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陈蔚文
与“半”字有关的街道
⊙ 文/陈蔚文
陈蔚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随纸航行》《不只是吸引》《蓝》等。
人员庞杂的半边街,多年未变。五金店,白铁加工店,花圈店,毛线编织店,暧昧发廊——与正规发廊的区别是晚上店内一片朦胧红光,你永远看不到店内有理发者,倒是匆匆一瞥,余光可捞到条白生生大腿或裸露胳膊,眼力更好的可捞到半片胸脯。几个女人,即使在这种光线下也没显得更好看的女人,发短信,或歪倒在脏旧沙发,看连续剧。
街口左边的小片居民区,有个初中女同学住那,姓贺,高瘦如杆,留级生,她不仅身高远高于当时班上同学,生活也异于我们,她常翘课,和一些男生混,细脚伶仃如“圆规杨二嫂”的她出语世侩,身上有股邪气,班上女同学对她有几分怵。可奇怪,她与班上学习委员来往甚多。学习委员是个长相就很“五讲四美”的女生,短发,单名“政”字,浑身透着股将来有好前途的劲儿。她与贺的交往几乎是她名字的某种隐喻:她具有政治家或说外交家兼容并蓄的中立风度,且这种兼容如此自然,不露痕迹,并没刻意结交“第三国家”的那种优越感。她与班上成绩优异的女性讨论习题,同时也能与贺言笑。——每个校园似乎都会有些从青春期起就显露异质的人,女生政亦是。她与贺的交往并没使她在班上地位打折,相反,她像通吃黑白两道的人一样更具备了丰富与神秘。
初中毕业那年,贺有阵子没来学校,有关她的议论使青春期的骚动愈喧嚣了,像火苗舔噬一张写有秘密的纸。——“怀孕”,这词语突兀,与不洁关联,我们不明就里但装着心领神会。
从那后,贺再没出现过,她消失了,我甚至在半边街也再没碰到过她。
有个傍晚,从父母家出来,院里一个男人在和发动电摩的儿子说话。男人声音耳熟,不用抬头,我也知道他是对楼邻居,一位声音很易辨认的摄影爱好者。他儿子是我初中同学,名字中有“飞”字。这位多年未见的男同学若不是他父亲充当了时间证人,即使对面相逢,我也认不出了吧。
当年的他瘦窄沉默,穿紧巴巴的裤子,像条拉长的影子。他母亲也是个瘦弱女人。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放学后,他身姿敏捷地跳出教室靠走廊的窗子,和一个男生开战,那男生冒犯了班上一位女同学,也就是那名爽朗伶俐的学习委员“政”。他暗恋她。
一个是活泼优生,一个是内向差生,青春的暗恋根本没有章法。放学后他常晚走,等她,偶尔她也同他搭几句话,出于她爽朗性情。她知道他的喜欢,却并不因此做作和禁忌。她是个很阳光与懂得自我魅力的女孩,同时她有相当自律的一部分,她的成绩就是这自律的体现。更多时候,他坐在位置上,瘦削,额发遮住点眼睛,不过不妨碍他牢牢追随她身影。她偶请假没来,铃声一响他即刻挎起书包便走,这教室一秒也待不得似的。
如今那名惨绿少年被岁月发酵成电摩上的平常中年客。他和父亲说着话,不停转动把手,随时想要发动车的样子。
当年,常有伙与他一般的少年骑着单车,立在他楼下,一脚点地,另只手抄在裤兜,用方言唤他的名字,长长短短,高高低低,与夏天蝉声近似的平仄。他的名字被那群少年人唤了多少遍?真有几个仲夏那么长!等他下楼的时间,他们一圈圈在院里兜着,吹着口哨。院中广玉兰怒放,碗大的釉质花朵映衬天上流云。他的名字一遍遍回荡,落在我面前课本又弹出窗外。这群吊儿郎当的少年,他们骑车去哪儿?他们怎能这样自在,骨头像散了架般!这可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考前生涯,他们这样闲鹤逍遥,把单车骑得哐哐当当。
是谁说过,“混”是多奢侈豪爽的举动呀!流星穿过气层一般,火柴划过磷纸一般,瞬间的璀璨和永远的黯淡。
学习委员政后来考上一所北方知名大学,那里是更与她匹配的舞台。再然后,我无意在网上看到她消息,她现在已是深圳一家较大规模的装饰设计公司老总。在她青春剧中曾跑过小龙套的飞以及瘦高个的贺,她会不会记得?
