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范小青长篇近作的荒诞现实主义倾向

2015-11-14 09:41徐玉松
小说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香火赤脚医生现实主义

徐玉松

论范小青长篇近作的荒诞现实主义倾向

徐玉松

范小青自一九八〇年发表短篇小说《夜归》以来,其创作生涯已历三十多年,从刚出道的“匠徒期”到1985 年前后转入苏州区域文化写作,再到以《百日阳光》、《城市表情》、《女同志》为标志的“中年变法”阶段,范小青的创作一直在“变”之中。“就范小青的创作而言,变化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其中有着值得肯定的过去完成时和难以预测的未来时”。2007 年《赤脚医生万泉和》的面世,不由让人感叹“《女同志》与《赤脚医生万泉和》的风格差异如此之大”,2011 年,“《香火》的出现还是令人吃惊,范小青推陈出新、自我突破的能力与尺度大大超越了我们的预期。”。2014 年《我的名字叫王村》出版,“让人不得不惊异于她的创造力”。如果说《赤脚医生万泉和》显现了范小青创作上“难以预测的未来时”的话,那么,到《我的名字叫王村》,这种“难以预测的未来”已现雏形。综观范小青2007 年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从形态上说发生了新的变化,三部小说以夸张、戏谑、变形等艺术手法书写历史和当下现实,小说风格上体现了鲜明的荒诞现实主义倾向。

荒诞现实主义小说在审美形式上构建夸张、变形、荒诞、不合常理的文学世界,在内容上,荒诞现实主义作品关切历史和现实问题,特别是社会生活中的重大问题或焦点问题,以揭示出历史和现实内在的荒诞,从而对之进行审视和反思,其中寄寓着作者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降,荒诞现实主义在当代文学的发展呈现出从幼稚的形式模仿到成熟的本土创造的转化过程。在形式模仿阶段,荒诞现实主义作品一度寄身于先锋文学的大旗之下,在作品中大量运用变形、幻想、隐喻、夸张等荒诞的艺术手法,表达作者关于人生、社会、历史的荒诞体验。但此时的荒诞现实主义作品缺乏现代化社会制度下的异化体验,只是横向移植了西方荒诞主义戏剧和存在主义小说创作中的一些艺术手法,注定这种创作潮流很快趋于式微。新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中国进入了后工业化时期,“技术理性把一切包括人都看作工具性的对象,也必然带来人性的扭曲,导致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全面危机。”在科技高度发达,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精神家园却贫瘠荒芜。当前的社会和人的生存本身充满了荒诞,“在现代社会,几乎每天我们都能看到或听到或接触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许多骗局,许多花样,前所未有,前所未闻,许多奇遇,天方夜谭,天马行空。”现实世界自身变得比小说更加荒诞。作家对工业化时代下的荒诞生存进行怎样的伦理审视和哲学反思,怎样书写这个时代的人性扭曲、价值失范、信仰危机、情感失落和道德沦丧,怎样面对这个“荒诞社会”,用荒诞来反映荒诞本身,这或许是小说家最好的美学应答和介入现实的方式,荒诞现实主义小说于兹勃兴。

近年来,范小青连续创作了三部充满荒诞感的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2007 年)、《香火》(2011 年)、《我的名字叫王村》(2014 年)。在《赤脚医生万泉和》里,万泉和一开始就处于人生荒诞的境地。他想做木匠,希望成为万老木匠的学徒,但后窑村民却不答应,迫使他传承父亲万人寿的衣钵,做一名赤脚医生。万泉和知道,“我当医生是件不正常的事情”,因为自己清楚,他连普通人的智力都比不上,初中毕业证还是靠父亲为校长治病换来的,他是一个“傻子”,三岁得过脑膜炎,自身就是一个“病人”。因而可以说“荒诞是万泉和人生最显著的外部形态”。《香火》的主人公孔大宝一生处在荒诞的境遇之中。他有父母时,发现自己不是亲生的,当他经历千辛万苦终于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时,亲生父母早就过世了。他贪、懒、赖、痴,俗根污浊,但机缘巧合,进了寺庙当了一名“香火”;他不是和尚,却以和尚的身份念经打坐,拯救恢复寺庙,是一个最不可能是“香火”的人扮演了“香火”角色。《我的名字叫王村》里的王全,也处于人生的荒诞之中。王全弟弟认为自己是只老鼠,只说与老鼠有关的成语,模仿老鼠的动作和声音。王全爱自己的弟弟,却执行全家人的决定,把弟弟像垃圾一样丢掉。丢掉之后,他又寝食不安,决定去找回弟弟。他几次三番地寻找,笃信弟弟在某个地方等他,但别人却告诉他,“你根本就没有弟弟”,“你就是你弟弟”;当他从仁城找回了弟弟,却又怀疑这不是他弟弟。

