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核心命题的探询与洞穿
——宁肯《三个三重奏》阅读札记

2015-11-14 09:41郑润良
小说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三重奏权力现实

郑润良

时代核心命题的探询与洞穿

——宁肯《三个三重奏》阅读札记

郑润良

作品与读者的相遇也是一种机缘。

当我在《中篇小说选刊》2014年第6期上读到宁肯的《汤因比奏鸣曲》时,眼睛为之一亮。在当期的点评中我曾经这样评述这部作品,“宁肯的《汤因比奏鸣曲》如作者所言,是其长篇作品《三个三重奏》的一部分,因此它呈现的并非一般中篇小说的完整性,但从中我们不难觉察作者回望八十年代所蕴藏的洞察时代文化脉流的叙述野心。小说的中心情节是叙述八十年代初四个大学生骑自行车游历北戴河的经过。在有着显赫家世背景的女生李南的提议下,带浓厚书呆子气的‘我’、身材不佳却激情四射的孟繁佳、谙熟世情的部队子弟杨修结伴出游。途中的一个戏剧性场景是四人在小吃店勇斗痞子警察,后来又侥幸顺利脱身。人生地不熟的异地青年敢于与当地地头蛇式的警察对抗,这无疑是八十年代充满理想情怀的青年的典型行为。但他们之所以能够脱身,实质原因还是李南在派出所领导面前暗示自己的身份起了作用。这个情节意味深长,也就是说,即使在充满理想色彩的八十年代,真正有分量的还是家世和身份。虽然作品没有过多交代,但我认为,这也是外人看来无比般配的李南和杨修没有最终走到一起的原因。杨修太清醒了,他总是提醒李南两人之间的门第等级差别。所以,最终是书呆气的我和李南结婚,两人后来的离婚也因此并不奇怪。在我们奔赴北戴河海滩的过程中,我多次产生了‘乌托邦’的幻觉,好像四人已经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这是属于八十年代的幻觉,就像那个时代蜂拥而入的各种西方古典音乐、艺术、历史哲学使人感觉世界文明已经融合。但同时,旅途中的经历包括袭警、舞蹈等都在提醒四人之间的阶层差别、文化隔膜,提醒我‘乌托邦’是一种幻觉。正如后来沦为罪犯的杨修和八十年代的热血青年是同一个人,那个时代展开和收缩的各种问题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还在面对。”

之所以如此喜欢这部中篇小说是基于我个人的一种阅读期待。在我看来,新时期以来,经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历史主义小说等创作潮流,当代作家在对八十年代以前的二十世纪历史的书写方面已经取得了较为辉煌的成就,这种成就事实上也已经得到了世界文坛的某种认可,比如莫言的获奖。但在对于八十年代以来的当代现实的正面强攻方面,我们的作家虽然取得了较大的突破,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包括曾经创作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杰出作品的先锋派主力余华,当他将视线转向当代后创作的作品《兄弟》、《第七天》等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批评声音。迄今为止,我个人认为在总体性地书写当代现实方面比较成功的长篇作品除了格非的《春尽江南》之外寥寥可数。八十年代以来的当代现实及其所包含的中国问题无疑非常复杂,这是国内外不同领域学者所公认的。作家们面对现实发言的欲望空前高涨,都力图为急剧变化、转型中的中国提供自己的观察与思考。这是五四以来“文学为人生”的现实主义脉流的凸显,无疑是好事。但同时,作家们也面临着新的课题,正如青年评论家霍俊明所言,“吊诡的是我们看似对离我们更切近的‘现实’要更有把握,也看似真理在握,但是当这种‘日常化的现实’被转化成文学现实时就会出现程度不同的问题。因为文学的现实感所要求的是作家一定程度上重新发现‘现实’的能力,要求的设置是超拔于‘现实’的能力。”书写当代其实更需要历史感,从文学的角度书写当代现实首先必须严肃面对和梳理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化脉流的微妙变化,而不能做出笼而统之的概括,这样才能超拔于现实从而审视现实、洞察现实。

