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绝句变革的得失及意义

2015-11-14 07:27魏耕原
杜甫研究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七绝组诗杜甫

魏耕原

作者:魏耕原,西安外事学院人文学院特聘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导,710062。

杜甫兼顾众体,即使他人很少染指的七言排律也有八首,唯独绝句为后人所疵病,成为唯一的弱项。他的七绝在盛唐诗人中数量最多,而且付出的变革勇气与力量也最大,并且与其他各体艺术之高下悬殊亦甚巨。然在把他视为偶像的宋代,杜甫七绝的创新却发挥出不可估量的影响。期间的得失错迕,颇有耐人寻味而值得推究的地方。

一、尴尬的“四面屏风”

盛唐诗歌最具活力与艺术魅力的诗体,正好是一短一长的七言绝句与七言歌行,后者在杜甫手里予以创新,充分发挥了它的叙事功能,前无古人,昭示后来,可与李白歌行惊绝一世的风采相抗衡。然而绝句却处于尴尬而不景气的地步,不仅与李白相形见绌,而且与王昌龄、王维亦不能同日而语。集大成而又兼擅诸体的杜甫,是不是像李白那样不喜七律那样而不屑于绝句,或者缺乏作短诗的本领,只擅长诗而挫于短制,问题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我们可以首先作个简单比较,个中消息或许露出端倪。李白、王维都有同题同体的《少年行》。李白诗是: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王维同题同体有四首,最佳为其一:“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杜甫也有三首,最别致的是:“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有趣的是,不仅三人同体同题,而且内容都是都市少年进入酒店之片刻描写,李诗少年的放浪,不拘形骸,放射出盛唐人的朝气蓬勃精神;王诗又是那样豪迈,荡漾出少年英雄的豪迈,与李诗极为相近。然而杜诗好像写一个地方恶少,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大呼小叫,粗鲁极了。这是变了质和味的少年,性格扭曲,与王、李诗的少年相较,属于另类。三诗的作年,固然有“安史之乱”前后之分,王、李诗作于繁花似锦的盛唐时代,主要摄取的是人物的性情和气质。杜诗作于入川之后,通过人物的动作举止,揭示人物的素质。进入酒店,李白、王维只用了“笑入” “系马”,杜诗却用一系列动作,组成连续性的情节,非常质实。李、王只写了片段中的瞬间,杜甫好像把一首叙事的五古压缩成七绝,目的在于把事情本身叙写清楚。不难看出,杜之绝句,是对以李、王为代表的七绝的革新,力图在最小的空间增加最大的容量,而不在于通过一个片段暗示什么,生发出余味,包蕴无穷。很明显,杜甫在追求变革,要走出自家路子。

盛唐七绝言微旨远,语浅情深,语绝而意不尽,一唱而三叹。主气尚情,句意流通,婉转响亮,具有丰富的暗示性。杜甫对于当时七绝流行的风气,不是不熟悉,他的《赠花卿》与《江南逢李龟年》,前两句叙述或描写,后两句言情或寓情于叙述中。特别是后者,前两句自己言在过去盛世的经历,后两句说到现在:“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其中蕴含今昔盛衰多少感慨!把这两首绝句置于李白、王维、王昌龄集中并不逊色,实际这首绝句在所采用的盛唐风调上加入诗的容量,这正是杜甫革新绝句的趋向之一,只是让人不易察觉而已。

扩展绝句空间,加大其间容量,是杜甫革新绝句重要手段之一。在杜诗的诸体中,绝句出现最晚。他的五绝31 首,七绝除《虢国夫人》为张祜所作,有106 首。而七绝王维仅23 首,王昌龄73 首,李白84 首,岑参35 首,杜的数量为盛唐诗人之冠;五绝崔国辅22 首,孟浩然、岑参各19 首,王昌龄14 首,王维51 首,李白77 首,杜之数量居第三。杜甫五、七绝的总数为137 首,接近诗作总数的十分之一,数量并不见得少。然而写于“安史之乱”前的只有两首:《即事》与《赠李白》,其余全始于肃宗上元元年(760),时为49 岁,这正是杜甫生命的最后十年,这说明此前的杜甫对绝句并不重视。刘熙载说:“杜甫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绝句在高、大、深三方面因体制所限,涵量均不能与五、七言古诗相比,也只是五、七律的一半,这大概是此前绝句极少的原因。天宝年间的两首,也告诉了他在绝句上的初步趋向。《即事》说:“百宝装腰带,真珠络臂鞲。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此与他的《少年行》如出一辙,全用实写,出之以赋,尽量使20 字充实更多的内容,不讲究暗示与含蓄,句绝而意亦绝。一句一个内容,塞得很实,不提供任何想象空间。《赠李白》亦复如此,前两句就己言,后二句就人言,同样空间不多。末句虽用了问句,却不滋生想象,亦无任何暗示。后两句偶对,全诗很像七律的前半首,而《即事》更像五律中间两联。杜甫是律诗圣手,律诗重、大,也讲究深度,他把庄重的律诗手段施之轻盈灵动的绝句,真是杀鸡用了牛刀!不是杜甫不识体相,他是要对绝句进行一番大刀阔斧的变革与创新。

