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万红
2015年8月,随着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入围茅盾文学奖,一时间,80年代登上当代文坛的格非成为了再度备受关注的作家。由此,评论界除了对《江南三部曲》进行解读研究外,对于格非以往作品的研究,甚至是这些研究的再研究,都自然成为评论界和研究者再度关注的话题和内容。而笔者去翻阅90年代以来对格非小说的研究成果,发现无非大体上包含了以下几个方面:对格非单篇作品的解读;对格非小说文体的解析即叙事策略的分析;对格非小说受中外经典文学作品的影响研究;对格非小说创作转型的研究。笔者列举这些,无意于去复述和评价这几个方面各自相关代表性的文章或者著述。而只想就这些研究成果的最后一个方面,即对格非小说创作转型的研究,发表个人的一些看法,期待与各位就这一方面的研究共商榷。
有关对格非小说创作转型的研究,有全面梳理格非小说创作转型的;也有将其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先锋小说家这一视域中,对其小说创作转型进行分析的;还有从格非小说中传统叙事元素的回归这一视角出发,分析格非小说中前后两个阶段在叙事策略上的变化,从而得出格非小说创作转型这一结论的。这些有关创作转型的研究也不失为对格非小说的一种研究方法。但笔者却认为对格非小说进行研究,如果用创作转型给以一个定论,是否会有将格非小说创作整个拦腰砍断而显得武断的嫌疑?在这种简单的前后两段对比中,会将一些原本多元甚至是原本蕴涵丰富内容的研究变得简单化、固定化,甚至有可能遮蔽一些因为这样两分以后而无法看到的东西。而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在每一个不同阶段,会在表面呈现出一定的变化,这是正常的,也是不应该否认的。但这种变化并不是就完全脱离了之前的所有一切,变成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状态,往往这种变化的背后,我们会发现更多的是和之前的一些延续。所以,如果我们用转型这个词来定义格非的小说创作,甚至来做格非的小说转型研究,笔者认为并不完全精准。也正因为此,笔者认为,格非的小说创作与其说发生转型,不如说更多的是处在变与不变之间,即表面上有一些变化,但在背后不同阶段的创作却有一种更深的延续。对此,笔者将在下文中结合格非具体的小说文本详细阐述这种在表面变化背后内在延续性的具体表现,即印证这种不变,仔细剥离格非小说研究中相混淆的一些概念,以此又能说明这种变与不变的混杂状态,最后得出笔者认为对格非小说进行研究的更好的方法。
笔者认为,综观格非从1986年在《中国》第2期上发表自己的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到后来的《迷舟》《陷阱》《敌人》《褐色鸟群》等,到如今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江南三部曲》,都将格非对一些问题的思索蕴涵其中。而这些思索的背后,都表达了格非对时间、对记忆、对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等一系列的思考,这些思考,其实都是有关人的存在,即对存在这一哲学命题的思索。同时,格非早年求学,工作等经历都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因素,并且颇具戏剧性,这也让格非对于时间、记忆、命运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深信不疑,于是也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了这一看法。而这些看法和思索可以说其实是贯穿了格非整个创作的,是格非小说中主要想表达的含义,表明的对生活的一种看法,这也便是其小说的主题。尽管我们可以说格非在80年代的那些小说对存在这一命题的哲学思索意味更浓,甚至有些作品本身的表达内容就是这些哲学思索,并用不完整的、充满悬念、支离破碎的故事结构来推波助澜。但90年代以后至今,我们发现格非其实还是一个思索者,只不过这种思索变得更接“地气”:即开始将思索的对象放到现实生活中的知识分子身上,去思考知识分子在巨大的历史转折中的命运沉浮以及内在精神蜕变。比如他分别发表在《花城》1995年第1期上的《初恋》和《收获》1993年第4期上的《湮灭》,其中的男主人公的感情生活多变,充满了一系列不确定因素,显然是格非有关于对人的命运不可控的看法的形象化表达。而在《江南三部曲》还有之前一些写知识分子情感和命运的小说中,格非想要表达的是这些知识分子在面对社会风云变幻之际,其命运会如何变化,其人生会何去何从?而这一命题从本质上说,还是属于一种有关存在的哲学命题,只是思索的是知识分子的存在,不像80年代那样表现的都是关于存在本身的哲学命题。加之没有了80年代那种深奥的文本形式做外衣,会给人感觉貌似是在往传统靠近,但笔者想说,靠近不等于就完全转变,更何况其中的主题一直都一脉相承。