他发动电摩,开出了院子。还有什么比这甫一照面更令人感到逝者如斯?转眼少年已中年,像是有些雨并不使人察觉,但车灯照亮一刹,让人赫然一惊,原来雨落得这样密集!
在那些少年一声声唤着飞的时期,对楼一个女孩正面临高考,有阵我父亲在楼顶养了只公鸡,亲戚送的,打算择空儿杀。这只勤勉公鸡清早即在楼顶高吭,想抓紧最后的时间歌唱,它的啼声惹怒了对楼女孩,有一次她从窗口投丢玻璃瓶以示愤怒,玻璃砸碎在院里的声音很惊心,透露着她的极度紧张与脆弱:那时的高考是独木桥,是硝烟弥漫的阵地,如果不能活着冲过,只有倒下赖活。
她在窗口声嘶力竭,丢掷瓶罐的样子让不少邻居讶异:这个叫丹妮的文气女孩,怎么忽生泼悍之举?瓶子万一砸到人怎么办?
父亲飞快把鸡杀了,怕她会把电视机摔出四楼窗口。
那时觉得她不可理喻,后来明白,她的心理已紧张到一触即发,她最后的冲刺容不得一点干扰,一声鸡啼在她耳畔很可能放大成一声惊雷。
她现在早定居美国旧金山,是几个混血孩子的妈妈。
还得说说同院的一个男孩,他有张白净腼腆的脸,这个从外地转学来的家中最小的儿子,常穿件白衬衫的少年,在我记忆中,与“少年维特”形象重叠着,他的眉目间有难以描述的湛蓝偏灰的东西:那正是我理想中对我富于召唤的气息。
我们同过一年学,常一块吃着早点上学,突然有一天,我们间变得有些别扭和躲闪。我们尚不知身体里有些东西正不可阻挠地生长起来,导致了这种变化,我们只觉彼此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我们不再一道上学。
有一回在操场上,在《运动员进行曲》的铿锵早操声中,我用余光找寻他的身影,肾上腺素正挥发出它在一生中最初也最悸动的力量!我的余光没捕捉到他,我漫不经心而又小心翼翼地扭过了点头,朝右侧邻班的队列中望去,这一望,我的目光与他的正好撞上,精确的0.01秒的碰撞!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像一根针尖与一根麦芒的相撞,刹那起一阵轻微战栗,一阵莫名窘迫,同时又是莫名感动。我们飞快掉开目光,若无其事,在昂扬的进行曲中故作镇静,身旁同学嬉闹,我不知道他此时感受,对我,这操场,这世界,都只是那一秒碰撞的强震后留下的。
后来看到威廉·斯塔福德的诗,“风很轻,但是我颤抖了两次”,仿佛是那一刹的写照。那一眼电光石火(或者,是我单方面的电与火?)的对视,在我忘记他名字后(只记得他独特的姓)依然穿越时光存留下来,未来也不可能抹除。
或者我们那时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可,爱情难道就是更艰深的一种道行或智识?往往在你以为什么都懂得了时,体验到的却已面目全非。
爱情,它必是身体深处的一阵惊蛰,是万物初辟的“初”字。就像很喜欢的纳博科夫的作品《玛丽》,他的第一部俄语长篇小说,一九二五年春写于柏林。(他彼时二十六岁,多么不可思议!)那里面就有“初”体验,混乱而令人战栗的惊蛰!
半边街像任何一条街道,邋遢,潦草,但它又有所不同,因为毗邻某师大,“画室”成了半边街的特殊地标。令人联想文艺复兴时代的工作室,那时绘画像磨镜片或修补皮鞋一样只是门手艺。农民的儿子从田野走向画室,铁匠的儿子从炉火边走向画室,他们中有不少从学徒成为巨匠,比如乔托、米开朗琪罗等等。
半边街的画室散布街巷,成点气候的在临街二楼租一大间。在此学画的多是来自地市县乡村,拟报考师大美术系的年轻人,颜料和画笔成为他们通向省城的介质。他们中,是否也会有未来的大师诞生?
