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春色来天地—— 《杜甫研究学刊》创刊三十五周年有感

2015-11-14 14:33刘明华
杜甫研究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学刊刊物杜甫

刘明华

作者:刘明华,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重庆国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400715。

日前学刊约稿,撰写创刊三十五周年的纪念文字。自收信之日起,时时记在心中,只等有一点稍微集中的时间,便要动笔。一个学杜研杜者要借此机会向一个专业刊物表达由衷的敬意。

下笔之时,正是重庆的雨季,窗外竹林枝繁叶茂,可谓“雨洗娟娟净”,而心头涌出的却是杜甫《登楼》中的二句: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我拟将二句作别解,引申其义,借以谈谈自己的学杜心得和目前学术生态与学人感受,向各位前辈、同仁和友朋汇报一孔之见。

我从事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已过三十年。最早的学术论文,就是杜甫研究的成果。目前从事的最艰苦的工作,也是自己最看重的一个项目,是“杜甫卷”的整理与研究。三十年间,个人的学术工作,也经历几个阶段。研究生毕业后,在硕士论文基础上,修改完成《杜甫修辞艺术》一书,后再出版《社会良知——杜甫:士人的风范》一书。二书一论艺术,一论思想,在此基础上,将后来的散论合在一起,出版《杜甫研究论集》,这也反映了我的研杜历程。九十年代初,始有做杜甫研究史的念头,拟用十年二十年完成。我深知这是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大课题。但妄念既生,斩绝颇难,明知自不量力但仍按捺不住想要尝试一下。我在通读已出版的若干诗话时,袁枚《随园诗话》中的不少新颖的论杜观点,让我眼睛一亮。当时无电脑的方便,还是按传统的方式细读作品并作材料摘抄。记得我用400 字稿笺摘抄《随园诗话》中的论杜文字就有一本。显然,仅仅看《随园诗话》就来讨论袁枚的杜诗学思想是不全面的,于是,进而阅读其《小仓山房诗文集》,又得一些材料,在这样的基础上,写出了《芬芳悱恻解杜、转益多师学杜——袁枚对杜诗学的贡献》一文,学刊1993 年发表。那时发表文章,也基本是向专业刊物投寄,对刊物的级别,不是十分看重。但希望在一些著名刊物发表论文,也是青年学子的向往。顺便讲一个小秘密,我于1994 年在《文学遗产》发表第一篇文章,讨论杜甫的民胞物与情怀。此前向《文学遗产》投过另一稿,那时是“邮资总付”时代,寄稿只要在信封正面写上这几个字,邮局就寄出,让编辑部付邮费。后来收到打印的退稿信,编辑未署名,在上面又密密麻麻地批了一大段话,大意是文章写得很好,很扎实,但不适用本刊,建议投到专业的刊物去,并欢迎继续投稿云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托词”。《文学遗产》是公认的专业刊物,还有什么更专业的刊物。转眼一想,人家一定是指《杜甫研究学刊》嘛,况且,对一个西部无名小青年的自发来稿,不是随手扔到垃圾桶,而是认真看过,且鼓励有加。这也让我有了第二次投稿的勇气。这就是当时的办刊风气,在来稿中发现文章和鼓励青年作者。现在想想,那才是真正的“以文会友”,也真算得上一个学术风气的黄金时代了。

关于袁枚论杜的文章写成后,我深知杜甫研究史的课题于我是不能继续做下去了。我在专业领域内,读书局限于唐宋。要做史论,不通读作品,或未掌握各时期的全面材料,是很难有真知的。一篇“袁枚论杜”,就用了半年时间――这其实还算快的,半年理清一个大家的论杜观点。如果要系统研究,自己挨个阅读作品,梳理材料,一百年也做不成。愚笨的我,在羡慕其他同仁的杜诗学史的成果时,决定放弃这个自己无力完成的宏愿。也是这样的原因,在新世纪初期的百年学术回顾和前瞻时,我关注到杜甫学的一些话题,其中就有关于“杜甫卷”的元明清时期的整理问题。我将其视为二十一世纪杜甫研究的重点工程之一,非常希望相关研究团队和中华书局能尽快整理出版。我认为这是杜甫研究深入进行的一项基础性保障工程。目前的研究之所以较为集中在唐宋时期,与出版的“杜甫卷”(唐宋之部)是分不开的,我自己更是从中获益多多。元明清段的杜甫研究成果少,显然与后面的浩如烟海的材料没有收集整理出版有关。目前能看到的一些史论性的著述,仍缺少新材料。如只在现有出版的不多的书籍中找材料,很难作出全景的描绘和整体的把握。相关意见在《文学评论》发表,表达的是自己的学术期待,但真不是自己想作这样一项工作。自己的学养不够,精力不足,更深知其中的艰辛。幸欤不幸欤?后来我真的在没有金刚钻的状况下,揽了这项瓷器活。先是中华书局正式委托研究,便从2009 年至今,带领几十位博士生、硕士生和部份教师,全面收集相关资料。深感安慰的是,此项工作量巨大的项目,得到了国内专家的支持,并相继得到全国高校古委会、国家教育部和国家社科基金以及重庆市文科基地的项目经费支持。三年前,完成金元部份资料,提交中华书局审读,编辑部对结果较为满意,却又提出一个新任务,不是对唐宋部份补遗,而是做一个全面的杜甫卷,这样,又将唐宋资料重做一次。目前,电脑检索加手工翻检,已得资料600 余万字。按出版社要求,控制在300 万字以内。而汰选哪些文字,成了艰难的选择。资料收集和整理的种种问题,非三言两语能道清。不过,自己感到宽心的是,这项工作对杜甫研究的深入持续,是会有积极意义的。这是坚持数年的动力。一些参预其事的博士和硕士,也积累了经验,熟悉了材料,产生了一些有意思的课题。今年毕业的七位研究生,其论文选题,均是在参加课题收集资料的过程中,选定的题目,论文虽仍稚嫩,但也显示出学术勇气和杜甫研究的深入开展的动向。这项工作,海量的收集基本结束,精细的汰选才刚刚开始。中华书局几年前已获得国家出版基金确保杜甫卷出版,如果顺利,从2009 年启动开始,应该十年内可以问世。

