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八十年代”的“新左翼”立场及其问题

2015-11-14 15:27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左翼文学史现代性

张 慎

“重返八十年代”的“新左翼”立场及其问题

张 慎

新世纪以来,特别是李杨、程光炜等学者在二○○五年前后提出“重返八十年代”之后,一九八○年代一直是当代文学研究的热点。大量与一九八○年代文学事件有关的历史访谈、回忆、日记、人物传记相继出版,为一九八○年代的历史叙述提供了丰富的、个人化的细节。与一九八○年代有关的学术论文、学术专著及研究课题也不断涌现,以不同的思路方法对一九八○年代文学进行了“历史化”、“问题化”的重新审视。在这一过程中,一种有别于一九八○年代启蒙主义文学史观的“左翼化”文学史观念,在一些“重返”成果中强烈地体现出来,并与依旧秉持前一价值立场和文学史观念的文学史研究形成了“摩擦”与“冲突”。在“重返八十年代”研究已有十余年的历史、相关成果已然充分展示出其研究路径和思想立场的今天,将“重返八十年代”研究本身“历史化”、“问题化”,对其成果进行梳理、评判和反思,无疑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一、概念的清理

在梳理新世纪的一九八○年代研究时,是否可以将在新世纪产生的有关一九八○年代文学的研究都归于“重返八十年代”研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从表面上看,任何的历史书写无疑都是一次“重返”。然而,在新世纪的一九八○年代文学研究和文学史叙事中,却存在着知识立场和文学史观念的巨大差异。其中,被归为“重返八十年代”的提倡者和“主力军”的李杨、程光炜、旷新年、贺桂梅等人,综合运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布尔迪厄的知识社会学以及后殖民理论和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着力于对一九八○年代的“启蒙”、“现代化”、“人道主义”、“纯文学”等思潮和观念进行知识权力批判。在批判一九八○年代的同时,五十-七十年代中国的社会主义尝试,被认为是“独特的现代化”道路而加以重新认识和评价。五十-七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也被视为“抗衡”资本主义全球化、批判一九九○年代社会问题的重要理论资源。

然而,另一些一九八○年代文学的研究者却表现出不同的研究思路和价值立场。李新宇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一九四九-二○○八)》、丁帆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史》中对一九八○年代文学思潮及文学作品的评述,依旧坚守了现代启蒙的理念。毕光明也在文章中表达了他对一九八○年代启蒙立场的肯定,认为“如果八十年代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未能将启蒙进行到底”。而吴俊、黄发有等人对一九八○年代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研究,也更多地着力于通过历史史料的发掘与历史现场的还原,以揭示新中国的国家文学制度对文学创作、文学资源、文学刊物的作用和影响,以及后者在对这种文学制度的实践过程中出现的复杂性。

另外,洪子诚、王尧等当代文学研究者,虽然都对李扬等人“重返一九八○年代”研究的文学史突破意义给予了积极的肯定与支持,但对其价值立场和文学史认识,也都有所保留。洪子诚早在新世纪初期与李杨就当代文学史问题的通信中就表明,不愿轻易放弃“对于启蒙主义的‘信仰’和对它在现实中的意义”,并对启用社会主义资源来批判中国当下问题的做法提出了质疑。认为即使要“复活”“左翼文学”的批判精神,也不能“回避历史的反省之路”。二○○五年,洪子诚又对刘复生、李杨等人将一九八○年代文学所开拓的“多元化”视为“一种受到体制高度控制的‘多元化’”、认为“‘文革’后与五十-七十年代相比,中国文学在‘一体化’上‘没有根本性的变化’”的观点提出了反驳。在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召开的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研讨会上,洪子诚同样对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简化原则表示警惕,并强调自己依旧坚持“社会主义文学在中国的实践基本上是失败的”的基本判断。王尧、李新宇等学者也分别发表文章,对“重返八十年代”过程中,“退到那些已经被否定了的立场、观点、方法和价值判断上去”的做法提出了批评。

