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才可能诗意地栖居
——论《江汉之雾》中的生态情怀

2015-11-14 10:15涂慧琴
世界文学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江汉江城组诗

涂慧琴

我们如何才可能诗意地栖居

——论《江汉之雾》中的生态情怀

涂慧琴

内容提要:邹惟山组诗《江汉之雾》以雾为切入点,指出今“雾”非昔雾,字里行间流露出先生对昔日白雾的怀念之情,及对当前“黑雾”的忧虑之苦。惟山先生以独特的生态创作方式从组诗的内容到形式上建构了丰富的生态情怀,祈求理想家园的回归和建在现代文明之上的诗意栖居。因此,本文认为组诗《江汉之雾》正是其生态创作的典范。

诗意栖居 邹惟山 《江汉之雾》 生态情怀

邹惟山先生在借鉴西方十四行诗的基础上,结合汉语的语言特点,融中国文化特别是楚文化和楚骚传统。于其中,创作出了独特的、别具韵味的汉语十四行诗,其诗歌主要收录在《岳奇山水十四行抒情诗一百首》、《时光的年轮——邹惟山抒情诗选》、《邹惟山十四行抒情诗集》、《汉语十四行实验诗集》、《汉语十四行探索诗集》、《秋风中的贤者》等诗集中。他的十四行诗中存在丰富的自然风物和地理意象,大凡读过其诗作的读者,都习惯称其诗为“自然山水诗”。2013年冬,他的自然山水诗集另添佳作,完成了一组新的诗作《江汉之雾》,在诗坛上引起了反响,有的人译成英文,有的人加以评论。这组诗包括《汉江上》、 《长江里》、《孟浩然》、 《李太白》、 《杜工部》、 《张居正》和《江城中》七首。组诗视野开阔、气势磅礴、穿越古今、浑然天成。正如标题所指,“雾”是组诗中的关键字眼,也是组诗中最为重要、最有意义的意象。诗人借古往今来一直存在的江汉之雾,点明了今“雾”非昔雾,字里行间流露出其对昔日之雾的怀念之情,及对当前因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的破坏,受到污染而产生的“黑雾”的忧虑之苦。在这组诗中,诗人对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层思考,以独特的生态理念,从内容与形式上表达了完整而丰富的生态情怀,以一个诗人的方式向人类祈求理想家园的回归,要求在现代文明之上让人类能够诗意地栖居。这组诗堪称惟山先生近年来生态写作的典范之作。

一、“黑雾”从何而来?

提到“雾”字,我们一定会联想到“雾都”伦敦,或许想起英国作家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和《雾都孤儿》等作品。狄更斯在小说中往往借助“雾”的意象来渲染气氛、表达人物的心理活动,并以“雾”展现伦敦的城市印象,暗示人物的命运。然而,“雾”并非是狄更斯的专利。惟山在其诗中也经常呈出“雾”的意象,并且具有深意。在《江汉之雾》中,有大自然气候现象中的“白雾”,也有因生活环境受污染形成的“黑雾”。无论“白雾”还是“黑雾”,都体现出了诗人的生态情怀和审美价值取向。

在《江汉之雾》中,诗人以“雾”为点,以过去的人们眼前常有的云、雪、日、月等诸多意象群追忆往昔,如纯洁的雾,生机盎然、纯朴的大自然,及充满诗情画意的文人墨客,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第一首《汉江上》是这样开头的:“为何再也看不清汉江上的雾”,“为何”和“再”两个词,突出了诗人看不清汉江上的雾的惋惜之情。接着,诗人又感叹“仙桃林间的云”和“天门之下的雪”也不见了。“哭”字引入了人群,由此诗人个人的情感上升到群体的情感,突出了人们在失去昔日美好景象后的失落感和痛苦之情。诗人又追忆万年前、亿年前的“雾”、“云”和“雪”的样子,将它们喻指为女性的“她们”,比喻成少女、仙姑、衣衫和古树,既展现了它们美丽、纯洁、勃勃生机的特性,也体现了诗人对自然和女性的欣赏、赞美之情,表现出了诗人积极的伦理价值取向。在《长江里》,诗人引入与“雾”相伴的长江,感叹已经从长江里消失了的高山、巨川和白帆。这些长江里的意象,被诗人赋予一种男性的力量,被诗人喻指为“他们”,比喻成舞蹈、歌声、号角、黎明、问候和黄昏。从雾、云和雪被喻指为“她们”和高山、巨川和白帆被喻指为“他们”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诗人身上所具有的一种和谐的生态观。