杜甫入蜀以后,生活安定得多了。由于远离政局翻覆变化的长安与洛阳,以叙事为擅长的五古必然骤减,就是慷慨哀感的七古也只能就日常生活的琐事来写。近体律诗便提到议事日常,特别是先前极少染指的绝句便数量遽增。其中描写山水景观,占了不少数量。他把对场面人物的铺叙手法移到了山水绝句中,利用赋体多角度描写去刻画草木山水。经常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中的《绝句四首》其三,因而家喻户晓。此诗一句黄鹂,一句白鹭,一句西岭雪,一句门前船,一句一景,犹如四面屏风,或如书画中的四条屏。得到了宋人的称美,明人却提出批评。杨慎指出:“四句皆对,……然不相连属,即是律中四句也。”胡应麟亦言: “杜之律,李之绝皆天授神诣。然杜以律为绝,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言壮语,而以为绝句,则断帛裂缯类也。……则骈拇枝指类也。”批评是中肯的,这种以律为绝的诗确实缺乏流转摇曳,与盛唐绝句相较,不是正格,而为变调。然而如此变调却非偶然兴之所至,而是执意为之。在杜甫看来,这是创革,属于新变,正是针对正格而来。因为包括五绝在内,数量不少,占有不少比重。另首著名《绝句二首》其一即是这样布局: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江山、花草、飞燕、鸳鸯分属四句,虽然布局有序, “迟日”贯下四句,由“花草香”转入泥融,又带出燕子;“沙暖”则带出鸳鸯。前后贯穿一种逻辑因果关系。然毕竟好像从五律中裁剪下中四句。如果与其二比较,以律为绝的形式就更为明显:“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虽然前两句偶对极为整饬,颜色词陪衬得鲜明而讲究,很得论者称赏。后两句明白如话,对景生情,情由景出,二者相间无碍。与前首只写春景,未直接出意有别。然“前首截中四体,此截后四体也” (浦起龙语),也可以说后者属正格,前者为变体。这种“四面屏风”体,在《绝句六首》中最为突出:

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其一)

凿井交棕叶,开渠断竹根。扁舟轻袅缆,小径曲通村。(其三)

急雨捎溪足,斜晖转树腰。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其四)

舍下笋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丝冉冉,江白草纤纤。(其五)

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鸟栖知故道,帆过宿谁家?(其六)

尽管五首的句式不停地变化,动词位置不停移动,每首后两句均与前两句句式不同,但一句一景,四句全为偶对,且四面拼接的格局没有变化。其五的叠词显示出一定的活力,而“四面屏风”体带来的缺乏灵通转折的缺失,则是同样的。如此“四面屏风体”在他的五绝中所占篇数不少。如《绝句三首》其二: “水槛温江口,草堂石笋西。移船先主庙,洗药浣沙溪。”虽然移步换景,而“四面屏风”的基本格局未变。《复愁十二首》其一:“人烟生处僻,虎迹过新蹄。野鹘翻窥草,村船逆上溪。”四句四景,不仅全偶对,而且句式基本一致。其二:“钓艇收缗尽,昏鸦接翅归。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黄昏景物选择了四点:船、鸦、月、云,全对偶,布局亦同上诗。更有甚者,句腰全用虚词,如同题其十:“江上亦秋色,火云终不移。巫山犹锦树,南国且黄鹂。”虽然前后呼应,终觉板滞,缺少五绝简洁流动的风味。好像非要给这种最短的诗里,塞进更多的东西,一味追求厚重充实与面面俱到,好像要把小诗变成大诗,犹如一篇微型小赋。

五绝如此,七绝则稍见好转。《绝句漫兴九首》其七: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杨花、荷叶、雉子、凫雏,植物、人物、动物铺排而来,与五绝格局无甚两样。如果上画,就是标准的四条屏,具有浓厚的装饰意味,庄重肃穆,然过于封闭,缺乏“透气”的空间。像这样四句四景,四景大小等值。如此散点透视,给人东张西望的感觉,主题不见集中,作者感情也不易察觉。《漫成一首》:“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虽然全对偶,而且四面景观。然其中有时间的流动,还有视听觉的配合,景物亦有远近的区别,读来如在耳目之际,有“画不能到”的艺术效果。虽然四句四景,若不相连贯,然而船中诗人的孤寂与张望把景物还能贯穿起来。有趣的是,前文所及“两个黄鹂”一首,似并没有此首高明。大概因了乾隆主编的《唐宋诗醇》说了“虽非正格,自是绝唱”,而孙洙《唐诗三百首》就选了它。其实“窗含西岭”两句厚重如七律偶句,故并不见得是“绝唱”,声誉却高过了其它绝句。如果从创作论角度看,此诗却最能体现杜甫绝句的创新,是他“四面屏风”的代表作。杜甫力图以变调的而非“正格”的陌生面孔,强调展现与“天宝之风尚党” (李肇语)之不同,但却背离了绝句体的风神摇曳的体制特征,特别是与借景传情的要求剥离甚远。可以有一,不能有二,大批量地制作,必然陷入呆板的模式化。在作法上又用律诗中四句对偶的手法,混淆了律绝间的区别。绝句本属言情之体,写景不过是传情之具。而一味体物,全然写景,势必把感情发抒的空间挤掉了,只是物而不见人,只有景观而淡化感情。这种赋体化的作派,使赋体原本的缺失在如此小律诗的绝句里,表现得更为挺露。

