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慧娟
杜诗的“诗史”特性,往往是将历史的前因后果、真相,甚至细节,蕴藏在具体而又鲜明的人物故事、人物形象、人物性格气质之中,故而形成了他在“三吏”“三别”和《八哀诗》这两个时期的创作高峰,其独一无二的光辉令后来者叹为观止。“三吏”“三别”是从民间基层着眼反映大唐历史巨变的;《八哀诗》则着眼于唐王朝高层政治的经验教训,尤其着眼于帝王的错误,明确了大唐巨变的总祸根,在于王朝权力高层的昏愦腐败。
笔者认为,“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是《八哀诗》全篇诗眼,所有的构思都指向这一主题,都是为表达子美先生浪迹巴蜀大地多年,替君王反省“安史之乱”的方方面面,进而得出的这一思想成果。当然,这一思想成果也具有双面性:即既表现为对君王的指控,又表现为对君王进行拨乱反正的期待和指导。这就是子美先生在夔州的大山大川之中,在弃官多年之后,“忽然”惭愧身为“郎官”养病江湖,“忽然”万分急切返回朝廷“欲陈济世策”(《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五)的深层原因。
《八哀诗》用八个唐朝人的生平事迹来梳理盛唐以来的历史脉络与人间正道,来梳理令子美刻骨铭心的国家大事与人生细节,在所选人物和结构安排上,无不透露出子美先生能够将深刻的思想内容和精湛的艺术表现完美融合的能力。
三位将军、一位王子、三位大文人小官员、一位大文豪兼宰相,这样的人物阵容及安排,随着每一篇章的展开,对全诗主题进行或正面或侧面、或理性或感性、或大局或细节的多重冲撞,以回旋交响的形式,将子美毕生的政治理想和人本思想,一一呈现。本文讨论《八哀诗》的深思成果及其指控与期待意义,将从以下三个思路进行:一、《八哀诗》的人物选择及其结构安排与主题呈现;二、李邕个案解读;三、夔州自传诗对《八哀诗》主题的补充与扩展。
笔者水平有限,错误之处,请批评。
严武
子美先生在夔州怀念往昔时光和旧友,其中跟军人相关的应该不多,严武是个特例。严将军在蜀中对子美生活多有照顾,子美跟他的关系很深,所以,选严入诗是情与理的双重需要。于理的方面来说,尽管古代评家例如仇兆鳌颇有酸意和不解意,说“至比之为诸葛、文翁,不免誉浮其实。噫,唐世人物,如严武者何可胜数,而后人至今传述,公之有功于武多矣”,但他也承认严武在守边方面的确功不可没,承认“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诗句“诚实录也”。杨伦对子美诗中详述乱起之时严武追寻肃宗一节的解读非常到位,也非常重要:“镇蜀为严公一生事业,且知己之感存焉。至扈从赞议事,本可简笔带过,以公于是时亦自陷贼谒上凤翔,触着当时情景,故不觉言之详耳。”也就是说,子美所选之人之事,定然有契合自家昔日“好”时光、“好”心情的细节因素,这样写作上不仅自然生动,更能借此令自己也回味一把“昔日重来”的惆怅,即《八哀诗》的家国大感情是以子美个人小感情为依托支撑起来的,这是文学作品感人的关键所在。子美对严将军的评价,重在其边功:“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也重其谨慎忠君:“共迎中使”、“军令分明”(《诸将五首》其五)、“炯炯一心”、“以兹报主”。严武英年早逝,于国家的边防,于蜀民的安危,于子美的私人感情,都是一大悲哀。
王思礼
相对于严武入选的单纯情节来说,王将军的入选因素就有点复杂了。
从王思礼篇的内容与写法来看,子美把握住了这位将军的个人命运和唐朝历史节点的紧密联系,并加以细致呈现:王是高丽人,出身于世代为唐朝守边的军人家庭,曾在哥舒翰手下任职,是哥舒屡立边功的一员干将。王将军在“安史之乱”初期,差点儿成为哥舒失守潼关的替罪羊,肃宗要杀他,刚好遇房琯大人从上皇那儿送来宝册,为他说情,这才救了他一命。
笔者非常遗憾古代杜诗评家好以杜诗论史书记载正误,这样反而会造成混乱。例如仇注转引钱笺云:“《通鉴》载思礼自潼关至,在次马嵬驿之前。又云,即授河西陇右节度使,令赴镇,恐当有误。”笔者以为,古代杜诗评家误在没有读通《通鉴》,其对王思礼的这件事是有两条记载的: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凌晨,唐玄宗逃出皇宫,当夜至金城,“……王思礼自潼关至,始知哥舒翰被擒;以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即令赴镇,收合散卒,以俟东讨。”唐玄宗指挥了大半年的抵抗大事,此次对王将军的安排也颇为合情合理,表明他自己虽然在逃跑,但还是想要将士顶住叛军的。当时太子(肃宗)在玄宗皇帝身边,不可能不知此项安排。马嵬坡事件后,父老想留下皇帝,不要他放弃江山和人民,但玄宗选择了脱身,让太子周旋,给了太子留下自立的机会。但太子自立之事是在七月十二日,这之前玄宗还是皇帝。“王思礼至平凉,闻河西诸胡乱,还,诣行在”(六月二十五日前后)。玄宗任命了一批将帅,末后,“以思礼为行在都知兵马使”。
事实上,天宝十五载或者至德元载七月十二日,两位皇帝的双线情节颇有意味:太子在灵武自立;房琯此日追上玄宗的队伍,备受玄宗重用。玄宗在逃亡的半路上居然还发布了一项大规模的人事安排,得到这个消息,天下百姓才知道了老皇帝的位置。老皇帝七月二十八日到达成都,还发文告大赦天下,八月十二日才接到肃宗使者带来的消息,方表态说不再参政,并于八月十八日“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玉册诣灵武传位”。由此,笔者推测,也许王思礼作为军人护卫国宝玉册及上皇官员使者,也是于九月到达灵武,投奔新主的。
两《唐书》的记载,完全没有了这两个月的时间差与情节,而杜诗的笼统,尤其是杜诗评家为保子美一贯正确准确的形象,否定《资治通鉴》的记载,造成了六月潼关失守,九月下旬王思礼获死罪,房琯来送传位玉册,正好救了他的错觉。肃宗当时是杀了潼关败将李承光,按理说王思礼同罪,房琯出手相救的原因大约是,同在玄宗朝患难与共的私人感情,并且,王的身份已经不是哥舒翰的部下了,而是上皇玄宗的“行在都知兵马使”!另一方面,肃宗虽自立了,改元并开始行使各方面权力,但被玄宗严厉控制多年的他,对父皇的任命终究不敢得罪,应该也是王将军活命并在肃宗朝做大官的原因之一,更何况王将军聪明果敢,既跟对了人,又会带兵治军。
话说回来,王将军与房琯有交集,当然是子美最为看重的方面。房琯在唐朝最艰难时期曾有过最得意的日子,即他从上皇处为皇帝带来授权宝册,唐肃宗曾经十分亲近他信任他。“际会清河公,间道传玉册。天王拜跪毕,谠论果冰释。”仇注引《新唐书·王思礼传》记载,解说王潼关败后走行在,肃宗责不坚守,将斩之,正好房琯自蜀奉上皇命至,谏以为可收后效,肃宗“受命以后,因纳谠言,故思礼得释放也”。其实,四处论及王思礼这段经历的新旧《唐书》,也只有这一处明确说房救王,子美诗算个旁证而已。这当然是王入选这组诗的重要原因,如此,房琯一生的华彩乐章便留下了清简又醒目的一笔,省略了单独为房作传的大麻烦。
房琯和李白未入《八哀诗》是千古谜题,说白了却也简单,就是因为二人生平中间有难以说清的麻烦事情,不去说它最好,否则,整个诗作的架构和主题,将会陷入险境。由此可见,子美的浓情蜜意还是遵循了理智的指引,未对文学创作造成不利影响。
