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对《品花宝鉴》的影响

2015-11-14 14:35谭坤
明清小说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好色情缘名士

论《红楼梦》对《品花宝鉴》的影响

·谭坤·

摘要

作为清代狭邪小说开山之作的《品花宝鉴》,以《红楼梦》为借镜,运用《红楼梦》的笔调进行创作,从创作主旨、情感模式以及艺术表达等多方面接受了《红楼梦》的艺术滋养,描写同性之间“好色不淫”的精神恋,从儒家传统观念对同性之间精神恋进行伦理规范,符合雅正一路的品格,表现出对儒家伦理思想的趋同。

关键词

《红楼梦》《品花宝鉴》意淫影响

《红楼梦》问世后,为后人提供了无尽的写作资源,许多作家摹仿《红楼梦》的笔调进行写作,其中最为明显的一部小说就是陈森创作的《品花宝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专辟“清之狭邪小说”一章,认为“狭邪小说”始于《品花宝鉴》,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又说:“直到道光年中,《红楼梦》才谈厌了。但要叙常人之家,则佳人又少,事故不多,于是便用了《红楼梦》的笔调,去写优伶和妓女的事情。”用《红楼梦》的笔调写优伶的小说首推《品花宝鉴》,鲁迅肯定了《品花宝鉴》的开创之功,并指出《品花宝鉴》与《红楼梦》之间的渊源关系。

卧云轩老人《品花宝鉴题词》云:“闺阁风流迥出群,美人名士斗诗文。从前争说《红楼》艳,更比《红楼》艳十分。”《品花宝鉴》有意识地模仿《红楼梦》笔调,从创作主旨、情感模式以及艺术表达方面明显受到《红楼梦》的影响,或者说《品花宝鉴》多方面接受了《红楼梦》的艺术滋养。

《品花宝鉴》将梨园伶人作为小说创作的对象,以名士梅子玉和男伶杜琴言之间精神恋为中心,展现清中叶京师狎优之风,反映清代梨园艺人的生活,为后人研究清代戏曲发展提供了大量史料。与《红楼梦》大观园众女儿相比,《品花宝鉴》则表现了似乎纯粹的男人世界。有人把《品花宝鉴》看作一部同性恋小说,认为“这部小说的内容,专写男性美和同性爱”,这是对《品花宝鉴》的误解。《品花宝鉴》并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小说,尽管小说写到名士与男伶的相爱,但只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慕或心灵上的愉悦,可以说是精神恋。小说中写得最露骨的一次情节也无非是杜琴言无意中枕着梅子玉的胳臂睡了一晚,整部小说自始自终只写两人的相慕思念,并无半点猥亵之事。当然小说也写到王孙公子、富商巨贾玩弄男伶的丑态,这也与通常意义上的同性恋相去甚远,这类描写污秽不堪,且是作为陪衬名士风雅而存在的。《品花宝鉴》这样处理名士与男伶之间的情爱关系,显然受到《红楼梦》“意淫”观念的影响。

《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姑推许宝玉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解释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脂砚斋在“意淫”侧批曰:“二字新雅”,并解释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因此,“意淫”特指宝玉对青春女性的体贴关怀,实质上指男女之间超越性欲的精神层面相互爱恋,即男女之间一种纯粹的审美体验。

《品花宝鉴》将异性之间爱情转换为同性之间的精神恋。小说第一回开宗明义点明小说创作的主旨:“几个用情守礼之君子,与几个洁身自好的优伶,真合著《国风》‘好色不淫’一句。”作者是想通过名士与优伶的精神恋,批判当时风行一时的狎优之风,并认为同性之间的爱慕具备《国风》好色不淫的品格,符合儒家正统的伦理规范,是一种风流儒雅的行为。作者借小说中的人物田春航说:

《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仕则慕君。我辈一介青衿,无从上圣主贤臣之颂;而吴天燕地,定省既虚,惟少艾二字,圣贤于数千载前已派定我们思慕的了。就是圣贤亦何常不是过来人,不然,那能说得如此精切?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则以为常,好男色则以为异,究竟色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来?好女而不好男,终是好淫,而非好色。彼既好淫,便不论色。若既重色,自不敢淫。

这段话无疑是对名士与男伶之间相互爱慕的合理性进行辩护。田春航引经据典,为同性之恋寻找理论依据。《孟子》所说“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少艾”指年轻貌美的女子,而田春航把“少艾”理解为年轻貌美之人,认为好色不分男女,好男色优于好女色,甚至重色不淫。他认为同性之间的爱慕符合圣贤之道,为同性之爱寻找合乎道德理性的理论依据。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徐子云对待男伶的态度与田春航如出一辙,他说:“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容,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名士与男伶的交往完全排斥了肉体的欲念,而纯是一种精神上的相互慰藉。在名士看来,“世之唯好色不淫之人始有真情,若一涉淫亵,情就是淫亵上生来的,不是性分中出来的”。因为“情”为“天下大同之物”,“能以天下之情为一情,其间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也是这个念头”。因此,作者认为梅子玉和杜琴言之间属“情中极正的”,而一涉邪念,就不免滥情。如小说描写梅子玉与杜琴言在徐子云府第相见的情景:“(子玉)又把琴言饱看了一番,虽彼此衷曲不能在人前细剖,却已心许目成,意在不言之表了”。总之,作者提倡情之正者,反对邪情,实际上赞扬了名士与男伶之间纯粹的精神之恋。

《品花宝鉴》第十四回叙述田春航与苏蕙芳在一起照镜子,两个人的脸碰在一起,小说极细腻地刻画两人的心理活动:

