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散文二题

2015-11-14 04:47彭喜媛
广西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表姐夫漓江表姐

彭喜媛/著

漓江晚韵

桂林漓江处处皆景,此话一点也不含糊。

来到漓江东岸卫家渡村,并非偶然,缘于一位摄影师陪客人游览此处时发现的景象,因方兴未艾,遂于国庆节前几天,带我们一行七人,扛着长枪短炮等摄影器材有备而来。

到了,河里的水并不丰腴,偌大的河床裸露着,三五只竹筏横七竖八停在码头边,一个渔民半蹲在竹筏上,手里拨拉着渔网。两岸奇峰,伟岸挺拔,堤坝上婀娜多姿的凤尾竹,一齐倒映在漓江中,俯瞰水中真是“船在青山顶上行”。

一群鸭子栖息在水面上,毫无怯色地打量面前的不速之客,嘴巴往水里一甩,旋即又拱到翅膀底下,啄个不停。几个村妇赤着脚,坐在家门口的码头上,守望着她们的鸭子,对于城里人成群结队徒步漓江、摄影、写生等名目早已司空见惯。

卫家渡村,离市区不过十来里之遥,这个城区边缘的她,又会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

心里兀自疑惑,摄影师们已在上游一百米开外扎下阵地,支起了三脚架。我踩着柔软的草地走过去,与一对情侣擦肩而过,男的背着相机,他们手挽着手,兴冲冲地朝码头那边走去……几十头水牛,胫蹄没在半尺来长的杂草丛中,太阳开始西斜,牧牛人挥着鞭子,嘴里吆喝着,准备把牛群往回赶。水牛们尽管吃得肚儿滚圆,还是贪婪地埋下头去,嘴里卷起一把青草,悠然地咀嚼,小牛崽将脸颊贴在母牛的鼻子上磨蹭,母牛哼哼着,喷着温暖的气息,像是得到了默许,小牛崽欢快地扎到母牛的肚子下面去了……

看,白鹭!十几只白鹭散布在河床中间的绿洲上,它们晃动两根麻秆样的腿儿,有的在水边跳跃,有的在草丛中漫步,不知谁往水里扔了块小石子……白鹭一惊,展开丰满的羽翼,腾空而起,画着优美的弧线,像一个个白色的剪影。摄影师们的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于是乎,白鹭展翅、腾挪、翻飞,一连串精彩的动作,都定格在镜头里了。

忽然联想到前几日所看到的微信,说的是国内某地农家乐,推出了一道现杀白鹭的菜肴……

没有了白鹭,河面上黯然失色,摄影师开始寻找下一个景点。我茫茫然跟着挪动,不经意间回眸,发现白鹭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又飞回原地,保持高度警惕,小而圆的脑袋左顾右盼,在水草间寻寻觅觅。

突然,西边的日头映红了半边天,天上的云彩像镀了一层金,金子溢入江面,江面被染成一匹缎带,缎带蜿蜒至天边,天边一排玉簪样的山峰,山峰托着一轮火红的夕阳。

四下寂静无声,摄影师们屏息凝神,然而河里的鸭子是淡定的,它们顺着水流漂浮,红掌划破了熔金的江水,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像美人迟暮的脸蛋,倒映在水中,令人目幻神迷。

此时,我惊异地发现,夕阳是美轮美奂的魔术师。一眨眼的工夫,红圆球变成了大蛋黄!这会儿,一朵絮状的云飘了过来,恰巧挡在夕阳中间,冷眼一看,像极了一根树枝心,串起了这个巨大的蛋黄。然而,夕阳并不甘就此沉沦,弹指间,它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大橙子,挣脱了枝丫的羁绊,滑落在山峰上,慢慢、慢慢地开始下垂……眼看山峦间的夕阳只剩下半张脸蛋,到后来又成月牙儿那般消瘦了……我渐渐有些焦急,想伸出双手,踮起脚尖,用力托扶起它,我沮丧地发现,它很快就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如同世人,竭力挽留自己亲人垂危的生命,却无能为力。

大地的光亮迅速消退,江面上升起了缕缕雾霭……给人一种迷蒙之感。这个时候,养鸭子的妇人摇摇晃晃走下来,蹚过浅浅的江水,舞动着双臂,嘴里“喏喏喏”地吆喝着她的鸭子,鸭子“嘎嘎嘎”地叫着,扑棱着翅膀,游向码头。妇人又顺手从水里捞了把水草,搭在手臂上……我忽然羡慕起这些临水而居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城市钢筋水泥的禁锢,没有商贾的尔虞我诈,没有官场上的钩心斗角,没有大富大贵,却坐拥大自然,他们简单快乐,平淡是真,他们是有福之人。