在极为推崇杜诗的宋代,尽管也非常赞美“两个黄鹂”一绝,颜色字配合得巧妙,“‘翠’上方见得‘黄’,‘青’上方见得‘白’”(韩驹语),“极尽写物之工”(范季随语),但是宋诗中如此“四面屏风”体的绝句并不见多。如苏轼的《溪阴堂》: “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虽在杜诗清一色视觉中加入听觉,还用“酒醒”“卧看”把自己也摆了进去,但总不那么高妙。王安石似乎看出它的局限,他的《书湖阴先生壁》则把杜甫绝句的拟人化结合起来:“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就显得比苏轼高明。杜甫四句四景,可能受到先唐五言古绝的影响。如东晋顾恺之《神情》: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孔稚圭《游太平山》:“石险天貌分,林交月容缺。阴涧落春荣,寒岩留夏雪。”吴均《杂诗》:“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而杜甫绝句的幽默的拟人才是影响宋人重要的一方面,而“四面屏风”式的绝句,却并未引起宋人多大的兴趣。杜甫身后绝句的尴尬,也说明在创革上所付出的代价。

二、组诗、题材及语言的扩大与创新

绝句全方位铺排写景,如上所言,是为增大小诗的容量。与此同时,采用组诗,扩展题材,注入俚语俗词也是为了同一目的。杜甫五绝31首,而组诗即有四题23 首;七绝107 首,组诗18 题91 首,分别占其总数的74%与85%。这种现象在此前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王维《辋川集》20 首绝句,一首一题,看作组诗不大恰当。而且各首之间,并没有任何联系。杜甫绝句组诗少则2 首,多则12 首,仅后者就有三题,共36首,其余三、四、五、六、七、九、十首不等,数量可谓五花八门。他还有向友人觅求桃、竹、果树、松、瓷碗的六首诗,题目相近,且都作于上元元年初营草堂之时,实为一组诗。这样,他的七绝组诗就有97 首,占总数90%。

杜甫绝句组诗,大多前后次第可寻。五绝如《绝句六首》其一为日出之时,其六为月夜。《复愁十二首》其一为夔州山城的荒寂,其二写黄昏景观,以下至其九言丧乱以来诸事,其十回到眼前秋景,十一说无酒对菊,末首说吟读虽多而意中有无穷之愁,是为“结束体”。七绝如《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一言访南邻而不在,其二为行步江滨,其三写岸边春光,其四为东望少城,其五写黄师塔前的桃花,其六写黄四娘家繁花满径,其七劝花慢开,移步换景,顺序井然。《戏为六绝句》其一称美庾信,其二与其三肯定王杨卢骆,以下三首提出论诗主张,亦脉络可见。《承闻河北诸节度使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先从安禄山叛逆言起,次言大唐中兴,其三为河北诸将入朝,其四谴责诸将不上奏表,其五言妖氛会静,其六劝君不纳诸道奉献,其七惜己未能入贺,其八、九言山东辽水归顺朝廷,其十言河北叛卒亦来归降。最后两首赞美李光弼、郭子仪之功绩。所以浦起龙说:“十二首竟是一大篇议论夹叙事之文,与纪传论赞相表里,……来龙透而结脉深是也。”也有“散漫而成,汇为一处” (浦起龙语),如《绝句漫兴九首》《绝句四首》 《夔州歌十绝句》 《解闷十二首》。以上两类,都是为了加大容量,把诸多内容纳入一组诗内,便于表达复杂的情感与纷繁的现象。如《解闷十二首》有对夔州景物的描写,也有对诸位诗人的评论,还有对先朝莠政的讥讽,以及对长安的思念。内容之繁杂,并非一首七绝可办。用组诗合拢成一大首诗,这和杜甫其它各体亦多组诗的道理是一致的,亦和一首绝句一再扩大容量,同样如出一辙。虽然二者有海涵地负与悖离诗体的差异,然都是力图创新求变的种种尝试。

