Dijck在“用户能动性与社交媒体”中理论化地解释了“能动性”(agency)在使用者创造网络内容中的意义。针对主流媒体高呼使用者创造内容的网站(UGC)大大增强使用者自主性的论调,作者从文化和经济的角度分析了UGC网站使用者介于受者和参与者之间、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独特地位,指出他们并非完全自主独立,而是受到网站提供商和广告商全方位的制衡。更重要的是,这些使用者作为非职业的“业余爱好者”为网站免费生产内容,形成了新型的劳工群体。因此,更全面地理解新“使用者自主性”需要博采众长,引入文化理论、消费社会学及政治经济学等多种视角。
而在“岌岌可危的公民:数字时代的控制和价值”中,Katharine Sarikakis定义了数字时代“公民”概念的全新内涵。文章认为,作为我们理解与建构世界的物质和符号基础,公民权意味着工作权、财产权和自我管理权。而在新媒体技术的冲击下,工作与娱乐的日渐模糊,私人与公共领域也愈发重叠。作者从这两方面讨论了公民权在数字时代遇到的挑战。
Christian Fuchs为本书撰写的第二篇文章“Web2.0,产消合一与监控”再次从政治经济学角度解释了包括YouTube、MySpace、脸书和推特在内的“网络2.0”平台的经济结构。Fuchs以谷歌公司推出的“Buzz”服务为例,勾勒了社交媒体积累资本的理论模型,并运用最基本的马克思主义原理,区分了资本积累中的生产与消费过程。作者强调了监控在网络2.0时代对于资本积累循环的重要作用,指出在基于网络的数据分享、交流、共同制作的实践中,生产、消费与监控形成复杂的共谋关系,促成了网络生产 消费者的商品化。
与前几位作者从理论角度出发批判社交媒体的民主迷思稍有不同的是,danah boyd关注社交媒体在青少年社交生活中的具体作用。“青年(为主)社交网站何以盛行:论网络公地在青少年社会生活中的角色”是一项观点新颖、论据丰富的实证研究。boyd以美国高中生使用MySpace的情况为例,分析了这些青少年如何创造社交网络主页来维持与同龄人的社会交往,从而建构自己的社会身份与地位、理解文化线索、协商公共生活。boyd对社交媒体的反思并非完全负面,而是褒贬结合地提出了“网络公地”这一概念,认为社交网络是一种特殊的网络公地,具有持久性、可搜索性、可精确复制性及无形观众等四个特点,这些特点从根本上改变社会动态,使人们的沟通方式更为复杂。文章同时总结了导致美国青少年寻求网络公地的社会历史动因。
针对监控研究领域对解释监控何时与如何发生的偏向,Torin Monahan和Jill A.Fisher提出了分析监控失败以及监控阻碍对于削弱监控影响的重要性。在“监控受阻:论医院信息系统部署的刚愎自用”一文中,两位学者共同探讨了美国医院中对抗监控信息系统的各种斗争形式。通过长达三年的田野调查,他们收集了关于医院追踪及识别系统应用的第一手数据,展现了医院信息系统的许多控制功能都被员工个人反抗所削弱。与此同时,监控系统还受到一系列的技术、物质、经济和文化限制的阻碍。
全球社会历史语境的急剧变迁为本土传播学酝酿了广阔的研究选题,而且“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传播与社会的批判研究》这一英文读本为大陆传播学界提供了可以借鉴的研究路径。一方面,中国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转型经历了迅速的阶层分化、经济极化、阶级重组以及其他一些社会关系的重构。当代传播学者面对日渐加剧的社会资源配置不公正的尖锐矛盾语境,对处于转型期的中国社会问题的揭示与探讨的力度将会增进传播学的现实社会关怀,还可以提炼相当丰饶与开阔、厚重的学理,为全球传播研究贡献东方经验的本土传播学理论。当然,这需要学者把传播产业的变迁带入全球化语境中国际与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历史的进程,厘清作为中国大陆文化产业的新闻传播的生产、流通与市场消费的商品化逻辑和社会影响,讨论国家、阶级、社会性别、科技、城乡、区域等权力关系如何交织在当下中国媒介传播的结构轴心之中。