另一方面,“际会清河公”一节,也是在表达子美对肃宗执政初期具有纳谏这一帝王必备品德给予肯定,反过来又衬托出对后来肃宗不听自己的忠心谏言的惋惜与批评。当然,王也是值得清河公拯救的一位将军,在肃宗朝最艰难阶段也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这在他去世后两位继任者的故事中尤为引人感叹。据两《唐书》记载,王不善打进攻仗,但善于严格有序地管理军队士兵,更善于理财,他在太原尹、北京留守任上“存军粮百万,器械精锐”。他的继任者管崇嗣待部下,“失于宽大,数月时间,粮米耗费流失殆尽”;肃宗又换任邓景山,邓又管得太严,并且把财物看得比将士性命还重,发生“人命轻于马”事件,惹怒众部下将他杀死。可见,王思礼是肃宗朝中兴以后急需的管理人事与财务的良才,子美怎不为他英年早逝哀痛呢。
李光弼
在三位军人中,李将军功劳最大。在军事上,他智勇双全,但在品格上稍稍欠缺了一点自信和坚毅,因而在遇到奸臣暗害之时,选择的自保方式完全失去智慧与策略,犯了低级错误,跟郭子仪将军处理皇帝与奸臣的屡次夺权与迫害所采取的那种能上能下、堂堂正正、大气豪迈的自保方式,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本与郭将军齐名,因晚节出现瑕疵愧恨而死,其命运最具有悲剧的震撼力量。
李将军的故事和委屈,在当时的大多数文武官员中,在当时的社会上,尤其是在有胆识的士人群体的思考里,应当是反响巨大、认识统一、心照不宣的。古代有些杜诗评家有一个不好的习气,动不动就拔高子美在历史与政治方面的见识,尤其是把他的思想认识无源化、孤立化,这是有害的。例如对这篇传记中的“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筐箧”句,仇氏就说:“……此微显阐幽,欲为纯臣表心也,一语有关大节。《唐书》本传:史官力为暴白。皆公诗有以发之矣。”仅以此为例,仇的说法就关系倒置了。笔者以为,正是因为当时对李将军的故事与委屈的理解与同情具有广泛性,子美才选他入《八哀诗》的;换句话说,前面两位入诗有子美比较多的个人考量,李将军入诗却是“从众”的结果,是代表当时富有正义感的舆论,是为社会大乱之时尚有公道人心在而存档。这个观点笔者将另文阐述,此处从略。具体说到上面两句杜诗,也可当子美相信直笔永存来解,并不涉及翻案之意,因为李的晚节瑕疵和情有可原,即使在当时的朝野就不是什么“幽微”之事。
笔者认为“千里初妥贴,青蝇纷营营”也是《八哀诗》的诗眼,与“宫阙深旒缀”“忠贞负冤恨”一样,直指子美替君王反省之后得到的思想成果:君侧浊流泛滥,贤臣良将不得尽心为君为国为民效力,更不得好死,君昏太久,必须惊醒过来,拨乱反正……
小结一下:选三位军人入《八哀诗》是时代和时局的要求,战乱十年过后,依然无法洗尽兵马解甲归田;朝廷和君王失去控制力,过多的妥协更助长了军队问题的恶性膨胀。子美以严、王和李的故事,一为论说君王失误的根源,二为君王提供忠臣良将的范本。
汝阳王李琎
子美怀念的故人中当然必须有皇家人物。通过怀念唐玄宗的兄长之子汝阳王,可以又讲一遍让皇帝——即玄宗兄弟李宪(李成器)的让位故事;又讲一遍玄宗如何宠爱让皇帝长子的故事。王嗣奭说:汝阳被宠善终,“本无可哀,直以下交情厚感之,故追旧而赋。”此只说对了一半,应该说子美想念汝阳王,详细叙述汝阳王因善射而常常被爱好打猎的玄宗诏去陪猎的光荣,为的是告诉大家,后来唐玄宗停止游猎,“匪惟帝老大,皆是王忠勤”。
子美抓住汝阳王忠君勤谏、玄宗纳谏并体贴百姓、百官、万物的仁心,又回忆和赞美了开元、天宝中的“好日子”一遍,其中暗含的对今日今时之大哀,古代评家为何看不出来?
子美长安十年求官时期,曾进汝阳王府做过门客,他与汝阳王、汉中王的交往,虽然荣耀却并无实质性的好结果,汝阳王与子美其实谈不上什么深交,子美怀念作为曾经的主人的他,虽然可以暗表一下虚荣之心,并自然地联系一下一直有来往的好友汉中王李瑀,但若没有能够体现子美精神大悲的历史细节存在于他们的昔日来往之中,若没有此细节能够从皇家的角度与层面来成就自己这首宏大的组诗,子美也许不会将汝阳王放进《八哀诗》中。
关于汝阳王这个人物的塑造,必须与唐太宗、唐玄宗放在一起方能成像:“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爱其谨洁极,倍此骨肉亲。”四句称赞其是正宗皇亲,本来可以做太子,但因父亲的禅让,只做了普通王子的他也能够极守本分,对皇帝叔叔恭敬维护,所以皇帝对他也倍加爱护,如此,汝阳王方能够说服皇帝叔叔终止狩猎,戒掉一奢。
笔者认为,这一历史细节当是子美作为门客得到的最大收获,是子美最想宣传最希望在皇室发扬光大的仁君之爱、忠臣之义。然而,汝阳王在天宝九载去世,子美哀他早逝,皇室再也没有能够向唐玄宗进谏之人了;同时,皇室再也无法重现让皇帝与皇帝、皇帝与让皇帝之子这样的规规矩矩又有情有义的良好关系了。
后面四哀,全从这一哀而来。
笔者认为,回忆这三位冤屈而死的大文士,大约是《八哀诗》缘起,即这三篇人物传记是最先哭成之作,因为哭他们,则等同于哭自己被弃。
郑虔
郑虔比子美年长,两人在长安交往颇多,于酒于诗文于脾气最为投契,子美专为他和老友苏源明写的诗将近二十首。对此,古代就有评家颇为厌烦,刘克庄说:“《八哀》诗中,如郑、苏二首,非无可说,但每篇多芜辞累句,或为韵所拘,殊欠条畅,不如《饮中八仙》之警策。盖《八仙歌》,每人只三四句,《八哀》诗,或累押二三十韵,以此知繁不如简,虽大手笔亦然。”卢德水说:“《八哀》诗,未免伤烦伤泛,中有数十光洁语,堪与日月并垂者,自不为浮云所掩,大概诗家之元气在焉,杜诗之体统存焉,不可遗,亦不容选也。”仇兆鳌为子美申辩说:“《饮歌》只说一事,《八哀》则概列平生,未可以概论。”在笔者看来,这种厌烦感跟古代评家解读研究的方法有关。刘、卢两位没有横向研究一组诗和纵向研究一段时间的杜诗作品的内在联系;没有发掘子美诗作文字背后、结构背后潜藏的意义;不关注子美作诗所用资源选取,首先要求子美对郑、苏有深情厚谊有深刻了解与同情;加上他们要求诗句与韵律太高太机械,令笔者感觉其本意是认为郑、苏不够格入《八哀诗》,便拿子美为他们作诗比较多说事儿。就连仇的辩解,也只是简单就形式内容相较而言,不能从根本上反驳对方。笔者认为子美选郑、苏二位入《八哀诗》,也是在深情的基础上,兼顾了《八哀诗》主旨的一面,即二人生平经历,典型地反映了天宝年间和乱世当中,一般正直小文官的悲惨命运。
郑虔博学多才,性情放达,虽然其作品得玄宗赏识,但于仕途和生活并未得到好处,和子美就如同难兄难弟一般常聚一起借酒消愁。他们长安十年患难相陪的“好时光”令子美终生难忘,是因为难忘这“好时光”的背面,却是唐玄宗年老昏愦,不仅花天酒地,更要命的是重武轻文,将文治天下的儒道弃置一旁,令众才子贫贱潦倒,害得国破家亡,害得众才子的命运雪上加霜。
诗中以蜻蜓点水笔法,带出郑博士横遭“安史之乱”污染、蒙冤被贬蛮荒之地的史实,再一次表达了对唐肃宗不分青红皂白“严谴”老友的非议。“履穿四明雪,饥拾楢溪橡”“空闻紫芝歌,不见杏坛丈”,正写出子美的心痛和耿耿于怀。虽然,为郑写的最好句子不在《八哀诗》里,但《八哀诗》郑虔篇完整了杜诗中一位大才子小臣子的经典人物形象,这人物形象从整体到细节都可以折射出大唐半个多世纪的兴衰。
苏源明
苏源明是子美在青年时代就结识的老友,孤苦长大,勤于学业,于天宝年间考中进士做了朝廷的小文官。子美怜惜他大材小用,盛赞他勤谏的功绩。仇氏转引《唐书》记载:“肃宗时,禁中祷祀穷日夜,中官用事,给养繁靡。源明数陈政治得失。及思明陷洛阳,帝将亲征。上疏极谏,帝嘉其切直。”“结交三十载,吾与谁游衍?荥阳复冥寞,罪罟已横罥。呜呼子逝日,始泰则终蹇。长安米万钱,凋丧尽余喘。战伐何当解,归帆阻清沔。尚缠漳水疾,永负蒿里饯。”这是子美为郑、苏两位老友悲鸣的送丧之歌。杨伦转引胡夏客曰:“武功少孤,忍饥为官,复以饥卒,读此不禁三叹。”
子美诗常常用经济与民生实况细节,来揭露当时社会的悲惨现状:“始泰”之年,京城的一般官员都可能被活活饿死,那么底层百姓的生命处境,则不言自明有多糟糕多悲惨,这样的“中兴”怎不令人由滑稽之感陷入悲哀之痛?
