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起一行

2015-11-14 12:42文/巴
青年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五小伙子文化

⊙ 文/巴 一

另起一行

⊙ 文/巴 一

巴 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当代》《收获》《北京文学》等刊。出版《故乡在晚风中》《巴一散文选》《巴一中篇小说精选赏析》等多部著作。曾获“老舍文学奖”,团中央首届“鲲鹏文学奖”,“重庆文学奖”等。

知道丈夫没有性功能,是在第三天晚上。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呼呼地刮着。窗户上的塑料薄膜好像被吹开了一个口,一股一股的风一阵阵地刮进来,让娟子和她的丈夫在新婚的大床上冻得瑟瑟发抖。她掖了掖被子,又蜷了蜷身子,把头紧紧蒙住。辗转反侧,她的丈夫仍然没有动静。她忍不住了,用脚狠狠地蹬着床那头的丈夫。

娟子越蹬得使劲,她丈夫越往床头畏缩。

“又睡着了吗?”娟子问。

床那头没有动静,她感觉到他在侧过身去,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脚。

娟子说:“你怎么回事啊?也不说话。你要是嫌乎(讨厌)俺,就直说嘛。”

娟子把脚缩回来,然后不等丈夫回话,就钻进了床那头的热被窝。当她把他的手拉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把娟子抱在了怀里。娟子幸福地任由他爱抚,等待着她男人的给予。可是他没有。她把发烫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她男人的胸膛,轻声地说:“你是咋弄的……”

她丈夫小声地说:“对、对不起。”

娟子十七岁,她丈夫二十五岁。娟子在镇子上的供销社当售货员,她丈夫在镇子上的信用社做信贷员。两个人都有工作,都不是在庄稼地里干活的农民。信贷员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在农村买农具、买化肥、买种子,在镇上做生意、跑运输、开饭店,干哪一行都离不开信用社,都要找信贷员贷款。因此,信贷员在镇上人的心里是受人尊敬的“财神爷”。

娟子在初中三年级下半学期就从学校去了镇供销社上班。在供销社这个单位里,娟子是年龄最小的。纤细的腰身,秀丽的面庞,甜甜的眼睛,得体的衣着,让人一看便能感到她的美丽,非同于别的同龄女孩的气质。

在供销社营业柜台里,娟子忙碌的身影和动人的微笑,给前来买东西的人留下深刻又美好的印象。镇子上的小伙子们有事没事经常到她的柜台来。他们把自行车停放在供销社门口,你推我我推你,挤眉弄眼,折腾大半天,才敢走到娟子的柜台来,问这东西什么价,那东西什么价,或者根本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看一眼娟子美丽的容貌。

娟子早就看透了小伙子们的阴谋诡计,故意板起面孔问他们:“买些啥?”小伙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吾半天,也没有说出来想买啥。娟子就笑了,这轻轻的抿嘴一笑,使得小伙子们不买东西感到太不好意思似的,领头的那个小伙子买了一个作文本子,后面的小伙子买了支铅笔,又买了支钢笔,挂在胸前。娟子咯咯地笑,夸奖道:“钢笔在你上衣兜里一挂,真像个大学长哩。”得到夸奖的那位小伙子,像吃了顿大餐似的,在同伴们的羡慕声中簇拥着走出了供销社大门。

四月初八那天上午,小镇上逢“古会”,人山人海。村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镇上,购买农具。男人们大多穿着粗布做的夹袄,满脸的皱褶和粗糙的皮肤,像抹了炭的“火棍头”;女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宽大薄棉衣,头上的围巾系在脖颈里,目光呆滞地东张西望。四月初八的“古会”是麦忙季节的前奏,在集上买一碗炒凉粉,买一杯汽水,买一根冰棒,割一斤肉,已经是村人们最奢侈的享受了。

娟子这天特别忙,都累得有些嗓子沙哑了。当她好不容易休息片刻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一亮,来了一位身材高挑、面目白皙,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小伙子。娟子没有见过他,凭直觉,一看就知道他是城里的小伙子。不知不觉间,娟子有些紧张起来,手心里也沁出汗来。小伙子买了十张大白纸,又买了两瓶墨汁。

结账的时候,小伙子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啊?”

