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水经注》的大游记传统
——漫谈近年来文化生态主题的游记

2015-11-14 15:27季红真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游记文体文学

季红真

回归《水经注》的大游记传统

——漫谈近年来文化生态主题的游记

季红真

中国的游记文学很发达,“肇始于魏晋,成熟于唐、宋,至明、清则成为文学散文的重要一体”。一般以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为起点,而早于他的《水经注》则被认为是一部地理学著作。但是,对于这部巨著的文学价值,即使是专业人士也承认“并有片段精彩的山川描绘”。因为游记被限定为“模山范水,专门记游”的文体,而一向被归为杂著类。而《水经注》主要以分类水系、考察源流为目的,而且,并非全部亲历,大量的第二手资料,所以一直被排除在文学游记之外。但其写作动机乃“庶备忘误之私,求其寻省之易”,则与所有游记的意义有交集,都带有备忘发现的功能。分野在科考与寄托情理的重心倾斜向度,而手笔之大小、形制之短长的区别,则要到一千多年之后,《徐霞客游记》的出现才能弥合。至于两者之中,兼而有之的风土民情、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的内容,则上承古代士子采风之传统,中袭司马迁史传文学之精要,皆为文学的品质。和西方纯粹科学主义的地理著作大有区别,整体性中体现着天人合一的宇宙观。

中国的山水文学,其人文背景与意识形态的演变大有关系,它所肇始之时正是佛教传播,禅宗盛行于士大夫阶层,所谓“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文体则由诗而书信而散文。《水经注》的出现,与这个思想史的转折点相去不远,只是思想源头是更为久远的《易》:“……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而所引《玄中记》“天下之多者,水也……”,则是此前数百年间文学、训诂、道术数、游仙诗与风水堪舆知识的总和之硕果。郦道元对古代地理典籍的一一评点,则是他区别于纯粹诗文写作的学术旨趣。更大的差异在主客体的关系,认知考辨与兴象、理趣之差异,故为文学史家所不取。但是,他对文学的影响却从未间断,有“东方黑格尔”之誉的清代大学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郦道元叙山水,峻洁层深,奄有《楚辞·山鬼》、《招隐士》胜境。”当代大散文家汪曾祺说:“……《水经注》写风景,精彩生动,世无其匹。”“将一大境界纳为数语,真大手笔。”而前者至明代,则成了小品,张岱的文章是典型,精致的唯美呈示着主体的柔弱。

因此,笔者以为,《水经注》区别于短小的纯文学游记,应该称之为大游记,不独为地理学著作,而是开启了一类游记文体之先河。与狭义的游记之别,在主客体关系不同重心的倾斜中,也体现着认知主体自身的雄强,而且在风格上最接近古希腊开启的西方古典美学“模仿自然”的艺术理想,相对于纯粹文学游记的“优美”,更近于黑格尔所谓崇高的美学境界。而且,这个文体适应着全球化时代旅游热与环境保护的主题,正在为越来越多的作家所激赏,从内容到形式,都影响了近几十年来中国游记文学的发展,并且诱发了文体的演变。

晚清开始的维新运动,使游记的文体从内容到形式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与分流,不仅是语言形式的急剧转型,白话取代文言,还包括文化精神的嬗变。坚船利炮开启了变法图强的历史潮流,科学主义成为强国梦的核心世界观,地质学称之为“人类纪”的现代铁血文明迅速改变着天人合一的自然观,直至“人定胜天”、“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等等,自然是被征服与掠夺的对象。现代学术的严格分类,又使知识的系谱发生断裂,“分别知”是思维方式狭窄化的弊端。由此,游记可以分成明显的科考与抒情两大类。而科考一维又依照西方学术的规范,严格分类为地质学、行政地理与历史地理学、文化地理学等等,彻底脱离了游记的文体,《水经注》也是在这样的文化学术潮流中,因极端推崇其科学价值而被从游记文体中分离出来。

而文人游记的考察性内容多与民族再造的历史主题相渗透,内容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域外的见闻成为游记的新内容,社会政治的主题压倒了山水性情的雅趣,梁启超的《新大陆游记》是典型。而域外游记的翻译出版也推动着这个文体的演变,一九一三年,北京正蒙印书局出版《元代客卿马可波罗游记》,三十年代末王云五主编,由商务印书馆陆续出版的《万有文库》中,有瑞士作家埃米尔·路德维希的《尼罗河传》,“这里面人、兽、史、地、自然和社会、过去和现在,熔冶于一炉,是一种新的探索。”这些译著影响巨大,催生了科考性游记的新类型,譬如郑振铎的《西行书简》,综合记叙了平绥线的古迹、物产、风俗与各种见闻与思绪,更接近古代士子采风的传统。就是纯粹的游记文体,也以文化的内容压倒山水的兴象与理趣,朱自清与俞平伯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最典型。十七年的游记则在风格上发生了明显的逆转,格调高昂、意象明媚与理趣的政治意识形态独此一家,无论是作者还是被记叙对象,都可谓山水告退,人为膨胀,除了风俗性的差异,美学风格大同小异。直至“文革”当中,游山玩水成为腐朽意识形态的表征,主体的萎缩使这个文体近于死亡。

