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谦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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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经文学视野中的唐宋诗学——评《佛教五经与唐宋诗学》
张振谦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经典是宗教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宗教经典往往兼具宗教性和文学性,既是特定的宗教文化载体,又是异彩纷呈的丰富文学宝藏。随着佛经被汉译后涌入中土,儒、道、释渐成中国传统文化之三大支柱,其经典遂为文人士子所重视和喜爱,成为人们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正如鲁迅所言:“晋宋以来的名流,每一个人总有三种小玩意,一是《论语》和《孝经》,二是《老子》,三是《维摩诘经》,不但采做谈资,并且常常做一点注解。”唐宋时期,三教融合成为社会思想文化发展的重要特征,文人士大夫不仅尊崇儒家元典,而且喜爱佛、道经典。相对而言,这一时期的佛教比道教更加兴盛,各地寺庙林立,僧侣众多,大量佛经开始广泛流布,成为重要的社会文化。佛经作为佛教思想的重要载体,是信徒和沾染佛学者,尤其是文士接受佛教的最直接、最主要途径之一。因此,阅读、抄写、研习佛经便成为唐宋文人士大夫日常重要的精神活动,这一现象对唐宋文学产生了较为全面而深刻的影响。
在浩如烟海的佛教典籍中,也不乏以文学技巧宣扬佛理教义的篇章,有些本身就是瑰丽的文学作品,佛经中的韵文、散文、故事、俗讲、变文、语录、传记等,都是优美的文学形式。这些富有文学性的佛教经典,或可称之为佛经文学。当然,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说,佛经文学的研究不仅仅指探讨佛经本身固有文学价值的本体研究,还应包含佛经文学要素对文人创作的影响研究,二者共同构成了佛经文学研究的两大范式。
佛经文学研究是近代和现当代学术研究的一门显学,梁启超、鲁迅、胡适、陈寅恪、季羡林、金克木、周一良、霍世休、孙昌武、陈允吉、蒋述卓、周裕锴、陈引驰、吴言生等都取得了相当出色的成绩。21世纪以来,佛经文学研究方兴未艾,研究论著数量仍十分可观,然而,统观这些研究,我们会发现一个明显的研究取向,那就是侧重借鉴西方叙事学理论和故事类型学等研究模式来进行汉译佛经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古代小说的影响性研究。当然,这与“佛教进入中国,在文学中的最为显著的影响应体现在叙事文学”的事实有关。而对于佛经与诗歌,尤其是唐宋诗学方面的研究较少,上举龚著和孙(尚勇)著虽然涉及诗歌和诗学,但仅限中古时期的汉魏六朝。
张海沙教授所著《佛教五经与唐宋诗学》(中华书局2012年版,以下简称《诗学》)以《心经》、《金刚经》、《法华经》、《维摩诘经》、《坛经》五部佛教经典为个案,择取唐宋为时间界限,采用平行研究和影响研究相结合的方法,深入而全面地探讨了佛经与文人、诗歌、诗论的关系。在四十万字的皇皇巨著中,创见迭出,可谓佛经文学研究及佛教与中国文学关系研究领域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力作。
《诗学》在结构上分为前言和正文两大板块。前言总论唐宋文人与佛教经典之关系,具体介绍了作为“经教”的佛教,其经典与教义传播的关系;佛经的含义;佛经在中国古代目录学著作和史书中的著录情况;佛教经典对中土士人生活方式、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等方面产生的重要影响;文人译经、读经、抄经、刊经、注经对佛经传播和留存所起的重要作用;唐宋文人阅读并接受佛经的范围、原因和意义等六个方面的内容。正文包括五章,每章以一部佛经为题。