李邕
对郑、苏的哀念,子美是至情至性以情为重的;李邕篇则展现了子美更多的理性思考,使这个人物“荣枯走不暇”的传奇故事引人入胜。下一节将展开论述,此处概略而言:自开元后十年起,唐玄宗就往昏君的道路上狂奔不止了,“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正是把斯文扫地、山河破碎的祸根,直接与昏君挂上了勾。
张九龄
子美作《八哀诗》是“叹旧怀贤”,贤相张九龄亡时最早,却安排在最后,表明子美认为自己的思想成果必须在全诗结尾部分得到直接呈现,而完成直接呈现的人选,非曾经身居高位、与唐玄宗有近距离关系的张九龄莫属。子美在序文中特为指出,自己不以人物亡时为序的安排是有意味的。更有意味的是子美故意不张扬张九龄最早劝唐玄宗杀安禄山以绝后患之事,只在概述其仕途顺风顺水来到君王身边之时,用一句“碣石岁峥嵘,天池日蛙黾”,表示幽州将帅和李林甫也已双双成为皇帝身边最大的影响力量,极简略而准确地显现了张相的从政环境,显示了对手的强大。
在《八哀诗》里占一半人数的文士之中,张算是幸运儿,他在开元二十二年(724)升为中书令,兼修国史,其学识、文采、风度、品德均深得唐玄宗赏识,因而他说话曾经颇有影响,阻止了一些不合法礼之事。张忠诚直谏,开元二十三年玄宗生日千秋节,群臣皆送宝物,他敢送自己编著的书《千秋金镜录》,提醒玄宗多年前兴起的千秋节送镜节目,已远离初衷,变为了政治秀。“张九龄以为以镜自照见形容,以人自照见吉凶。乃述前世兴废之源,为书五卷,……上赐书褒美。”
表扬张相也是一场作秀,开元后期的唐玄宗已经深陷好大喜功、信神弄玄、享受腐败、爱听媚语的昏愦泥潭,导致张相与李林甫正面交锋,李常用阴招,张渐渐节节败退,直至被李林甫整垮。李林甫老奸巨滑,整人异常有谋略有耐心,他充分利用唐玄宗对自己的儿子们、特别是太子的高度戒备绝对防范心理,制造时间跨度可以长达十余年的,以剪除太子党反叛为名、实则铲除异已的冤案大网,《八哀诗》中的李邕和张九龄都是这个巨大而漫长的阴谋中的目标人物。
据史记载,李林甫与武惠妃勾结,终于在开元二十四年等到太子和两位王子因母亲失宠而发牢骚的过错。当时,“惠妃泣诉于上曰:‘太子阴结党与,将害妾母子,亦指斥至尊。’上大怒,以语宰相,欲皆废之。”张九龄以“太子诸王不离深宫”和史上血的教训劝导唐玄宗,方打消了他废太子的念头。二十五年,李林甫多次在玄宗面前说张九龄的坏话,后来终于起了效果。有一位小人物弹劾某官员时举证不当,因而惹怒玄宗,李林甫借这个人是张九龄推荐的为由又进一谗言,于是成功离间了张相与皇帝的关系,并独揽大权。张九龄被贬出京城,随后,太子李瑛和两位王子也被整死。二十六年,唐玄宗反思三皇子之死,有悔意。虽然“李林甫数劝上立寿王瑁(当时玄宗的宠妃武惠妃之子)”,唐玄宗还是犹豫了,拖了一年,才在高力士“推长而立,谁敢复争”的鼓励下,选择了李玙当太子。李玙被立为太子后,改名李亨,从此开始了胆颤心惊的太子生涯。二十七年,李林甫又升官,正式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二十八年二月,张九龄卒于荆州长史任上。“上虽以九龄忤旨,逐之,然终爱重其人,每宰相荐士,辄问曰:‘风度得如九龄不?’”
子美通过张相的仕途遭遇,将开元后期的唐朝权力顶峰景象展现出来:唐明皇尚容忍张相直言进谏的时候,君王身边的清流浊流尚势均力敌,呈三角关系;当唐明皇彻底抛开张相以后,三角力量均衡的局势崩塌,朝政由浊流一手掌控,君王由“明皇”变成了完全的昏君。
张九龄是唐玄宗最后一面镜子,他不照这面镜子,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这面镜子的正直可靠。据子美诗中对张遭谗言后的境况描写,唐玄宗对张是手下留情了的,而这也许正是子美想揭示的隐意:并未完全昏愦的君王却故意选择了昏愦的活法,选择一发不可收拾的信任奸臣、养肥掘墓人的死路一条!
子美详写张公的文场经历与贡献,评价很高,并着眼于张的不忘君王和朝政的忠诚之义,认为张的被贬和郁郁而终,使得唐朝永失贤相并不可避免地滑向灭顶之灾。“怀贤”到末尾,子美哀己生不逢时,未能将自己的作品拿给先贤交流。失去最后一位贤相的国家果然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最先想念张公的人当然是未昏却装昏的唐玄宗了,《旧唐书·张九龄传》记载:“至德初(驱逐张相的二十年后),上皇在蜀,思九龄之先觉,下诏褒赠,曰:‘正大厦者柱石之力,昌帝业者辅相之臣。生则保其荣名,殁乃称甚盛德,饰终未允于人望,加赠实存乎国章。故中书令张九龄,维岳降神,济川作相,开元之际,寅亮成功。谠言定其社稷,先觉合于蓍策,永怀贤弼,可谓大臣。竹帛犹存,樵苏必禁,爰从八命之秩,更进三台之位。可赠司徒,仍遣使就韶州致祭。’”
又是十多年以后,想做张公一样的贤臣的大诗人子美,在故国的偏远山川夔州“怀旧思贤”,揭露“碣石岁峥嵘,天池日蛙黾”的幕后推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开元后十年就开始欢迎浊流奸臣排斥清流贤臣的唐昏君自己。后来的君王想要改变局势,必须“自罪己”并改弦更张,亲近正直人才、任人唯贤……笔者认为,以上论述是《八哀诗》和同时期所作的《壮游》《昔游》诸名篇共同构成的,子美为大唐乱世、李唐王朝找问题症结并给出施政方案的完整思路,是子美呕心沥血“欲陈济世策”之总纲。
本节综述:就《八哀诗》来说,先以三位将军勾起读者(当然包括当世帝王在内)对“安史之乱”的反思;再以汝阳王将思路引向从帝王本身来找祸乱根源;三以三位大文士小官员的命运展现和分析王朝弃硕儒荒大才,折射帝王搞军国主义必然直接摧毁纲常和民生,必然自掘坟墓的历史发展规律;最后由一位曾经的高官帝王的近臣来揭示灾变的星星之火——乃帝王既不自控又不纳谏,并将权力由贤臣手中夺下,又亲手交给奸臣,任由自己腐败,任由奸臣使坏,将国家一步步引向悬崖,最后纵身一跃……可以说《八哀诗》的人物选择与结构安排,所呈现的主题,一为指责控诉唐玄宗,二为教导唐代宗,期待其勿蹈前车之辙,完整而又深刻地表达了子美对唐王朝不死的忠心和美好的期待。
这一节要说明子美先生为何将主题诗句放在李邕篇中的问题。
首先,来看看新旧《唐书》记载的李邕生平。
李邕(678-747),是广陵江都(今扬州)人,李邕父亲是大学问家,所注《文选》六十卷,在当时很流行,而李邕年轻时就能补充其父著作的不足,即在注释典故的同时又指明其意义。
李邕二十岁出头时,拜见李峤,以学识征服了李峤。后李峤任内史,便同监察御史张廷珪联名推荐李邕,说他文高雅、人正直,适合做谏官,于是被武则天召入朝中任左拾遗。
血气方刚的李邕在左拾遗任上的确惊天动地了一把,当时御史中丞宋璟在朝堂上弹劾武则天面首张昌宗兄弟,一开始武则天发怒不理,站在堂下的李邕高声喧哗道:“臣观宋璟之言,事关社稷,望陛下可其奏。”听了这话,女皇怒气渐消,脸色缓和下来,准许了宋璟的奏请。下朝后,有好心的同僚对李邕说:“吾子名位尚卑,若不称旨,祸将不测,何为造次如是?”李邕淡定回答:“不愿不狂,其名不彰。若不如此,后代何以称也?”此为少年谏官的谏言被采纳的传奇经历。