盛唐绝句特别是七绝的题材,在初唐基础上更为广泛。诸如山水、送别、行役、酬赠、边塞、咏史、怀古、咏物、闺怨、宫怨、咏怀、思乡都可施诸七绝,而且都以言情为主,亦以言情见长。到了杜甫手里,他把用在五、七言古诗的题材压入七绝,而且把以意为主的议论,也用七绝表达,极力扩大题材涉及的范围,亦为前所未有,呈现出种种陌生的新面孔。比如从凤翔行在告假探家,向人借马用的是五古,前已提及的入蜀后经营草堂寻觅各种草木的七绝,就把七古改为七绝,同样以诗代简,就扩展到日常生活的琐细微事。特别是《戏为六绝句》以绝句作诗论,全是评论家的议论和语气。还有《解闷十二首》,其中五首亦属诗论,其中两首论及当代的孟浩然与王维,每为论者所看重。此前以小诗发大议论者没有,论诗评艺,阐发文艺主张的更付之阙无。杜诗于此伐山劈道,凿开了一条通途,以后七绝论诗便蔚然激生为络绎不断的一片绿洲,一片森林!

除了发为诗论,还有叙事与记事之大用途、大排场。杜甫入川前已是叙事诗与记事诗的圣手,身之所历、目之所见者以之为叙事,《兵车行》《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彭衙行》《赠卫八处士》“三吏三别”等,是为叙事;《悲青坂》《悲陈陶》 《哀王孙》 《哀江头》 《丽人行》等,是为记事,多为耳之所闻。以上均为五、七古大篇,而无一首绝句。大约作于入川后代宗永泰元年(765)的《三绝句》,则秉笔直书,直录时事以入小诗。其一说:“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渝、开之事,史不及书,而杜甫载之” (钱谦益语),不仅可补史书之缺载,也为咏当代史提供了新品种!其三说:“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如果从诗体看,作为绝句,确为变调,前者似歌行而后者如七律,洵然缺乏绝句唱叹摇曳的风神。然其二却促人注目: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

这能不是叙事诗吗?有头有尾,有细节,还有动作刻画,事件的叙述在运动中进行,情感又是那样打动人心!要说起承转合,也有脉络可寻,可视为上乘的“变调”。这种七绝叙事诗对以后的影响不可估量,如范成大《州桥》: “州前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就很有些杜甫精神,而且在叙事与诗体上,都取法于杜诗。刘子翚《汴京纪事》的“帝城王气杂妖氛,胡虏何知屡易君。犹有太平遗老在,时时洒泪向南云”,杨万里《初入淮河》其四:“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把动作、对话用入绝句,当以杜诗为法。

杜甫还把军国大事写进绝句。前盛唐以七绝最著名者为王昌龄,他的边塞绝句组诗有《从军行七首》 《出塞二首》,均用乐府旧题,后二句很少对偶。杜甫这类诗全都因事制题,后二句往往对偶。严武《军城早秋》四句流动,不作偶句,杜甫的奉和诗后二句,即作偶对。代宗广德二年 (764),吐蕃骚乱,逼近黄河,即以《黄河》其二予以记录: “黄河北岸海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铁马长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这是听到的消息,即秉笔直书。听到河北节度使入朝,他便“欢喜”一气写了12 首。这组诗与其说是记事诗,勿宁说是议政诗,然无论何者为是,均可视为创调。如其一说:“禄山作逆降天诛,更有思明亦已无。汹汹人寰犹不定,时时战斗欲何须?”就是对割据军阀的谴责。其四说:“不道诸公无表来,茫然庶事遣人猜。拥兵相学干戈锐,使者徒劳百万回。”就充满对时事的关注,以及对朝廷处置失措的不满。还有《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作于大历三年(768),吐蕃进犯邠州被击退,漂泊西南山城的诗人距下世只有一年多了,“喜闻”敌退,命笔又是一大首组诗。其一说: “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北极转愁龙虎气,西戎休纵犬羊群。”用笔至重,四句皆对,移作七律中四句也非常恰当。然而毕竟为小诗写重大题材开了先河,同样对后世影响深远。

总之,杜甫把绝句题材尽力扩展,除了盛唐常见题材之外,还有田园、谢赠、投简、哀亡、风土人情、讽时、刺世、丧乱、招饮等,以及上文已经提到的论诗、军国大事、日常细微,几乎到了无事不可言、无意不可入的地步,这也是他的总体风格海涵地负一面在绝句上的体现。以俚语俗词入诗,是杜甫绝句创新的又一方面。盛唐绝句原本浅近明白,但仍属浅显的书面用语。杜甫的七律在华州时已注意对口语的撷取,在成都又作了不少白话律诗,可以看作是对富丽庄严的七律的挑战或革命。同时又把这一革新手段移用于“小律诗”绝句上。他的《解闷》其六无疑是这反面的总结: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