《汤因比奏鸣曲》所蕴藏的洞察时代文化脉流的叙述野心勾起了我阅读《三个三重奏》的欲望。

《三个三重奏》的阅读是一次令人震撼的灵魂之旅,让我确信这的确是一部精神之书、时代之书。但读完这部作品我却不敢骤然下笔。全部读完宁肯迄今创作的五部长篇小说,我才找到了发言的信心,并且对《三个三重奏》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宁肯被陈晓明先生称为“当代文坛的刺客”,这位大器晚成的50后作家在当代文坛的出场方式与当年被称为“文坛外高手”的王小波有所相似,二者都是以有着多年深厚积淀、带着另类光芒的作品震惊文坛。(另外,在我看来,二者都先后破译了时代的核心命题,这是当代文坛特别耐人寻味的现象。)当然,宁肯是更为幸运的,他的卓越才华还是得到了及时的认可。在《三个三重奏》之前的四部作品中,我认为《环形女人》是相对较弱的,而《蒙面之城》、《沉默之门》、《天·藏》则形成了一个内在的“三重奏”。宁肯出生地是北京,八十年代曾经在西藏生活了两年,而后又回到北京。如果做一个简要的概括的话,可以说,《蒙面之城》中最重要的故事场景发生在西藏,主人公马格是一个来自北京的汉人,但他身上天然具有与西藏融合的淳朴的神性与野性,这些特性使他在庸俗化、功利化的现实中格外醒目、动人。《沉默之门》将故事场景转回北京,以略显夸张的手法叙述一位经历八十年代一系列文化事件的知识分子在九十年代所遭遇的精神困境与重拾的平庸幸福。《天·藏》则是两者的融合,叙述一位青年知识分子王摩诘携带时代的创伤到西藏生活,试图在与上师马丁和知识女性维格的交往中化解内心的阴影而不得的故事。在这三部作品尤其是后两部作品中,宁肯直面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化脉流与创伤,成为这一题材领域迄今为止挖掘最深入的独一无二的作家,《天藏》可以代表作者在这一领域的最高成就。那么,下一步,宁肯将转向哪里呢?

《三个三重奏》从题材而言可以归入官场小说或反腐小说,但它又远远超越了一般性的官场小说。在创作谈《大雅与大俗》中,宁肯谈到了创作《三个三重奏》前后的思想波折,“2010年3月某一天,《天·藏》最后脱手,我觉得身体一下漂起来。我觉得不是我失去重量,就世界失去了重量。《天·藏》占用了我五年时间――我的每部小说都旷日持久,旷日持久的结果就是很难和它分开。五年深埋于西藏,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事实并非如此,五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有太多现实的惊讶、愤怒,像三聚氰胺、毒奶粉、地沟油、强拆、贪腐、动辙几十套住房、几十个情妇、几十亿的掠夺性的巨贪――这些都被我,一个写小说的人,以最冷酷的意志屏蔽了。屏蔽得很痛苦,也很清醒:我正写自己的东西;这不是我的题材;有新闻报道、报告文学、官场小说在写,和纯文学无关。”但这种成见被进一步的思考打破了,“那么,你真的不能碰你心中的愤怒吗?为什么它们就一定不是你的题材?通俗小说一直在写权力、官场、贪腐,似乎它们互有专属权、版权、长期协议,你要打破这种专属权或协议?另外,文学不能离现实太近,太近了,缺少沉淀,会流于表面。说白了,就是俗,流俗,这差不多是纯文学的金科玉律。但是‘近’的东西背后就没‘远’吗?儿子的问题难道不是父亲的问题?我记得有一天,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感觉抓到点儿什么。”

应该说,这一思想转折对于当代文学中的官场叙述至关重要,宁肯找到了自己思考官场和权力问题的独特位置,找到了面对这一时代核心命题的破解方法,也就是通过梳理当代文化的脉流,以一种类似知识考古学的办法,从八十年代开始追溯当代权力结构的形成、凝固过程,追溯八十年代充满理想情怀的青年如何在权力结构中陷落的转折点及其过程。这的确是时代的核心命题,破解了这一命题事实上才能够更为清晰地解释我们的日常生活及其内在肌理,解释我们的欲望、冲动乃至无意识。而这一切都必须回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今天面对的问题早在八十年代已经展开,但问题的悬而未决使得我们不得不重新面对日益严峻化的问题与现实。正如在这部著作的扉页,宁肯引用了书中的一段话,“描述一个时代巨大而清晰的转型,没有比描述一九八零年前后的红塔礼堂更富动感的了。一九七八年斯特恩来华,接着是梅纽因,然后是小泽征尔,都是红塔礼堂。那时当你走进它之前还是一个旧时代的人,出来时你已是一个新人。”红塔礼堂无疑是八十年代的一个重要象征,象征那个时代主流意识形态对于自身的某种反省与对异域文化的一种接纳。这种反省与接纳有其时代的必然性,是对旧的权力结构的一种检讨与冲击。但这种检讨与冲击有其限度,正如红塔礼堂对于异域文化的接纳有其内在的限度,恰如八十年代的许多问题未及充分展开又重新折叠。《三个三重奏》正是力图重返当代权力结构的历史源头审视问题、剖析问题,解析我们的来处。这样一种历史化的梳理和眼光无疑远远超越了今日官场小说对于官场内部权力斗争刀光剑影的热闹叙述。