娟子的脸羞怯得像块红布,礼貌地回答道:“俺叫娟子。”

小伙子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文化,在镇文化馆上班。”

娟子觉得这名字好记,叫个文化,又在文化馆上班,真有文化。娟子笑着问他:“你不是我们镇上的吧?”

李文化回答道:“你猜得真对,我是从县城调到镇文化馆来的。”

李文化又说:“下次你要进城的话,我带你去。”

娟子羞赧地回答道:“俺没去过城里哩。”

买东西的一个接一个地过来,娟子也再没有时间和李文化攀谈了。

李文化调回城里那天上午,送给娟子一个黄书包,包里面是两块浅黄色的“的确良”布料,还有一封信。

第一遍读这封信是她一个人看的,第二遍是她和妹妹一起看的,第三遍是和她柜台里的姐妹们一起看的。每一次看完这封信,她的心里都甜得像灌了蜜。她心里再也忘不掉这个叫李文化的城里人了。

回到家那天晚上,她妈妈叫她拿出信来,她说:“撕了。”她妈问她:“是不是城里的那个小伙子向你求爱?”娟子摇头说:“没有啊,谁说的?”她妈把娟子拉坐在床头,小声给她说:“闺女,咱镇上那个信贷员托媒来了,看上你了。”

情窦初开的娟子,心里在咚咚发跳。她妈说:“能嫁给信贷员,那是我们全家的福气呀,多少大闺女都攀不上和他成亲哩。”

娟子好久没有说话。她妈接着说:“这小伙子比文化馆的那个城里人长得漂亮,工作又好,将来我们全家都跟着你享福了。”

娟子好奇地问:“他比那个李文化还帅?”

她妈说:“当然了,排成(英俊)得很。”

娟子脱口而出道:“好啊,好啊,俺看看,你到底楞中(相中)他啥了?”

她妈说:“你给那个李文化写个回信,告诉他你不同意。”

娟子想了半天,说:“算了,我写不来那些肉麻的话。”

第二天信贷员就来了,果然像她妈所说的那样,小伙子长得身材适中,面目清秀,精明强干。尤其手里提着的黑提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很多钱。信贷员真诚的微笑,体贴入微的举止,给娟子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信贷员信誓旦旦地说:“娟子,以后只要你家里人或者你的同学需要钱的时候,找我贷。”

娟子歪着头笑,说:“真的吗?”

信贷员拍了拍他的黑提包,保证说:“只要你嫁给我,一百个真的。”

从此后,按照淮北农村的规矩,“送压手”(送彩礼)、两亲家“见话”(会面)、“合年命”(算八字)、“摘日子”(定日子)。

农历腊月二十九早上,娟子穿上大红棉袄,在锣鼓喧天、鞭炮阵阵的响声中,尾随着吹唢呐的人,到了信贷员的堂屋里,和信贷员拜了堂。

在新房的大床上,娟子激动地对自己说:“我要做新娘了。”她的耳边久久地回荡着高音大嗓的豫剧,马金凤那句“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唱词,让她闭上眼睛就能哼出声来……

回到城里后,李文化很快被安排到了县文化馆。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也就是“在乡下锻炼了一下”,“镀了金”。县城里有他的同学,有他的亲戚朋友,他的生活重又回到了有规律地上下班,日复一日。唯一让他时常念想的就是迟迟没有收到娟子的回信。

很多次他在想娟子很忙,他在想娟子忙着在供销社里卖东西,坐不下来给他写信,他在想娟子穿上他买的那个“的确良”布料,一定更加楚楚动人,他在想娟子的家人一定会同意她嫁到城里来。