盛唐前期老诗人孟浩然,颇注重对口语的汲取,涉及的范围较广,包括地域性的专有名词“缩项鳊”、“槎头鳊”也写入诗里。杜甫认为新人耳目,可堪传世。而对而今诗坛缺乏这样原汁原味的语言表示不满。此亦可看作对绝句语言更新的宣示,而以敢用口头性的“新语”而自负。诸如《绝句二首》其二的“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绝句三首》其二的“闻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其三的“漫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复愁十二首》其六的“闾阎听小子,谈话觅封侯”,《绝句漫兴九首》其四的“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春水生二绝》其一的“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其二的“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少年行二首》其一“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同题“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三绝句》“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得房公池鹅》 “房相西池鹅一群,眠沙泛浦白于云”,《夔州歌十绝句》其五“瀼东瀼西一万家,江北江南春冬花”,《漫成一首》“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久拼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它如“斩新”“可忍”“上番”等,无论是民歌句式,还是口头语,以及方言俗词,杜诗都予以全方位的吸收,具有新鲜活泼的效果,而有别样的风格。当然,对绝句的革新不止这些,幽默的拟人化手法与大放厥词的议论,似乎更具有杜甫绝句的艺术个性。

三、幽默的拟人化与议论

杜甫原本忠厚老诚,恪守儒家思想与理念,开天盛世与“安史之乱”也使他激生了若许的豪迈与叙事艺术的天分。丧乱与灾祸,使他性格更为坚毅与自信。颠沛流离的苦难磨练了他,又滋生了几许幽默,去直面灾难与不幸。著名的《北征》叙写“苍茫问家室”,在荒寂的陕北,看到“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的酸枣,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一番,连天边的“青云”也会“动高兴”,使他“缅思桃源内” “幽事亦可悦”。这确实要有些幽默的天才。栖惶于于荒冷寂僻之境,只能是“断肠人在天涯”,伤心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这么多的兴致!性格的坚毅与幽默,在面对惨淡的人生时,尚能以幽默转化出几分高兴,以乐观情怀直面现实的不幸。他的这种能耐,或许与陶渊明诗中君子固穷的乐观而幽默的精神,具有一定联系。至如看到憔悴的夫人与脏兮兮的儿子,他又能把眼泪咽进肚里;等到老少用他带回来的东西装饰起来,他们有了衣穿,还能上妆,虽然“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就像马戏团的丑角,滑稽极了,也幽默极了。从这层开心的铺叙描写中,我们看到狼狈透的杜甫,穷酸了的杜甫,是如何地心花怒放!在悲痛的祸乱岁月,他还能幽默起来,还能控制住眼泪,挂起了微笑,尚不至于是含泪的微笑,这是多么坚毅,又是多么的自信!又是多么感人!如果说天假其幸,那时能写绝句,绝句一定不乏这种幽默!

如前所言, “安史之乱”前只有两首绝句,恰好五绝、七绝各一首。《赠李白》说:“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由己及人,意在规劝,在“飘蓬”中,“痛饮狂歌”以发用世无缘的苦闷倒也罢了,而还要不甘于避世, “飞扬跋扈”这又是为了什么?在惋惜李白豪迈不遇中带有微讽,其中就不无几丝幽默。前人说:“是李白一生小像。公赠白诗最多,此首最简而以尽之。”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幅幽默的小像。

当杜甫定居草堂生活安定起来,在丧乱中未来得及顾及的诗句,即要兴致淋漓地发挥出来,包括对生活、对自然对亲朋所持有的幽默的才能,也要兴高采烈地展现出来!他托人转告好友高适的《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以诗代简:“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说得火急火燎,急不可待。向人伸手,理由又是那么充足,语气又是何等嗔怪,好像要从别人那里拿回自家的东西,颇为有趣,高适看了一定发笑而急送资助,这就是幽默起了作用,因对熟人可打亲骂爱。同样是求助的《王录事许修草堂赀不到聊小诘》,同样用了身处水深火热的语气:“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可以想见,王录事看了肯定不会动怒,反而会哑然一笑地去体贴。幽默成了杜甫急需帮助的工具,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他从凤翔行在赴羌村探家,向人借马,以《徒步归行》的七古为借据,先给对方说好听的,再说“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然后说我们交往虽不深,但是“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因为“妻子山中哭向天”,所以“须公枥上追风骠”。把借条也写得慷慨淋漓。

初营草堂作了寻乞树木、用具的六首诗,如前所言实为一组,与向高适、王录事乞求资助属于同类题材,二者相映成趣。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 《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

因萧八为明府,即县令,故用潘岳为河阳令时遍栽桃花故实。说你管辖的县里桃树无数,我在锦江边的草堂却空荡荡的,务必赶春前送到鄙处浣花村。前两句是摊派,后两句是“奉乞”的原因,前果后因,语气急迫,语意幽默。