唐中宗即位,任用大行骗术的郑普思为秘书监,李邕进谏说:“……自陛下亲政日近,复在九重,所以未闻在外群下窃议。道路籍籍,皆云普思多行诡惑,妄说妖祥,唯陛下不知,尚见驱使,此道若行,必挠乱朝政。……尧、舜二帝,自古称圣,臣观所得,皆在人事,敦睦九族,平章百姓,不闻以鬼神之道理天下。伏愿陛下察之,则天下幸甚。”唐中宗不理谏言,并在杀张柬之等“五王”过后,因李邕亲近张而把他贬出京城。
唐玄宗还是太子时,李邕受到过他的礼遇。太子平定韦氏内乱,要清理门户,召李邕入朝任左台殿中侍御史,揭发任职官员的错误,官员因此都畏惧他。当时谯王李重福谋反,李邕和另一官员合作挖出并打掉其同党,立功,升任户部员外郎。但因遭到正受宠的高官岑义、崔湜的忌妒,他又被贬出京城。
唐玄宗即位,召回李邕任户部郎中。开元三年,李邕素来和黄门侍郎张廷珪友好,当时姜皎权势正盛,张、姜二人商议共同向玄宗推荐他做御史中丞。而中书令姚崇厌恶李邕十足张扬又剑走偏锋的品性,抢在举荐之前寻找他的缺点构成某个罪名,又把他贬出京城。
开元十三年,玄宗拜泰山回京路过汴州,李邕谒见,并因奉诏累献文章而颇得玄宗欢心。由此李邕得意洋洋,到处说自己会当上宰相。而当时的宰相张说素来十分恨他,因为在文学上他从不把张放在眼里,正好遇到他的仇人告他贪污犯法,张宰相便从中推波助澜使案件从重从严处理,将他下狱刑讯并被判罪该处死。
当时有位许州人孔璋,一直很尊敬李邕的才华与忠烈,便上书呼救:“臣闻明主御宇,合过举能。……李邕,学成师范,文堪经国,刚毅忠烈,难不苟免。……臣愿六尺之躯,甘受膏斧,以代邕死。臣之死,所谓落一毛;邕之生,有足照千里。”“……况告成岱宗,天地更新,赦而复论,人谁无罪?惟明主图之。臣闻士为知己者死,臣不为死者所知,而甘之死者,非特惜邕贤,亦以成陛下矜能之慈。”“惟明主图之”。
这奏疏无疑帮了李邕,免了死罪被贬为钦州遵化县尉,等于发配边远地区改造;那许州堂堂男子汉也被流放到岭南(旧书说死去,新书未记其结局)。而笔者在此最想为李邕的妻子大留一笔,《新唐书》收录了她上表皇帝的文字,她姓温,在表中为李邕请求戍边自赎:
邕少习文章,疾恶如仇,不容于众,邪佞切齿,诸儒侧目。频谪远郡,削迹朝端,不啻十载。岁时叹恋,闻者伤怀。属国家有事泰山,法驾旋路,邕献牛酒,例蒙恩私。妾闻正人用则佞人忧,邕之祸端,故自此始。且邕比任外官,卒无一毁,天意暂顾,罪过旋生。谚曰:“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疾。”惟陛下明察。邕初蒙讯责,便系牢户,水不入口者逾五日,气息奄奄,惟吏是听。事生吏口,迫邕手书。贷人蚕种,以为枉法;市罗贡奉,指为奸赃。于是匦使朝堂,守捉严固,号天诉地,谁肯为闻?泣血去国,投骨荒裔,永无还期。妾愿使邕得充一卒,效力王事,膏涂朔边,骨粪沙壤,成邕夙心。
《新唐书》记此“表入不省”。
此后十年间,新旧《唐书》只记了一句:在岭南跟随中人官员杨思勗打仗立了功,先后做了些地方官。
开元二十三年,李邕在括州刺史任上,“喜兴利除害。复坐诬枉,且得罪,天子识其名,诏勿劾。”
同年,李邕进京述职,因其才名、性情、作派,也因其十年前冤案,更因其跟随中官打仗立了功,把个两京搅得风生水起。“邕素负美名,频被贬斥,皆以邕能文养士,贾生、信陵之流,执事忌胜,剥落在外。人间素有声称,后进不识,京、洛阡陌聚观,以为古人,或将眉目有异,衣冠望风,寻访门巷。”“中人临问,索所为文章,且进上。以谗媢不得留(京)”,“竟不得进(用)”。
由此可知,一,李邕虽被两京遗忘,却在边远之地十分关注两京,就连文坛青年才俊杜子美他都知道,并主动登门交往,在那种情况下,怎不令子美骄傲与感激。二,“李邕求识面”在开元二十三年,正是唐朝权力顶峰随着皇帝的昏庸状态日益扩大,浊流——李林甫渐渐成势的关键时刻,以后连张九龄都自身难保,何况李邕?所以笔者以为,李邕最后一次进京作政治上的最后一搏,不仅没能成功靠近皇帝,反而自投了李林甫捕杀朝臣的大网。
对李邕生命的后十来年,唐书记载简略:“天宝初,为汲郡、北海二太守。邕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驰猎自恣。五载,奸赃事发。又尝与左骁卫兵曹柳马一匹,及下狱,吉温令引邕议及休咎,厚相赂遗,词状连引,敕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奭驰往就郡决杀之,时年七十。”
李邕之死,当参看《资治通鉴》。
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踢走了张九龄后,重启太子党冤案,并成功杀害了玄宗朝第一任太子李瑛和另外两位王子外加一位女婿,受牵连之人无数。二十六年,忠王李屿(唐肃宗)被立为太子,也被置于了李林甫的冤案大网正中央。从此凡是与这位新太子有关的人事与案件都会跟太子党谋反挂勾,甚至跟太子无关的案件,李林甫也要打个擦边球,如此虽未扳倒太子,但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纷纷成了太子的代死牺牲品;如此近十年,终于搞到了天宝五载冬天,等到了又一个可以小伤害太子一下的机会。
赞善大夫杜有邻,女为太子良娣,良娣之姊为左骁卫兵曹柳责力妻。责力性狂疏,好功名,喜交结豪俊。淄川太守裴敦复荐于北海太守李邕,邕与之定交。责力至京师,与著作郎王曾等为友,皆当时名士也。
责力与妻族不协,欲陷之,为飞语,告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林甫令京兆士曹吉温与御史鞫之,乃责力首谋也。温令责力连引曾等入台。十二月,甲戌,有邻、责力及曾等皆杖死,积尸大理,妻子流远方;中外震慄。嗣虢王巨贬义阳司马,巨,邕之子也。别遣监察御史罗希奭往按李邕,太子亦出良娣为庶人。
乙亥,邺郡太守王琚坐赃贬江华司马。琚性豪侈,与李邕皆自谓耆旧,久在外,意怏怏,李林甫恶其负材使气,故因事除之。(胡注:王琚事上于东宫,赞决诛太平公主。)
(天宝)六载,春,正月,辛巳。李邕、裴敦复皆杖死。邕才艺出众,卢藏用常语之曰:“君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然终虞缺折耳。”邕不能用。
林甫又奏分遣御史即贬所赐皇甫惟明、韦坚兄弟等死(此案是前几个月整太子党大案的收尾——笔者注)。罗希奭自青州如岭南,所过杀迁谪者,郡县惶骇。排马牒至宜春,(胡注:御史所过,沿路郡县给驿马,故未至先有排马牒。)李适之(与李林甫共过事的宰相,因前几个月的太子党案被贬宜春——笔者注)忧惧,仰药自杀。至江华,王琚仰药不死,闻希奭已至,即自缢。……李适之子霅迎父丧至东京,李林甫令人诬告霅,杖死于河南府。给事中房琯坐与适之善,贬宜春太守。
仅由以上这一份生平简述,足可说明“忠贞负冤恨”句为何要放在李邕篇中了。