可见,在新世纪的一九八○年代研究中,的确存在着研究路径和知识立场的分歧。而这种分歧,在批判启蒙与坚守启蒙的不同选择上又是如此对立。因此,如果将新世纪的一九八○年代研究都归入“重返八十年代”,不仅会对研究中存在的分歧形成遮蔽,而且也无法凸显程光炜等研究者的“重返”所体现出来的“方法”革新、文学史观念革新的意义。因此,这里所谈的“重返八十年代”研究,主要是指程光炜、李杨、贺桂梅等学者以及受其影响的研究生群体采用“知识考古学”、“知识社会学”和批判理论对一九八○年代文学进行的研究。当然,对这些研究的这种“整一化”的处理,并不表示在他们内部不存在认识、判断和方法运用上的微妙差异。

二、“历史化”的方法论意义

事实上,对一九八○年代文学的研究和文学史叙述,早在一九八○年代文学发生之时就已大量涌现。甚至可以说,此前没有哪一个时代的文学的同步研究成果,可以在数量上超越一九八○年代。而在新世纪再次出现一九八○年代研究的热潮,固然与访谈、回忆、日记等新的史料的出现丰富了过去的历史认知有关。但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新的理论方法的引进和实践,为一九八○年代研究打开了新的空间。吴俊、黄发有一九八○年代研究便是在史料发掘的基础上,分别通过对文学制度及其实践、文学期刊以及座谈会等文学空间和活动的关注和清理,打开了新的空间。而程光炜的“重返八十年代”研究,则直接将其相关研究著作命名为“‘八十年代’作为方法”,以突显其研究的“方法”意义。贺桂梅同样有着强烈的方法革新意识,并在其学术自述性文章中有着明确的表述。他们正是在“知识考古学”、“知识社会学”、批判理论的理论视野中,强调将一九八○年代文学及其观念“历史化”。

“历史化”注重还原历史语境、接通历史联系和建构历史过程,其观念本身实际上源自于福柯的谱系学、杰姆逊的“永远历史化”、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等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伯·霍尔茨纳的《知识社会学》、皮埃尔·布迪厄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及《尼采·谱系学·历史性》一文、卡尔·曼海姆的《意识形态与乌托邦》、柄谷行人的《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是“重返八十年代”文章经常提及的理论研究著作。后现代主义的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和本质主义、反对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都是“历史化”的重要手段。“历史化”强调在“回到历史语境”、“触摸历史”的同时,避免研究者主体的道德判断对研究的影响,同时把既有的观念、现象都视为“历史构造之物”,无疑对文学史研究的科学化、摆脱本质主义的理解方式具有重要意义。因此,陶东风提倡以“历史化”的方式来纠正文艺理论研究中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破解对文学的“本质主义的僵化理解,……还它以多元开放的面目”。洪子诚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就尝试运用了福柯“谱系学”、韦伯“知识学”的方法来处理当代文学现象,并对“历史化”所强调的研究主体自身的“价值中立”有着自觉的践行,对个体研究者的“自身限度”有所警惕。“历史化”文学史研究的这种反本质主义立场、对研究者自身的客观化追求,以及将既定观念“打上引号”进行知识谱系学分析的“问题化”处理方式,无疑是对之前的“新民主主义论”文学史观、以单一的启蒙现代性所建构的“整体化”文学史观的重要突破和变革。

“重返八十年代”正是通过“历史化”的方式,将一九八○年代的“新启蒙”、“人道主义”、“纯文学”等观念以及相应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论述“问题化”,不再将他们视为“自明”的、不待论证的知识,而是利用谱系学、知识社会学的方法,揭示这些观念的建构过程及其建构中的知识—权力关系,对其进行意识形态批判。因而,也就走出了以往的一九八○年代研究的“启蒙论”、“纯文学”文学(史)研究范式,打开了新的研究空间。

三、“当下性”与左翼化知识立场

然而“历史化”研究的兴起的动因,并非仅源于文学史研究范式的更新,而且与一九九○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出现的诸多问题密切相关。“重返八十年代”对一九八○年代“改革开放”及“现代化”观念所进行的知识—权力批判,也与研究者对一九九○年代中国社会城乡差距加剧、贫富分化严重、市场化进程中出现的权贵集团私有化等“当下”问题的认识、判断和介入情怀有关。