曾经的美术专业使我对这些画室倍感亲切。那些身沾油彩的年轻人,他们让我遗憾自己毕业后因为对文学的爱好而放弃了绘画的深造,看着他们,我甚至起过冲动找间画室重新“潜伏”。
毕业那几年,我的同学W(班上画技最好的男生)也在半边街与朋友租房做了画室,他们不招学徒,他们给深圳的老板生产行画,墙上夹着打上格子的名画印刷品,他们依据格子拷贝大师,把名画以流水线方式引进更多家庭的客厅。
我去他画室玩过,认识了几个朋友,不过都像嗡嗡的飞虻,没头没脑,聚散都快。现在能想起的只有W的一位矮个画友,他每天抽一包“哈德门”香烟,“哈德门”这名字挺神气,价格却平易。还有他知道不少七七八八的事儿,譬如他告诉我们,哈德门是北京东南的一座城门,是向皇城内运酒的专用通道,后来被拆除。
W在一家效益良好的国营单位当美工,后来提拔为中层干部,分了套房。这消息让人失落,他画得那么好却没成为一名画家!当然,从安身立命的角度,国营单位的中层干部的生存风险比一位无名画家小得多。
与这些画室呼应的是与半边街隔着一座立交桥的乐器行。有七八家吧,有的乐器行楼上租给搞音乐的。比如靠铁轨的一家,常从二楼窗口传来声震四方的架子鼓声,激烈,无止歇,窗口透出青年苦练的身影,敲鼓劲头像要把世界击穿!有时是支几人乐队演练,呈现一场荷尔蒙的摇滚。
“还记得从初二到高三,每天早上骑着单车从半边街的家匆匆赶去附中,还记得家附近大大小小的画室充满了落魄艺人的气息,颇有点harlem world的感觉……在半边街,从初二到高三,我们租的房子很简陋,三楼的一间小黑屋。我在那里生活学习了五年……没有别的同学过着和我一样另类的生活:我喜欢打口碟带给我的精神鸦片、VOA的中英文节目,如果没有Smashing Pumpkins、Foo Fighters、Blur、Scorpion、Garbage、Tori Amos……我也许还是会成长为一个老师家长期望的我,顺利踏进大学门,离开这个城市。
转眼之间大学四年在匆忙中渐渐远去,来不及多想些什么,我即将离开这间房,这条街道,这个城市,这个国家,飞往Boston……”
偶然看到一个有关半边街的帖子,近万的点击量让我突然发觉半边街其实并不寂寞。这个将奔赴波士顿的年轻人,耳机里回响打口CD走在半边街的男孩,我的附中校友,曾在这条街的某间租房完成了自己的精神发蒙。
我青春期的半边街呢?唯一娱乐是几本同学传借的言情小说,一台红灯牌收录机,偷偷听港台音乐调频,有时会调到正宣讲福音的男低声,“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对我,最初的上帝是住在广播而不是《圣经》里。
当父母回家,整所屋子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功课,夜晚火车驶过的轰响,少顷复归平静,火车远去,我被滞留原地。——青春如此漫长难挨,像附近道班房大喇叭传出的空洞回响!
另条与“半”字有关的街道,半部街,挨着江边,那一带的人们称它为“河下”。我童年成长地,外公外婆的住址,我时常走一刻钟的路同其他孩子到江边玩,那些云上的日子……直到小学二年级回到父母身旁。
如今那一带早已拆迁,一条街消失了,那条市声嘈嚷的街道,那个住了若干人家的带天井的院落,灰暗木梯,院内独身老太开的小诊所,父亲偶从部队回来探亲的严厉身影,天井雨水绵长下坠的孤单,夏天乡人挑来卖的荷花与莲蓬……街道没有了,这些画面不会消逝。
不能忘怀半部街的拂晓,送奶车碾过路面时奶瓶清脆的撞击。许多个灰蒙的童年清早,我在这声音中醒来。奶瓶叮当声衬得拂晓愈发空旷,寂静,像这世界除了送奶人,再没有一个醒着。送奶人仿佛并不是要把奶送往各家各户,而是送往世界的深处;他吃力、敬职地蹬着车,白胖奶瓶在他身后一片窃窃私语。这使我后来觉得,用粗笨玻璃瓶装的牛奶比任何材质盛装的牛奶更符合牛奶的本质,以及拂晓的本质。
定格那年月清晨的除了奶瓶轻微撞击声,还有煤油味。冬天,外公起床用只墨绿的旧煤油炉煮面,有时磕一个蛋花进去,屋内顿时溢满香气,它一直飘进我还在睡的里屋,寒冷仿佛也是种必要的作料。我从被里探出小脑袋,深吸一口气,那唯在清寒岁月里才能升起的完满香气!
