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
我在2007年写过《王安忆与文学史》一文。文章发表后,我曾经在私下询问这家杂志的主编朋友,王安忆女士是否对此文感到不悦?他回答没有什么反应。这说明作为大作家的王安忆有宽阔的文学史视野和知世胸襟,她自己也写过《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一书,深知作家与文学史之间的复杂纠缠。前些时,我又写过另一篇作家与十九世纪文学传统的关系,是一种与作家创作对话式的写法,这位作家同样表现得比较大度,似乎还流露出欣赏的态度。
这让我知道,多多少少受过文学史熏陶的作家,是不计较研究者将他们的创作历程及问题与文学史加以联系和分析的,因为艾略特已经在《传统与个人才能》这篇杰出的论文中谈过这个常识。在《王安忆与文学史》中,我曾这样写道:“没有一个作家会轻而易举地承认与文学史的联系(我所说的‘文学史’,这里仅仅指写作经验、范式和经典作家‘影响的焦虑’等),正如很少有作家不是为文学史而写作一样。从他(她)踏上文学之路的第一天起,文学史经典既源源不断地赋予其写作以灵感,又对写作本身构成了某种潜在的敌意。所以,大凡有野心的作家,都会把对犹如众神傲视的文学史殿堂的戏仿、规避或超越,当作了一生努力的事业。这一、二十年,王安忆和她的小说就生活在这一悖论性的话题里。她起先是不自觉的,但当她“盛名显赫、以至为盛名所累时,她就不可能不在乎了。在诸多对话和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一直在为自己写作的独特性而辩解、而强调、以至于有时会波及别人(当然这只是‘偶尔’)。如此而三,她名气越大,便越敌视文学史对她的解说、评论和复制,反感拿她与别人比来比去。因为,你为什么不说她是‘这一个’,而偏偏说她是‘其中之一’?而在我看来,研究王安忆,尤其是当南帆、王德威和王晓明把她的小说多半评说尽净的情况下,再单纯在她作品上做文章已毫无意义,所以,考察她与文学史的复杂关系,或许不失为另一种尝试。因此,我今天重读王安忆的小说,不单要看其文本内部,将会特别注意那些文本以外的现象。重读她的小说,更要重读文学史,读它们之间的联系,也读它们之间的不同和差异;我看王安忆的小说叙述,除了看她的中性叙述,更要看她的女性感觉、女性经验和女性书写特点;也要重看她写了什么,还不仅看她已经写出的东西,更要看这写本身。”接着,我以汪曾祺、张爱玲和女性小说为例,分析了王安忆在形成自己独特艺术风格过程中与这些现象的纠缠、交集和创造性的超越。由于此前下过功夫读相关材料,又读了作家不少小说,写完此文后,我认为自己比较能够看清楚王安忆三十年来文学创作发展的脉络了。这种经验使我进一步意识到,作为研究者,我们怎么去理解一个作家呢?仅仅从他们刚刚发表的某部新作,或仅仅看他们某部代表作,都是无法产生全面客观的了解的。只可能人云亦云,瞎说八道,讲完了事,因此不能服人。所以,只有在这位作家大部分(还不能说全部)作品中看清楚他们某部作品,才能有较准确的定位。
在文学史秩序中,作家和批评家、文学史家确实属于两类不同的人。作家的创作活动是一种纯属个人性的劳动。在具体创作中,他们必须坐忘山林,忘掉这个世界的存在,完全陷进作品人物生活和精神世界中,为后者担忧、难过,甚至会哭得鼻涕横流;但也会跳出来以叙述者身份,冷静地讲述人物的故事,用各种办法调动读者的兴趣,以赢得最佳的双赢的阅读效果。在著名长篇小说《心灵史》初版本“代前言”中,张承志谈到他当时创作这部小说时的个人感受:“长久以来,我匹马单枪闯过了一阵又一阵。但是我渐渐感到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皈依、渴望被政府、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我找到了。我要把它写给你们,我的读者。”在《我的姐姐张爱玲》一书中,张子静给我们叙述了一个非常“个人化”的张爱玲的形象:“姐姐在才情上遗传了我父亲的文学与我母亲的艺术造诣。但在相貌上她长得较像父亲:眼睛细小,长身玉立。我则较像母亲:浓眉大眼,身材中等。不过在性格上又反过来: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近于懦弱,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十分强悍;‘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胡兰成《张爱玲与左派》 )”又说,“这样的性格,加上我们在成长岁月里受到种种挫击,使她的心灵很早就建立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自卫,自私,自我沉溺”。由此延伸到《金锁记》七巧、《倾城之恋》白流苏和《十八春》曼祯等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作者那种曲折隐晦和强劲的文字风格,也不难看出其中端倪来。虽然平时都有多而杂的文学作品阅读,有对批评家文章的留意,但作家一旦陷入狂热创作过程中,是管不了这些的。他们的思想精神状态,文字的感觉,确实是十分个人化的,否则,怎么能成为一个作家?
