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的非政治化解读
——中英两版中的月香之死与人性救赎

2015-11-14 15:27杨蓥莹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中文版英文版秧歌

杨蓥莹

《秧歌》的非政治化解读

——中英两版中的月香之死与人性救赎

杨蓥莹

《秧歌》和《赤地之恋》是张爱玲离开大陆之后创作的以“土改”为背景的两部小说,一些评论者认为这两部小说在美国新闻处的授意下创作,政治上立于反共立场,文学性也差强人意,是张爱玲小说创作中的败笔。张爱玲在给胡适的信中曾说:“(《秧歌》)有过两篇批评,都是由反共方面着眼,对于故事本身并不怎样注意。”时至今日,重新翻开那段历史,小说政治之外的魅力更值得我们留意,正如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曾说:“写小说应当是个故事,让故事自身去说明,比拟定了主题去编故事要好些。”张爱玲曾说自己没有写历史的志愿,纵观她一生的创作,着重点永远在于人性的挖掘和人与人的关系上细致入微、洞若观火的描述。在《秧歌》这部颇具政治刺激力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见张爱玲对于人性细微的体察,冷峻之中亦不乏慈悲。本文拟从非政治的角度重新探讨这个故事,藉由中英两个版本中对月香之死和金花救赎的不同叙述,解读月香这个张爱玲笔下神化最彻底的女性人物以及宗教与救赎的主题,阐释张爱玲“平淡而近自然”的后期叙述风格。

中英文版本的差异

《秧歌》于一九五四年九月由《今日世界》出版单行本,同年秋,张爱玲将《秧歌》邮寄给胡适。一九五五年一月,《秧歌》的英文版由美国Charles Scribner’s Press出版社出版。一月二十五日胡适回信,二月二十日张爱玲给胡适回信,并按照胡适信里的要求邮寄了五本《秧歌》,一并《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和《赤地之恋》。这一年秋天张爱玲乘坐克利夫兰总统号前往美国,从此再没有踏上中国大陆的土地。根据这个时间轴,结合在一九六八年张爱玲写的散文《忆胡适之》,可以得知《秧歌》的英文版虽然晚于中文版的出版时间,但却是率先完成的,因为最初担心“《秧歌》这故事太平淡,不合我国读者的口味”,所以先用英文写就。她在信中曾提及“寄去给代理人,嫌太短,认为这么短的长篇小说没有人肯出版。所以我又添出第一二两章(原文是从第三章月香回乡开始的),叙王同志过去历史的一章,杀猪的一章。最后一章后来也补写过,译成中文的时候没来得及加进去”。可见在面对中文读者的时候,张爱玲笔锋有所转,中英文版本不是简单的互译,而是倾向于改写,中文版《秧歌》更确切地说是对同一个故事本体的另一种讲述。在英文版中有些特有的文化社会背景和词汇需要多做一些解释,中文版中则省去不用。尤其是英文版的结尾最后一章中关于金花辨认金根尸体、月香仓库纵火情节以及月香死状、谭大娘雪天拜祭等一系列心理描绘的铺陈,中文版中尽数略去。胡适只读了《秧歌》的中文版,信件互通中对于小说的指点都是基于中文版本,书前扉页胡适曾亲笔推荐写道:“写的真细致,忠厚,可以说是写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改写过的中文版也许更贴近张爱玲信中对胡适所说“平淡而近自然”的诉求,显然胡适很认可这一点。不过不得不说的是,英文版中最后一章的介入,强化了月香这个角色的分量,增强了戏剧性,将读者引向对人性和救赎的思考,稀释了中文版结局中的平淡,但却稍显直白和刻意。中文版留出金根和月香最终命运的不确定性,恰似国画的留白,即张爱玲所说的“中国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这种约束的美”。作者在中文版里恰当歇手,终究没有剖开鲜血淋漓给人看,维持了一种“平淡而近自然”的情绪。

亦神亦妖的月香

月香很漂亮。在正式出场之前,她最先出现在丈夫金根的回忆里,正是因为她太漂亮,所以金根回忆起在闹洞房的时候格外凶。月香在上海给富人家里做帮佣,村子上的人也对金根说放着漂亮老婆在外面不安全,此为月香漂亮的旁证。文中第三章,月香从上海回到村子里,透过金根的眼睛,作者为我们正面描绘了月香的容貌:

“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角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里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暗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幔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

月香像是小庙里供着的娘娘,金根倾慕于月香的美丽,但对这位“娘娘”的“信仰”却并不虔诚,他曾对月香动过暴力。单以神像作比,给予女性人物以某种“神性”,在张爱玲不论是早期还是晚期的小说创作中都有显露,还不能说明月香这一人物的特别。比如在《怨女》中,银娣的形象描述里就有:“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写银娣新娘子回门,同新郎坐在一处,“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

顾岗住在金根家里,晚上月香来送取暖的炭火,顾岗看见月香在灯光里,更显得艳丽:“他觉得她像是在梦中出现,像那些故事里说的,一个荒山野庙里的美丽的神像,使一个士子看见了非常颠倒,当天晚上就梦见了她。”还会幻想“她在夏天不穿棉袄裤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

“荒山野庙的神像”,这是从顾岗的角度再次印证金根感受的客观性。在中英文两个版本的对比中,可以发现月香与《聊斋志异》小说中常常夜半在书生面前现形的花妖狐仙等异曲同工,而在英文版中张爱玲明确地指出月香像蒲松龄故事里,为书生从书里走出来的艳丽女子。以聊斋式的女子描绘女性人物,相似的写法在小说《郁金香》中也有出现过,“宝馀那里顾得到那些,只看见她手臂上勒着根发丝一般细的暗紫赛璐珞镯子,雪白滚圆的胳膊仿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种魅丽的感觉,仿佛《聊斋》里的。”

其实神像也好,娘娘也好,仙妖也好,在中国民间传说中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晰。《聊斋》里的花妖狐仙不乏良善者,乐于帮助弱小,也有一些妖精借由男子采阳补阴,目的是为了可以修炼成人。对于“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天庭统治阶级的神仙,民间历来亦有很多传闻轶事的编排。在民间看来,不管是花妖狐仙还是天上的神,仍旧是按照人间的人情社会生活着。在《中国人的宗教》中,张爱玲提到宗教在中国没有那么严肃,因此不应该因为是类似聊斋里的女子,就认为花妖狐仙是低人一等的生物,反倒将月香这个角色贬低了一层。

月香虽然被作者神化,但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道德上完美无缺的人。除了在分析金花的部分提到月香有些钱却并未周济给金花一家,导致其与丈夫金根的矛盾外,还可以将时间轴向后推进。顾岗对于月香有模糊的好感,月香对自己的吸引力是有把握的,文中有月香心理的描述:“也许打算在(顾岗)那里略微逗留一会,谈谈天。事实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磕嘴的,略微调调情,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虽然她绝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月香和金根之间的爱情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这个时候,月香和顾岗的心里都产生这种似有若无的两性之间可以说是正常的吸引,这种笔触的拿捏恰好很自然。在英文版中谭大娘提及月香打骂女儿阿招像一个继母一样:“你怎么不死呀,瘪三?你怎么不死呀?”之后她和谭大娘起冲突打架的时候,嘴里骂着:“你怎么不死呀,死老太婆!”这些描述看得出金香性格的泼辣和缺乏耐心。

英文版对“月香之死”的补缀

虽然中文版中几次以庙里神像作比,英文版《秧歌》中的月香却不只是尊泥塑像,结尾对月香尸体的描述来看,她完全是一位神祗。英文版最后一章中多出的关于“月香之死”的情节部分摘录如下,并附上笔者的翻译:

The day after the fire,when the villagers had been set to work clearing up the rubble,a body had been discovered in a cave made between two walls propped up by each other when they had caved in.It was in a sitting position and was a smooth,bright pinkish red all over.The color had stood out glaringly against the charred ruins.It had occurred to Big Aunt—to all of them,in fact,who had been there—that the seated figure suggested one of the bald,slim images of Arhans lined up on both sides of a temple.She had been deeply shocked and awed.She also remembered that monks when they die are always cremated in a big jar,sitting up.It was very odd and would seem to speak of divine origins in Gold Root’s wife—for the body was that of a woman and she knew that it was she.This Moon Scent must have been at least a gifted monk in her last life.