先介绍佛经的主要版本、中心意旨、文本特征及与文人、诗歌相关的鲜明特色,佛经在中国古代,尤其是唐宋时期的疏解流布情况;接着梳理佛经在唐宋文人中的传播状况;最后重点分析文人接受佛经的立场、汲取佛经养料及在诗歌创作中的具体表现,即佛经之思想观念、修辞方式、人物形象、思维方法、表达方式、美学倾向对诗人、诗歌、诗论的对应影响。通过本书内容,我们可以全面而清晰地认识汉译佛教五经与唐宋诗学之间的密切关系。在佛经的影响下,唐宋文人的生活方式、思维特征、行为方式等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变化,唐宋诗歌不仅出现了新的思想内容,而且诗歌形式、体制也发生了某些变化。弄清唐宋诗人、诗歌所受佛经影响,可以更加透彻地认识唐宋诗歌创作、诗歌理论的变化轨迹,也可更清楚地感知外来的佛教文化对汉地本土诗学产生的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通读全书,我认为该著有以下特点:
其一,深厚的学术积淀和严谨的学风。由于佛经包含众多的概念术语、深奥的教义教理、缜密的逻辑思辨以及不可言说的表达方式和思维特征,加之佛经文学需要聚合佛教与文学两个学科的相关知识,因此,研究佛经文学不可能在短期内对其有全面的掌握和深刻的理解。只有长时间浸润其中,方能创作出有价值的成果。张海沙教授多年来致力于佛教与唐宋诗学关系研究,已出版《初盛唐佛教禅学与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和《曹溪禅学与诗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两部专著。佛经与唐宋诗学的关系也是作者数年来一直关注并从事的研究领域,已有数篇颇有影响的学术论文发表,如《岑参的写景诗与佛经的影响》(《文学遗产》1998年第1期)、《宗教革命与诗学观念的革新——〈坛经〉的诗美学意义》(《文学评论》2005年第5期)、《唐宋文人对〈金刚经〉的接受》(《人文杂志》2007年第4期)、《唐宋文人与〈维摩诘经〉》(《文学评论》2011年第1期)、《宋代文人与〈般若心经〉》(《暨南学报》2013年第7期)等,《诗学》一书就是作者在此基础上,潜心其中,厚积薄发,经过长期研究积累之后推出的又一部力作。中国传统治学中的严谨学风在该著中也得到充分的贯彻和呈现。在论述过程中,凡学界未有定论的,作者均有说明,从不妄论定夺;凡属前贤抉发的,作者皆有明注,绝不掠美。全书秉承“以材料说话”的优良学术路数,主张“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重视原始材料的发掘和整理。书中使用的材料多是从佛教典籍、《四库全书》、《全唐诗》、《全宋诗》及唐宋文人别集中搜索筛检出来的一手材料。通过对佛教经典的仔细研读,从浩瀚的佛经文本中仔细耙梳、深入思考,作出论断。由于是在充分掌握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对研究对象有一个通盘把握,然后再提炼论题和观点,最后行诸于文,汇而成书,因此,材料的安排在行文过程中能够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其二,实证研究和理论分析相结合。众所周知,文人对佛教的接受往往是从阅读佛经开始的,那么,哪些佛经在唐宋文人中极具广泛影响呢?为了证实这一点,著者在精确统计佛经在不同目录著述情况的基础上,结合唐宋诗文作品和相关史料,最后“选取了唐宋文人间普遍流传的《般若心经》、《金刚经》、《妙法莲花经》、《维摩诘经》、《坛经》作为主体”,将研究范围确定为五部佛经。又如,关于佛禅与诗歌、诗论的关系,学界现有成果多从以禅入诗和以禅喻诗来显见唐宋时期诗歌创作及其理论上的新发展。《诗学》则另辟蹊径,既注重诗歌意象、构思、意境、章法等元素的佛经溯源,通过具体而典型的例证实事求是地寻找佛经和诗歌之间的关联;又重视从佛经中寻觅传法方式、思想观念、义理含蕴、修行特点对诗学理论、文学思想和诗美学倾向的影响。在具体的诗学思想、诗歌言说方式与佛教的关系研究方面,学界往往从大处着眼,泛泛而论,进行模糊化、笼统化地总体评说。《诗学》则以具体佛经为基点,清晰而准确地坐实相关诗学的佛教文化渊源。如《心经》的色空观与空灵的诗歌境界及虚静的创作心态,《维摩诘经》中的维摩无语与宋诗表达方式等等。