近三十年则呈现出向《水经注》的大游记文体回归的趋向,而且科考的自然、人文、历史、风俗与纯文学游记的兴象、理趣的综合性内容逐渐合流。使自然回归自然本身,是最初的写作旨趣,以汪曾祺与贾平凹短小的游记为典型,形制近于晚明小品,而精神追慕的却是《水经注》的胜景。其中,汪曾祺的游记将历史考据、民俗风情与身世感怀皆寄托于“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的古典情趣中,主客体关系的重新调整,使文风潇洒鲜明。而对于故乡与长时段生活过地方之怀想,则与回忆录的文体重合,构成他大游记的独特品格,事实上,他已经把这个文体上升到了人生观的高度,看山看水看自己,属于王国维所谓“有我之境”。而贾平凹则是在不期然而遇的发现中,寻找回归自然母体的精神通道,与方志、笔记小说等文体相融合,民俗学的视角使之偏重于“无我之境”。科考性的游记与报告文学合流,以马丽华的《走过西藏》系列最丰满,文化人类学的视野使行将消逝的风景遗留在鸿篇巨制的画卷中,自然重新成为伟大的主体,客观观照与记叙是新一代作者的历史态度。周涛的《游牧长城》则是山水告退,民俗居多。阿城的《威尼斯日记》,顺序连接剪影式的印象,山水简要、人事为重、感兴理趣凸显。叶梦的《遍地巫风》,搜寻的则是沉入民间的原始宗教的遗存,人类学与宗教学的思想背景中,蕴含着对民族生存原始记忆的特殊兴趣,山水与民生的融合是残存的历史片段。此外,学者们专题性的系列散文多被归入学者散文的范畴,比如赵园的《易堂寻踪》、葛兆光的《在异乡听风看雨》、陈平原的《阅读日本》、夏晓虹的《重返现场》等,都是学术考察的副产品,偏重文化而兼及山水,成为游记文体的新品种。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则是新一代的学者以崭新的知识结构与鲜活的童年记忆,以还乡的见闻,记叙城市化进程中,自然生态被破坏之后,乡村社会崩溃与生命伦理瓦解的惨痛景观,生态人类学视角的科考性叙述与痛彻骨髓的生命体验融合成纪实性的文体,最明显地趋向《水经注》一类大游记文体的精神境界。而大量中国作家的域外游记,则承袭着“五四”一代作家的思绪,只是主题更侧重于文化保护与个体生存方式的比较,山水模糊、人文显著,感觉丰富而富于个性。由此盛行的行走文学,则是这股文化学术思潮辐射出来的变体。

在向《水经注》的大游记文体回归的过程中,现当代游记接续起前文学游记的各种体裁,也与非亲历的各种体裁相结合而诞生出新形式。比如,郑振铎的两部游记分别为书信与日记,承续的是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与《徐霞客游记》的形式。徐志摩的《巴黎鳞爪》则是印象记,但是人物故事串联的幽暗场景,则带有唐代传奇的特征。隔着近三十年的严峻岁月,近三十年的游记在接续起多种文体的同时,与各种文体交叉,特别是与虚构文学样式彼此渗透,嬗变出各种新的形式。汪曾祺回忆昆明的散文如片断风景的册页,体现着京派文学唯美的传统,也沟通了更久远的古典诗文山水性灵的艺术精神,而《猴王的罗曼史》等带有科考式的游记短章,则是宋人笔记、明清小品与“五四”以后由西方传入的科学小品文的融合。贾平凹的《商州初录》带有方志的特点,及至他的小长篇《商周》则以一个游走的真实叙述人,串联起虚构的故事叙事。阿城的《遍地风流》采风式的笔记体,因为有故事性,而被纳入小小说的文体。马丽华的《西行阿里》,是寄寓在报告文学中的见闻录。还有不少专写自然的亲历散文,属于当代所谓抒情美文的范畴,比如李存葆的《绿色天书》等一系列环境主题的游记,明显带有启示录的性质。