春航看镜中的蕙芳,正如莲花解语,秋水无尘,便略略点一点头,回转脸来,却好碰著蕙芳的脸,蕙芳把脸一侧,起了半边红晕。春航便觉心上一荡,禁不得一阵异香,直透入鼻孔与心孔里来。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转念道:他是我患难中知己,岂可稍涉邪念?便敛了敛神。蕙芳一笑走开了。

名士与伶人之间心有灵犀,彼此欣赏,在似有似无的爱慕之中完成心灵的交流,稍涉邪念,即加以克制,获得一种纯粹精神上的审美体验。可见“名士—伶人”之情恪守“发乎情,止乎礼”的伦理规范,是杜绝淫邪的极雅、极正之情。

陈森将男优当做美女进行描写,书中的“十名旦”个个风神秀骨,冰清玉洁,世上少有的美色。名士们周旋于优伶之间,既能满足于他们对美色的嗜好,又避免了道德的谴责,似乎符合儒家“好色不淫”的道德教化,为情欲的发泄寻找到一个合理的渠道。陈森所谓“离经畔道”,是描写了名士与男伶之间的情欲,违背了传统伦理道德的规范,但作者又让这种情欲限制在精神层面,刻意回避他们肉体的接触,宣扬这种情感的纯洁性,体现出作者在处理这一题材时矛盾的心态。陈森游走于情欲与道德的边缘,规避道德的约束和法律的制裁,演绎了名士优伶之间相互爱慕,竭力让同性之间的精神恋符合正统的伦理规范,从而获得纯正的品格。

小说的结尾,十位男伶都摆脱伶人身份,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从混乱的性别角色中解脱出来,甚至要过上娶妻生子的生活,恢复了他们男性的社会地位。这样的结局安排,是作者对社会上同性恋现象大胆的解构,从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对同性恋的批判。

《红楼梦》中贾宝玉第一次见到黛玉就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小说这样处理是暗示了他们之间的宿世前缘。宝玉的前身系赤瑕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灵河岸上一株绛珠仙草,使得修成女身,因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黛玉的前身即绛珠仙草,为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也随同下凡用一生的眼泪还他。因此,宝黛情缘源于“木石前盟”的神话故事,为他们的爱情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品花宝鉴》第一回梅子玉初见杜琴言,便觉得似曾相识,而琴言也对着子玉出神。小说中写道:

子玉心里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似像见过这人的相貌,好像一个人,再想不起了。

《品花宝鉴》第五回补叙杜琴言做的一个梦,说明他们彼此倾慕,是前生注定的:

到京前一夕夜间,做了一梦:梦见一处地方,万树梅花,香雪如海,正在游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个坑内,将已及顶,万分危急。忽见一个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将他提了出来,琴官感激不尽,将要拜谢,那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内不见了。琴官进去找时,见梅树之上,结了一个大梅子,细看是玉的,便也醒了。明日进城,在路上挤了车,见了子玉,就是梦中救他之人,心里十分诧异,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

《品花宝鉴》一再宣扬“梅杜情缘”系前生注定,似乎带有宿命论的色彩,但作者更看重他们之间心心相印的痴情和超越肉欲的纯洁。“梅杜情缘”显然是作者按照异性恋的模式对同性精神之恋进行的摹写,而且,“梅杜情缘”与“木石前盟”有着惊人的相似度。首先,两者的产生均属前生注定,带有一定的神秘性和宿命色彩;其次,人物的秉性气质高度吻合,或清高孤傲,或同属情种;还有就是彼此都认定对方为知己,彼此心有灵犀,心心相印,达到难以言传的默契,真正体现出情爱的极致。因此,《品花宝鉴》的情感模式深受《红楼梦》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品花宝鉴》“梅杜情缘”表现出“好色不淫”品格,摈除肉欲的成分,体现柏拉图式精神恋的本质特点,在精神层面达到纯粹审美的艺术境界。诚然,这种“名士—优伶”的精神恋带有理想化的色彩,但在道德沦丧、真情缺失、价值混乱的晚清时代,小说的这种价值导向仍然具有一定的意义。

陈森的《品花宝鉴》从头至尾描写梦境,多次运用梦幻手法叙事,“梅杜情缘”起于梦幻,两人初次见面好像似曾相识,结于“痴魂惊幻梦”,这显然是从“木石前盟”神话传说以及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得到艺术启示。因此,梦幻是作者创作意图实现的主要手段,是作者叙事的原动力,象征、寄寓文学作品的深层内涵。《品花宝鉴》将名士与优伶之间的精神恋归之于前生注定、宿世情缘,合乎世俗社会的普遍认知,通过梦境宣扬这一非正统的人伦关系容易为传统社会所接纳,梦幻手法是合乎创作规律的艺术选择。

总之,《品花宝鉴》在写作上以《红楼梦》为借镜,接受了《红楼梦》的艺术滋养,基于对传统观念的依从,并没有达到《红楼梦》所追求的艺术境界。对于《品花宝鉴》的艺术价值和影响力,卧云轩老人题词云:“一字褒讥寓劝惩,贤愚从古不相能。情如骚雅文如史,怪底传钞纸价增。”认为《品花宝鉴》抒写感情纯正,寄寓褒贬劝惩,符合儒家理论规范,描绘当时梨园的真实生活,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无可否认,《品花宝鉴》崇尚真情、纯情,体现了清中叶文坛风雅纯正的审美倾向;而书中写名士优伶,绘声绘色,各臻其妙,再现嘉道之际戏曲生态环境,是一部深具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的优秀作品。

注:

①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见《鲁迅全集》(9),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8页。

③陈则光《中国近代文学史》,中山大学出版1987年版,第295页。

作者单位: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

责任编辑:魏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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