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学院

2015-11-14 10:00文_另
读者·原创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辅导员学院社区

文_另 维

社区学院

文_另 维

另维,前NBA主播。襄樊四中毕业,目前就读于华盛顿大学,主修会计和商业管理,还有第二学位心理学。2013年休学,经停北上广,2014年返校。时而赚钱,暂不攒钱,游记和照片是目前全部的财产。专栏中的小故事发生在她停留过的不同的城市,里面的人她遇了又散,里面的故事她打包带走。

1

高中毕业后,我被困在了华盛顿州一所社区学院里,抑郁而绝望,经常为高中时不肯努力学习而悔恨。

社区学院是美国、加拿大政府给予公民的第二次选择人生的机会:两年制大学,没有入学门槛,学费不到公立大学的1/3,助学金、奖学金很多,课程相对容易,学分全国通用。我最初听到的版本是,这里不分种族、性别、年龄和中学成绩好坏,人人都能以低廉的学费修完大一、大二的课程,并申请转学。上到常春藤,下到州立大学,国际学生都将有机会再度敲开它们的大门,接着读大三、大四,拿到本科学位。

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我满怀希望地来到社区学院。但人们警示我,这里不是天堂,因为没有入学门槛,所以鱼龙混杂,师资有限,你要小心。

初入学校,我跟微积分课的同桌Tina成了朋友。她是老挝偷渡客的女儿,皮肤黝黑,鬈发,胖乎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口头禅是:“我是家族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

有一天,我分了自制的寿司给她吃,她执意要还我一顿午饭,于是我认识了她的“午饭团”。这是一个由十多个东南亚裔男女组成的小团体,他们每天在食堂一起吃午餐,大声说笑。我起初听不懂他们的俚语玩笑,可他们不会嘲笑我,而是耐心解释。

平时我们各自上课,中午会一起吃午饭,周末还一起开派对。渐渐地,跟他们在一起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后来Tina租了新公寓,邀请我做室友,我几乎是眼含热泪连夜搬过去的。“真正的家。”我在微博上动情地写道。

我是来刻苦学习然后申请转学的,目标是全美排名前100的大学,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可每当Tina邀请我出去玩时,因为想起她的恩惠,我都不好意思拒绝。

后来我要买手机,她提议把她自己的折价卖给我,而她只要告诉警察和T-Mobile(美国手机运营商)手机被偷了,就可以免费从店里拿新的。

“这是美国信用卡给的福利,我们搞过十几次了,没人管的。你了解美国还是我了解美国?”她很自信。于是,我买下了她的手机。

但是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因为我们的手机绑定了“家庭计划”套餐,所以我和Tina等4人共交一份话费,共享有限的手机流量、短信和通话时长。原计划每人每月支付总话费的25%,但他们3个人却总告诉我,我一人用掉了套餐的80%,应该承担相应的费用。我感觉蹊跷,关机了1个月,他们还是向我索取80%的费用。后来我找客服查询,才发现自己每月看到的话费账单都是伪造的。于是,我申请退出“家庭计划”,客服要求归还开通账户时赠送的手机,可我从未见过它。

我想询问Tina,可还没开口,她先发脾气了,她指着我桌上的话费账单,说我偷翻她的物品是犯法的,会被遣送回国。后来我开始丢现金、丢储蓄卡……

一天,我趁Tina出门偷偷搬走了,新室友们劝我说,在别人的国土上不能惹事,躲一躲就过去了。直到“午饭团”找上门来,指责我偷走了电饭锅、袜子、梳子、洗发水……索要现金赔偿。

我找到国际学生办公室寻求帮助的时候,这里有一半职员都飞去中国开辟市场了。一个很年轻的辅导员接待了我和Tina。Tina说起带我玩耍、租房、开通电话的事,言辞生动,声泪俱下。我连说清楚实情都困难,更不用奢望据理力争了。还好我保留了她伪造的单据,她坚称那些都是真实可信的,最后我打了一通客服电话揭穿了她的谎言。

辅导员的判决是接受Tina的提议,我一次性付清赔偿金,从此我们互不干涉。

我说:“我没有偷那些东西。”

辅导员压低声音说:“我相信你,但他们可以联合指责你偷窃,你却没办法自证。这是最安全和快捷的解决办法。”

但接下来的日子我还是很害怕,不敢进食堂,回家的路上最怕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好心的老师收留我在她家寄宿,我每天蹭她的车上学、回家,小半学期后才敢回合租公寓。

2

其实摆脱了“午饭团”,我的生活也并没有完全好转。

基础不好,自学没有效率,我只能硬着头皮熬夜;发邮件给老师,平均24小时等来一封回信;去办公室找老师,可他们每天只在那儿待1个小时。我想起老师讲完新课讲习题、学不会不准回家的高中时光,再想想当时丝毫没珍惜的自己,后悔得直抓头发。