另一方面,全球传播新科技与经济一体化的迅速渗透,中国在此进程中难以置身事外,媒介产品的生产也逐渐与西方经济生产模式的市场方式和组织结构接轨,并被预期产生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以及利润的文化产业转型。全体网民自觉自愿参与信息生产与消费,引导全球监控,无论是用来记账还是受众调查,这些监视系统都强化了商品化的过程,其方式是把由观众选择收集来的信息制造成畅销商品。可见新技术已对用户形成新的宰制性力量,如儿童与青少年对引领潮流的电子智能产品(Ipad、iPhone等)的迷恋依赖,都市家庭可能逐渐演化为苹果公司的消费商场,儿童“玩工”为智能产品消费终端的低龄劳工,其童年为跨国垄断公司贡献了最易驯服,且有充裕时间玩乐的市场资源,垄断资本与新技术的圈地运动已经深入家庭与年幼的孩童;社交网络朋友圈子的信任价值被电子商务利用来进行广告宣传、产品推销;网络游戏对家庭亲密关系的瓦解与破坏等等。上述问题急待具有社会关怀的传播学者进行扎实的经验与批判融会贯通的研究,从而解构技术垄断经济生产与日常生活消费的迷思,警醒沉醉于技术赋权与话语解放的受众质疑技术塑造的神话,警惕陷入传播新科技和文化创意经济联合打造的技术异化和被电子商业隐蔽剥夺的数字劳动。
而在方法探索方面,把符号学、民族志等研究方法引入传播学的研究乃当务之急,对传播产业及其媒介产品进行质的分析,追寻人类编织的意义之网的深度阐释,而不是机械模拟专业技术主义的科学范式。目的是揭示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如何建构了特定的媒介生产,深刻认识被藏匿的历史起源和迷思在政治社会中的功用,可以弥补量化研究所无法进行的相关联意义的洞察。另一借助参与式观察、访谈及记录等方式收集资料的民族志的调查研究法则是从微观层面透视受众每天所经验的日常生活这一鲜活的文本。自法国年鉴学派开创突破帝王将相历史学研究的新貌伊始,城市与乡村的普通贫民的生活实践进入学术视野,人类学的民族志研究方法作为切入民众日常生活的优选路径已为社会科学界洞察经验社会的重要途径。
当下,传播新科技的普及与平等思潮的流通,同性恋团体、妇女以及少数族群等弱势群体进行社会抗争提供了新的抗争力量。弱势族群与社群凭借自己生产的“另类媒介”,争取社会参与的平等地位,并力争差异的权益保障,以及维护其文化认同,从而实践多种文化主义的社会平等理念。如笔者为探索中国大陆另类媒介《朋友通信》的生产,运用“民族志”(Ethnography)方法,亲临青岛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性健康中心张北川教授的办公室(也是《朋友》的编辑部),进行实地观察与深入访谈,在张北川的协助之下,与《朋友》的读者、志愿者(他们是同性恋者)和谐交流。同时,又访问上海、成都、昆明的部分同性恋读者,倾听他们对《朋友》的收讯(reception)反馈。本研究放弃了问卷调查,因为有同性恋朋友告诉我,他们对问卷比较敏感,并且怀有戒心,学者们对此议题的热衷所产生的“研究疲乏症”(Research fatigue)也使问卷调查的方法不太可行,反而会损害笔者与同性恋朋友的信任关系。最后,根据米尔斯和胡柏曼(Miles&Huberman,1984)所强调的——“参与者的信息反馈是熟悉研究场景和推论相关性的途径”(quoted from van Zoonen,1994:146)的论点,笔者在本文初稿完成之后,为进一步提升研究的内在品质,听取了参与者的反馈结果,研究对象的珍贵见解对论文的修正甚有助益,参与者再次阅读最终的论文定稿,高度认同本文的研究观点与结论,认为笔者的诠释和研究参与者的经验与理解相契合。再如硕士研究生陈丹敏锐捕捉到网络社群媒介“肝胆相照”论坛的健康传播实践案例,探讨乙肝病毒携带者的反主流话语的维权行动。其硕士论文从乙肝疾病隐喻的形成,到草根社群利用网络社群媒介解构隐喻,话语在特定的社会经济环境背景下建构了隐喻,又在发展变化的技术环境中瓦解了隐喻。在这个过程中,话语传播的空间从现实社会到虚拟环境,再由虚拟环境折回现实社会,网络社群媒介为草根群体把握自己的话语权提供了平台和机会,为乙肝病毒携带者争取平等权利创造了条件。又如社会学家魏伟洞察到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科技的发展,在当代中国同性恋身份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他深入成都同性恋社群进行深入访谈和参与观察,发现媒体对于同性恋问题的日益关注和互联网上同志网站的发展极大地增进了普通公众对于同性恋的意识。再如传播学界的青年学者吴欢的博士论文别开生面关注老年社群如何使用网络来增加其社会资本,避免因年龄变老而与社会脱节或是缺少精神安慰的诸多问题,而此论题的研究得益于深入上海“老小孩网站”的民族志田野考察。