下面再看子美《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忆昔李公存,词林有根柢。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各满深望还,森然起凡例。萧萧白杨路,洞彻宝珠惠。龙宫塔庙涌,浩劫浮云卫。宗儒俎豆事,故吏去思计。眄睐已皆虚,跋涉曾不泥。向来映当时,岂独劝后世。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分宅脱骖间,感激怀未济。众归赒给美,摆落多藏秽。独步四十年,风听九皋唳。呜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否臧太常议,面折二张势。衰俗凛生风,排荡秋旻霁。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放逐早联翩,低垂困炎疠。日斜鵩鸟入,魂断苍梧帝。荣枯走不暇,星驾无安税。几分汉庭竹,夙拥文侯篲。终悲洛阳狱,事近小臣毙。祸阶初负谤,易力何深哜。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争名古岂然,关楗欻不闭。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坡陀青州血,芜没汶阳瘗。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
笔者学浅,只能大致梳理一下这篇巨作的结构、线条,由此来努力地理解一番。
前八句,由文才入诗,转到碑刻。自“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到“向来映当时,岂独劝后世”,浓墨重彩叙述描绘其碑文碑刻的全方位盛况,显其所长。笔者以为“向来”“岂独”句是子美想大书特书的,意在跟起句“长啸宇宙间”相呼应,意在强调“文章千古事”当重在对当时当世的影响,表明子美对李邕的认识与称赞并不是仅仅停留在文学之名上。这个理解牵涉到对“眄睐已皆虚,跋涉曾不泥”句的解读,明朝的王嗣奭明说自己不解,而清朝的仇兆鳌解读无疑接近杜诗真意:“眄睐皆虚,前之看碑者已往;跋涉不泥,后之摩碑者复至,故下接云‘映当时’而‘劝后世’。若以眄睐跋涉为索文之人,于上干谒句为重复矣。”仇解证明“向来映当时”是为结尾伏笔。
《旧唐书·李邕传》记载:“初,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齎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巨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但他却屡屡因经济问题获罪,子美诗便切入这个要害,为李邕喊冤。自“丰屋珊瑚钩”至“呜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其辩论思路跟当时上书救李邕的孔璋是一致的,孔璋说:“邕所能者,拯孤恤穷,救乏赒惠,家无私聚。”即李邕以才能收入丰厚,用不着去贪什么小利;而他乐善好施,随得随散,更不是那种贪财忘义之人。这样一位家学与品行贵重的人,却屡屡被小人谗害,怎不令天下儒生为他悲泣!
接下来子美从政治和文坛两个方面悲叹李邕之死。
自“往者武后朝”至“祸阶初负谤,易力何深哜”,叙述李邕坎坷的官场经历。先提写少年李邕在武则天朝的进谏成功之往事,实现“一箭双雕”的效果:既明表李邕性直和立功,又暗示武则天之明君风范,暗示与武皇对照的昏君为唐中宗和老年唐玄宗。武则天给面首高官做,但并未给他们实权,朝堂上议事说话的多是为她忠心谋划的正派大臣,而武皇也以开言纳谏为政,一直在大事方面相对明智。如果这个思路成立的话(结合杜诗中诸多回忆文士在武皇朝的风光往事折射出的对武则天的肯定评价,此思路应该成立),那么“衰俗凛生风,排荡秋旻霁”的句子,就不仅仅是歌颂李邕直忠气节了,简直可以说是在赞扬武皇朝的政治风气有邪不压正、晴空万里任鹤鹰翱翔之形势了。那么,与此相提并论的“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句,岂不是在由李邕自唐中宗朝开始的坎坷仕途,最终死于玄宗朝的个人遭遇,折射当朝皇权高层的昏愦无义了吗?如此直白的诗句充分说明写到李邕篇时,子美的情绪已深受李邕影响,或者说李邕这人已然使得子美也“险躁”起来,此时子美悲泣之泪已被熬干,其辞也剑走偏锋“杀”红了眼!要知道,这个句子在唐朝一样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险”句,为此我们只能庆幸子美当时地位和名气尚没大到让奸臣惦记,庆幸子美一意孤行不做那劳什子小官小吏,庆幸子美相当珍惜自己和家人的生命、相当会保护自己的文才……
“忠贞负冤恨”是因为“宫阙深旒缀”。旒缀,是指古代皇帝王冠帽子前后附饰的玉串儿流苏,本是用其易摇晃的性质迫使皇帝正襟危坐认真临朝的,然而它真实发生的作用却是遮目。子美正是以此实情来形容皇帝深居九重言路阻塞,下情不能上达的。也许子美主观上怪罪奸臣当道阻拦皇帝耳目,但客观上是连带天子一起指控了;宫阙虽深,但皇帝本人的明智与昏愦才是政道通与堵、国家盛与衰的决定者!这个思想是子美自弃官踏上逃难之路,十年来不断替唐王朝反省,从而得到的理性思维成果。子美将这一思想成果放在李邕篇中,是与将李邕篇安排在《八哀诗》后半部第一篇,并把李邕作为文士故事的第一位出场人物这两点一起谋划布局的。从阅读效果来看,悲李邕是《八哀诗》的情感高潮,而这两句恰当地涌起了这个思绪与情绪的高潮。“放逐早联翩”“荣枯走不暇”是冷静的叙事,“终悲”两句和“祸阶”两句则表达痛到不可思议的状态。以上是对李邕政治生涯的描述与感叹,收笔于李的惨死结局以及对其悲惨程度的不能理解无法承受。
“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句起,至“子孙存如线,旧客舟凝滞”句,子美也在诗中回顾自己与李邕的愉快交往,并理性地分析了李邕坎坷人生的个性原因。
“李邕求识面”(《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过后,子美有诗《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说明他去看望了文坛前辈,二人相谈甚欢。“论文”以下四句,回忆二人议论当时名家,有佩服的,也有不喜欢的,这本是平常的文学欣赏与评论,却惹到当时的张宰相了。张说也喜欢发表文学评论,跟李的看法有些不同,加上李一直不服自己的文学才情,不尊敬作为高官的自己,张受不了李的狂傲态度,便讨厌了李,并借机打压了李。
“争名古岂然,关楗欻不闭”是这一段的关键句子,表明子美对李前辈的坎坷,也从个人性情方面分析了原因。欻(chuā),象声词,形容声音过程的迅疾、干脆、彻底、不留余地,比如菜下滚烫油锅的瞬间,欻——!仇氏引《老子》二十七章:“善闭,无关楗不可开。”又注说“横木为关,竖木为楗”。(古代楗键通用——笔者注。)子美诗的意思是,深为李前辈不知收敛的强烈的个性而感到惋惜。
随后,子美自己也不愿收敛,忍不住私情泛滥,用六个句子隆重记叙了李邕对祖父杜审言诗的高度赞赏,造成这首诗情思情绪的严重断裂。笔者不懂古诗古律,在此妄言最好删去这六个句子;若他老先生实在舍不得的话,那就把它们调到“论文到崔苏”句前面去,会否对本诗伤害小些?