李文化的书法由正楷变为行草,由行草又回到正楷。旧报纸,还有法院发下来没有贴出去的“死刑布告”,都是他练习书法的稿纸。每个月三十八块钱的工资,除了自己请朋友吃顿“羊肉板面”,其余的都买了书法方面的书籍。李文化练习最多的字就是“娟子”两个字。翻过来写,倒过来写,横着写,竖着写,这两个字让他写得如醉如痴。有一次,他把“娟子”写成了“钉子”,他静静地一想,可不是吗?娟子就像一颗钉子,已深深地镶嵌在他的心灵深处,深深地、隐隐作痛地钉进了他的身体内。

春节后,李文化回了一趟镇子。当他得知娟子嫁人的消息后,一个人在供销社大门口伫立了很久很久,任凭鹅毛大雪覆盖头顶。

李文化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在介绍人的撮合下,找了位城里的姑娘。结婚后,李文化调到了县文化局,成了县文化局最年轻的副局长。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县法院认识了副院长赵玉标。因为两人都在那个小镇上工作过,所以有说不完的话。赵玉标比李文化大四岁,李文化习惯喊他“标哥”。标哥在镇子上也认识娟子,谈起娟子,两人都眉飞色舞。赵玉标感慨地对李文化说:“娟子要是嫁到城里来,嫁给你,那才真叫郎才女貌,那才真叫绝配。”赵玉标越是这样说,李文化越觉得娟子嫁得可惜。赵玉标常常安慰他说:“真心爱一个人,在心里就够了,非要娶她做妻子的话,说不定你给不了她幸福。再说,她嫁给信贷员,条件那么好,她就知足吧。”

李文化想到信贷员的工资待遇高,也感觉到有一些自愧不如,对娟子的幻想也就慢慢消失了。

后来,李文化在县城里见到娟子,是在县医院的门诊大楼里。

那天,李文化和赵玉标去县医院看望一位领导。走出住院部,一个美丽的倩影吸引了李文化。李文化激动地喊了声“娟子”。赵玉标也确认地说:“是娟子。”李文化正要走过去,被赵玉标一把拉住。

“娟子身边那个男的,不就是她丈夫吗?”赵玉标说。

李文化停住了脚步。没想到娟子走了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娟子说:“标哥,文化哥,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标哥回答说:“娟子妹妹,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漂亮。”

李文化望着不远处的信贷员,说:“那是你老公吧?”

娟子点头,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

标哥拉着李文化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上午,李文化又来到了县医院门诊大楼。他在猜想娟子是在陪谁看病吧?陪她老公?陪她的家人?他查询病人入院记录,但没有娟子的名字。

下午,他又来到了县医院,果然又见到了娟子。门诊大楼里人来人往,不少人跟李文化打招呼。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他对娟子说:“走,到我办公室说说话去。”娟子犹豫着,还是去了。

李文化问:“你在陪谁看病呢?”

娟子说:“陪我老公。”

“他什么病啊?”

娟子支吾了半天,说:“没病。”

李文化没有再问,换了个话题,关心道:“你小孩应该三四岁了吧?”

娟子望着李文化的眼睛,张了半天嘴,没有回答他。

李文化自言自语道:“我小孩都四岁了,你的小孩应该还要大一岁。”

娟子被触到了心灵的痛处,极不情愿地回答道:“我还没有小孩。”

李文化“噢”了一声,后悔自己不该问及这个无聊的话题。

李文化坚决要请娟子吃饭,娟子没有拒绝。

刚刚在饭店的包厢里坐下,李文化的妻子拉着小孩,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见了李文化便破口大骂。若不是饭店老板极力劝阻,他老婆非打娟子一顿不可。

娟子悻悻地走了,一脸的无辜,一心的伤痛。

李文化的老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逼迫李文化说出了娟子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连续几天,他老婆到娟子家又哭又闹,搞得这事在全镇家喻户晓。这还不够,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回到县城还到李文化的领导那里去告状,无中生有说李文化搞女人。

李文化辞职了。辞职后,他就下决心和她离了婚。

当法院判决书下来后,李文化便提着一只破皮箱,去了北京。

娟子病了,住在了镇上的医院里。

本来,镇子上没有人关心娟子有没有小孩的事。她的家人、亲戚邻居也都认为娟子年龄小,也都没有在意她有没有生小孩。直到李文化的妻子来大闹了几天,镇子上的流言蜚语甚至侮辱娟子的传说,才弥漫开来。娟子比谁都清楚,三个一堆、五个一团,凑在一起嘀咕的妇女们,都在谈论她的生活作风问题呢。

她妈妈问娟子:“你到底和那个李文化有关系没有?”