在《孟浩然》、《李太白》、《杜工部》和《张居正》四首诗中,诗人分别追忆了四位古代的文人与诗人曾栖居的富有诗意的廘门山、白兆山、襄城和蛇山,以当今的景象反衬并再现了当年春光灿烂、仙雾缭绕、云蒸霞蔚、歌声嘹亮、繁华盛世,以及九凤神鸟在江汉间狂欢的景象,体现了诗人独立的生态伦理取向。再见孟浩然隐居的廘门山,诗人有“山河依旧,人去景非”之感:“太阳没有了从前一样的灿烂/再也见不到先生笔下的江春/草鱼也没有从前一样的光鲜”,“树叶也没有了从前一样香甜/不见画家笔下那灰色的山川”,“不见诗人笔下那青色的平原”,“不见大家笔下那有形的飞天”。诗人从视觉、味觉和嗅觉上回顾了从前的太阳、江春、山川、平原和飞天,从味觉上品味了从前光鲜的草鱼,并从嗅觉上闻足了从前香甜的树叶。在《李太白》这首诗中,诗人从视觉和听觉上追忆了李白所住的白兆山,重现李白诗中的仙境:当年的白兆山开阔且高远,黄鹤楼尽显唐代的繁华庄严,李白送孟夫子的船号伟岸且惊险,李白独步天下的身影,李白唱响苍穹的歌声,何止千尺深情的桃花潭,李白天上谪仙的衣襟,李白与谢脁共枕的青山,如此等等。而所有的这些诗境今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飞来飞去的黑雾。在《杜工部》这首诗中,诗人以问句的形式,追忆往昔杜甫居住过的襄阳:“何处才是大诗人笔下的襄城/江水是不是还能与太阳同光/ 何处才是大画家笔下的古人”,“两岸的猿声是否啼不住山形”,“无边的落木它萧萧在了何地/哪里是杜郎笔下不尽的长江/岳阳城的大波扩散到了哪里/洞庭湖的云霞流浪到了何方”。在这里诗人以一连串的问句,将古今观照在一起,表明杜甫的诗境已不复存在。诗人在《张居正》这首诗中,“回到千年以外/与大唐诗人在蛇山顶上同眠”,以现在的“没有”反衬出千年前的“有”,从前的江汉之雾纯洁、规范、有彩色,三楚大地气象万千,九凤神鸟在江汉间狂欢。陈仲义先生曾经指出:“诗意是一种美……诗意远远超出意境,我们不妨把诗意看成是人生审美价值取向,看成心灵对真善美的归属向往,看成超越现实的精神境界,同时又是一种神秘的美感体验。”诗人对往昔廘门山、白兆山、襄城和蛇山景象的追忆,是一种独有的美感体验,也是他人生审美价值取向的重要体现,更是他生态伦理价值取向的重要体现。

雾飘浮在江汉的空中,如上帝之眼俯视人间,审视并评判着人类的行为与道德观念。《江汉之雾》中的“雾”并非永不改变,“永葆青春”,而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它悄然发生了变化。它曾经是美丽的少女、清纯的仙姑、一袭蓝色衣衫、一片绿色古树,“没有固定的形体却永葆青春/没有温暖的家园却容易知足”,如今,它“没有了从前的纯洁/没有形状没有变化再无规范/没有欢乐没有幸福再无彩色”,“到处流浪还要不停地哭”,成了在人们眼前飞来又飞去的“黑色的烟雾”,让人们“一脸茫然”。雾的变化,并非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而是受到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的严重影响。在生态主义批评者看来,“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深深地影响了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它鼓励人们将自然视为“他者”,并试图统治、征服自然,它是“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也是导致自然生态失衡的根本原因”。组诗中的自然意象雾的历史变化,也是受这种思想的影响的。诗人虽然痛恨人类破坏自然的恶劣行径,但并没有过多地发出谴责性的语言,而是以其用意深刻的独特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这种和谐之美遭到了人类的极大破坏而产生的无比愤慨:“黑雾总是要与我们相生相伴/神秘与怪诞的人虽然不丑陋/污秽与传染的品质让人可怜”(《江城中》)。“雾”为什么变成了“黑雾”?为什么“黑雾总要与我们相生相伴”?在此,诗人提出了非常严肃的生态问题,但他并没有将责任指向某一个人,而是以独特的方式给予了自己的诗性的回答。他仅用了二十个字:“污秽与传染的品质”,“上帝以怨恨在云间打出闪电”。这二十个字,字字铿锵,字字有力,如利剑直指“混乱的人间”,似闪电击毙那些自以为是的道德败坏的人们,似警钟回响在人类的心间,以及宇宙的天空。

二、如何才可“诗意地栖居”?