学刊创刊这三十五年,正是改革开放的三十五年。在杜甫研究史上,也可谓现代学术视野下的快速发展期。这期间,学刊发表文章千百篇,在杜甫其人、其诗研究与普及教育及文化传播方面贡献巨大。与学刊关系紧密的学者们,在杜甫研究领域埋头耕耘,心心相印。杜甫研究薪火相传,才人辈出,杜诗学目前仍是古代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这是我引用和引申杜诗“锦江春色”一句的原因,即可谓杜诗学界春色不减,春意盎然。而学术环境和学术评价标准大变,学刊的地位和影响亦发生相应变化,这是后一句让我产生的联想。目前只进入SCD (科学引文数据库)的学刊如何在学术GDP 指数高涨的大潮下独立不阿,保持自己的品格,在学术研究和文化传承中发挥应有的作用,是需要思考和应对的。

目前大陆高校和研究机构的学术评价体系,进入前所未有的“数字化时代”。国内向国外照搬,文科向理科看齐,用发行量、影响因子等评价刊物,进而通过在何种出版物上发表的论著数量来评价单位学术水平和学科水平。文章是人写的,对刊物的评价最终体现在作者身上,于是就变成了在什么刊物发表论文,决定其职称和职级的晋升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学术权力和物质利益。期刊界的方阵和某类刊物的确定有着复杂的游戏规则,其合理与否暂置不论,而各刊物的聪明之举是无法改变规则就尽快适应规则,避免被边缘化,为此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单位的学术评价机制随之亦越来越数据化,一刀切,已达到让人啼笑皆非的境地。有的单位出台的升职晋级政策说是荒谬绝伦也不为过。对刊物、项目、经费、奖项及领导批示的文章制定出复杂的等级:T(特)、A1、A2、B、C、D……五花八门不胜枚举。“分数”或“量化”面前人人看似平等,而种种顶层设计,一般会体现本单位的强势学科或强人的利益;由此导致的是利益驱动下的众生不择手段、唯利是图、人心浮躁、见怪不怪,学术泡沫全球领先。而为了刊物的生存和发展,不少期刊编辑也是煞费苦心,种种作法制造若干黑色幽默。

三十年间,中国学术期刊建设在飞速发展。但中国的学术生态却呈现了出乎人们想像的走向――和中国的交通拥堵惊人相似。这几十年,中国的高速路建设是大发展时期。各城市的交通建设的变化也是天翻地覆,但各城市的交通状况恶化则是有增无减。其原因是道路修得再快,也赶不上车辆的增幅,而管理水平和不少司机的素质又是罕见的低下。刊物的状况则是虽有大幅度增加,但职称晋升论文的需要和学位授予要求发表论文的需要,以及学科建设中对论文发表的刊物的看重等等,导致论文发表成了当下最让学人头疼的事。对于一些努力希望排名窜升的大学而言,博士生的论文量是可观的加分资源,但对于这些博士生来说,在“高水平刊物”发表论文,则成为他们获得学位前的持久的梦魇。

大学排行和学科相关排行的出现,导致在“高水平刊物”发表文章越来越难。一家大学学报如未能进A 刊、C 刊,本校老师都不愿在这类学报发表文章。原因很简单,发表也“无用”――晋升职称时,学校不承认其学术价值,这等于是一个无效劳动。学术论文的终极目的是研究解决问题。而现实是论文首先得与职称晋升和业绩联系。看不见的手,指向的是一个所谓的期刊级别系统。在当下的评价管理中,一个学术成果的价值,不是由文章本身决定的,而是由这个刊物的“级别”决定。正如众多高校博士生毕业的先决条件,不是论文写得多么出色,评审专家和学术委员会多么赞赏,而取决于他是否在某类刊物发表了论文(还必须是就读学校为第一署名单位)。这样的现状,近二十年来,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让人们习惯了在投稿时首先想到的是这篇文章在哪里发表“有用”,由此也慢慢决定了各类刊物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的稿源。必须承认,一个作者如果认为这篇文章还可进入T、A、B、C、D 某个体系的刊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作出先后的选择。由此形成学术期刊在稿源上的马太效应。

在这样的学术生态下,《杜甫研究学刊》生存着并发展着,这是值得庆幸和尊敬的。这是主编和编辑们的坚守和相关部门支持的结果。一本学术刊物的长期存在,会成为一个城市的文化符号。《杜甫研究学刊》应该是当之无愧的成都文化符号之一吧!要继续保持学刊的品格,我想应有三方面的坚定支持,一是作者、二是编者、三是读者。办好学术刊物,其中关键,还是编者。要执着和自信地将刊物办下去,并保持相当的水准,从作者手中得到文章,必定得付出比某些方阵编辑更多的努力。是不是也要与时俱进或随乡入俗,给自己最终贴上某个标签?或以学术的平常心,不急不躁,沉稳如常?三十五年的坚持已是答案。最终的价值,是文章,是读者的评价。当研究杜甫的学人,告诉自己的学生,这是本领域的必读刊物时,当学界一致认可,这是杜甫研究界的具有专业水准的刊物时,学刊的价值自在其中了。我相信,五十年一百年时,学刊仍青春长在,口碑在民,变幻无常的官学的评价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高适对友人的期待充满乐观和信心:“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以此祝贺和期待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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