《三个三重奏》关注的不是权力的具体运作方式,而是权力对人性的深刻影响以及人在权力结构中的位置。正如书中所言,“我也不想过多描述这类技术类事情,我对具体怎么贪污腐败、侵吞公款、买官卖官,诸如此类现象并不感兴趣。主要是我认为它们并不复杂,甚至千篇一律,现象非常丰富本质却异常贫乏。我感兴趣的是其中具体的人,每时每刻的人,一个眼神,一种表情掠过,握着手而无言,有时食指抬起或中指落下——我感兴趣的是这些。我感兴趣的是他们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都成了我的朋友?感兴趣的是一个黑帮题材的电影为什么叫《美国往事》?黑帮能代表美国?为什么美国人能够接受?……影片用黑帮做了一道菜,但做出来的却不是黑帮,是美国往事。换句话说任何个人的叙事都包含了国家叙事,而在某一类写作中任何国家叙事也应还原到个人叙事。”这段话无疑体现了宁肯的理论素养,虽然在《天·藏》中这种素养已经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宁肯的创作野心在此也剖露无遗。对于宁肯而言,解析权力结构的源流和权力对人性的异化无疑比正面描述权力的具体运作更有趣味,也更具有本质性的意义。由此,我们才能理解这部官场题材的小说为什么用那么多的篇幅描述八十年代的人和事,描述一个国家的往事。

《三个三重奏》由三个互相关联的故事组成,写了三组人物关系,这些人物关系又彼此交织关联。《汤因比奏鸣曲》事实上是《三个三重奏》中的一个部分,是其中的注释部分。关于注释在这部长篇小说中的功能宁肯先生和诸多评论家已经做了充分的阐释,我就不再赘述。必须说明的一点是,这种多功能的注释使小说文本获得了一种历史著作般的厚重感,促成作品知识考古学风格的形成。作为注释部分,这个部分主要讲述了“我”和杨修、李南等人的故事,其功能之一是对八十年代理想主义氛围的说明。也就是说,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氛围使那一代青年对于未来产生了“乌托邦”幻觉,这一幻觉在后来日益坚固的权力结构面前无疑慢慢隐退,但它还是与另外两个“三重奏”也是另外两个权力故事形成了鲜明对照。杨修从八十年代的理想青年后来堕落成了一个利用权力渔利的腐败者(这个部分没有充分展开,一个八十年代的理想青年如何与八十年代自我修正中的权力结构互相接纳、权力结构又如何逐渐演绎、固化,这些都是非常有意识的内容),而“我”则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中的阅读者,一个冷眼审视权力运作过程却又无能为力的见证者和书写者。