火灾过后的那天,当村民们被派去清理废墟时,在两面坍塌的墙壁形成的洞穴之间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呈坐姿,周身是均匀明亮的粉红色。那色彩在焦黑的废墟里犹为显得闪耀炫目。谭大娘——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那坐着的身形像是庙里供着的两排光头瘦削的罗汉。谭大娘被深深的震惊了,由此亦生出敬畏心来。她还记得僧人临死之际在大缸里坐化。这实在太怪异了,像是为了说明金根媳妇前世该是神祗——因为这是一具女尸,而谭大娘认定这该是月香。这个月香前世一定至少是位得道高僧。

神佛在男女性别问题上并无大碍,在此处谭大娘认为月香前世至少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僧人,并不能认定是女性对于宗法制度的男权模拟,而应看做是对于月香这一女性角色彻底神化的标志。

月香焚身以火,尸体呈现坐姿,涅槃而升华为神祗。在这里,我们需要先探讨一下火与涅槃的关系。涅槃为古印度语音译,是佛教术语,被看作是佛教修习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意思是为灭、灭度、寂灭、安乐、无为、不生、解脱、圆寂。佛教教义认为涅槃是将世间所有一切法都灭尽,而仅有一本住法圆满而寂静的状态,所以涅槃中永远没有生命中的种种烦恼,达到不生不灭、永久平和、快乐宁静的境界,从此不必再走入下一世六道轮回。

谭大娘曾交待出月香打骂女儿、在城里可能做了不正当的勾当之类的控诉之后(其实也可以看作是谭大娘违心为求自保,摆脱因为亲属关系而产生的麻烦),回家发现孙子发烧不退,在心里向月香求情“活着的时候你是人,死去之后你为神”希望月香的亡灵不要来折磨孩子,因此才引出谭大娘雪天冒险给月香上香求宽恕这一幕,这一幕可与金花许诺为哥哥金根做法事一幕相对照。月香死后没有被棺椁收敛,而是用席子卷着埋葬,这就引出“野狗撕咬月香尸体”这段情节:

The sound of dogs snarling floated across the distance,faint but with a distilled clearness.She wiped her eyes and saw that the heaving yellow patch was a pack of wild dogs fighting over the grave.They must have bur-rowed into the ground and pawed it open.She thought she could see a corner of the straw mat showing under the heaped canine bodies.

“It’s a sin. It’s a sin,”Big Aunt muttered as she moved away,flooded with relief.“She certainly can’t do anybody any harm,”she thought,“if she can’t even protect her own bones.”

野狗咆哮的声音微弱却有被蒸馏过的清晰从远处传来。她揉揉眼睛,看见一群野狗从坟茔上扒下来的隆起的黄土堆。它们一定是扒开了盖在卷席上的土,席子被爪子抓开了。她觉得自己看见了草席的一角在这群犬齿动物中露了出来。

“罪过。罪过。”谭大娘走时喃喃自语,满心宽慰。“她绝不可能害任何人了,”她想,“她连自己的骨头都保护不了了。”

张爱玲在《中国人的宗教》中提到因为中国人一向认为灵魂和肉体是分开的,因此中国人不像埃及人那么在意死后肉身的状况,我们也就可以据此理解在英文版中出现的“野狗撕咬月香尸体”这一幕。野狗的撕咬亦可以看做是为了达到重生的一种苦难和考验,藉由肉身最终的毁灭而达到“无我”。这让我们联想起佛祖“割肉喂鹰”和“以身饲虎”的故事,肉身的毁灭是人脱去肉体凡胎而必须经历的过程。这个情节的插入并非是对于月香“反神格化”的描述,谭大娘的自我救赎感其实是在想象中看见野狗对于月香尸体的撕咬而带来的,她认为月香的魂魄不能再危害到自己,否定了之前对于月香前世为高僧的揣测,目的在于给内心找到某种安慰的依据,让自己的罪恶感抵消。中国人对一切都抱有怀疑的态度,适时的信教却又适时的成为无神论者,目的都是为了追求内心的平和。在中文版中,这些情节都没有加进去,作者为了达到“平淡而近自然”的效果,避免让这个故事落于一般的乡野奇闻。