任何有创造力的学术,也都是批判性的学术,都需要在学术碰撞、交流与修正的进程中发展其论述的有效性。面对知识生产意识形态化、去地方性以及学科细化等趋势对传播学的支解,以及传播学科理论素养薄弱等问题,甚至近年来产、学、研、政等多重权力关系结合的利益驱动对传播学主体性的削弱,诸多不利因素势必造成传播学的学术自觉、独立洞察、理论阐释力,甚至导致公共议题的广泛辩论和人文关怀的日渐消亡。当然,中国大陆传播学研究的困境并不孤立于社会情境之外,阿尔文·古尔德纳(Alvin Gouldner)说:“在每一个理论体系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个体系在不断挣扎。因此每个体系都有一个噩梦,即那个被束缚的体系会破笼而出。”(Gouldner,1980:380)。
[责任编辑 王 桃 责任校对 吴奕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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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5)02-0001-14
2014-12-28
曹 晋(1970—),女,四川攀枝花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哈佛燕京学者,主要从事传播政治经济学、媒介社会学研究。龚 元(1986—),男,上海人,美国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传播系博士生,主要从事文化传播研究。
教育部重点人文社科基地重大项目《传播新科技、性别政治与现代中国都市文化变迁》(批准号:12JJD860001);复旦大学985三期整体推进人文科学研究项目《新媒体、新修辞与大众文化的变迁》(批准号:2011RAWXKYB050,2014)。
①本文的综述性内容吸收了笔者和周宪所著“西方传播研究的点滴钩沉”(《新闻大学》,2006年第2期,第40-46页)和《批判的传播理论:权力、媒介、社会性别与科技》(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曹晋主译)译著的“译者序”,以及“‘情境化的知识’困境:本土传播学研究图貌”(此文选入邓正来《上海学术报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6-151页)的部分片断,特此说明。本文是曹晋、Vincent Mosco、Leslie Regan Shade联合主编的English Reader:Critical Studies in 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传播与社会的批判研究英文读本》)序言,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曹晋教授主持的2012年教育部重点人文社科基地重大项目“传播新科技、性别政治与现代中国都市文化变迁”(编号:12JJD860001)和2011年复旦大学985三期整体推进人文科学研究项目“新媒体、新修辞与大众文化的变迁”(编号:2011RAWXKYB050)的系列成果之一;读本也作为“新媒体与全球信息社会的公正传播”学术研究营和复旦大学本科精品课程“媒介与社会性别”(该课程2013年获得上海市精品课程)的配套英文读本,以及复旦大学国际出版研究中心系列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