如果一个人在气味上可认领原乡的话,在煤油炉上轻柔沸滚的鸡蛋面味道,就是我毕生的原乡。
从半部街的童年到半边街的少年与青春,“半”字是巧合还是另有喻示?
人生过半,汽笛声远去,玻璃奶瓶声消失,煤油味更近乎绝迹。几十年光阴,不过是岁月胶片轻移一格。这一格对个人命运,却囊括了开放和雨水,出生与墓碑……
半部街的“河下”消失了,半边街的画室随着师大新校区迁移到很远的瑶湖也所余无多。我很少再回到半边街,最后一次去是父母去年在沪时,我去替他们照管楼顶的一只老猫。半边街的编织店居然还开着,我曾在那儿织过若干件毛衣,包括一件灰果绿的连帽长外套。戴眼镜的胖店主不记得我了,她见我进来,马上说店子就要关了,不接活儿了。她指指编织机上的一包病历,“身体不行了”。十几年前,她还是个精力旺盛,嗓门粗大的中年女人,店门总是开得早,关得晚。她缝着手中的织片,“织完这件活儿就关了,这件还是被老顾客缠得没法”。她的脸有些黄肿。
她为我织的那件灰果绿的连帽长外套,因有点显胖,这对青春岁月里认为胖是种显性罪恶的我来说,是不可通融的衣物硬伤,我只穿过几次便把它闲置橱中,却一直没像处理其他过时衣物一样处理掉。
那时我刚从美术专业毕业,在一家清闲的艺术馆少儿部上班,那种灰果绿承载着那年纪对爱情以及一切未可知事物的憧憬。在等胖女人完工的半个多月里,我去过好几趟,看它如何从几大团毛线变成织片,再逐渐拼缝成一件外套。拿到衣服当天,我迫切地穿上了,稍显胖使我有些沮丧。回头看那时照片,一点都不胖啊,但出于青春期对自我的苛求——那仿佛是用一位即将出现的恋人的眼光在代审视,使任何一点不当的曲线都可能膨胀成“胖”。只有走过这段日子,直到中年,才意识到像对自身曲线的苛刻一样,那时苛刻的对象甚至是整个世界,一方面无比懵懂,另一方面却是对人生有自以为深沉而清醒的刻薄。
近日的一个夜晚,和朋友吃烧烤。弯七拐八到“蛤蟆街”,这城市最有名吃夜宵之处。对这一带很熟的朋友指给我看,喏,这幢公寓,住了很多夜店“小姐”。那个店,烧烤生意最旺,招牌是烤鸡脚,排一小时队很正常,营业到凌晨四点,地下竹扦堆成小山!
他再往前面一带指下,说:“那里是向荣小学,我小学在那儿读的。”
“啊!我小学一年级也在那儿读的!”没想到与朋友竟是校友。
我说起半部街,河下,毗邻着向荣小学,他一指:“不都在那一片吗?”他指向一片混沌夜景与建筑物。毫无疑问,曾经的“半部街”早不在里面了。可同时,那一片混沌中又留存着往昔的草蛇灰线,哪怕这条街从城市地图上消失,它于我也是永恒旧址。
就像莫里亚克的小说《黛莱丝·德克罗》中说的:“我们种种行为的头又在哪儿呢?当我们想把自己的命运离析出来时,它多像那些草木,怎能把草木的根全拔出来呢?……童年本身就是一个止境,一个终点啊。”
或许所有的看似朝前不过是在回溯,所有的奔跑其实都跑不出那个早预设好的终点。在朝前与回溯这两种反向力之间,是永不会消泯的成长的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