一些研究者认为格非的小说从80年代到90年代再到新世纪,直到这次获奖的《江南三部曲》,在形式上,比较明显的展现出来的是由过去的先锋慢慢回归传统。但笔者却认为,在这种表面形式明显的变化背后,如果稍加仔细分析,就会发现,80年代小说形式体现的叙事策略上的先锋:比如叙述上的迷离;没有常规意义上的结尾,充满悬念和不确定但却没有最后的谜底;同一文本里的人物之间相互背离,相互消解;有圆环形的组织结构,其实在格非90年代的小说中,依然存在。例如发表于1987年第6期《收获》上的《迷舟》中,一直跟在萧身边应该忠心的警卫员,但在结尾却表明是奉师长的秘密指令将去了榆关的萧处死。这种关系上的异于常态,将整个小说也带入一种前后背离的表象。而发表于1993年第4期的《收获》上的《湮灭》中,金子虽然嫁给了树生,却能来去自由,尽管她与树生结婚后留下遗书不知所踪,但后来又再次回来,这中间去了哪里,以及和树生的关系也是异于常态而显得扑朔迷离,这些和《迷舟》在小说的叙事策略上其实是一样的。而在《湮灭》中,每一个小故事的标题都由一个小说中的人物的名字命名,并且紧紧围绕这个人物去叙述。这样每一个人物的叙述连接着下一个人物的叙述,形成一个封闭的圆环,构成整个大的故事。而这样的圆环结构在《江南三部曲》中也能依稀看到影子,虽然《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写了一个家族的三代人,有时间和血缘上的延续性,如《人面桃花》里的陆秀米,《山河入梦》里的谭功达,《春尽江南》里的谭端午,生活在能接续的不同时代,都有自己在所处不同时代里的不同追求,但却都在花家舍追求一个精神上的栖息地。时间流逝,最后还是又回到花家舍,看似经历了一圈,一个圆,最后也在花家舍落幕。而没有常规意义上的结尾,充满悬念和不确定却没有最后的谜底,这样的叙事策略被称为空缺。即“指小说叙事文本中故事的发展常常是由人为原因造成的某个环节的缺失,从而使故事的完整统一性被阻隔,事实的确定性因而变得不不可靠起来。”这种空缺在格非的小说中其实是一直贯穿的,如在《迷舟》中,萧中途去了榆关,但对于萧去榆关到底是去看杏还是去传递情报,都并没有给予说明,而在发表于1988年第2期的《钟山》上的《褐色鸟群》中,主人公“我”对于时间不是很确定,所以导致我和几个女人之间认识与相处的细节和时间上很多是空缺的。而在其90年代的一些小说,比如发表于1995年第6期(上)《佛山文艺》上的《去罕达之路》中,“我”的妻子与在“我”婚礼上出现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最后“我”的妻子离开了“我”,去了罕达,但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去了罕达却是不得知的,同样在发表于1996年第6期《作家》上的《谜语》中的速加,是“我”的朋友,但“我”去见他,他却始终没有出现,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也让人想到《人面桃花》在一开头,陆秀米的父亲离家出走,但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同样不得而知。在《春尽江南》中,端午与秀容相遇,最后分开,但过了一年零六个月,端午装作不认识秀容。但过了一个月以后,两人却结婚了。那么在这分开的一年零六个月里,端午和秀容各自过着怎样的生活,都分别遇到了什么样的人,在小说中并没有去正面交代,这也同样是一种空缺。
我们都知道,作家写小说是一种文学创作,而文学创作是“指作家为现实生活所感动,根据对生活的审美体验,通过头脑的加工改造,以语言为材料创造出艺术形象,形成可供读者欣赏的文学作品这样一种特殊的复杂的精神生产活动。”而这种文学创作最后形成的作品就是文学作品,而任何的文学作品都是有自己的内容和形式的,“文学作品的内容,指被作者写进作品中的经过改造艺术化了的生活,包括作者对那些生活的看法和爱憎感情。一般称作家所认识的生活(客观因素)为生活内容,称作家形象地反映现实生活时的感受、评价和判断(主观因素)为思想内容。人们习惯上把题材、主题、人物、环境、情节等看成是内容因素。”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文学作品的内容包含的更广,而表达的主题只是文学作品内容中的一个方面。
那么在一些将格非不同阶段的小说创作铁定地归为转型的论文里,是从格非小说的内容去入手进行论证的,但是,这些内容不过只是不同小说里的人物、环境和情节的变化,但是题材和主题我们却发现并不是一直都在变化的,甚至有些呈现除了相对稳定的局面。所谓题材,是“有广狭二义。广义的题材指作品取材的生活范围,如工业题材、农业题材、军事题材、历史题材、现代题材等。狭义的题材则是指某一作品所具体描绘的生活现象,即经过作者选择、提炼、加工,用以表现作品的思想和主题的一组完整的生活材料。”由此可见,所谓题材总体来说,都是在小说中所展现的故事所涉及的生活范围和生活现象,那么我们在格非小说中看到很多写知识分子爱情生活的,而且都是情感生活有始无终,来表达人的命运与未来的不确定和无常。例如《谜语》中的速加由一个腼腆的语文教师成为一个企业老板,但职业的改变,并没有让他的命运能明确朝着一个更好的方向而去,他的感情同样扑所迷离,最后连人都不知所踪。而主题的延续性笔者已经在前面论述过,这里不再赘述。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格非小说中的人物、环境、情节都是变化的,但是其题材和主题却有相对的稳定性,所以,笼统地说格非小说内容有变化,甚至以此来判定格非小说创作发生转型有失偏颇,这种表述不够精准。因为这其中有些有变化,有些却相对没有改变。因此,笔者认为不能就简单地只归为一个词:“转型”。
