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本营》对权力的叙述及反思

2015-11-14 09:41庞秀慧
小说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本营大舅正义

庞秀慧

论《大本营》对权力的叙述及反思

庞秀慧

关于“文革”有多种叙述方式和理解角度,而陈中华的《大本营》(《钟山》2015年第二期)采取了最为老套的一种叙述方式,以家族内部的各种纷争为基础呈现出多种世态人情,然而其中最为引人关注的就是小说对于权力的叙述以及反思。

《大本营》对权力的描绘简单直接,三舅们有了权力就可以去抄大本营矿务局局长赵黄的家。其实他们的动机也谈不上多光明正大,目的是为了赵黄的望远镜。这个望远镜形象地显示了局长的权势。赵黄女儿赵小彩与三舅等人一起去天安门接受毛主席的接见,却忘记带望远镜。赵小彩在距离大本营六十路远的铁路客站给爸爸打电话,要他差司机火速送来。抄家时,赵小彩质问三舅抄家的缘由,三舅沉吟地说,“这是毛主席的号召”,并以流行的话语鼓动赵小彩和自己父母划清界限。之后三舅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为榜样,以九篇大字报批判赵黄的各种以权谋私的腐败行为。然而人们最关心的却是赵黄有几个老婆。冠冕堂皇的行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当赵黄儿子赵本营偷书被抓时,大家只关心赵黄的私生活,连其他偷书人都被容许起身旁听审讯。造反的舆论轰轰烈烈,但是人们不敢问赵黄任何事情,甚至于连看大字报都要等到晚上借着昏暗的路灯看,生怕被赵黄发现。然而,一旦被批斗游街,赵黄受到了极大的人身侮辱:戴上马戏团小丑式样的高帽;被穿上电影中地主的装束;游街时,不许穿鞋,赤脚踩在被晒出油的沥青路上。

大本营逐渐处于无序状态,社会组织崩溃,乱象横生,各式红卫兵组织冒了出来,一窝蜂地争相批斗赵局长。这其实和思想冲突关系甚微,因为大家分享着同一话语资源,理论上都是政府所提供的意识形态,实际上的支持和省里的权力纷争密切相关。众人社会地位的起起伏伏都来源于省里的人事变动。传言中赵黄被上层领导定为“走资派”,赵黄就被批斗;消息灵通人事透露,上层领导认为赵黄是个好干部,大舅等人心里就开始动摇。特别是当“红旗”拒绝出借赵局长供“东方红战斗队”批斗时,“东方红战斗队”在詈骂中激发出了原始的共识,要警惕“还乡团还乡”,就此,权力斗争逐渐发展成为“红旗”和“东方红”的派系争斗。

权力到底是什么?权力斗争之中呈现了人心人性的千姿百态。二舅被推举为省革委委员的根本原因竟然是他为“红旗”组织疏通了马桶。赵小彩加入“红旗”组织的原因居然是对父亲与姐姐私生活的不满。至于三舅,他的造反理论非常简单朴素,就是平等与正义,恰如保罗·库尔茨所说“现代道德革命的另一原则是对平等权利的要求和对共同利益的追求。”赵黄等领导所居住的八大家比普通工人的居住条件优越,三舅无比激动地认为这是违反马克思的革命初衷。“马克思提出,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目的是让每一个穷苦群众过上幸福生活,而不是只让个别人过幸福生活、搞特权。历史上那么多农民起义,推翻了一个又一个腐化朝代,一开始群众都很拥护,以后就是因为官僚们开始庸化堕落,一点点滋生和扩张物质享受特权思想和行为,才脱离了群众,才使得政权由小到大变了质,才又被人民推翻。所以,毛主席、党中央发动这次文化大革命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在我们党内高层,在各级党组织和政府机构中,防微杜渐。”