宗教与救赎:金根之死与金花救赎

金根的结局在中文版中并未明说,字里行间给读者的感觉是他为了不连累月香,留下棉衣之后投水自尽了,但终究因为没有落到文字上,所以留给读者的仍旧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但是英文版第十七章的开篇就是金根的妹妹金花去派出所辨认金根的尸体,通过提到的河水冲洗过的伤口等句,坐实了金根投水而亡的最终结局。

在中文版中,金花最后一次在文中出现是月香在树林里向金花求救,但是金花想起之前去金根那里借钱无果,想起小时候兄妹相依为命的艰难,便将怒怨转嫁到月香身上,她认为自己的哥哥不至于那么狠心,错都在月香的自私。事实上,在《秧歌》前部分的文本中,对于月香返乡,乡亲们认定她在上海赚了钱,纷纷来借钱。月香一来并没有大收入,二来也是担心一旦借出去一次,下面的就不好拒绝,所以即便是金花前来借钱,月香还是没有同意,甚至于金根想让月香做一顿硬饭给妹妹临走前吃,月香却依然只是煮了清得见底的粥来,这也引发了金根同月香之间的冲突。胡适曾在给张爱玲的信件中提及《秧歌》的主题是“饥饿”,台湾版纪念张爱玲去世十五周年的扉页上也节录了胡适关于此主题的叙述——“此书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书名大可以作‘饿’字”。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金花前来借钱买米,月香手头多少也有所结余,但是看着金花那一大家子人而并未帮忙,在当时艰难的处境下,可以理解其动机,对于她的做法也可以仁者见仁。

但相对于在金根月香夫妇生死之际,金花的游移不定比照月香未借钱的事情,从感性上更不易让读者接受和原谅。这里面不难看出人性在特定情境之下的自私、懦弱、不可探底性和不明确性。金花返回家中的情况文本中没有透露,不管金花未能如约前来是否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却可以从金花的婆婆带一点口粮上山并同月香带有威胁性的对话中不难窥见张爱玲字里行间对于人性描述的把控。

中国人认为最理想的死亡形式是“寿终正寝”,也就是无疾而终,因衰老而自然死亡。与此相对应的则是不被看好的“横死”,即因为一些外因造成的死亡或者自杀,民间传闻横死的人死后不能入轮回,灵魂要在地狱受苦。对于地狱的构想,其实是人的世界的一种交叠和映照。在很多中国古典作品中,地狱里面的阎罗和狱卒仍是按照阳间的等级制度为官行事,民间故事里有很多人可以在梦里去阴间游历,见到往生的人,或者看见阳间里仍活着的人的魂魄在受苦,而醒来之后发现那个人正被某种病痛缠身。阴司的官员也会犯错,明清笔记小说里面就有很多传奇小故事,说的就是阎罗抓错了人,之后对了簿册就要放魂魄重回阳间,类似《牡丹亭》中杜丽娘被判还魂、再续前缘这样的故事。中国人心中的天堂和地狱实际上是现实生活中等级概念的扩大辅以想象力而构建的,张爱玲说中国人的宗教缺少严肃性也在于此。

在第十六章中,张爱玲描写顾岗在关帝庙听见审讯声音时的心理活动,就提到了阳间的人通过做梦去了阴司里的情景,作为与现实情景的参差对照:

“这就像从前那些鬼故事里,一个旅行的人在古庙里投睡,睡在廊下,半夜里忽然被刑讯的声音惊醒了,这庙里的神道正在坐堂,审问亡人。那故事里的主角偷偷的向里面窥视着,殿上灯烛辉煌,他忽然在犯人里认出一个故世已久的亲戚,正在受最惨酷的刑罚。他不禁失声狂叫起来。立即眼前一黑,一切形象与声音都消灭了。”