本来,“坡陀青州血”以下六句,情思情绪自然承续“是非”“相扼”“争名”等意,如今又隔了颇有炫耀意味的有关杜老爷子的六句,令读者有点回不过神来。也许子美会狡辩说:这正是冲淡引出波折云云。但这个法子不适合这首诗,这首诗要求思绪情绪一气直下连贯到底,即从李邕的文坛生涯,看他的豪奢自大、纵横傲慢、口无遮拦,如何抵消了他的高才、爱才和乐善好施等等品性的光华;看他从头到尾如何三度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视为眼中盯,并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而这不恰恰反证了他的高超与强悍的确对君王有巨大的吸引力吗?他与宰相的位置的确只隔了一个皇帝的距离,皇帝没有重用他,不仅是所有阻碍他的人的罪过,更是皇帝的损失、国家的损失。子美大悲李邕之死,更大悲皇帝和朝廷并不明白损失所在。
最后四句收得特别好,直陈时事,并请出亦师亦友的李邕的大作《六公篇》,点明其高论具有“映当时”的巨大价值,表明《八哀诗》是在向李邕学习和致敬,表示二人在精神气质和文学风格上一脉相承。
李邕入选《八哀诗》,不仅因为他的经历最惨烈最令人震惊,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作品本身对当世年轻士人的影响,例如直接启发了子美对唐朝政治的观察与思考,可以一扫子美忧愁,教给他拨开迷雾看清历史真相的观点,甚至直接影响了作《八哀诗》的形式,以及缘起。
仇氏转录子美原注曰:“公有张、桓等五王洎狄相《六公》诗。”又转引朱注说:“五王: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袁恕己。狄相,则仁杰也。赵明诚《金石录》:唐《六公诗》,李邕撰,胡履灵书。初读《八哀诗》,恨不见其诗。晚得石本,其文词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为一章,狄丞相别为一章。”又引钱笺曰:“董逌《书跋》:李北海《六公咏》,……予见荆州《六公咏》石刻,文既不刓,诗尤奇伟,豪气激发,如见断鳌立极,时宜老杜有云。”
虽然《六公篇》失传,成为传说,但我们从《八哀诗》可间接想象,当时李邕对忠心力扶唐朝王室的“五王”惨遭杀害的愤恨与痛惜之情,对名相狄仁杰死后大唐失去栋梁的深深悲怆;其文词既能入子美法眼,自也是“感慨激昂,排荡变化,直追龙门之笔”。
在笔者看来,这结尾也受到李邕豪爽雄壮气节与文风的影响,显得与其他诸哀不同,呼应了“长啸宇宙间”的豪迈,坚定了“向来映当时”的追求,这种硬朗健笔收尾,给人以直面局势不再被忧惧纠缠的正面心态讯息,特别接近子美写作的初衷:惊醒君王、将相、众人,鼓舞士气扭转乾坤。
本节综述:本节从史书和杜诗两个方面详述了李邕生平,可知其悲剧命运的起源也许有他个人性情的因素,但四十年“独步”官场、文坛,深陷一波又一波的牢狱之灾,直至七十高龄被奸臣酷吏乱棍打死,其被轻贱之种种惨状之可怖的程度,说明个人原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才是祸根。这个《八哀诗》的诗眼、主题,表达了子美先生对皇帝昏愦的指责与控诉。但是,指控不是子美的目的,子美的目的是辅佐君王拨乱反正、重振大唐江山,让君臣父子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各享其福。
应该指出的是,说《八哀诗》也隐含了对君王的美好期待是不错的,关键是这隐藏又太深了些。或者说,写完此长篇大作,子美依然意犹未尽;又或者说与此同时,他又创作了诸多带自传性质的诗作,正面表达了他的那些殷切的期待。
读杜诗到一定的境界,必然景仰三座险峻高峰:《咏怀五百字》《北征》和《八哀诗》。前二首让人深深感受到子美向唐玄宗和唐肃宗披肝沥胆的倾述意味,体会到这是子美对自己屡屡受挫的求官为官之心的自我鼓励,更是给两位皇帝欲言又止欲罢不能的“情书”,其委婉曲折的态度、至情至性的细节呈现;其以一己生存实录代表九重宫殿之外普天下大众疾苦的民情报告;其简洁有力的时事评论、对君王所作的耸听危言或温情鼓励……无不令后世读者也会痴想一下当初,假若唐玄宗和唐肃宗收到了这样的“情书”,会不会也被深深感动?
笔者以为子美写给唐代宗的“情书”最多,《八哀诗》是其中之一。简单地看,这封“情书”隐显意义比例有些失调,当跟同期所作的、亦是重量级的几首诗相连而看。
大历元年秋,子美用人物传记体这种形式,并以八个人物组成一个方阵,多方位多层次地阐述一个主题,整合了自己以往的零星思绪与论断,最终完整表达出了自己的深刻思想成果。而同时他也创作了数首自传意味浓厚的回忆历史、评论时事的诗作,从另一个角度补充和升华了《八哀诗》的主题和目的意义。也就是说,《壮游》《遣怀》《夔府书怀四十韵》诸作同为给代宗的“情书系列”。
笔者曾撰文认为子美对同时代的三位君王的态度,不仅会随着认识的深入而改变,更会随着自己的主观愿望而改变。子美辞官自我放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唐肃宗上台以后,不仅暴露出被唐玄宗及其奸臣酷吏压制多年养成的烂泥德性,不理会李泌、李光弼等有识之士的长远大计;还跟玄宗一样亲近奸人,任凭奸佞小人谗害忠臣良将,抢班夺权、杀皇子……以内乱和自我消耗一次又一次错失重创安史叛军的良机,导致数年无法改变战乱的局势,百姓得不到安全与温饱,彻底破灭了子美写《北征》时的希望和热情,所以他选择了离开。而对唐代宗的态度,从早期的正统说教,到了夔州时期忽然变得温柔多情、体贴理解、百般鼓励,是缘于他在替唐朝帝王反省的过程中,重新启动了回京辅佐代宗的主观愿望与动机。
代宗比子美年轻十四、五岁,跟他父亲一样,是被关在“百孙院”“十王宅”那样的深宫囚笼中长大的,本性是一个多情的人。从史书上记载他平叛初期的表现可知,他没有弟弟李倓那样的胆识和勇猛性格,李倓被害后,他这个内敛谨慎的人因又怕又恨,对父亲肃宗也惧怕的张皇后和李太监都起了暗杀之心,想自保并保护李泌,被李泌阻止了。李泌当然不希望作为准太子的他跟奸臣一样搞内乱、特别是去干暗杀皇后那样的宫廷丑事,李泌教给他的方法是忍。
忍到李公公杀掉皇后、拥立他坐上皇位之时,他也为“情”所困,不忍杀李公公了。可以说王子王孙的衰弱无能得过且过的昏庸德性,全拜唐玄宗严防儿孙谋反、养儿孙于宫内囚笼所赐,其恶果一是王子王孙精神缺“氧”、性格缺“钙”。二是严禁他们跟外界任何人来往,直接造成他们与文臣武将的隔膜,也准备了文臣武将不把他们当回事的外部条件。例如安禄山见太子不拜,装傻试探唐玄宗,而玄宗轻描淡写的态度表明他宠爱武将胜过太子。三是内心孤立懦弱的王子王孙在情感上依赖和信任同在宫中朝夕相伴的、甚至是一起长大的、会看自己脸色行事、会纵容自己任性的太监,上台后,往往也在政治上依靠和信任他们。
子美所遇的三位君王,就是这样昏君奸臣一体,自乱国家的。尤其是代宗,任用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任由他们走马灯一样轮番祸害军事平叛和国计民生、谗害忠臣良将、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尊严与性命,令当时的权力顶峰又处于奸佞当道的险境,因而数次被有识之文臣不顾性命地上书责骂。下面录其一二,以折射代宗其人的处境与德性,以理解子美夔州诗的历史背景。
《资治通鉴》录柳伉进谏,代宗的处理一节:
骠骑大将军、判元帅行军司马程元振专权自恣,人畏之甚于李辅国。诸将有大功者,元振皆忌疾欲害之。吐蕃入寇,元振不以时奏,致上狼狈出幸。上发诏征诸道兵,李光弼等皆忌元振居中,莫有至者,中外咸切齿而莫敢发言。太常博士柳伉上疏,以为:“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劫宫闱,焚陵寝,武士无一人力战者,此将帅叛陛下也。陛下疏元功,委近习,日引月长,以成大祸,群臣在廷,无一人犯颜回虑者,此公卿叛陛下也。陛下始出都,百姓填然,夺府库,相杀戮,此三辅叛陛下也。自十月朔召诸道兵,尽四十日,无只轮入关,此四方叛陛下也。内外离叛,陛下以今日之势为安邪、危邪?若以为危,岂得高枕,不为天下讨罪人乎!臣闻良医疗疾,当病饮药,药不当病,犹无益也。陛下视今日之病,何繇至此乎?必欲存宗庙社稷,独斩元振首,驰告天下,悉出内使隶诸州,持神策兵付大臣,然后削尊号,下诏引咎,曰:‘天下其许朕自新改过,宜即募士西赴朝廷;若以朕恶不悛,则帝王大器,敢妨圣贤,其听天下所往。’如此,而兵不至,人不感,天下不服,臣请阖门寸斩以谢陛下。”上以元振尝有保护功,(肃宗死时张后政变要杀太子,李辅国、程元振救之拥立之——笔者注。)十一月,辛丑,削元振官爵,放归田里。
代宗害怕儒生直臣对他的高标准严要求,采取的是你谏你的我不采纳的态度,左拾遗独孤及指责他“有容下之名,无听谏之实”,他仍不理睬。大历元年春,面对代宗任用比李林甫还猖狂的元载为宰相,刑部尚书颜真卿上疏:“郎官、御史,陛下之耳目。今使论事者先白宰相 ,是自掩其耳目也。……天宝以后,李林甫为相,深疾言者,道路以目。上意不下逮,下情不上达,蒙蔽喑呜,卒成幸蜀之祸。……昔林甫虽擅权,君臣有不谘宰相辄奏事者,则托以他事阴中伤之,犹不敢明令百司奏事皆先白宰相也。陛下倘不早寤,渐成孤立,后虽悔之,亦无及矣!”代宗不仅不听,还支持奸臣元载的诬告,当月就把颜真卿贬出京城。
子美先生对代宗的评论,早两年跟这些忠诚心切的直臣一样,也是不太顾及代宗的成长环境缺氧缺钙因素的,而这,又是跟他当时对“安史之乱”的破坏力及其后果的严重性认识不足,甚至有偏差相关的。例如,子美当时对广德二年春的吐蕃进攻时代宗逃跑事件的评论,主要矛头也是直指代宗的。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失道非关出襄野,扬鞭忽是过湖城。……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释闷》)。“错料事”三个字,足以证明笔者的论点。《八哀诗》《壮游》诸诗以前,子美的时评诗就事论事比较多,有不太深入、更不系统的特点。即使是他写给代宗的第一封颇有分量的“情书”《有感五首》,虽然思路众多,也都不过是儒道对帝王各项要求的机械宣讲而已;落到实处的这两句“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在文字上表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造性,但其内容则有些简单地以为帝王地位本身就能降妖伏魔,自然会众心所向、众望所归,帝王唯一需要发扬的品德不过是“俭”用而已,反映了当时子美对玄宗错误所导致的全方位极深度的破坏力认识严重不足;对代宗的处境和指导,相应的也有简单化的特点。
到了大历元年秋冬,代宗的德性和行径并没有什么改变,而子美对他的态度却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第一,变直接指责为以颂代谏,以期待代谏了;第二,以主观期待中的理想君王状态、作风代替真实的代宗,正如《晚登瀼上堂》表述的,“四序婴我怀,群盗久相踵。黎民困逆节,天子渴垂拱”。笔者在拙作《“冯唐虽晚达,终觊在皇都”》中详述了变化始末,此处不赘。
总而言之,这样变化的前提,在于子美对“安史之乱”破坏力的认识,对唐玄宗罪恶的认识,都加深了。
子美夔州自传体诗,不仅从正面概括了《八哀诗》中的各项指控,从正面申诉对唐代宗的各项期待,同时更是意在反复申诉自己也是高才。
将自己放入历史之中评论世事是杜诗常态,如此连续与系统地的出现,则与《八哀诗》形式及其主题密切相关。意犹未尽是一说;笔者以为是有意安排,也可作为一家之言。《八哀诗》的形式内容规定了它不可能将子美的全部思想成果完整地尽兴地展现出来,需要安排另一组诗作进行补充与深化,这组诗大约包括同一时期所作的《壮游》《昔游》《遣怀》《往在》《夔府书怀四十韵》诸篇。
限于篇幅,以下笔者简议各篇与本文主题相关的内容。
《壮游》
是比较完整的自传诗,把自己与三位帝王关联到了一起,简叙“安史之乱”,表白自己儒臣境界:“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以此解释自己弃官漂泊原由,期待代宗了解自己为不能继续言官使命——守御床而“郁郁苦不展”。结尾“群凶逆未定,侧伫英俊翔”,是对代宗和自己的双重期待,期待代宗重用贤臣,期待自己被重用,情绪乐观坚定。
对唐玄宗的大错,只有四句:“朱门务倾夺,赤族迭罹殃。国马竭粟豆,官鸡输稻粱。”不仅把政治偏差与腐败昏愦,如毫无必要的开边战争、任用奸臣、生活豪华奢侈概括了,更重要的是形象地揭示了其对国家经济和百姓生活的双重摧毁,这是诸作对《八哀诗》主题作的最必要的补充说明。
从“禹功亦命子,涿鹿亲戎行”句,可体会出子美对代宗当年的太子风范颇为怀念,令笔者感到整首诗倾述语气的柔和,特别是后半部分,颇有款款向代宗述说的意味。
《昔游》
这首诗由回顾当年和李白、高适一起“壮游”的好日子,引出子美在夔州替唐朝帝王反省的最深刻思维:大祸实际上在开元盛世里就开始酝酿了。子美讽刺的笔调,层层剥开大祸由唐玄宗自己一手种下、开花、结果的过程:“是时仓廪实,洞达寰区开。猛士思灭胡,将帅望三台。君王无所惜,驾驭英雄材。幽燕盛用武,供给亦劳哉。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肉食三十万,猎射起黄埃。”
诗的后半由自己现时的落泊处境,引出对代宗的殷切期待:“赋诗独流涕,乱世想贤才。有能市骏骨,莫恨少龙媒。商山议得失,蜀主脱嫌猜。吕尚封国邑,傅说已盐梅。”
杨伦在“商山”两句后注说:“四皓调护太子,得以不废。”“《蜀志》:先主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初,广平王(代宗)有大功,张良娣忌而谮之,赖李泌言保全。”在“吕尚”两句后注说:“郭子仪赐爵汾阳王,又曾为中书令。四句向无的解,今按上二句当指李邺侯,下二句当指郭汾阳。时子仪为鱼朝恩所忌,李泌尚隐衡山。公意欲朝廷专用二公,则将相得人,不难易乱为治。”
以上四句比较难解,一般取朱注之解:“市骏以下,言人君果能求贤,则四皓、孔明、太公、傅说之流,世岂少其人哉?”由此,末四句子美把自己比作著名隐士庞德公,其心意昭然,并不是仇氏理解的“结意无限悲凉”。
在此要说句题外话,读杜诗全集,非常遗憾子美几乎没有涉及李泌的诗句。因为李泌之于肃宗朝是绝对的大功臣,他坚持功成身退,属于明智通透之人,在当时也应当是一段轰动传奇。读《资治通鉴》可知,没有此人,肃宗就极为可能是直接结束唐朝的那个“哀帝”。新旧《唐书》有关李泌的记载与评价,折射出正统文士当中,对李泌这位“野人”特立独行又委婉事君大获成功的不可思义与嫉妒排斥。笔者非常可惜子美没有关注他,所以才引用了杨伦的注解,以释笔者心怀。
《遣怀》
此诗继续由回忆好时光,引出唐玄宗祸国殃民的罪行细节:“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将收西域,长戟破林胡。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组练去如泥,尺土负百夫。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
杨伦转录邵评说:“知己胜游,终身怀抱,故屡形之篇什,不厌其烦。”此评颇有意味,即子美怀念友人和好时光,必痛恨唐玄宗断送一切之罪恶。在夔州,他向代宗的倾述之作,都展现了这一强烈的态度,表达的是当时天下众人,对十年战乱不息均无计可施无法逆转的焦灼心态,只能靠归罪祸首、骂一骂唐玄宗来缓解一下情绪;同时,也就多少理解了一些代宗的处境,宽容其所作所为了。《诸将五首》指责诸将不拥护朝廷,说“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是子美对代宗态度转折的标志,由直接批评转为维护,以期待代替谏诤。
《往在》