然而大舅以另一种价值理念去反驳他。老实本分的大舅认定“谁打下的江山,就该由谁来住”,“人和人能一样吗?人比人吓死人。你为什么不早参加革命?不当局长?当群众就要像个当群众的样,别整天想那些不该想的,别整天想着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并且指责三舅“人家娶几个老婆碍你哪儿了?你怎么不攀以前的那些皇帝——天下所有女人都得给人家当老婆?”从本质上来说,大舅是一个天然的乐观者和怀疑论者,他的诘问涉及到了平等和正义该如何区分标准以及评价事物的问题。在迈克尔·J.桑德尔看来,没有人真正应得任何东西,正义与平等的“有效性并不是经验地给定的,而是通过一种证明方法作为反思的平衡而为人们了解的。这种方法包含两种不同的证明,它们共同提供了彼此间的相互修正和相互支持。这种证明的一个因素是诉诸我们所认定的正义信念;另一个因素则是诉诸我们试图定义的一个描述性的但并非是严格经验意义上的真实可信性标准。”三舅认定的分配正义,大舅坚持的是报应性正义,二人最终不欢而散。然而在众说纷纭中,赵黄其实是最清醒的,“什么这派那派的,早晚还是一派?”归根到底,纷争根源就是对于权力的渴望与使用。

不受约束的权力让三舅慢慢发生了变化,那紧闭的门扉形成了“难以名状的阴森”。当初那个偷偷背诵《少年中国说》的热血少年变成了罗伯斯庇尔似的人物,朋友老驴提醒他要警惕自身的变化,然而他却关心自己是否也会上断头台。三舅变得刚愎、冷漠、冷酷。在老驴的质问中,三舅逐渐产生了疑虑,“这样下去,都变成罗伯斯庇尔了”,并说出了困扰他多时的心理话,“我一直困惑的是,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号召造走资派的反,为什么那么多群众反而在保卫走资派?毛主席专门指出,防止群众斗群众,可是现在不仅是群众斗群众,更是群众和群众打仗。这不恰巧中了走资派的计?咱大本营武斗,实际上就是赵黄挑动的,他如果早早地承认错误,自觉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做一个大公无私的干部,大本营就不会起来帮保皇派,不会有对立的两派,也就不会让群众和群众打起来了,不会让我和我大哥、二哥打起来了。”这最终构成了《大本营》这篇小说中最有力度的一部分——反思。

平心而论,《大本营》对权力的叙述相当一般,甚至于可以说是平庸,并没有超越其他同类小说;然而这个小说中的反思却真真让人眼前一亮,耐人寻味。对权力的渴望与质问扰乱了大本营的生活秩序,但是经过风雨的大舅在享受过权力滋味之后,再次回到了原点,信奉“端谁的碗服谁的管”,对周围的人怀有无穷的善意。红旗组织和东方红战斗队争夺大烟囱的控制权时,他对三舅的关心远远胜过派系的对立;他对身在牛棚的局长赵黄照顾有加,令赵黄颇有报答之意。另一方面,老驴则通过书写反动标语表达了对时代的最强抗议。作为大本营中最有学问的青年,老驴思想观念远远超越了同龄人,丰富的知识让他看出这个时代的荒谬与无耻,第一个把法国大革命和当下的社会现实相联系。他对于人性的关注远远胜于革命实践,恰如那句话“在一个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他提醒三舅警惕革命话语下的多种罪恶,对整个环境深恶痛绝。他的主动认罪是对整个现实的清醒认知以及绝望,越清醒就越觉得暗无天日,恰如他自己所形容的那样“常常人快饿死或者已饿死后,面包才有了——期盼常常这样!”索性就放弃所有的希望,以现行反革命的罪行入狱求得心安理得。

与此同时,先后处于权力漩涡中心的三舅和赵黄也开始了对权力的反思,这使得《大本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当代思想史的意蕴。老驴的提醒和王建国的死亡并未让三舅幡然醒悟,依旧执意追究赵黄的婚姻状态,其实,这是传统赋予三舅的典型行动,“中国文化精神的指向,主要是在成就道德而不在成就知识。”缺乏检点的私生活一旦变得广为人知,那则是最致命的打击,远远胜过政治意见的冲突与不和。然而文本却展示了三舅多年后的自我追问,“为什么非钻牛角搞外调?即使调查清楚了赵黄婚姻底细又有什么意义?即使赵黄真是陈世美再世,罪愆很重吗?时间应否赦免一些过去的罪过吗?为什么自己变得刚愎自用?为什么时常我行我素?”三舅把所有的责任归因于权力,“权力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会助涨一个人的感官欲望,会荧惑人的情绪,会削弱人的理性,会令人变得不再平和,会一味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私权力越大,人和人之间越敌视。上升一步说,权力会悄不声地改变本来的人性。” 为何曾经以公正和平等为目标的三舅在享有权力之后就发生了如此变化?即便是好友的棒喝也无济于事?归根结底在于三舅手中的权力是不受制约的。然而,这个权力的来源基础是这么脆弱,仅仅上面领导的一个指示,赵黄便官复原职,三舅转而成为一名采煤工人。