荒诞还存在于三部作品所书写的历史和现实之中。万泉和明知自己难以胜任赤脚医生,“但万泉和的荒诞命运,其实是植根于荒诞的乡村伦理之中”,他屡次拒绝村民的要求,甚至闭门不出。但是,后窑村的村民信任他,哭着叫喊,甚至下跪,求他行医。“其实万泉和得没得过脑膜炎、有没有后遗症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万泉和这个人是不适合、不能当医生的,但是他当了,虽然断断续续,但一直当了许多年,从青年当到快老年了。农村贫困落后,少有人来关心农民的生老病死,他不当谁来当?何况,他至少有个当医生的爹呀。农民的思想是简单的,直线条的,他们就认定万泉和要当医生的,哪怕他出医疗事故,甚至他看死了人”。《香火》悬置了乡村日常生活背后的宏大政治运动,把近六十年的历史变迁融入到香火所在的太平寺。前三十年太平寺被占用、焚烧和荒废,菩萨被“敲”,大师父遭难,其他僧尼还俗,太平寺成为了“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后三十年,太平寺重获生机,“他们把阿弥陀佛当成摇钱树”,太平寺香火日渐隆盛。在政治与经济的交相煎迫下,信仰始终是无根的存在,敬畏感荡然无存,《香火》从而“表现出对政治、历史、文化以及人性荒诞性的反思”。《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王全“找弟弟是一条引线,引着愿意看的人去看沿路的风景,这些风景,都是悖反的、有张力的、有言外之意的、需要回味的”。读者顺着王全的寻找之旅领略了“小王村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的荒诞风景。在这里金钱和物欲攫取了人心,生活在其中的村民价值观已经发生了扭曲。生活在这里的人丧失了尊严和耻辱感:“我爹也不反驳,还承认说,我就是一条狗,谁给我骨头我就高看谁。”王家“丢个亲人像倒个垃圾一样”。小王村荒诞的事件比比皆是。王全的爹王长贵为了多获得征地款,要和发妻假离婚,结果弄巧成拙。在一次葬礼上,王长贵领头的唱丧班竟用了一首流行歌曲。也在这次葬礼上,死者大儿子指责父亲“走得太不是时候”,把寄托哀思的葬礼变成了“批判会”。“荒诞错位,都是繁复杂乱、真假难辨的生活投射到我内心的感受所致。”在小说中,诸如此类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事件,其实已经是我们现实生活中耳熟能详的“旧闻”了,当荒诞已经见惯不惯,它就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刘志荣根据荒诞艺术手法的表现把荒诞现实主义划分为三种类型:“写实”型荒诞现实主义,狂想略为节制,抽象引而不发,以写实为主脉,呈现出“荒诞的就是现实的,现实的就是荒诞的”效果;“寓言式”荒诞现实主义,抽象远未彻底,情节与现实或历史紧密联系,寓言指向社会、历史的权力迷局;“狂想式”荒诞现实主义,表现为意象怪诞,描述夸饰,叙述迷离,表现为阴森怪异的狂想式文学世界。按照这种分类方法,《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可分别依次归入其中。

荒诞现实主义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再如现实主义作品中的“典型”人物——才智过人、精神崇高、道德完善,而是“特殊的‘反英雄’式的人物。它主要凭借人物的奇行怪癖来表现世界的荒诞和丑恶。”万泉和、香火、王全都是这一类人物,万泉和三岁患了脑膜炎,是一个“傻子”;香火仿佛是一个幽灵!来回穿越于阴阳两界。王全虽是个知识分子,却是个“无用的人”。这三个人貌似神智不清,在常人眼中愚笨、呆傻,放浪怪诞,“懵懵懂懂,混混然,茫茫然”,但范小青说,“他们是我最爱的、投入最多情感的人物”,作者赋予了这些人物以特殊的功能,这些主人公仿佛鲁迅笔下的狂人能穿透历史吃人的本质,在社会动荡、历史变迁之中,在人世冷暖、尔虞我诈之时,万泉和、香火、王全有着与智力不对称的惊人洞察力,他们“在历史的高度上俯视着,一切尽收眼底,看到一切的聪明机灵,一切的设计争夺,都是那样地混沌和不值一提。”他们以不变应万变,以本性的善良、宽容、忍让抵抗人世的丑恶、阴毒和狡诈,他们是愚者,却又是智者,他们是卑贱者,却又是高贵者。