其中微妙之意,古代评家均已看出。
杨伦认为“宗庙是一篇之主”,在中间分列宗庙两次被毁的诗眼句子“前者厌羯胡,后来遭犬戎”侧注说:“吐蕃用简叙。”末尾又转引卢文子曰:“篇中以孝治为重,故详言宗庙废兴之由,至其详略间具有微意。于肃宗收复,略其治具,于代宗收复,详陈图治保安之道,正见肃宗不能自振,沿至代宗,致再有吐蕃之祸。若代宗收京后,又不思省躬罪己,任官务农,节俭裕民,听言纳谏,恐幸蜀之辙不鉴于前,奔陕之驾,且相随于后也。”
浦起龙以“虚实”“明暗”作文道理而论:“通首只合作两段,前述既往,后冀将来。前实而后虚,实者眼见之乱端,虚者意中之治象也。……妙在‘安得’二字领起,纯从对面着笔,一气贯注,为冀倖将来之词。种种事实,都跃现于幻影之中。而所谓‘逆顺’‘始终’‘锄犂’‘征戍’‘复业’‘还农’‘节俭’‘纳谏’等语,又恰与当日镇帅之骄,府兵之废,官民之失业,君臣之奢玩,字字对针,不徒作凭空虚愿。如此才可谓实处皆虚,虚处皆实。……至‘归号松柏’,揽归自己。思乱定便可还乡,文势已完。而结以‘老去飘蓬’一语,忽然掉开。觉此愿毕竟难遂,又使‘安得’一段虚机再显,奇绝奇绝。”“玄、肃事在已往,故明叙;代宗事在当今,故虚运。此际有妙用。”
古人妙笔已精彩地说明了《壮游》诸作,尤其是《往在》篇,是对《八哀诗》主题的延伸与扩展,不仅补充了对玄、肃的指责控诉,更彰显了对代宗的期待,明明知道这期待也是个白日梦,也要这么期待下去。因为俱往已,当世的君王也无路可逃!子美万分心疼并万万分想辅佐他。这才是子美精神的核心、力量的源泉。恋君、匡世、利民,追求社会回到唐太宗时代那般政通人和、朝气蓬勃,即具体来说“安得”以下的诗句,向唐代宗和世人展示了子美的社会理想和对君王的各项要求,虽然完全没有什么新意,但其精神状态是积极的热情的,其绝妙之意绝对不再是一般评者认为的委婉或暗含讥刺代宗之类的肤浅解读。此处有刺与谏的区别,面对当世皇帝,光是讥刺有何用处?以颂代谏,以祝愿之词描绘一幅理想美图,不是更有正面意义?“中兴似国初,继体如太宗。端拱纳谏诤,和风日冲融。赤墀樱桃枝,隐映银丝笼。千春荐灵寝,永永垂无穷。京都不再火,泾渭开愁容。归号故松柏,老去苦飘蓬。”千年之后的读者相信,假如代宗收到这样的“情书”,虽不至于令他洗心革面,忽然开创出新局面来,至少可以让可怜的皇帝潸然泪下痛哭一番,心情得到舒解与安慰。
子美的时事诗具有诗史的品格,自古以来多认为“是乱极思治之诗”(浦起龙语),多极力从历史记录和历史认识方面去寻找和赞扬其价值,包括笔者在内,都有点走火入魔了,往往忽略了它们更为重要的情感的滚烫温度。理智来说杜诗中的“济世之策”并无多少高明之处(这也实在不是诗歌表达的长项),而杜诗的情感力量的广度和深度才是无人能及,用浦氏评语来说,《往在》里面对待倾述对象唐代宗的细腻感情,令千年之后的读者也能够体会品味出来,并为这样两个人和那样一个唐朝,一洒怜惜同情之泪,“奇绝奇绝”!
《夔府书怀四十韵》
笔者认为,这一组诗的写作时间大致在大历元年秋冬,是同子美替恩公柏茂林作回复朝廷任命文书的时间相近的,因而有极强的向代宗和朝廷倾述的性质,尤其是对代宗的倾述态度,决定了这些诗语重心长,往往有站在代宗立场思考的意味,并不是古今学者以为的讥刺、批评。这样来解读这首诗,笔者在意两点:一是夔州的民情报告,二是官员执政的管理问题。
这首诗由感激代宗遥授郎官入题,虽“病隔君臣议”,但自己难忘职责。议论肃、代平叛以及藩镇拥兵自重的一大段,跟前几首差不多;对代宗没能停战、归农并尊儒文治感到失望,但他又把失望与责任归到了自身:“庙算高难测,天忧实在兹。形容真潦倒,答效莫支持。”
随后,他把“民情报告”和对代宗的政治指导绞在一起,虽令人头晕,但也可看出大意是担心战事军用继续伤民:“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绿林宁小患?云梦欲难追。即事须尝胆,苍生可察眉。议堂犹集凤,贞观是元龟。处处喧飞檄,家家急竞锥。萧车安不定,蜀使下何之?”对此,古代评家的解读还是比较清楚到位的,笔者延伸上述诗人对对象的情感因素的思路,进一步认为“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是警句中的警句,在向代宗强调国民经济、大唐社会根基问题的同时,指出了“王命”与官员执行之间会出现的问题。整段诗大意为:那些搜索、剥削民脂民膏的官员都是打着你的旗号,我好担心他们假公济私不公平办事,老百姓会认为是你不体恤民苦。比如夔州这边远山区,人民本来就贫困,现在官员下来不安抚,而是穷凶极恶地催逼穷人,逼得人们去逃亡,这样的官员不是在拆你的台吗?你知道苍生是你的子民,他们的生存状况是你的朝廷大政首要考虑的基础,所以,对你的使者——那些下来工作的官员们的教导、管理,你也要向你的先祖太宗学习才好!
这首诗不仅指导和要求代宗关注并重视民情,更为特别的是指出了“王命”与中层、基层官员执行之间的偏差,提醒代宗要对官员整体进行教育管理的问题,因此,“即事须尝胆,苍生可察眉。议堂犹集凤,贞观是元龟”,不仅仅只指君王及其权力高层政治方向而言,而且涵盖了统治集团各个部门与各个层面人员的思想统一与政治作风的公平、惜民这一涉及面广泛并且十分重要的国家政治的内容。
如此,我们才能准确地理解自“钓濑疏坟籍”至末尾的自述一大段:先是回到前面“病隔君臣议”的意思,重新表达自己的恋君忠心和对代宗的美好期待,末四句用自己的孤独、无助于代宗的惭愧之情和对文武百官的殷切希望作结。“南宫载勋业,凡百慎交绥”,意为深深期望文武百官积极立功,遇事不要退缩,好好地辅佐代宗、维护唐朝。
本文结语:综上所述,本文以《八哀诗》和相关杜诗的内容,完整论述了子美先生替唐王朝反省得到的深刻思想成果,梳理了他对三代君王的认识与态度,无论是指控还是期待,都是他忠君、爱国、惜民的一片丹心的急切又温柔的呈现。在不厌其烦地申说“清君侧,用贤才”的主题之时,子美从不忘记从各个角度去反映自己亦是一位唐朝贤才的自我评价;反映自己强烈期待明君贤臣一体的政治立场,使得这些诗作直对君王倾述的意味浓厚,令后世读者不仅深深感受到当时的历史画卷与人情风貌,更被子美的深情厚意所打动。
子美对民众、友人、家人,对良将贤臣和皇帝怀有的那种人道、人本的体贴情怀,具有普世价值,是文学传承中华文明文化的瑰宝,值得千秋万代的景仰和传颂。
注释:
①③⑥⑧⑩⑪ ⑱ ⑲⑳㉑㉘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 10月第1版,第1390、1376、1376、1383、1414、1407、1395、1401、1402 -1403、1403、1437页。
②⑫ ㉖ ㉗ ㉙ ㉚ 杨 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12月第1版,第680、689、701-702、702、703、703-706页。
④⑤⑬⑭⑰㉓㉔㉕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 1956年第1版,第6973与 6979、6993、6821、6805-6840、6874-6875、7155-7156、7173、7189-7190页。
⑦⑮《旧唐书》,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文白对照版。(后文引用《新唐书》,版本相同。)第2748-2749、2552-2553页。
⑨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7页。
⑯本节未注出处的引文,皆出自《唐书·李邕传》:《新唐书》第4332-4336页,《旧唐书》第4333-4336页。
㉒黄慧娟《“冯唐虽晚达,终觊在皇都”》,《杜甫研究学刊》2014年第3期,第26页。
㉛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10月第1版,第1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