鲁枢元曾经指出:“对于一个文学家、艺术家的生长发育来说,早期经验具有重大意义,它可以持久地影响到文学艺术家的审美兴趣、审美情致、审美理想。而如此重要的早期经验正是一个文学艺术童年时代所处的‘生境’中获取的。”惟山先生的家乡地处蜀国腹地,那里山清水秀、风光旖旎,景色迷人。在上小学途中,哪怕天寒地冻,衣衫单薄,脚履胶鞋,他也如风之子般从山顶跑到山脚下,从一个山头奔向另一个山头。他就这样在家乡的自然山水中自由长大,并迷恋上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著名的越溪河和俩母山,也就这样成了他自然山水诗中的地理坐标。大学毕业之后,诗人沿长江的水路,由蜀中平原移居到江汉平原,就此定居江城,转眼已过三十多年,但是他自小开始的热爱大自然的初衷,从未改变。

惟山先生的生态意识非常强烈与丰富。在过去诸多的诗作中,他特别关注自然,关注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他不动声色地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冷静的思考,以质朴的生态观,书写大地之壮美与自然之灵秀。在《江汉之雾》中,他呈现了以雾为中心的意象,描绘了一幅幅雾境,并透视雾的种种变化,从此我们可窥探出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变化,成为了一组典型的生态诗篇。乔纳森·贝特曾指出,生态诗旨在展现理想的自然生存状态,为我们提供“想象的自然状态,想象中的理想的生态系统;阅读它们,陶醉于它们的境界,我们便可以想象另一种与我们现状不同的栖居于大地的方式”。诗人借助其丰富的想象力,构建了这样一种自然的、生态的、理想的栖居地:“昨夜我再一次回到千年以外/与大唐诗人在蛇山顶上同眠”(《张居正》),“但愿黑雾只是存在于我梦中/让我再次抚摸白雾里的山川/珞珈不能失去了从前的神秀/青龙一直相伴着往年的云烟/黄荆屋基圆山上堆满了丰收/上帝以怨恨在云间打出闪电/不知何时江汉黑雾才会散去/还我朝阳明月还我一个春天”(《江城中》)。海德格尔认为:“只有用仁爱的心来对待自然等万物,人才能幸福地运用神性度量自身;一旦这种度量发生,人便有了诗意的本性,那么人将人性地栖居于此大地上。”诗人自小热爱自然,热爱自然界中的山川原野、江河湖海、花草树木、虫鸟走兽,乃至天文气象。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诗人秉性浪漫,却略带愁苦。他的愁苦并非是那种小肚鸡肠,因生活恩怨产生的愁苦,而是因为虚怀若谷、大气开阔而产生的愁苦,以及一种特别的忧虑情怀。在《江城中》这首诗中,诗人写道:“江城是世世代代心系的乡愁/大江大河大湖是天赐的江山”。既然江城“是世世代代心系的乡愁”,那诗人对江城的“乡愁”从何而来?有何不同之处?他在江城居住三十年,江城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对上天赐给江城的江山,及“大江大河大湖”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但是,诗人正是亲自目睹了江城三十年来的变化,深深感到在经济有很大发展的同时,江城却失去了壮美的原生态景象,其对江城往昔美景的怀念,以及难得的忧思愁苦,可从此首诗的后两行窥见一斑:“让我再次抚摸白雾里的山川/珞珈不能失去了从前的神秀。”(《江城中》)诗人以其仁爱之心和具有诗意的本性,召唤人类的永远的栖息,希冀自己成为东方的华兹华斯,让自己的作品如杜甫之诗一样,能够与日月同辉:“大雪再也盖不住诗人的孤寂/青雾再也遮不住灿灿的阳光/东方湖泊也许会有华兹华斯/虽然工部的诗篇与日月同光。”(《杜工部》)

三、什么样的生态美感?