程光炜在论述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谈及研究主体的“历史化”问题时,不同于洪子诚对“价值中立”的努力和自我局限性的警惕,而是指出“所谓的‘历史化’,包括‘自我历史化’,其实仍然是那种非常‘个人化’的‘历史化’,存在着不可能被真正‘普遍推广’的学术性的限度”。认为研究者今天的眼光与文学史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分寸感”的问题。尽管他强调这种“分寸感”也不是一种毫无疑问的结论,而是“也应该重新被列为被研究者‘讨论’的诸多对象之一”,但历史研究要“回答当今的问题”也是他意识到的问题。而贺桂梅更是在“历史化”中强调“破解历史/现实的二分”,“试图尝试一种融合历史分析、现状批评与理论阐述的研究实践”,重新确立文学、文化研究介入现实的维度和功能,以摆脱知识分子对一九九○年代中国现实的“失语”处境。

正是在研究的这种“当下性”取向上,“重返八十年代”的研究者体现出了“新左翼”的历史认识和知识立场。汪晖对一九九○年代以来中国改革已经基本形成了市场社会和资本化社会的判断,以及启蒙主义已经丧失了面对这一社会现状的批判和诊断能力的判断,是他们进行“重返八十年代”的重要认识前提。既然启蒙话语已经失效,在新的理论话语的寻找过程中,不仅法兰克福学派、世界体系理论、后殖民主义等西方理论被视为介入现实的新的理论资源,而且中国五十-七十年代的社会主义实践、毛泽东的“第三世界理论”、传统马克思主义也被重新视为批判全球资本主义的重要资源。也正是从批判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角度出发,一九八○年代被视为“封建”、“专制”、“前现代”的五十-七十年代社会主义被视为“反现代性的现代性”、“另类的现代性”而重新评价,并要从中总结“中国革命”、“社会主义文化实践”的“巨大的甚至是成功的经验”。在这种历史认知和知识立场之下,贺桂梅、李杨等研究者在“重返八十年代”中对一九八○年代新启蒙、“现代化”所进行的本质主义批评和知识-权力批判,更多的是意在揭示一九八○年代的“新启蒙”、“现代化”文学进程和文学史叙述,不仅与当时的“改革开放”国家意识形态“合谋”将中国导向了一九九○年代的严重资本主义化,而且认为“新启蒙”、“现代化”等知识在一九八○年代是“霸权话语”,遮蔽、压抑了五十-七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经验。因此,“没有五十-七十年代,何来新时期”,在“重返八十年代”的背后,事实上还存在着“重返五十-七十年代”的问题。

“新左翼”以“反现代性的现代性”批判一九八○年代单一的启蒙主义现代性,事实上是一九九○年代文艺研究界“反思现代性”思潮的新发展。文学史对单一启蒙文学史观的突破,最先来自于“现代文学”研究内部的学术诉求。早在一九八○年代后期,便出现了通过对“审美现代性”的发掘和文学史重评,突破启蒙“现代性”认识的研究努力。在这种突破之下,废名、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等人的创作,被容纳到“现代文学”的述史框架中来。其后,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观点,又将晚清以来的通俗文学纳入进来。这样,现代文学史事实上已经走出了对一九八○年代所确立的启蒙现代性文学史观的本质化立场,在变得日渐宽容的同时,“现代”概念的边界也日渐模糊。近来又出现了将古体诗词纳入“现代文学”的学术吁求,显然是对“现代”观念的更进一步的突破。与这种文学史研究内部对启蒙现代性观念的突破不同,在一九九○年代前期的思想领域出现了“反思现代性”的思潮。最初,是在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以及民族主义“融构”之下,张颐武等人对启蒙“现代性”进行了后殖民批判,并提出以“中华性”来超越被视为“西方的”启蒙现代性的观点。之后,“新左翼”在世界体系理论的影响之下,以“中心/边缘”的对立取代了启蒙现代性“传统/现代”的社会文化划分。而中国五十-七十年代封闭性的社会主义实践,恰好被视为与全球性资本主义束缚“脱钩”的尝试,从而被重新认识和评价。由此,便出现了对五十-七十年代“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的判断。而且,“新左翼”与“后现代主义”的启蒙话语的批判往往是相互纠缠,共享着后现代主义解构理论和批判立场,后现代主义解构理论本身也与左翼文化有着亲和关系。因而,贺桂梅便指出:“新左翼”实际上是出现于一九八○年代后期的解构理论群体的“变异”。