娟子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信贷员追问娟子:“你到底什么时候和他好上的?”

娟子停住了哭泣,慢慢抬身,靠在床头上,有气无力地对她丈夫说:“俺没有和他好,谁和他有那个事,天打五雷轰。”

信贷员马上拿着湿毛巾,擦拭着娟子瘦削的脸颊,连连说:“别赌咒,我的错,我的错。”

娟子妈在一旁说:“你看看,俺这个女婿多疼爱俺闺女啊。”

娟子的脸转向她妈妈:“妈,俺想离开他,俺想离婚。”

她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娟子:“你说啥?离婚?那是‘麦呀娘’的话——说不着的废话!”

信贷员瘫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墙壁,一语不发。

娟子的话打破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公,叫俺走吧。俺跟你过了四年了吧,你是个好人,对俺也好,俺也舍不得你。可是你叫俺咋办呢?俺还年轻,俺不能不生小孩啊。别人骂俺,耻笑俺,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因为啥。”

娟子妈听得一头雾水,她就问信贷员:“到底是咋回事啊?”

信贷员站起身来,没有解释什么,对娟子说:“我同意,就按你的意思办了吧。”

娟子从镇上的法庭领取了盖着人民法院公章的调解书,没有去她妈妈家里,而是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

娟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是在认识小五之后。

娟子坐的公共汽车停在了县城的车站里。下了车去哪里呢?娟子没有想过。她东张西望着,这时才感觉到真的有点饿了。她要为自己庆祝一下,要为自己战胜懦弱奖励一下自己,她要为自己成为自由人幸福地吃顿饭。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交警宾馆”四个大字。她径直走过去,交警宾馆的楼下是一间不大的“格拉条面馆”。“格拉条”是什么玩意儿?她好奇地坐下来,要了一碗格拉条。原来格拉条就是圆圆的宛如粗粉条的细长面食,煮熟后放上些芝麻酱、荆芥等佐料,满口生津,余味悠长,价格便宜。娟子见女老板忙不过来,吃完饭后,就忙着帮她收碗、洗碗,帮客人递筷子。老板娘劝都劝不住。

老板娘说:“姑娘,你一看就是城里人,怎么能这么勤快帮我干活儿呢?”

娟子笑了,说:“俺不是城里的,俺是从小镇上来的。”

老板娘眉飞色舞道:“真的呀?你长得这么漂亮,真水灵。要是你愿意,就在我这小店里帮忙好了。”

娟子连忙回答说:“好啊,好啊,太谢谢大姐了。”

老板娘急忙要掏钱,退回娟子刚才给她的饭钱,被娟子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娟子生气一样地说:“应该收钱的,应该收钱的。”老板娘停了一会儿,担心似的问娟子:“你在这里帮忙,该付你多少工钱呢?你有住的地方吗?”娟子说:“俺不要工钱,吃饭免费就行了。”老板娘笑容可掬,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又关心地问:“妹子,你结婚了吗?以后就在城里找个婆家吧。”娟子摇了摇头,局促不安起来。她实话实说:“俺离婚了,一个人。”老板娘半信半疑,上下打量着娟子,说:“你要什么条件的?当官的还是有钱的?”娟子没有再说话,到池子边洗碗去了。

小五是交警宾馆的总经理,常常来吃格拉条。有一次,老板娘告诉娟子,小五也是刚离婚,人挺好的,是个正式警察。娟子没有往心里想。有几次,小五也故意给娟子搭讪。娟子回答几句,就转身忙她的事去了。唯一让娟子记住的,是他魁梧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睛,稳重的谈吐,让她联想起看过的电影里特别有男人味的英雄来。