“谈及‘荒诞’,也许更重要的并不在‘荒诞’本身,而在于艺术家的艺术立场。”荒诞小说常常采用令人难以接受的审美方式,塑造的人物或痴或傻,或呆或笨;但是,“那些丑化的变形手法里实际上隐藏着的是作家对现状不能接受的愤怒呼喊。……背后已经站立着理想的价值参照。”在范小青笔下,万泉和、香火、王全都是小人物,生理或心理存在这样那样的怪异之处,但他们无不闪烁着人性的光芒,在历史、现实和命运的荒诞处境中,重新确立了人存在的意义。

特别是万泉和,他对生活心存敬畏,对人间抱有温情,对世界心怀宽容,他懦弱、木讷、甚至有点愚蠢,他坦然接受命运的捉弄,包容刘玉等人在情感上的背叛。他用精心照料、不离不弃让卧床多年的父亲重获健康,用以德报怨、心怀宽宥让牛大虎和牛二虎迷途知返。在他身上,人们感受到了崇高和卑微,懦弱与善良、愚蠢与智慧、不幸与万幸、荒诞与真实的辩证法,看到了人性的永恒与美好。

香火因吃了棺材里的青蛙,遭到养母的厌恶,无奈到太平寺当了一个香火,从此与太平寺的荣辱捆绑在了一起。在动荡的“文革”时期,与父亲一起保住了太平寺的“镇寺之宝”《十三经》,保住了寺庙。文革结束后,香火潜心向佛,为恢复太平寺,宁可倾家荡产,卖了玉佛,重建太平寺,但他反对商业开发,认为这是对菩萨的不敬。与太平寺之外的疯狂、自私、贪婪相比,身处寺庙之中的香火却是自持、宽容和淡泊。

在不惜一切代价以追逐物欲的王村里,王全是个异类,他虽然是个知识分子,但在村子里却是个“无用的人”。正是这个“无用的人”,他看透了王村人勾心斗角的把戏,他有能力参与其中得到利益,但他始终把兄弟亲情放在人生的首要位置,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用来寻找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弟弟。在王村村民、父母都置疑弟弟的存在时,王全矢志不渝,笃信弟弟的存在。在王全看似虚妄的寻找之旅中,王全全身扑向虚空行动的本身就充满了人性的力量。

如果说把《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归类为荒诞现实主义小说所言不虚的话,我们可以发现范小青的长篇小说创作步入了新阶段。

从以《裤裆巷风流记》为代表的苏州城市文化书写,到以《百日阳光》、《女同志》等为代表的“中年变法”阶段,再到走向荒诞现实主义创作阶段,范小青实现了“三级跳”。当前这种新的创作阶段体现了范小青创作的深刻变化,三部作品在书写人的命运、历史和现实的荒诞时,对人生、历史与现实的思考向前推进了一步,从哲学的高度进入到历史、现实、人性当中,显示出作家体察历史和现实的广度,反思人性的深度,以及关怀现实人生的温度。

范小青在苏州城市文化写作阶段和“中年变法阶段”, 无论是穿梭在苏州的小巷里弄,还是“女同志”们活跃的官场,作品时空都没有离开苏州这座古老而又现代的城市。在苏州城市文化写作阶段,她的目光是从过去来的,用吴侬软语写苏州的遗老遗少;而在《城乡简史》、《百日阳光》、《城市表情》、《女同志》中,目光是向着未来的,写农民工进城、乡镇企业改革和官场斗争,作品与现实都贴得很近。而在《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两部荒诞现实主义作品中,范小青把笔触伸向了并不遥远却又复杂吊诡的历史,在更加纵深的社会历史背景下考察农村的变迁和农民的生存,这拓宽了作家之前的写作视野。这一段历史已经被很多作家无数次地梳理过,但范小青切入历史的角度新颖而独特,用的仍然是她自己的方式。两部小说叙事的落脚点是小人物的命运沉浮,万泉和一生行藏反映了农村医疗改革的沉痛和艰难,农民医疗的迫切需要和生存困境;香火的一生浓缩了农村六十年的变化,在太平寺毁坏与重建的过程中,见证了人间荒唐。范小青以童年经验为底,以荒诞手法出之,显现了作家经验和艺术处理的独特性。