可见,“重返八十年代”实质上不仅仅是文学史研究范式、方法的变革,更是相对于一九八○年代的一种认识论、价值论的变革。在新世纪的一九八○年代文学研究中出现的分歧背后,实质上更是坚守启蒙、在反思中继续启蒙、批判启蒙等价值立场的分歧。因此,“重返八十年代”研究者对启蒙文学史观的批判,与坚持启蒙立场的学者对“重返”者“向后退”的批评,无疑也是知识分子“左右之争”在文学史研究中的体现。

四、“重返八十年代”的成绩与问题

整体而言,“重返八十年代”对“历史化”方法的提倡和实践,不仅可以突破之前本质主义文学史观念、打破二元对立思维框架,而且为当代文学史摆脱“批评化”的处境,打破“当代文学不能写史”的困境,使当代文学史真正走向“学科化”做出了努力。在“重返”的过程中,大量一九八○年代的文学问题得到了重新“发现”、审视和讨论。“历史现场”的再现和历史史料的发掘,使得不少文学史细节从历史暗影中浮现出来,丰富了一九八○年代文学的历史认识。对“本质化”的启蒙主义文学史观念的批判,无疑也有助于文学史叙述避免对一九八○年代文学复杂性的简单化处理。尽管其建立在“新左翼”立场上的历史认识和价值判断仍然有待讨论,但对学术研究的“当下性”、“介入现实”功能的不同程度的强调和坚守,无疑也体现了可贵的批判精神。在程光炜、贺桂梅的研究中,将文学史与文化研究、社会学、思想史等学科领域融会的“跨学科”努力,也打开了广阔的理论视野。由此而形成的一些具体的历史认识和判断,也非常具有启发意义。因此,“重返八十年代”在新世纪当代文学研究中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然而,不能不说,“重返八十年代”研究还存在着诸多可以讨论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方面是与研究者的“新左翼”知识立场有关,另一方面来则与其文学史研究的具体实践有关。

首先,“新左翼”所批判的启蒙话语、人道主义价值、自由主义思想是否真的对当下中国已经完全没有了建设性意义,是需要谨慎考虑的。另外,“新左翼”在对一九九○年代市场资本主义批判的同时,是否忽视了对中国市场化与西方资本主义市场之间的差异?程光炜曾颇具洞见地指出五十-七十年代的社会主义实践的内部矛盾在于:一方面追求国家的现代化,另一方面则是坚守社会主义精神文化的纯洁性,文艺界历次的批判运动大都与此有关。贺桂梅也认为“现代化与社会主义目标之间的紧张关系是贯穿当代中国(一九四九年至今)的核心线索”。然而,在论及一九八○年代至今的问题时,这种紧张关系却被忽视甚至掩盖了。只是简单地认定在这一时期只追求“现代化”而“悬置了对社会主义目标”,显然难以符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意识形态的定位。而且忽视了对一九八○年代以来“社会主义”文化意识形态的重要作用及其实践方式的分析,也很难对中国的现实问题做出准确的判断。再者,正如在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召开的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研讨会的讨论中一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新左翼”研究者在将五十-七十年代社会主义实践和理论“挪用与重构”为批判全球化资本主义的理论资源的时候,如何面对这种实践和理论话语自身曾经出现的历史危机和惨痛教训?而且,“新左翼”知识者在运用后现代主义解构理论、“知识—权力”批判理论来批判一九八○年代的新启蒙知识体系的时候,是否也应该对五十-七十年代的“本质化”知识观念做出同样的分析和批判?在解构启蒙主义“现代/传统”、“启蒙/救亡”的二元对立思维的同时,是否自身也陷入了,不,又回到了曾经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西方/中国”的二元对立思维之中?