小五不像那些挑剔的食客,那些人总是一会儿嫌面条多了,一会儿嫌面条盐放多了,一会儿又说太慢了;只有小五啥也不说,眼睛里闪动着对她的好感和谢意。

老板娘苦口婆心地劝说,终于让娟子对小五动了心。和小五单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娟子和他走在沙河堤坝上。她倾听着小五因工作太忙而忽视了妻子的感受,愧疚地向妻子提出了离婚。小五不停地倾诉着他的苦衷,娟子默默地听着。小五要娟子讲讲她的不幸,娟子说:“我没有不幸。”小五又问她离婚的原因,娟子泪水婆娑,始终也没说出原因来。

一年多之后,娟子终于被小五征服了。在决定和小五永远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娟子才真正地了解了一个健全男人的全部。

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就要为男人生儿育女。这是娟子从小就听到的话。她要做一个真正的好女人,相夫教子,任劳任怨,她要和小五有一个自己的爱情结晶。

又过了一年,娟子的愿望就实现了。她怀上了小五的孩子。

不幸的是,她的孩子十一岁那年,小五病亡了。

娟子抚摸着丈夫冰冷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

娟子说:“俺怎么这么命苦呢?往后的日子俺该咋过呢?”

生活的重担从此压在了娟子瘦弱的身子上。娟子知道,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为了避免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为了给儿子一个温暖的家,她省吃俭用,把丈夫遗留下来的钱供养孩子读书。本来已经弱不禁风的身躯,更显得单薄和瘦小了。

皱纹慢慢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爬上了她的额头,冗长的生活一天天,就这样窘困地打发着。她多么希望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多么希望儿子快一点长大成才。

也有人问她还嫁不嫁人?她总是苦笑着回答:“俺命苦,这辈子再也不想了,就盼着俺儿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帮他带好孙子就行了。”

娟子的眼眶里已没有了泪水,就像水井里边没有了泉眼。娟子深爱着小五,他的照片、他的遗物都工工整整地放在两个皮箱里,皮箱子就放在她的床头边上。每天看到箱子,就看到了小五。在她心里,小五没死,小五永远陪伴着她。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皮箱,就像抚摸着小五的脸颊一样。她发自内心地感谢小五,是小五让她在城里有了家,是小五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是小五让她有一个听话懂事的儿子……

娟子的这一切遭遇,李文化在北京都知道。

李文化和所有成功人士一样,在京城漂泊、奋斗。二十年的惨淡经营,让他从一个装饰公司的小工,发展成为知名度和信誉度在同行业领先的公司总裁。他的身影奔波于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里,他的笑声回荡在鸟巢、水立方的空间里。他的公司从低矮的居民楼里搬到了气宇轩昂的写字楼。在京城,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多如牛毛,北京的房价也在富豪们的炒作下,变得让人触不可及、望而生畏。李文化虽算不上是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商界大鳄,但在装饰行业也算是鹤立鸡群、颐指气使的亿万富翁。

李文化的第二任妻子是个画家,在王府井开了一家自己的画廊。虽然她的画与大师们还有距离,但在媒体炒作和市场运作下,在亚洲国家有着一定的声誉和市场。

李文化决定为他的妻子在老家办一次画展。这个曾经当过文化局副局长的商人,想到的不是为妻子挣得财富,而是一种思乡的病,时时剜动着他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李文化的乡思情绪时时像挥之不去的晨雾,缠绕着他。虽然家乡人经常来北京谈起旧事,让他的思乡之渴有所缓解,但身在异乡、梦回故乡的愁绪,一刻也没有从他的心间排遣。每天的梦里,他梦见的都是在小镇上送给娟子情书的那一幕,他梦见的都是在县医院里遇见娟子的情景。他还常常梦见和赵玉标一起去找娟子,梦见娟子泪流满面、悲恸欲绝的哭声。

回到县城的那天,赵玉标早早地来到了火车站,赵玉标见到西装革履的李文化,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年轻啊?”

听惯了恭维话的李文化,又恭维起赵玉标来:“你老哥今年五十四岁了吧?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我比你小四岁,年轻个屁呀!”

