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我很欣赏《抵达昨日之河》这部小说的名字,它让我想起希腊先哲包含深邃哲学思想的一句名言: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说,李伯勇的这部小说之名同样具有深邃的哲学思维。昨日之河应该早已流逝,但李伯勇仍然要顽强地抵达已经流逝的河流。这样一部带有自传性的、回顾当年知青生活的小说如此命名,恰好透露出了李伯勇的写作动机,他并不是只是记录那一段乡村生活历史,而是想要探寻知青的历史意义。我正是带着对书名的欣赏态度来读小说的,我想从小说中寻找,作者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抵达了一个以生活逻辑来看无法抵达的“昨日之河”的。
李伯勇顽强地建造了一只能够顺利抵达“昨日之河”的舟楫,这就是思想之舟。李伯勇向我们证明了思想具有穿越时间隧道的功能。思想,恰是李伯勇的强项。李伯勇的不少思想随笔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更愿意把李伯勇看成是一位思想者,而不是一位小说家。其实读他的小说,就像读他的思想随笔,最大的收获还是能够感受流淌于他笔端的思想。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有明显的思想意图,或者说他想通过小说传达他的思想发现,实际上他的小说本身就呈现逸出他思想意图的思想。因而,像他其它的长篇小说,《抵达昨日之河》所呈现的“思想”大于他的思想意图,生活和存在总是大于思想。在对生活的开掘(践行创作)中,真实呈现的生活自会超越作者意图。对于李伯勇,就是流淌于笔端的思想。
在当代文学中,真正有思想的作家并不多,仅从这一点,李伯勇的写作就显独特。有思想,是李伯勇的特点,但也是他的短板。他因为执着于自己经过社会实践(比如知青下乡)而艺术表达的思想,也就不在乎文学的潮流和时尚。他的创作量并不算少,光是长篇小说就有五六部,还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以及大量的文学评论和随笔),李伯勇却无意参与文学的大合唱,他的小说很难接续到已有的文学谱系之中。他似乎站在文学舞台上,却无视舞台剧情的安排,而自顾自持续地进行思想的独白。
同样,对于《抵达昨日之河》这部写知青的小说,我更看重的仍是它的独到的思想呈现。小说以一个知青刘彤为主人公,刘彤在文革期间只身来到南方的乡村窑岭插队。往后所发生的故事大致上也与以往的知青小说没有太多的差别。从真实记录历史的角度,没有太多差别才是对头的,因为它正是知青生活的常态,除非你以知青为由头虚构一个传奇故事,那么你就刻意与常态拉开距离,你所展现的乡土灵魂和知青灵魂却可能蹈空。而在这类真实记录历史的小说中,考验作家的便是他对所记录的历史的体认,他处理历史的姿态即思想。
李伯勇写的是知青刘彤的插队史,这不足为奇,但李伯勇却有着别的知青文学不曾有过的思想发现。他通过刘彤的知青史,告诉人们的是一个关于融入失败——一个城市知青融入乡村的失败故事。知青运动无疑是当代中国的一场产生了重大影响的社会运动,大量的知青文学对于知青运动的书写,提供了不同的叙述角度,无论是青春无悔,还是青春哀歌,其实都掩盖不了失败的本质。尽管知青文学写出了知青失败的诸多场景,但唯有李伯勇在这部小说精确而形象地描写了刘彤的融入失败、再融入再失败,明确点出了知青运动的本质是失败,而且他进一步显示,这是一场关于文明融入的失败。受革命意识形态教育长大的知青刘彤,抱着在农村扎根的信念,一点一滴地向农民学习,要把自己改造成农民的一分子,他看似成功了,被农民推选为生产队的干部,从此他准备在农村结婚成家,积极为农民代言。但最终刘彤遭到下台的大队书记的打击报复,没有一个窑岭人愿意帮他,他成为了窑岭的一个零余者。
李伯勇还借后记深刻梳理了自己的思想发现。我以为后记是这部小说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连结现实的思想脉动,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说中丰富的思想内涵,而且也激发我们对小说形象及内涵的多义性作更多的开掘。我以为,李伯勇关于农民共同体的论述,正是抓住了当代中国政治变迁的症结。李伯勇所说的农民共同体,既是物质的、地域的、生存的,也是生活的、精神的,或叫文化的。李伯勇也将其称为“村庄意识”。因为存有农民共同体,一个村庄才充满了活力,也有良好的文化秩序,生活和传统习俗才能顺畅地传承下去。“文革”对于农村的伤害便是彻底摧毁了农民共同体,“基础崩裂了,人心浇漓了,底层塌陷了,”农民陷入原子化生存的状态之中。这方面《抵达昨日之河》提供了生动的人物形象、生活具象,展示了真实的生活流程。因为知青刘彤“身上在一定程度上有着现代意义的思想素质,并不为原子化了的农民所认识,正说明农民精神生态处在一种恶化状态。”李伯勇由此解释了知青的融入之难和融入无果。更让我们注意的,知青刘彤这个乡村演变的见证人,同样构成了当时乡村的一个背景,这部作品所展示的历史意义也就大于一般知青小说的历史意义。
因而在我看来,《抵达昨日之河》写得最为成功的也许不是知青刘彤的独特遭遇,而是对“农民精神生态处在一种恶化状态”的动态揭示。农民与传统文化的扭结,与政治权力的扭结,与现代化(通过农业科技体现)的扭结,农民自身活力的耗散,这一切凝结成乡村病灶,决定了未来农村的必然面貌。李伯勇所书写的农民精神生态的恶化状态,具有普遍性,而且关键问题是这一恶化状态并没有随着改革开放有所改善,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种恶化状态在乡村更加严重。比如当下乡村的空壳化,李伯勇认为就是村庄意识逐渐消亡的结果。
我们于是看到,当李伯勇抵达“昨日之河”时,一只手又把触了“今日码头”。这部回望历史的小说,也就具有强烈的现实感。概言之,李伯勇将中国乡村精神重建的现实问题,放到“昨日之河”中认真地洗刷一遍。也许只有彻底清除了历史的尘埃,乡村的精神重建才会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