传说,除去小部分“学霸”和返校充电的成年人,社区学院主要由两类人构成:不学无术混政府助学金等优惠的美国人和不学无术混海归头衔的国际学生。

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室友们却都很典型—他们长期驻扎在语言班,组成“语言小分队”,他们了解周围每一个长相不错的中国、日本、韩国女生,熟知收费低、质量高的“枪手”,游戏打得出神入化,他们团结、无私、慷慨、爱国。有时他们出门玩耍会热情地叫上我,我想在家学习,但张不开口拒绝—都到社区学院了还装什么装。

“社区学院”真是个糟糕的头衔。餐厅里遇见熟人A和其友人B,B问A一句:“你同学?”A会本能地立刻撇清:“哪儿啊,他们是社区学院的!”“语言小分队”因此与A起冲突,指责他语气尖酸充满鄙夷,其实那不过是一句实话。

“语言小分队”也恨透了社区学院。“中介说这儿不考语言就能读,读两年,平均绩点达到2.5就能转4年制大学,毕业时拿到的文凭跟普通大学是一样的。他怎么不说国际学生成绩不过关就会被警告,被警告就会停学,停学就没了学生身份,没身份就得转学,我都在社区学院了还能转哪儿去啊!语言班混了3年了,大学课本都没翻过。毕业无望,还天天担心会被遣送回国!无良中介为赚几个黑心钱,把人骗到这儿来,现在进退两难!也不怕遭天谴!”

“也有人读了两年社区学院就转名校的,你看国际学生办公室里的美国地图……”我说。

国际学生办公室里挂了一张美国地图,上面贴着每年部分毕业生的姓名、照片和转校去向。宾夕法尼亚大学、康奈尔大学、卫斯理文理学院、密歇根大学……全是顶级名校。

“那些都是凤毛麟角,一年骗来上千个国际学生,还找不出十来个当广告?其余都是钱骗到就了事的炮灰。”

不是没听说,这些转去名校的学生在国内时不是重点高中年级前十,就是复旦大学、武汉大学平均绩点超高但决心重选人生的“学霸”。我这纯正的差生,哪里能跟他们相提并论。

可我想学习,虽然没有成效,我还是没日没夜地学习。“语言小分队”见状,去吃喝玩乐也不再叫我。留学7个月后,我成了真正的独行侠。

不过我渐渐发现,社区学院有很棒的免费学习资源—写作辅导中心提供一对一教学;演讲中心会帮忙纠正口语,还赠送光盘;而我最喜欢数学中心,因为学生辅导员团队里有很多中国人,直接解决了我的语言障碍。

我每天都待在数学中心里,有课时才会短暂离开。因为我的数学实在太差了,为我讲解微积分习题的中国辅导员们惊呆了,他们问:“你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吗?你们高中不开设数学课吗?”

我的数学拯救计划是辅导员们的年度第一难题,常常这个为我讲授高等数学,那个听不下去了,默默搜索下载高中数学详解,配上习题给我,若我还是不明白,就搜索下载初中数学的内容。我也常常会煲鸡汤端去给他们当晚餐。

2012年年初,我用公式在三位旋转矩阵上写了一个能跑小车的云霄飞车路线图,作为向量微积分课的结课作业。辅导员们看了欢呼雀跃,说:“你真是划算,1年学了我们10年的数学。”

“这叫只要大腿抱得好,‘学渣’逆袭不是梦!”我很感激他们。

“别,我10年都没像你这么努力过。”

这一整年,我们是支移动学习小组。周末围坐在餐桌旁,一边写作业,一边烤鸡腿、煮咖喱;有时我们也会一起看看美剧,快速吃饭聊天说笑,快速回到学习状态。从天明到天黑,他们睡了,我写作业;他们醒了,我还在写作业。

辅导员们的成绩单上都是满分,学习毫不吃力,周末他们还会去社区做志愿者,为盲人念书或者给穷人分发食物。我是公认最努力的,但还是跟不上节奏。一年过去,社区学院申请年开始了,托福考试、大学申请表和文书一起扛在肩上,大家健步如飞,争分夺秒,我时时崩溃,担心不被录取,功亏一篑。

辅导员们说:“不会的,去年有批人去了名校,我们不比他们差。”

这些辅导员转校后,蜕变成了名校里突起的异军,平均绩点接近满分,经历又丰富,在奖学金申请甚至研究生申请时占尽优势,使本校生咬牙切齿。

我成绩最差,也去了全美排名前50名的华盛顿大学。

3

很少有人出了社区学院还想回去。

2013年8月,西雅图有场网游盛会,“语言小分队”花2万美元买了大量的限量纪念品,借我的微博发广告在淘宝上转卖,收入4万美元,叫我回母校取分红现金。

来到国际学生办公室,看到美国地图上的照片换了一批,我的辅导员们都在上面。

我竟然也在!我明明是个仰望着凤毛麟角,深感自己是被骗来做炮灰的人。

那一刻,我明白了,埋头做事的沉默时光对人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它慢到连自己都察觉不到,而看客只看结果。人年轻时的失败都不是败在某一件事上,而是败在思维方式上。

“既然凤毛麟角存在,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发誓再也不会丢弃这种思维方式。

原来,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越像是一面镜子,映照的都是自己的内心。

我忽然不恨社区学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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