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刘醒龙

2015-11-14 13:37
新文学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人文精神作家小说

◆ 樊 星

初识刘醒龙

◆ 樊星

第一次见到醒龙,是在1990年代初,华中师范大学为他开的一个研讨会上。那时,他从黄冈赶过来,时间有点晚,大家已经准备吃饭了。他急匆匆地进来,满怀期待地问了一句:“冯牧在哪里?”得知在另一个房间,就匆匆过去了。当时就听说冯牧先生对醒龙的《村支书》赞赏有加,专程从北京赶来,参加这个会。

此后不久,当时名气很大的《跨世纪文丛》主编陈骏涛先生打来电话,约我为醒龙的小说集《秋风醉了》写一篇跋。我如期交了稿。在那篇跋中,我谈到了醒龙小说创作的一个基本主题——寻找精神家园,并认为:“在世纪末这么一个风云变幻之世,在许多文人都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而烦躁不堪之世,强调这一点,对于驱散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对于重塑民族的人文精魂,无疑十分重要。”我这么写,当然是有所指的。1990年代初,是世俗化浪潮高涨的年代,也是不少知识分子纷纷“下海”的年代。到了1993年,知识界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异军突起,为时代敲响了“知识界向何处去”的警钟。而醒龙的中篇小说《村支书》、《凤凰琴》在1992年接连问世,聚焦乡村基层村干部、民办教师的生存困境,字里行间涌动着引人长叹的灼热情感,因而明显不同于当时风头正健的、抒发普通人苦闷欲望的“新写实小说”,使人不禁想起“为民请命”的古训,也可谓与知识界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不谋而合。《村支书》、《凤凰琴》,连同稍后发表的中篇小说《分享艰难》及长篇小说《威风凛凛》、《生命是劳动与仁慈》一起,共同烘托出作家坚守现实主义立场、满怀忧患意识关注乡土命运的人文情怀。其中,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凤凰琴》在1994年的公映并产生“轰动效应”,对于呼唤全社会关注乡村民办教师的艰难处境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此,醒龙就成了当代现实主义思潮再度高涨的代表人物。读他的上述作品,很容易使人想到1950年代那些“干预生活”的名篇,想到1980年代关注乡土命运的那些力作(例如矫健的《河魂》,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浮躁》等等)。可以说,1990年代文坛上以醒龙和河北“三驾马车”(谈歌、何申、关仁山)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冲击波”,与知识界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一起,延续了文学关注忧患、为民请命的光荣传统。

在一次文学讨论会上,醒龙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一谈到中国人,人们常常想到的是阿Q?为什么我们缺少正面的英雄形象?”当时我就想,醒龙显然是知道中国文学一向有塑造英雄形象的传统的——从《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关羽到《水浒传》中的林冲、武松,而“十七年文学”中也产生了不少令人难忘的英雄形象,如《红旗谱》中的朱老忠,《红岩》中的许云峰、江姐,《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等,都是证明。然而,他还是提出了“为什么我们缺少正面的英雄形象?”这样发人深思的问题。的确,在新时期人道主义回归、作家们更加关注普通人的命运的浪潮中,渲染普通人的平庸、烦恼的文学浪潮显然更具有影响力。尽管蒋子龙笔下的改革家英雄、朱苏进笔下的军人英雄、张承志笔下的回民英雄,还有那些历史题材长篇小说中的英雄形象(从唐浩明的《曾国藩》到二月河的《康熙大帝》)也都令人难忘,尽管上述作家为了呼唤英雄主义的回归竭尽全力,可事实是,随着改革进程的举步维艰,随着现代主义虚无情绪的持续扩散,也随着生活水平提升以后狂欢情绪的急剧升温,有些热烈歌颂过英雄的作家也渐渐淡出了文坛。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醒龙发出了“为什么我们缺少正面的英雄形象?”的问题。而他笔下那些顽强坚守良知的乡村基层干部、民办教师,也因此显得格外感人。他们也有他们的困扰与窘境,但他们一边叹息一边坚守的生存状态,就是当今许多平民英雄的真切写照。事实正是如此。在这个世俗化浪潮高涨的年代,在这个“吐槽”已成时尚的年代,在传统的道德底线不断被贪官与刁民践踏的年代,我们仍然常常被那些忍辱负重、自强不息、慷慨奉献、感动中国的英雄事迹、好人故事所感动。与过去年代的英雄和好人相比,今天的英雄和好人更加难做。他们常常显得更低调、更淡定,更具有含辛茹苦、欲说还休的品格。醒龙的小说写出了这一点,也就写出了当代人坚守人文精神的不易。

因此,他的作品显示了这个时代的精神高度。他讴歌了一种可贵的精神,却在这讴歌中融入了深深的叹息与忧思;他渲染了一种默默奉献的诗意,又在这渲染中添加了感慨与无奈。他以这样的风格打动了评论家,也赢得了广大读者。