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

—— 《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

答应了给竹子,可是你的华轩何年可到。你处的竹子高出县衙,我的锦江边却无此物。希望分出一些“苍翠” (竹苗)在浣花村可增生“拂波涛”的大景观。此比前诗儒雅多了,然有嫌怨,有嫉妒,也有幽默,目的只是赶快送竹来。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 《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

要了韦县令的竹笋,还顺带要碗。先把大邑瓷碗夸耀一番,又说“君家”的碗又都是极品,“急送”到我的“茅斋”,“胜霜雪”的白碗,也会显得更可爱。这简直是“强盗”逻辑,看到人家东西好,说送到我家就会更好,艳羡中荡漾忍俊不禁的幽默。

由此看来,杜甫又是多么的风趣,这些小诗在他手里总能说出种种的幽默来,前人谓为“乃公戏笔”。以幽默为戏,以诗代札,简直把诗当了开玩笑的工具,不,开玩笑、调侃、说幽默话,在杜甫也是诗。咳唾成珠,这正是活生生的杜甫,把日常生活都诗意化了,这同样是诗人伟大的一面。当然他的幽默不仅对人,也会对自己幽上一默。《复愁十二首》其十一:“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过去常替古人穷困而遗憾,今日轮到自己赔了老脸去欠账,这是自我解嘲,也是对自己幽默了一番。

有时嫌朋友不来探望,不说邀请,而偏要幽默一下,其目的在于“遣将不到激将到”。 《投简梓州幕府兼简韦十郎官》说:“幕下郎官安稳无,从来不奉一行书。固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疏!”先问人近来可好,再言不敢冒然去信打扰。又说嫌贫爱富是一些人的本能,但想不到韦郎也和我疏远了。与其说这是谴责,勿宁说这是一种“特殊的邀请”,把热情化为戏谑,以幽默表达想念,渴望来访则不言而喻。《上卿翁请修武侯庙遗像缺落时崔卿权夔州》说:“大贤为政即多闻,刺史真符不必分。尚有西郊诸葛庙,卧龙无首对江氵贲。”据旧注,王釜罢守而去,崔卿翁代管州事,故先言前任知州政有令闻,崔虽代理也不必计较。武侯像缺落,总不能老让“卧龙无首”对江滨。浦起龙说:“武侯号卧龙,遂借用《易》文‘无首’字以状神像缺落,然太涉戏。”这是上书请求修补塑像,话说得庄重了,不免有长官失聪之嫌,出之幽默就避免了妨碍。全在于末句以谐寓庄。浦氏以为戏言过了头,虽不无道理,然似未察个中的曲折。《少年行》于盛唐都是写的都市少年,而杜甫却变其题材以讽世俗:“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玉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说老瓦盆粗器同样可以“倾银注玉”地倒酒,至于醉卧其旁就和躺倒在珍贵的“竹根”饮器旁边就没有两样。话说得虽然幽默轻松,却是对夸富比贵的“少年”的讥讽,借谐语出庄意,与上诗略同。

幽默在杜诗里运用颇为广泛,对上级、朋友、交往、世俗都有涉及。至于见于花草树木、四时风光,则更为普遍。不仅“一草一花总关情”,而且把见于盛唐前期应制诗的拟人化,更广泛推行到与大自然亲切幽默的对话中,把这两种手法嫁接起来,显得别有风情。生活安定的杜甫,在灾难中打锻出的幽默在这时绽放普遍而耀眼的光华。比如对于人见人爱的春光、春风、春花都要出之别一番调侃情调:

漫道春来好,狂风太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绝句三首》其三)