三舅开始了对革命的真正思考,具有形而上的意义。三舅疯狂阅读老驴留下的书籍,藉此思考左翼运动的各种问题,他热爱邹容的《革命军》,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依旧是那个疯狂背诵《少年中国说》的热血少年,同样的激昂文字,同样的豪气万丈,让三舅仿佛回到了曾经的青春时刻。但是,书籍逼迫他进行深入的思考,“如:英语的‘革命’和‘造反’是一个单词,值得玩味;《革命军》书名如果被翻译成英语,可是《造反派》?如,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往何处走?方兴未艾?如美国南北战争后,曾经的奴隶们为什么不对奴隶主专政?为什么不抓阶级斗争?如苏联是怎样变成了修正主义?如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提到许多基层领导干部蜕变成特权阶层分子,赵黄若放在苏联,属于蜕化变质吗?如雨果提出以爱、仇将恩报感化恶行,行得通吗?如《资本论》说钱是资本,权力能否转化为钱?转化为资本?”三舅此时开始反思王建国之死,认识到了王建国是个牺牲品,“是我沈三刚的,也不全是我沈三刚的。”在陪伴身边的小舅看来,三舅比以前“怅惘、困顿和优柔”,失去了之前的锐气。

有趣的是,同样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赵黄也在反省着这场反反复复的权力更迭,却和三舅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三舅的思考始终不离初衷,依旧围绕着平等与正义,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本色;虽然赵黄同样思考着文化大革命的起因,但是他的思考却最终落实在了如何“保卫政权”上。不得不说,赵黄真是一个洞明世事的老辣政客,品味到了文化大革命的一些真相:意识形态冲突是“反革命复辟的前奏”,因此“要批判,要斗争,要革命……你不斗他,它就斗你。你不打它,它就打你。你不消灭它,它就消灭你。”三舅与之相比则太书生气了,对彼岸价值的守候,使得三舅做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行为。例如三舅断然拒绝向赵黄认错,因为他依旧坚信造反具有合理性,并再次指出赵黄违反了马克思的真义。三舅由当年的罗伯斯庇尔变成了西西弗斯,孤身一人与赵黄所代表的权力抗争。因此赵黄认为“他是一个代表,代表着一批时刻想着向我们党、我们老一辈革命家夺权的野心家。我们就应该让他们知道,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不可能任由几个毛孩子一夜间说夺权就夺权了。对待权力,我们共产党人从来都不手软。”所以一定要严惩三舅。三舅自知命运多舛,因此高考中联手小舅作弊,把小舅送入重点大学,自己则被捕入狱。他的作弊行为从另一个角度上是对正义与平等的背弃。

如果仅仅到此为止,《大本营》也算得上一个优秀的作品,然而它的思想史意义和文本的结尾密切相关。老实本分的大舅在矿难之后,成为了一个残疾人,失去了所有的职务,作者闲闲地插叙了一句“多年以后,成为大本营著名的上访专业户”,可见大舅的生活境遇不佳。在三舅坐牢前,大舅对三舅多次强调那句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大舅这句话充满了暧昧。大舅终于认同了三舅对正义与平等的追求呢,还是意识到三舅已经不再追问终极价值?如果是前者,那说明三舅毕竟延续了龙种;如果是后者,那么三舅早晚变成另一个赵黄。作者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大本营的思想冲突其实还在延:即便是相同意识形态,同样的思考起点却走向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实践道路,由此《大本营》的命名确实意味深长!大本营,究竟是什么大本营呢?

庞秀慧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注释:

①[美]保罗·库尔茨著:《保卫世俗人道主义》,余灵灵等译,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4页。

②[美]迈克尔·J.桑德尔著:《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万俊人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页。

③徐复观:《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性格及其历史的命运》,引自许纪霖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63页。

④《人民日报》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人民日报》1966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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