回到文学史研究自身,一个首要的问题便是,如何处理文学史研究“历史化”所追求的“客观化”与研究者“左翼化”立场所带来的强烈的“当下性”之间的矛盾?后者是否是对前者造成了“解构”?如果对“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一切历史叙述都是当代史”的认识的结果,不是历史研究者对自身主体因素的警惕,而是一方面将其视为对其他历史叙述进行知识-权力批判的理论资源,另一方面又将其视为突显自己历史叙述“当下意识”的理由,那么历史研究的意义何在?

另外,不论是福柯的谱系学还是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往往都把知识、“文学场域”理解为各种社会权力的斗争和展现,“很容易将文学问题与阶级、权力纠缠不清”。在“重返”中是否应该警惕这种“泛意识形态化”、“泛政治化”的弊病?例如程光炜通过发掘一九八○年代批评家与作家自己对作品的认识差异,批判了一九八○年代的文学批评依据“新启蒙”知识体系和社会思潮的需要,对作家、作品做了错位的判断和苛刻的要求,遮蔽了作家的个人经验,压抑了作品的丰富性。是否必须要求文学批评的判断与作家意图相一致暂且不论,而直接将这种判断差异“政治化”,认为是批评家依仗“与改革开放这一国家现代化的目标相匹配、相结合和相互支持”的知识体系,成为带着优越感的“文学帝王”,对作家欺负和压抑,就很难有说服力。

再者,在一些“重返”研究的成果中,套用理论对其努力“回到历史现场”所展开的文学史叙述进行分析之时,往往很难做到“论从史出”,经不起推敲。例如,刘洪霞的《戴厚英:文化转折中的角色转变》,通过大量的史料还原了戴厚英由于“文革”前后的行为,在一九八○年代前期其作品所遭遇的批判和她本人在加入作协过程中所遇到的阻力。然而在论者的分析中,戴厚英创作《诗人之死》、《人啊,人!》等作品,竟然是由于戴厚英是“在政治运动的漩涡里浸泡已久的‘文艺战士’,她深谙中国的政治文化的规律”,因而“清醒”地“主动改变自我身份”,迎合新时期文化转折,“以期进入新的政治文化场域”。且不说,这种对作家内心动机的推断,有着怎样的事实依据。论者也无疑过于高估了戴厚英的政治判断能力,在一九八○年代社会转型尚不明朗的时候,在诸多老作家都“心有余悸”之时,就已经预见到了新时期文化转折的动向。如果她真有预见的话,她就不应该不合时宜地宣扬人道主义、现代主义,从而遭受了一场场的批判。平平安安做个大学教师岂不更好?而且这种观点,事实上与一九八三年的“清污”运动中《文汇报》发表的批判文章将戴厚英的“否定之否定”视为从“极左”到“极右”的政治投机的认识如出一辙,只不过是更换了一套论述方式而已。

更为重要的是,在“重返”中,一九八○年代的“改革”、“现代化”、“启蒙”以及这一思想背景下的文学及批评,都被视为某种“知识谱系”、“话语”控制下的“叙述”。这种简单化、本质化的后设视角、逻辑严密的理论自信,恰恰遮蔽了新启蒙在一九八○年代逼仄、动荡的思想文化空间,艰难挺进的历史紧张感、艰难性、不确定性和复杂性。仿佛一九八○年代的“新启蒙”一下子就走上了“话语霸权”的“星光大道”,而这一过程中启蒙话语与社会主义话语的冲突,启蒙话语艰难的策略选择、博弈、妥协的历史过程,以及新启蒙理论资源内部的冲突等复杂情况,都被忽视了。“推进历史远比评价历史艰难”,这是操持某种理论“重返八十年代”时所必需警惕的。

最后,我想引述洪子诚对“历史化”研究的“犹豫不决”来结束本文:

“当我们在不断地质询、颠覆那种被神圣化了的、本质化了的叙事时,是不是也要警惕将自己的质询、叙述‘本质化’、‘神圣化’?”而且,“是不是任何的叙述都是同等的?我们是否应质疑一切叙述?……在一切叙述都有历史局限性的判定之下,我们是否会走向犬儒主义、走向失去道德责任与逃避必要的历史承担?……”

在此,我更看重的是洪子诚对自我研究主体不断自省的学术态度。

(责任编辑 韩春燕)

张慎,南开大学文学博士,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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