批评家和文学史家的工作方式,则完全相反。理性思辨是其基本特征,而参照科学和体系将作家作品编入理解的程序之中,是他们必须完成的工作。当然,不能排除在此过程中,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从事富有才华和创造性的思想艺术活动。富有才华的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可以把二流作家研究成一流的问题,揭示埋藏在作品世界深处的东西,并使之成为不朽。这样的例子也实在太多太多。对此,杰弗里·哈特曼在《荒野中的批评》一书中有过非常精辟的论述,他说:“作为一种解释学,批评的处境是很为难的,就像逻辑学那样,不过它没有后者那样绝对地内在一致的动机,批评揭露了矛盾和含糊其词,这样,通过使得小说较少可读性,从而使它成为可解释的了。”他进一步说:“批评与小说的区别在于它使阅读的经验变得明晰:通过编辑、评论家、读者、外国采访记者等等这样一些人的介入和支持,批评与小说得以区别。我们通常是在一种故事的形式中与想象的经历结合在一起,——或者不结合在一起,这种努力也就是我们全力以赴要做的事情。批评家既用例子又用亲身经验表明,一个读者的直觉、同情、辩护时如何立刻被诱发和被强制的。”他更令人匪夷所思地这样评论道:“在论述巴黎19世纪社会生活的主要研究项目中,本雅明把波德莱尔解释成一个历史的传感器,波德莱尔在其作品的中心记录了一种社会的震荡。这个分析是如此的杰出和经久不变,以致难以加以概述,它努力把这种震荡与资本主义时代大都市中的生活经验联系了起来,它告诉我们,大多数人,还有大多数轰动一时的事件——大多数作为不断的感官刺激的都市现实(这种感官刺激既把工作的人又把无所事事者孤立了起来)——都被波德莱尔所深深铭记,甚至当它未被用作一种明确的主题时也是如此。”哈特曼是说,没有批评家文学史家对作家作品的阐释,这些作品是无法被读者所认识所接受并成为文学经典的。与此同时,他们的科学性体系性的工作,又能给聪慧的尤其是优秀的作家带来启发,虽然这对后者具体的工作并不产生最直接的发酵作用。
而在另一方面,作家之在意文学史,也是我们很难想到的。一位资深的文学史家曾写过一部著名的当代文学史著作。有一天,他在与另一位中年学者散步时,中年学者突然提醒他:有位作家在骂您。问是什么原因。答曰请回去看看您写的文学史。回去一看,书上果然没有提到这位作家的创作。于是在修订时就增加了有关内容。
这个并不普遍的个案,不是要说作家是在文学史面前矮化自己,自降门槛。而是说随着现代资讯的发达,闭门写作的作家也难免听到某些传闻。某些历史著作,他们会找来一读,凡是记载过他们创作事迹的文学史,都给了他们“载入史册”的美好感觉。凡是人,都是无法超越自己时代之上的,包括风俗人情,也包括各种规则,文学史就是这种以文学的形式来书写的历史规则之一。这都是人之常情,对之我们也能够深切理解和包容。因为在现代文学史,也包括当代文学史上,不少作家与批评家文学史家争执的事例,都在提醒这种现象的存在。但是这样,就不光把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像哈特曼所说的“很为难的处境”暴露了出来,同时,也把作家在文学史面前“很为难的处境”暴露了出来。“为难”,即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工作。凡是创造性的艺术活动,都是这么别扭的,没有一件是顺心顺意的。有史以来的所有非凡的文学活动,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注释:
a 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12月。
b 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引自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3月。
c 程光炜:《王安忆与文学史》,《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3期。
d 张承志:《心灵史·代前言》,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
e 张子静、季季:《我的姐姐张爱玲》,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9月,第133页。
f(美)杰弗里·哈特曼:《荒野中的批评——关于当代文学的研究》,张德兴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37、58页。
g(美)杰弗里·哈特曼:《荒野中的批评——关于当代文学的研究》,张德兴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