赵玉标撮了一把黝黑的脸膛说:“真是啊,你都二十年没回来了。再不回老家来,我们以后都老得不像样了。”

李文化叹了一口气:“是啊,是啊,乡音未改鬓毛衰啊!”

赵玉标问他:“这次你回老家来主要想见谁,告诉我一声,我来联络。”

李文化压低嗓门,对他说:“我想见娟子。”

赵玉标良久没有说话,“吭吭”咳了两声。

“她还在县城吗?”

“在。”

“她又结婚了吗?”

“还结什么呀?生活对她真不公平。”

“我该怎么帮她呢?”

“不知道。”

李文化仰靠在车子里,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也不知道自己必须见到娟子的原因,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娟子。娟子需要他的帮助吗?

当赵玉标费尽周折,终于打听到娟子的手机号码时,他有些喜出望外。在电话里赵玉标说:“娟子,我是标哥,有个老朋友从北京回来了,二十年没见了吧,想见见你。”

对方的听筒里久久地沉默着,坐在一旁的李文化静静地听着,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喂,娟子,听得见我说话吗?”

“标哥,听得见。”

“你想见他吗?”

“……”

李文化急忙把标哥的电话夺了过来,对着话筒喊:“娟子,我是文化,我回来了。你来吧。”

对方挂断了电话。

赵玉标很无奈地望着李文化:“算了吧,别人不想见你,也就不要打扰她了。”

“我已经打扰她了。”

此时此刻,李文化十分懊悔自己不该打这个电话,不该再去打扰曾经伤害过的这个善良的女人。

二十分钟后,赵玉标的电话响了,是娟子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娟子没有伤心痛哭和哽咽,没有李文化想象中的埋怨和拒绝,而是她清脆温柔的问话。

“标哥,刚才不好意思,我屋里信号不好,文化哥回来了是吧?”

李文化把标哥的手机抓了过来,激动地说:“娟子,我是李文化。”

“文化哥,你好!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见个面吧。”

“什么时候啊?”

“明天上午吧,在市博物馆。”

“到博物馆干什么?我又不懂古董。”

“不是,我爱人的画展明天上午在那里举行。你来吧。”

“好,好,我一定去。”

像任何事情没有发生一样,赵玉标笑了,说:“满意了吧?娟子能答应明天上午去,我真没想到。说明人家心里也有你呀。”

李文化问:“标哥,我该为她做点什么呢?”

赵玉标又回答道:“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娟子没有出现在博物馆,忙前忙后的李文化一直见不着娟子的身影,多次催促标哥给她打电话。标哥应承着,一个电话也没打。

走出博物馆的大门,李文化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娟子。

他走了过去,上下打量着依旧美丽如初的娟子。他感到眼前的娟子和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娟子一模一样。眼睛里依然清纯得让人心动,微笑着的嘴唇依然荡漾着纯朴的涟漪。

“你怎么还那么漂亮呢?”李文化脱口而出。

“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娟子看着他的眼睛,立刻又移向了别处。

李文化不想问及她的家事,而是喊来了站在远处的画家妻子。李文化介绍道:“这是娟子。”

恍然大悟的妻子连连说:“真好,真漂亮。走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娟子连连摆手说:“谢了,谢了。见见你们就行了。”

画家对她丈夫说:“你不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娟子吗?拿出来。”

李文化慌忙拉开他的手提包,说:“对,送一幅我爱人的画儿给你,上面有我写的书法。”

一幅硕大的水墨画,李文化展开了让娟子看。画面中有四个字,突然间映在了娟子的眼帘——

另起一行

李文化当着他妻子的面,对娟子说:“娟子,我现在经济状况很好。生活在这个时代,处处都需要花钱,我知道你常为钱发愁,告诉我,你需要多少我给你多少。好吗?”

娟子看了一眼李文化,又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笑了笑说:“谢谢你,俺用不着。有你们送给我的画,还有这四个字,就够了。‘另起一行’,这四个字对我很重要。”

说完,娟子折叠起画儿来,目送着他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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