该著不但资料翔实丰赡,而且注重挖掘史料中蕴含的理论因子,善于从丰富博杂的佛典、文学资料中提炼出恰如其分的理论观点,显示出深厚的功力和敏锐的学术眼光。《诗学》研究的初衷,是想通过佛教五经中佛教思想的阐释和文学性的分析,建构一种佛经文学的研究思路,探索佛教思想与诗学审美特征结合的问题,即在佛教思想的作用下,文人特殊的宗教情感体验给审美艺术风格和诗学观念带来的影响。正如该著前言所云:“本文作者希冀,在佛教与美学观念及文学创作之关系研究中,减少模糊影响之说,而将研究建立在较为坚实的基础之上。”可以说,《诗学》每个章节都是围绕这个研究思路和研究目的展开论述的。如第五章“宗教革命的经典《坛经》”,作者在介绍《坛经》四种代表性版本基础上,依据唐代诗歌、碑铭,将唐代文人对慧能及《坛经》的接受分为初唐、盛唐和中晚唐三个时期,并论证宋代文人接受南宗禅表现出的融通化、实用化、学理化三个特征。在这些实证研究以及对繁杂资料的整理分析后,具体论证了《坛经》标举自性、推崇顿悟与重心性、重独创的诗美学倾向,直指人心、废除文字与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的诗学思想,不拘修禅方式、随顺通流与自然、任诞的诗学审美追求之间的密切关系。作者认为:“《坛经》的形成与流传是佛教中国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它向我们标示了佛教内部的一场革命,这场革命也深刻地影响到思想界、文学理论界。”并认为“《坛经》的流传与中唐的诗学观的变革、中唐诗风的新变有着内在的关系。”这些见解和推论采取文献学与文艺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史料与理论相参证,别开生面,令人信服,颇具创见性和理论洞察力。
其三,宏观纵论和微观研究相结合。佛经的文学性及其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前辈学者筚路蓝缕、开荒耕耘之后,学术界一直有所关注,但多偏重总体描述和宏观概说,对于具体的佛典、针对特定时代的文学创作作深入细致的微观剖析方面略显不够,有待弥补和加强。《诗学》正是在此学术研究背景下,从唐代译出的两千多部佛教典籍中选取唐宋中土士人广泛喜爱的五部经典为对象,并将唐宋诗人、诗歌、诗论与佛教五经进行参照比对、深入钻研,采取了宏观概论与微观剖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
从结构布局来说,前言是总论,高屋建瓴地概述了唐宋文人与佛经的关系。正文五章是分论,分别论述五部佛经与唐宋诗学之间的相互影响。同时,就正文而言,章节论述既注重将唐宋文人视为一个整体作群体考量,又兼顾重要的个案分析,如张说与《般若心经》、苏轼与《金刚经》、岑参与《法华经》、王维与《维摩诘经》等,总论与个案并重,二者互相支撑和补充,共同构成了完整而严密的论述体系。例如,《诗学》第四章“文人的案头常备书《维摩诘经》”中指出:“唐代文人及后世的文人普遍推崇《维摩诘经》,是因为推崇维摩诘这样一位优游于形而上和形而下的人物。这是中华传统中所不曾有过的消解了人格上的矛盾的人物。……佛教经典中的维摩诘长者树立了一个出世而又处世的成功典型。”因此,《维摩诘经》的出现,使文人在维摩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找到了效仿的榜样,也看到了他们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从而得到了唐宋文人普遍性的共鸣。在总论唐宋文人与《维摩诘经》关系的同时,《诗学》又辟专节详细论述王维与《维摩诘经》的关系,并引用王维诗句“名字本皆是,此心还不知”后认为:“王维有意地强调自己的名字,就是强调维摩诘对于他自己的意义。……选择维摩诘是选择一种在家而出家的居士生活方式;选择维摩诘是选择一种辩证的思维方式;选择维摩诘是选择一种有意味的语言表达方式。”作者在群体总论和个案分述中各有侧重,互相补充,力图兼顾宏观评论和微观分析,以便《维摩诘经》与唐宋诗学的关系得以较为全面地呈现出来。