陆机《文赋》有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是说诗人在进行艺术构思的时候,不受时空限制而可以纵横驰骋。诗人在十四行诗的创作方面游刃有余,才华横溢地贯通中外古今文化,他视野开阔、诗情奔涌,所以其诗中的意象往往呈现出连绵繁复之态。组诗《江汉之雾》中,诗人既在内容上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意识,还在诗歌的结构、标题和意象以及词语的选择上,也注重创造一种和谐的生态美感。

每一首诗的结构和谐匀称,极具美感与魅力。每首十四行,每行十二字,不同于莎士比亚体十四行诗的“三个四行”及“一个偶句”,也有别于彼得拉克体十四行诗的“一个八行”和“一个六行”。在这组诗中,“两个六行”和“一个两行”是基本结构。在《汉江上》和《长江里》两首诗里,第一个六行是对现实环境的描写,第二个六行是对往昔的追忆,在结尾两行,诗人以问句形式叩问人类,而完成了全诗的创造。诗人对标题的处理也十分讲究,字数对等,均为三字。为了达到和谐的目的,诗人用“李太白”和“杜工部”代替常用的“李白”和“杜甫”。在七首诗歌的先后秩序上,诗人也力求和谐,先是表示空间地理的《汉江上》和《长江里》,然后是回忆诗坛名家、再现昔日美景的《孟浩然》、《李太白》、《杜工部》 和《张居正》,最后又回到空间地理上的《江城中》。诗人在意象创造上独具匠心,力求字数对等,形成感官上的协调一致,如“雾”、“云”、“雪”、“高山”、“巨川”、“白帆”、“舞蹈”、“歌声”、“号角”、“黎明”和“黄昏”等等。诗人对词语的选择也特别慎重,如《汉江上》中的叠音词,既具有悦耳的音乐美,又具有诗意的生态美,如“一片一片”、“一缕一缕”、“一束一束”、“不见了不见了”、“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忽黑忽朱”,读起来悦耳动听,音调圆润和谐,极具一种格外的美感。

叶燮《原诗》有言:“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即是说诗歌的根基是诗人的胸襟与抱负。所谓“胸襟”者,从本质上来说是蕴含在一个人的内心情感深处及人格中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是一种高深的人生境界。诗人生性热爱大自然,具有大自然般宽广博爱的胸襟情怀,其心胸宽广、为人良善、性情忧郁。正是他的胸襟抱负、道德修养和思想品格,才奠定了组诗《江汉之雾》的基本格调,折射出的深厚的生态意识,也正是他生态情怀的体现,所以才成为了他生态写作之典范。叶燮还曾经指出:“志高则言洁,志大则辞宏,志远则旨永。如是者,其诗必传。”诗人构建理想家园和诗意栖息地正是其志向所在,诗人自己也必将永远栖息在诗意的家园。相信诗人可以实现自己的宏愿,以独立的诗篇成为东方的华兹华斯,写出杜甫那样与日月同光的诗篇,相伴九凤神鸟在江汉大地之上狂欢!

注解【Notes】

①曾思艺在评《邹惟山十四行抒情诗集》时指出:“这本诗集是楚文化的典型体现,继承并发展了楚骚传统,堪称‘楚骚之苗裔’。” (132)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陈仲义:《现代诗:语言张力》,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页。

[2] 徐江清:《论杰弗斯诗歌的生态蕴含》,载《2008文学与环境武汉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页。

[3]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0页。

[4]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

[5] Heidegger, Martin.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1975, p.229.

In his poems Fog over the Jianghan River, Mr. Zou Weishan focuses on the image of fog that has permeated throughout the poems and reveals that fog in the old days has deteriorated into haze in modern times. He expresses his nostalgia of white fog and worry about haze. In his unique way of ecological writing, he constructs his ecological feelings both in the contents and form of the poems, and pleas for the return of the ideal homeland and poetichabitation in modern civilized society. Fog over the Jianghan River is considered a good illustration of his ecological writing.

Poetichabitation Zou Weishan Fog over the Jianghan River Ecological Feelings

Tu Huiqin is from Wuchang Shouyi Universty. Her research areas are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Methodology of English Teaching and Learning.

涂慧琴,武昌首义学院(原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主要研究英美文学与英语教学法。

Title: How Can We Realize Poetic Habitation—On Zou Weishan's Ecological Feelings in Fog over the Jianghan 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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