在格非的小说中,我们有时候简单将其归为转型,是觉得格非的小说在外在形式上发生了改变,而所谓“文学作品的形式,指内容的外在表现,是作家反映现实生活、表达思想感情所采用的表现手段、手法和方式的总和。它的因素包括结构、语言、体裁等。”格非80年代的小说相比于90年代,2000年以来的小说,在结构上由开始的迷宫、空缺、相互背离到最后确实开始借鉴中国传统小说的结构,即在小说中开始完整叙述故事,有始有终,这样的结构与80年代相比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并且,在格非80年代以来至今的小说中,其语言确实也有一些变化,即80年代的更富有诗意和哲学意味,比如《追忆乌攸先生》中的“时间叫人忘记一切。”更像一句哲学上的名言。而在发表于1988年第2期《关东文学》上的《没有人看见鸟生长》中这段文字:
“我还记得《圣经》里的一段话:爱情存在于哪里呢?它或许是一种疾病,我们看到的只是欲望。上帝的声音并不能使我得到平静,因为我感到妻子实际上已经构成了生命中的一个部分—她不仅存在于我们待过的每一个房间,而且填满我的记忆。我想我在中国这块自相矛盾的土地上生活了近三十年,对道德和灵魂安宁的渴望与日俱增,而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文明(我讨厌这个词)正在悄悄改造我。”充满了思辨的哲学意味。之后的慢慢有些地方向平实直白转变,但却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之前那种充满诗意和哲学意味的语言,呈现两种不同风格语言混杂的局面,如发表于2007年第5期《收获》上的《蒙娜丽莎的微笑》中有这样一段话“从他们口中蹦出来的名词和术语,没有一个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什么普鲁塔克呀,什么詹台灭明呀,什么奥伏赫变呀,再有,就是什么‘美是没有目的的,却是符合目的性的’等一类谁也听不懂的鬼话。”相较于之前80年代小说的语言,这段文字的语言平实直白。而同在新世纪的2003年,发表于这一年第2期的《天涯》上的《戒指花》中,有这么一段文字“谁听见雨落下来,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她呈现了一朵叫作玫瑰的花,和它那奇妙、鲜红的色彩。”充满诗意。
同样有些小说的结构中还是会有之前结构的影子,这点在前文中已经论述,不再赘述。但由此我们说已经转型同样有失偏颇。更何况在对其进行分析的过程中,其实有些是关于格非小说的叙事策略,即为了表达主题,在小说中不同的叙事地方可能既会用到过去80年代在小说中用到的那些所谓先锋的结构,但同时也会用到传统小说中的故事结构,这就是一种叙事策略,而这种叙事策略本来就包含各种形式的交叉和综合运用。所以,这进一步说明我们在分析格非小说的过程中,将形式和叙事策略完全对等,甚至只去注意形式中那些绝对的变化,因此,也就得出了格非小说创作是“转型”了。如此看来,得出这个定论,也同样有失偏颇。
通过以上结合格非不同阶段具体小说文本,我们看到,格非的小说创作不能只简单归结为转型。笔者在这里认为一定的变化是有的,但相对不变的也有,这些在前文已经论述了。所以只是简单地就认为格非的小说创作是一直变化的,甚至变得和80年代的创作没有任何关联,最后给个转型就简单概括,这是不准确的。而反过来,认为其小说创作在80年代至今是一成不变的,显然也同样是不准确的。
而这些变与不变,正如格非在他的小说集《雨季的感觉》的代序言中所说“变与不变,似乎是职业写作以来才会有的苦恼。”即所谓的作家,在进行创作中,因为长期的职业写作,会让自己无论是在内容还是形式上,有迫切需要自己去创新,去超越自己的地方,同时,也因为自己不断面对生活中的不同事情与问题,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对此有不同的看法而导致了变化。但同时,也有长期因为自己的性格、生活阅历、思考习惯的缘故而让自己可能会更偏好于某类问题、某类固定的题材,如此,又形成了相对的不变。甚至本身在一个作家这么多年的创作中,作家本身的变化也并不就是完全与过去不一样,也不会完全和过去一模一样,这样导致了投射作家主观思索的文学作品也具备了变与不变的两种特质。由此,对格非这么多年的小说创作,与其说是转型,笔者觉得还不如说是介于变与不变之间,尽管这种描述不是一个精准的词语,但用来形容格非这些年的小说创作,也算相对准确。
由此,笔者认为在对格非小说进行研究时,应该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结合其中的主题、题材、结构,进行对比分析,并将其中涉及的相关概念辨析清楚,同时也能结合大的时代背景,作家自身创作观念的变化来理解,这样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和更好地解读格非的小说。
注释:
①李婷婷:探索与坚守—格非小说的创作特点研究,东北师范大学文艺美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
②③⑤王嘉良、张继定:新编文史地辞典,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第281页。
④胡敬署、陈有进、王富仁:文学百科大辞典,北京:华龄出版社,1991,第16页。
⑥⑦格非:褐色鸟群,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第1、100页。
⑧⑨格非:蒙娜丽莎的微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第209、168页。
⑩格非:雨季的感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