《诗学》非常注重微观考量、个案研究。比如,佛教譬喻文学及其对中国文学的影响,研究者众。然而,审视这些成果,不是鸟瞰式概述,就是简单比对列出,细致入微地进行分析者甚少。作者从佛经中选取譬喻最著名的《法华经》,分析“法华七喻”构成的丰赡内涵,并举例说明唐宋诗歌中这些譬喻的含义及其折射出的文人心态。将“法华譬喻”与唐宋诗歌进行对读与比较,发掘佛经譬喻文学到中国文学之间的借用、改变与衍化,进而更深层寻觅唐宋文人的生活心态、思想意识、写作方式、思维特征、创作轨迹和审美经验。又如唐宋诗人经常撷取《法华经》“三车喻”中白牛车入诗,《诗学》指出:“描写牛及牛车的诗歌其双关义在于,既有现实中牛和牛车作为农业交通工具的意义,在此意义上,表现作者回归田野的心境;又有佛教经典中牛车作为通向解脱的彼岸的途径的意义,由此表现作者皈依宗教的愿望。”并认为“这可能是佛经传播而带来的始料未及的效果。”诸如此类具体分析文人接受佛经譬喻后赋予新含义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化城喻之“化城”原为暂时止息之所后指解脱目的地、穷子喻中由重回归结果到着力描写父子关系等等。对这些具体佛经手法与诗歌用典进行微观观照、深入分析后得出的结论均为切中肯綮、持之有故的公允之论。
其四,辨证和比较的学术意识。《诗学》写作过程中,往往在比较中考察佛经和诗学之间的关系,注意二者间的双向阐发,并能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富有较为浓重的辩证学术意识。自东汉至唐宋,均有佛教典籍译入中土,佛经汉译的过程中,文人不仅仅作为被动接受者,而且主动参与译经、传经。所译佛经多经文士润文,如昙无忏译经时曾有谢灵运参与,玄奘译经有许敬宗、薛元超等人润文,义净译经有李峤、卢藏用、张说等人加入等等,这一现象说明,佛经与文人、文学的关系不是单向影响的,而是双向辐射的。《诗学》中既看到了佛经对文人、诗歌、诗学的影响,同时也认为:“文人的参与译经,主要承担为佛教的中文译本润色之任务,这可提高佛教经典的中文版的可读性、影响力、传世性,而且,也促进了佛教中国化进程。”又如,作者在论述唐宋文人接受佛经、唐宋诗歌从佛经汲取养分等正面影响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唐宋文人对佛经的批评和排斥、佛经给唐宋诗歌带来的负面影响。认为《维摩诘经》的“不二法门”对王维艺术表现带来的是积极和消极并存的影响、宋代文人对《法华经》的批评、理学家对《维摩诘经》的批评等等,无不如此。
辩证法认为,事物总是相比较而存在的,有比较才有鉴别。通过比较,可以发现事物的相同点和不同点,更容易找到事物的变化规律。《诗学》论述过程中,比较无处不在。如在书中常拿儒经、道经作参照系来陈述佛经的含义、特点和优长。又如在论述《法华经》对文人思想启迪时,指出文人接受和崇信《法华经》与一般社会成员有极大的不同。在探讨《心经》、《维摩诘经》、《坛经》对文人的影响时,均将唐、宋两个朝代分而置之,从不同侧面论述二者的关系,这其中也透露出比较意识。论述唐宋人对佛教(佛经)批评时,认为宋人比唐人更深一层,宋人不仅有唐人在社会生活层面的抨击,也有思想和哲学深层次的批评。
综上,《诗学》与其他佛经文学研究著作相比,可谓独辟蹊径,鞭辟入里,新见迭出,这反映出作者在佛经文学研究方面的深入思考和有益尝试。书中对佛经中文学因素的分析与归纳,对唐宋诗学中佛经影响的搜寻与溯源,有助于识别和确认佛教文化对唐宋文学的具体影响。张海沙教授积数年之力推出的这部厚重之作,为佛教文学研究开拓出新的研究空间,无疑对继续拓展和深化佛经文学、佛教与中国古代文学关系研究,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
[责任编辑 吴奕锜 责任校对 王 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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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5)03-0157-04
2014-10-27
张振谦(1979—),男,河南许昌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