以为“春来好”不靠谱,因春风太“狂”、“太放颠”:一是把花随水吹得杳无踪影,二是吹翻钓鱼小船。旧注以为因欲出峡,适见风狂,聊以此咏,未免过于求深,亦不达这类绝句幽默之风调。如此嗔怪,实则是一种溺爱,是对“春来好”的称美。此为五绝中仅见的一次“对话”,大量地出现则见于七绝。《绝句漫兴九首》就是用“幽默对话”打造的一组名诗。其一说:“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因愁怨春,故谓之“无赖”,是因春色让花开得匆忙,又让莺语叫得烦人。其二把春风“夜来吹折数枝花”,说是太欺负人,也不看看“手种桃李无非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是说欺人欺到家门口。其三说谁都知我的茅斋低小,然江上燕子故意频频骚扰,不仅“衔泥点污琴书内”,而且“更接飞虫打著人”。自嘲身居矮屋,却移怨于燕,与上诗异曲同工出以幽默。其五说到江头散步,见春暮而“肠断”,却疾声詈骂: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其九说: “隔户杨柳弱嫋嫋,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是拟人化的比喻,还是比喻的拟人化,总之是把两种辞格叠融在一起,而且贯穿全诗。由物到人,再由人到物,浑化无迹。或谓“乃好物不坚牢之意,盖以自况也” (浦起龙语),恐不见得这样。如此之类的幽默施之花鸟草木,不过荡漾出种种与大自然“对话”所掀起之涟漪而已。或有忧喜,则与滞留江边而不得归略有相关而已。比如《春水生二绝》其二言一夜春江水涨,眼前一亮,自然是可以买舟东下,所以说:“鸬鹚溪鸟 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这种对话的喜悦传递出可以放船出峡归乡的欣慰。此组诗从前至后大多以郁闷情怀与一花一鸟多次予以“幽默的对话”,以来“解闷”。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也是飘荡幽默的一组诗,与《九绝句》为同类。其一说“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说是“被花恼”得心烦,想找人说说心情,“南邻”却“经旬出饮”,只好“江畔独步”。其二言:“稠花乱蕊畏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说是花畏江滨,实是行步不便而“怕春”。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警告花说,虽老而诗堪驱使,可以骂花怒鸟,故“你们”不须干扰我这老头。其三说竹子围着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也来凑热闹。既然如此热情,那么“报答春光知有处”,—— “应须美酒送生涯”当以开怀待之。其五言“春光懒困倚微风”,用隐把春光喻比作姑娘之春困。“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当与春光“对话”:你喜欢什么?其六言“黄四娘家花满蹊”,而且“千朵万朵压枝低”——花儿也在“懒困”。“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时时处处的蝶舞莺啼,似在欢迎他这个“独步寻春”的老头,烦恼也好像化解了。其六说不是因了看花冲淡了烦心,便要倒致去“索死”,但又“只恐花尽老相催”,而且“繁枝容易纷纷落”,故特别希望—— “嫩蕊商量细细开”——慢慢绽放,不要着急!表示告以组诗结束。这组诗由恼花到爱花、再到惜花的全过程,全凭“幽默的对话”连结起来,好像是说大自然的花鸟多么感人,我们要好好地活着,不然就辜负了她们的一片热情!杜甫用他特别的幽默奏响了一支与鸟语花香亲切对话的“交响曲”,也为盛唐诗的绝句平添了别样的风光。

他还把议论渗入幽默,使“对话”变得多姿多彩!《三绝句》其一说:“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看到先开之花已谢,面对“斩新”“花蕊”忽生一想:“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如此的拟想,当然不会实现,这不过是以幽默的设想,安慰自己罢了,而设想是由预设性的议论编织而成。其二说:“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此为倒装句,说去久乍见,猜我别有用意,故去而不来。接言: “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故生一想,此当是暂时的陌生,明日会“知人意”,当不会再惊飞而去。那么以后会来好多回看它。这是醒之设想,与上诗同样出之议论,也同样幽默。其三言竹:“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说竹笋长得到处皆是,以致遮住门前之路。我想应当轮番看护新笋,以至于没功夫迎客,任其责怪。也出之幽默的议论,表示对新笋的珍视。三诗每首前赋物而后议论,似把咏物诗置于日常生活,再加以幽默的议论,是对安宁生活的咀嚼,亦为自言自语的“对话”,亦是与动、植物的“间接对话”,见出热爱生活的种种情趣,从而形成七绝的新品种。 《官池春雁二首》题为咏物,实则全为议论。其一说:“自古稻粱多不足,至今溪鸟 乱为群。且休怅望看春水,更恐归飞隔暮云。”其二说: “青春欲尽急还乡,紫塞宁论尚有霜。翅在云天终不远,力微矰缴绝须防。”浦起龙说“二绝皆寓言也”,前诗“见旅食阻隔之感。次句,犹屈子言鸡鹜争食也。谋食而与此辈为群,亦宜去此而归矣。道阻且长,当复奈何”!后诗“见归心最紧,亦最决。…… ‘塞有霜’,虽河朔尚多拒命,弗顾也”。所谓“寓言”,即借物以咏归去之怀,亦见安史乱后,四方不宁的局势。 《存殁口号二首》其二: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去世的郑虔以画山水名著盛唐,幸存的曹霸则为画马大家,然自安史乱后艺术人才沦落,极品亦得不到珍视。亦全发议论,概叹今不如昔。至于《戏为六绝句》,以及《解闷十二首》的其四、五、六、七、八首,出之论诗,则为议论诗。即就是《承闻河北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则全为讥讽政局的议论诗,《喜闻盗贼总退几号五首》亦关时局。即使咏史诗亦发为议论,如《解闷》其九:“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团。”既以叙述为议论。杜诗原本好议论,晚出的绝句,亦当如此。他能用律诗体作绝句,把五、七古之议论移用于绝句小诗,自在其审美趋向之范畴。而以小诗论诗,或专发议论,也是他七绝的创格。至于五绝,为人熟知的《八阵图》,以及《复愁》其八“近日翔麟马”、其九“任转江淮粟”,则均以议论为体。