与此前两个阶段相比,荒诞现实主义作品更关注温暖人性的描写。在前两个创作阶段,范小青以女作家特有的细腻和温情用原生态的方式展示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他们或冲淡平和,宽容坚韧;或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或工于心计,善于逢迎,她笔下的人物仿佛取自于生活当中,不加剪裁,可亲可近。但自《赤脚医生万泉和》以来的长篇小说在人物描写上却体现了新的倾向,主要人物明显与生活拉开了距离,被“陌生化”了,这是刻意营造的结果。作者在他们身上不但施予了一以贯之的细腻和温情,而且寄寓了对人性的深刻思考。他们或傻或病,或疯或癫,但却以拙显巧,以愚衬智,这些非正常人拥有善良、宽容的美好品格,有着识破一切谎言、看穿事件本质的智慧,但他们却逆来顺受,不动声色,在历史和现实的进程中,拒绝了金钱、名声和权力的各种诱惑,保持了自身的善良品性,显现了人性力量的伟大。

当然,范小青荒诞现实主义创作与之前作品的区别可以从多个方面进行考察,但最大的区别还在于作品呈现形式的差异。《我的名字叫王村》这部小说表现得最为鲜明。小说采用了荒诞现实主义小说中典范的变形手法,把主人公之一设置成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视自己为一只老鼠。而且,作品中反复使用“我就是我弟弟”、“我不是我弟弟”、“我就是我”、“我不是我”之类的绕口令设置叙述迷径,范小青“通过这种设置,体现现代人迷失自己、想找寻自己又无从找起,甚至根本不能确定自己的荒诞性。”正是在这种有意设置的荒诞手法上,我们才可以确信范小青创作步入了新阶段。

荒诞“既是艺术创作上的尝试,更是作者内心对历史对时代对等等一切的疑问和探索。”范小青关于荒诞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尝试能否继续下去?作者对“等等一切”的疑问和探索获得怎样的答案?对于这样的问题我们都只能拭目以待。

徐玉松 苏州大学

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注释:

①黄毓璜:《现状和前景:范小青的人生小说建构》,《当代作家评论》,1990年第2期,第6页。

②何平:《范小青的“我城”和“我乡”》,《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第41页。

③程德培:《变化之中有变化——范小青长篇小说〈香火〉读后》,《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1期,第9页。

④南帆:《良知与无知——读范小青的〈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第4页。

⑤⑬吴义勤、房伟:《穿越“人”“鬼” 洞穿历史——评范小青的长篇小说〈香火〉》,2012年第1期,第3页。

⑥陈晓明、梁盼盼:《如鼠的疯癫:失去的乡村、土地与自我——评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4期,第5页。

⑦刘志荣:《近二十年中国文学中的荒诞现实主义》,《东吴学术》,2012年第1期,第53页。

⑧赵建军:《追问技术悲观主义》,沈阳:东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页。

⑨⑭⑮⑰⑱㉑㉒范小青、傅小平:《我喜欢那种深入到肌理细纹里的微妙之感》,《东吴学术》,2014年第4期,第66页,第66页,第66页,第69页,第69页,第64页,第64页。

⑩斯炎伟:《对峙的存在与言说——范小青〈女同志〉与〈赤脚医生万泉和〉合论》,《文艺争鸣》,2010年第15期,第107页。

⑪洪治纲:《承纳与救赎——评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第11页。

⑫范小青:《灯火阑珊处——与〈赤脚医生万泉和〉有关和无关的对话》,《西部》,2007年第5期,第103页。

⑯邓时忠:《新时期小说与西方文学思潮》,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页。

⑲牛学智:《寻找批评的灵魂》,西宁:青海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118页。

⑳蒋承勇、武跃速等:《20世纪西方文学主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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