适时的戛然而止正是张爱玲的智慧所在,阻断了读者将“因果报应”的想法继续延伸,因为人性才是她一直追求的主题,而非简单的推崇和批判。

金花和丈夫大有在从派出所返回的路上,遇见有人为在河里溺毙的亡人超度做法事,目的则是为了让这个横死的人可以尽快转世投胎,最好投生再做男人。横死的人不能走入轮回,灵魂漂泊无法超生,非要等到另有人遭遇同样的不幸,有了同样的死法,才能给自己找到替身,从而获得轮回转世的机会。得福报的人会托生成男人,福报少的则只能托成为女人。金根也是溺死在河里,成了孤苦飘荡的游魂野鬼,这刺痛了金花,金花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因此想为死去的哥嫂做一些事赎罪:

“I’ll have the same rites performed for Brother,”Gold Flower suddenly said to herself.“Not right now, but later when this talk of fankérnin has blown over.”She felt it would free him from the painfully extraordinary circum-stances of his death and make him the same as everybody else.The prayer seemed to have this effect. While the voices droned on by the flickering candlelight on the darkening shore,the dead man was being gently lowered into the sea of humanity.

She promised her brother's spirit then and there that she would arrange for the recitation of prayers and also the adoption of a boy child for his heir, that he might be mourned properly. She would bring up the child and later see to his marriage so that her brother's branch of the family would not die out. She would do her duty toward the T'ans as she had toward the Chous. Her eyes brimmed with tears at the thought of all that she would do for her brother. And she truly grieved for him for the first time since disaster befell him.

“我会为哥哥安排同样的法事,”金花突然对自己说。“不是现在,而是等到反革命谣言过去之后。”她觉得法事可以帮助他从死于非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让他和别人一样。祈祷似乎是有这样的效果。诵经声伴随蜡烛的光闪烁,河岸渐渐陷入暮色,死去的人被小心地沉放进慈悲的大海里。

她对着哥哥的灵魂许诺,她会请人祝祷诵经,也会为他领养个男孩续香火,这会使他感受最得当的悼念。她会抚养这个孩子,看着他娶妻,这样哥哥这一脉就不会后继无人。她会对谭家和周家尽职尽责。想到这些她能为哥哥做的事,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这是灾难降临到哥哥身上之后,她第一次实实在在地为他悲伤。

人在痛苦或者愧疚之中时往往救助于宗教,倒未必是真的信仰,更多是为了给自己寻求某种精神上的寄托。金花没有帮助哥哥金根,间接导致了金根的死亡,她心里有罪恶感是自然而然的。借助做法事与另一个世界的人沟通,帮助不能够顺利超度的亡灵走入轮回,金花认为体面的法事可以帮助到哥哥的灵魂,之后再给哥哥这一脉领养一个男孩,使之不至于断后,这些都是为了还清自己亏欠哥哥的。

在人性的弱点与救赎之间,死者、生者乃至读者都会获得某种宽慰,比如金花认为补偿金根夫妇的做法一是为哥哥办法事超度,二是为哥哥续嗣。她已经计划在谭大娘的孙子里过继一个到哥哥金根这一脉。而在谭大娘的这一边,她在愧疚中也曾许愿要这个生病的孩子日后以金根夫妇亲生儿子的礼数来拜祭。这让读者感觉这种救赎在双方之间都是可行的,那种在中文版中的感伤情绪得以某种慰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明白前前后后的情由,张爱玲的叙述让人觉得在人性的苍凉与悲哀之外还有一点点欣慰。

张爱玲曾在《谈看书》中谈到文艺创作与人性把控的关系:“反映在文艺上,往往道德观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顺理成章,沿着现成的沟渠流去,不触及人性深处不可测的地方。现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作用不外这两种。二者都是在人类经验的边疆上开发探索,边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中国通行衡量人的标准并非来自信仰而是行为,对于生命来龙去脉并不感兴趣的中国人,注重的总是现实的、近在手边的、热闹明白的生活,这让我们想到在《小团圆》中,比比和九莉都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因此,从政治视角看《秧歌》,固然是很多研究者选择的角度,但是纵观张爱玲一生的创作脉络来看,人情总比社会背景重要得多,因为这是更近的。关注了人情,人性探索的活络度加大,最终回归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效果,这使得她笔下的人和故事跳出了时间和空间的樊篱,她能够让读者觉得这样的人和事完全可能就在自己的周围存在,也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地点和任何一个时间。

(责任编辑 王晓宁)

杨蓥莹,法国巴黎新索邦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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