杜甫与陶渊明是宋人的两大偶像,陶与杜都好议论,宋人承其馀绪,发展到议论为诗;陶诗素朴自然接近口语,杜甫则径直以口语俚词入诗。陶与杜都喜欢经营组诗,陶之组诗数量超过其总数的一半;陶又在贫困中对自己处之幽默,杜甫又光而大之,推广到他人与大自然。陶为五古长诗,杜则多五、七绝小诗,所以杜之诸法,在在属于新创,特别是绝句诗幽默的拟人化,更为前人所无。以上诸端,对宋诗影响的普遍与深远,杜诗尤甚。两宋的大家与名家,无一不属于宗法杜诗的追星族。就绝句而言,即使不以诗见长的曾巩,其《咏柳》: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别有用意的“寓言”写法,沾溉于杜诗则无疑。至于王安石《初夏即事》的“石梁茅屋有弯碕,流水溅溅度两陂。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当从杜甫七绝“四面屏风体”脱出。苏轼的《题西林壁》对庐山的议论,又把西湖比作西施,以及“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的拟人,无不从杜诗脱出。陈师道的祖父陈洎《过项羽庙》: “八千子弟已投戈,夜帐犹闻怨楚歌。学敌万人成底事,不思一个范增多?”以绝句发为史论,当从杜诗《八阵图》来。宋诗如此者不知凡几,诸如此类者,无须详论,只要考察一下南宋中兴四大家中杨万里,杜诗的影响之深刻就会洞若观火。

宋诗朴淡,好用口语,而杨万里尤为显著。罗大经说: “余观杜陵诗亦有全篇用常俗语者。然不害其为超妙。如云:“一夜水高……杨成斋多效此体,亦自痛快可喜。”除了语言的通俗生动外,杨万里诗之所以被称为外“诚斋体”,还在于富于想象的拟人化手法与诙谐幽默的议论,这两端都和杜甫七绝具有密切直接的关系,而且都从描写景物的绝句中得到启发。他把杜甫的草木花鸟、春风春光的拟人化,扩展到大至山水,小至苔藓的更广泛的领域,以人的情思与动态赋予自然万物,可以称之为异化的自然,或者自然的人化。他以兴致勃勃的亲和力捕捉大自然的一举一动,拟人化手法在他大量的山水诗里得到极广泛地应用。如《岭云》的“天女似怜山骨瘦,为缝雾縠作春衫”, 《舟过谢潭》写黄昏山景的“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夕阳好像是善于把握明暗对比的摄影师。《过平望》的“风将春色归沙草,天放晴光入浪花”,春风和晴天又好像是大自然的化妆师。 《午热登多稼亭》说竹风之凉的“却是竹君殊解事,炎风筛过作清风”,好像有今日空调电器的本领。他的幽默一方面来自生动活泼的描写,一方面见于诙谐透脱的议论。前者如《泉石轩初秋乘凉小荷池上》“芙蕖落片自成船,吹泊高荷伞柄边。泊了又离离又泊,看他走遍水中天。”以物拟物,传递出别一番情趣;后者如《过松源晨饮漆公店》其五: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闪放过一山拦。”借山中行路幽默地讲出一番人生大道理。 “诚斋体”的“活法”的三种特征,由此看来均与杜甫绝句的革新创变有关。不仅宋诗如此,宋词受杜甫七绝的影响亦可看出。辛弃疾《粉蝶儿》的“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显然从杜甫杨柳“恰似十五女儿腰”的拟人化的比喻中推衍出来。

综上所论,杜诗绝句的种种革新创变,得失并见。若以盛唐绝句风调神气衡之, “四面屏风”模式带有浓厚律诗意味,明显见得并不那么招人喜爱,但也不失“变调”之一种。用绝句叙事或论事也不那么成功,然毕竟开拓了小诗的领域,尚不失为“广种薄收”的实验。至于组诗、俗语入诗,拟人化与幽默的手法,包括以议论为小诗,均对后世具有深远的影响。若从变革角度观之,杜甫绝句虽为晚出,付出的艺术实验最多,风格多样,题材广泛,个性化特色最强;若从艺术水准看,虽然赶不上李白、王维、王昌龄,却具有自家个性,而以“变调”明显区别于三家之盛唐“正格”,故对后世绝句影响广泛,自中唐伊始,莫不如此。同时标志尚奇求新的审美趋向,由杜甫以绝句与律诗的创变开始,而将进入中唐以尚意为主的时代。

注释:

①刘熙载《艺概·诗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59 页。

②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绝句四句皆对”条,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册,中华书局1983,第853 页。

③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121 页。

④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六之下,第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857 页。

⑤杨伦《杜诗镜铨》卷一引蒋弱六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15 页。

⑥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六之下,中华书局1981,第858 页。

⑦恰恰,处处的意思。说见魏耕原《全唐诗语词通释》“恰恰”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第225 页。

⑧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六之下,中华书局1981,第844 页。

⑨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三“以俗物为雅”条,中华书局1997,第28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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