不知不觉间,时光如流水。醒龙也是“奔六”之人了。2014年,醒龙出版了长篇小说《蟠虺》。小说围绕古代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如何激发了现实官场、学界的利益博弈,写出了当代人文精神沉沦的危机以及依然有人在危机中的坚守。虽然故事发生在当代,但小说中对古代青铜重器之谜的探寻仍然能够触发读者的思古之情,唤起人们对于楚魂的想象。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小说开篇先声夺人,发出了讴歌不识时务者的感慨。小说主人公曾本之面对官场、学界“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之风,保持了知识分子耿介、清高的气节。虽然,这种保持显得那么艰难:“以曾本之一己之力,能够化解熊达世那样惯于搞歪门邪道的偷天换日贼,却无法应对那些强权在握的明火执仗者。”然而,就凭着“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的古训”,以及“人在做,天在看”的良知,他超越了滚滚浊流。他好像“不识时务”,却堪称当代圣贤。这个老人,常常使人情不自禁想到屈原的诗句:“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因此,《蟠虺》就谱写了一曲当代知识分子的“正气歌”。这样的“正气歌”体现出作家的忧患意识,也是时代的强音。从1990年代的《村支书》、《凤凰琴》到2014年的《蟠虺》,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作家呼唤正气的热情一如既往。

另一方面,小说通过一封神秘的甲骨文信件设置了贯穿全书的悬念,还通过调动各种神秘元素渲染神秘氛围:从关于甲骨文的怪梦到老专家曾本之关于“研究甲骨文的人没有不会卜卦的”的说法,还有“所谓祥瑞只是一种文化暗示,但是,很多时候,暗示是可以变成某种神秘力量的”的体验,以及郝嘉、曾本之本人有意无意弄破手指,“将几滴血滴进曾侯乙尊盘,尊盘里马上冒出一股紫气”的奇特现象,还有他关于“一切都包括在天意之中,人在做,天在看”的信念,都若隐若现昭示了种种的神奇:文物的奇异、文化暗示的不可思议,还有信念的匪夷所思。此外,作家写这位老专家预感到老省长插手学会的别有心计,写他“信手用甲骨文写的两封信,居然受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引领,准确无误地指向曾侯乙尊盘的掩埋地点,可见世间万物都不是没来由的,看似随心所欲,其实受着时空事无巨细的安排,难怪古往今来一直有天网恢恢之说,也难怪那些商界成功之士,争相往佛门里钻”……也写出了预感的神奇、命运安排的巧合。读《蟠虺》很自然使人联想到历史的重重云烟,那些经过历代名家言之成理的解读却依然难以澄清的不解之谜,那些理性、理论都无能为力的神秘现象,都昭示了历史的神奇。而那些不解之谜、神秘现象不是也足以昭示人心的深不可测吗?历史,常常云诡波谲,如梦如烟。

而这样一来,《蟠虺》也就写出了楚魂的神秘。是的,神秘,是楚魂的特色之一。因为“楚国社会是直接从原始社会中出生的,楚人的精神生活仍然散发出浓烈的神秘气息……天与地,神鬼与人之间,乃至禽兽与人之间,都有某种奇特的联系,似乎不难洞悉,而又不可思议。在生存斗争中,他们有近乎全知的导师,这就是巫”。因此,史书上才多有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湘楚之俗尚鬼,自古为然”(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之说。这样的民风自然生成特别的浪漫之风,就如同李泽厚、刘纲纪先生指出的那样:“氏族社会风习的大量存在,使得楚国及其文化不像北方那样受着宗法制度等级划分的严重束缚,原始的自发产生的自由精神表现得更强烈,对于周围世界更多的是采取直观、想象的方式去加以把握,而不是进行理智的思考。这一点,特别集中表现在楚国巫风的盛行上。而这种巫风,又已经不同于远古那种完全愚昧的迷信和自然崇拜,明显地带有艺术的性质了。”因此,鲁迅才这么赞美《楚辞》的特色:“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响于后来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从这个角度去看,《蟠虺》中种种神秘元素一方面为小说增添了浓郁的悬疑感、神秘感,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作家对于楚魂的追寻。事实上,从1980年代的《大别山之谜》系列小说对于大别山神秘氛围的渲染到最近的《蟠虺》,作家在营造神秘氛围、写出自然与人生的神秘方面,是下了相当功夫的。同时,《蟠虺》比起当年的《大别山之谜》,又明显多了书卷气、多了历史底蕴,显示出作家开拓新的文学园地的可贵努力。因此,对于醒龙,大家有了新的期待。

为他再加油!

注释:

①张正明:《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页。

②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67页。

③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0页。

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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