杜远方的故事是小说的主体内容。这个人物与陈思和先生所分析的《沉默之门》中李慢的眼镜报同事们有很多相似之处,“从小都接受过官方正统的接班人教育,‘文革’时代又都流落江湖,在藏污纳垢的民间社会跌打滚爬,这两种教育(官方与民间)培养了他们强悍、积极但未必有原则的内在性格。”因此,即使在理想主义氛围浓厚的八十年代,作为国企老总,他早已谙熟权力的结构与游戏规则,并成功地将大学生居延泽运作成高官秘书为其服务。杜远方为主角的这一三重奏部分主要表现了他在东窗事发后逃逸、隐居时与离异少妇小学教师敏芬之间的情爱故事。他对于权力的力量非常清楚,因此断言敏芬无法逃脱上司黄子夫的纠缠。同时,作为一个曾经的权力拥有者,权力观已经深深渗透到他的一举一动乃至性爱关系中,他的女性的性欲求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摧毁对方独立意志、寻求绝对控制权力的过程。杜远方行刑前曾向“我”坦言,“对我这种人,女人必须和我最重要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我才会爱她们,在床上也特别带劲。我必须征服她们,彻底地让她们臣服。要让她们臣服首先是在床上,要让她们的包括眼泪在内所有的液体都出来,最后才是我的液体。把她们钉死,钉在床上,钉得她们希望你把她吃掉,她们才会彻底忠于你,忠于你的最重要的东西。”这样一种功利计算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连精液都充满了心计”。这事实上体现了权力对于人性的彻底异化,这种异化抵达了人性最私密的领域。正如小说题记所引述的鲍德里亚的话,“在完美的罪行中,完美本身就是罪行,如同在透明的恶中透明本身就是恶一样。”熟谙权力结构的杜远方已经成为权力机器的一个完美的零件,他的一言一行无不符合权力规则。尽管他外表文质彬彬、体贴入微,但他变态的、专制性的性欲求最终引起了敏芬的反抗,让她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可怕,最终将他绳之以法。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通过身体政治影射现实政治的手法在宁肯作品中的一再出现。比如,在《沉默之门》中,李慢与唐漓的最后一场性爱因为象征唐漓权力身份的电话而中断,并且导致了李慢的性机能障碍与精神障碍。而在《天藏》中,王摩诘在外在的暴力与权力结构中的创伤则转化为性爱中的虐恋,只能通过受虐获得快感。这与杜远方通过性爱中的施虐获得快感不同,但都是权力政治对人性扭曲异化的表现。当代文学中最早集中表现身体政治与现实政治复杂关系的是王小波,他的《革命时期的爱情》、《东宫·西宫》等作品对性与政治的演绎堪称经典。而宁肯则为身体政治与现实政治的关系赋予了新的内涵,并将这种手法的运用提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娴熟程度。

“三个三重奏”的最后一重奏是居延泽的故事,这位八十年代的大学生的故事是一个理想青年在教父杜远方的指引下蜕变成腐败者的故事。居延泽曾经想逃离杜远方的控制,但最终不能不屈从于现实,走进杜远方设计的权力路线图。从某种意义上说,居延泽的故事也是杨修的故事,后者的堕落作者只作了简单的交代。这个部分我个人感觉有点缺憾的是居延泽身上八十年代青年的理想主义气质强调得不够,因此理想主义逻辑与僵硬、冰冷的权力逻辑的冲突也就无法充分地展开。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书中几位最终锒铛入狱的官场男主人公杜远方、居延泽、杨修的书写并没有把他们刻意强调他们的负面形象,反而恰恰不时突出他们的才华修养、卓见不凡。他们与叙述者“我”的关系要么原本是挚友(比如杨修),要么通过采访,最终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朋友。尤其是杜远方,不管在同性还是异性面前,都充分展现出一种独特的个人魅力。应该说,他们的学养、能力才使得他们得以顺利进入权力中心。但也因此,他们在权力中的沦落更加令人深思。甚至对于面目可憎的黄子夫,作者也展示了他温情的一面。正如莫言在总结他30多年来创作中最重要的经验时所提出的“三段论”,“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这种书写不满足于对人物的标签化、漫画式刻画,而是深入人性的丰富肌理,剖析特定社会结构中人性的真实图景,有力深化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和感染力。

正如宁肯所言,电影《美国往事》绝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往事,它是一个国家的往事。同样,我们也可以说,《三个三重奏》中所追溯的八十年代以来的故事绝不仅仅是几个男女主人公的故事,它也是一个国家的故事。还是回到那句话,“近”的东西背后一定有“远”的根基,儿子的问题必须追溯到父亲的问题才能看明白。宁肯对八十年代以来的当代历史的持续关注与深度叙述使得《三个三重奏》呈现出磅礴的气势与内在的厚重,也使得宁肯未来的创作更令人期待!

郑润良 武警福州指挥学院

注释:

①郑润良《洞察时代文化的脉流》,《中篇小说选刊》2014年增刊第3期。

②霍俊明《余华“现实叙事”的可能或不可能》,《小说评论》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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