游记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母体,历来是历史叙事与虚构文学借重的文体。所有的史诗几乎都是建立在迁徙与游走的时空形式中,《诗经·大雅》中的《生民》、《公刘》与《緜》,是周人记叙祖先由郃而豳而歧下的迁徙路程。两部荷马史诗以特洛伊战争为轴心,叙述出征与回家的历险,并且牵动了西方的流浪汉文学,从《小赖子》到高尔基的早期短篇小说和自传三部曲,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等主要作品,左翼作家辛克莱的《石炭王》、二十世纪后半叶影响了全球的美国作家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一直到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尤利西斯》、由乡土写作开始的俄国流亡作家纳博科夫的《普宁》与《洛丽塔》、德语作家帕·聚斯金德的《香水》,都是以游记的方式叙述主人公的奇异经历。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晚清刘鹗的《老残游记》,都是游记体的长篇小说。现代中国作家更是广泛地运用游记的文体,而且是在外来游记的启发下形成文体的自觉。乡土作家萧红最为人称道的《呼兰河传》,名字即受到《尼罗河传》的启发,《马伯乐》则是以游记的时空形式叙述逃难的见闻。钱锺书的《围城》也是以游记的形式,叙述由海外而国内、由大都市到小城市、由上海而内地,迁徙逃亡中的际遇与见闻,展现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触目的社会黑暗与腐败,寄寓无奈的沉忧隐痛。艾芜干脆以《南行记》命名自己的小说。解放区文学也多有游记的形式,比如,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孙犁的《荷花淀纪事》、马烽的《我的第一个房东》,都是叙述不期然而遇的人物故事。知青文学几乎就是准流浪汉文学,大量篇什是以游记的线性时空形式结构故事,行止中的际遇是叙事发展的内在推动力,比如史铁生的《我那遥远的清平湾》、韩少功的《归去来》、《马桥词典》、阿城的三王、张承志的《黑骏马》、《北方的河》、王安忆的《隐居时代》、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等等。特别应该提到的是扎西达瓦《系在皮带扣上的魂》,将寻找与朝圣的主题寄寓在游记的文体中,表现一个民族精神的失落与漂泊。一直到九十年代,不少作家仍然乐于以这个文体叙述故事,王安忆的《上钟红莲下种藕》、迟子建的《全世界共同的夜晚》,都是以游记的方式记叙人生际遇的故事,演绎自然生态、文化生态与社会生态的主题。而国门的洞开,也使作家的行旅范围大为拓展。台湾的作家得风气之先,陈若曦的《尹县长》将逃亡的主题纳入游记的文体,接续着萧红的起点;三毛的撒哈拉故事是典型的拟游记体小说,对于广大世界的好奇是岛居历史与经济起飞之后的普遍社会心理,延续着几代人无奈的漂泊与迁徙。张洁的《只有一个太阳》叙事了一系列乔装的西土之行,在东西方生存的比较中,表达自己的幻灭与无奈;而世纪之交的《梦到好处成乌有》则是以无目的的游走结构不连贯的故事,以女性的目光质疑历史的伦理,书写灵魂的自由,由历史理性的必然逻辑转向人生偶然际遇的神秘感喟。归根结底,从古到今,都是历史的错动与人生的漂泊孕育出的各种生命故事,使记实与虚构互为表里。第一人称是多数拟游记作品的基本特征,自我艺术外化的主人公是第三人称的拟游记的叙事人特征,而纯粹的第三人称拟游记小说的主人公,则兼有双重的视点,即是观众视点(记录所见所闻)作为主人公又是作者观察的焦点,两个视点整体构成游动的视点,而故事叙事的随机与文体的自由则以偶然性为逻辑特征连缀剪辑故事。

游记还催生了超现实的科幻文体,英国作家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八十天环游地球》,一直到李安最新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都是以游记的方式结构故事。这些带有不同意识形态特征的神话叙事,使古老的游记脱离了与历史的准确时空对位,更多的是特殊历史文化背景中的心灵标记。航海业的发展与《鲁宾孙漂流记》、机械文明的勃兴与凡尔纳的小说、环境问题引起的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和李安的最新电影,彼此之间的潜在关联显而易见,主题的连接方式比事件的对位更重要。至于真实游记向虚构游记的转变,更是文化史和文学史之间血肉相连的重要方式。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记》是纯粹的游记,中经《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南宋《三藏取经诗话》、元杂剧、金院本,而最终由吴承恩将传说整理成著名的《西游记》,主人公的变化中,文体由记实而演义,由诗歌而戏剧而小说,成为中国叙事文学的瑰宝。

将虚构的形式引入游记的文体,是近代游记的特点。生态主题的大游记文体,区别于古代的游记,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并非纯粹的亲历性,因此而接近《水经注》的大游记文体。而与口耳相传的虚构文体与资料搜集、文献征引的杂感政论等文体结合,使时间与空间的形式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主体的思绪则因此而穿越有限的时空,使想象力得以自由驰骋,兴象密集而具有整体感、理趣则超越人事,更多宇宙自然历史人文的感慨。长处在此,弱点也在此,旅游与严格的科考毕竟不可同日而语。生态固然大于人事,但有限的浮光掠影的片段印象,终归难于模范宇宙自然的雄奇神秘与博大。因此,向着《水经注》的大游记文体回归的趋向,也只是追慕先人的精神胜境而已,谁可能穷其一生从事考察探秘的写作。而且知识的准备与文体的限制,还有图像强大覆盖能力的竞争,都决定了最终还是以福柯所谓“标记”的方式,连缀起主体对宇宙自然的感兴,一如汪曾祺所言:“写山水,无非是写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和山水的默契,融合,一番邂逅,一度目成,一回莫逆”。当这样的观物方式遭遇劫掠的时代,毁灭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在满目疮痍之中,也只能以回想的方式抢救记忆,留住濒于消逝的风景,这就是文化生态主题的大游记散文大量出现的历史情绪。

(本文为出席二○一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在香港中文大学召开的第四届旅游文学研讨会“生态之旅”上的发言,有增订修改)

(责任编辑 韩春燕)

季红真,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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