赶鸭子的妇人走上草地,她裤脚挽到膝盖处,手臂上的水草往下滴着水,恍惚中,我眼前重现我的父老乡亲从水田里劳作上来的景象……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与她零距离接触,她随时随地都会唤起你内心深处久违的深情和柔软……

我上前与她搭讪,她很爽快地告诉我,她嫁到卫家渡村三十多年了,这儿田地很少,主要种植马蹄(桂林方言,学名荸荠),因土质松软,种出来的马蹄个大皮薄而甜,销往世界各地。家里养有三十多只鸡鸭,她说其实养鸡鸭并不挣钱,反而亏本,主要是自己吃蛋方便,有时多了吃不完,就卖给来这儿游玩的城里人。他们个个都夸好吃,是地地道道的土蛋。

见我不解,她告诉我,比如遇到突下大雨,河里涨水,清早放到河里的鸭子就会被大水推走,漂到下游去,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呢,这个时候要忙着出去捞鱼,一个早上下来,运气好的那天可得二十来斤鱼仔,趁着鱼仔活蹦乱跳的,赶紧拿到附近的农贸市场去卖。嘿嘿,十几块钱一斤,供不应求呢!

她还颇为自得地说,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在村子外边起了新楼,嫌老房子破旧,但我们老人家是不会搬出去住的,咳,住了几十年了,有感情,舍不得走。还有哪个地方比漓江边清静自在哟!

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漓江上飘来的水草清香令人神清气爽,养鸭人的话让我的思绪天马行空起来……

漓江,她笑看云卷云舒,勇对风霜雪雨,她以博大、母爱般的胸怀,用她甘甜的乳汁,无私地哺育两岸人民。她常年清澈明亮,无愧于漓江这个名字,她发源于圣洁的猫儿山,流经兴安秦始皇开凿的灵渠,经“湘水分漓”后,她打破了江水东流的常规,义无反顾由北向南而流。她的诞生,是奇迹!是大自然对人类的厚爱!

她的存在,对生活在下层社会的人们而言,她是一条江。如我二十多年前背井离乡来到桂林谋生,租住在解放桥临下街一间用手都可以摸得到屋顶的瓦房里,后门正对着小东江。对于漓江边的渔民来说,她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对于文人雅士而言,她是中国山水画家们神圣的殿堂,是张大千、徐悲鸿等丹青高手的摇篮;她让徐霞客等历代旅游家流连忘返,写下宝贵的游记;她让数以千计的文豪诗兴大发,留下了诸如唐代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等千古名句;她还是广西文艺的典范之作——电影《刘三姐》的根据地……

这时,另一幅温馨的画面映入眼帘:一对情侣,跌坐在草地上,男人端着相机,女人将头偎在男人的肩上,一同翻看相机里的作品,如同欣赏俩人爱情的结晶。

不羡神仙羡鸳鸯。如今,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糊口的我,一有空就爱到漓江边转悠,江水如镜,映出孑然一身的我不再年轻的容颜,这才领悟到:每个人从呱呱坠地到进入土地的深处,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功名利禄,到头来都如这悠悠江水,流向远方……

突然想泪奔!却蓦然发现我们同行的摄影师个个满头大汗,其中一个人的膝盖处,赫然有碗盖大一块泥印,看得出,那是一条价值不菲的裤子。

千帆过尽的漓江经历了一天的喧扰,在夜幕下渐渐宁静。江水洗尽了铅华,袒露她清纯的容颜。她养精蓄锐,只为明天烘托出一轮新生的太阳,多少年来,亘古不变,变化了的,是看风景的人们。

红尘有爱

上帝造物时,对我的家乡简直可以说漫不经心。

“谁不说俺家乡好!”儿时的我,并不以此为然。

开在心中的美丽之花

这种“委屈”的念头,源于读小学三年级时,语文书里的第一篇课文《桂林山水》,还配了一幅漓江象鼻山图片。“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以后,这生动的一幕就盘踞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挥之不去……

也难怪,我们这个有着两百多人口的村子,只有两个吃国家皇粮的。其中一个是我的表姐夫,招工顶职的煤矿工人。20世纪70年代,城乡观念特别严重。每次表姐夫回来休假,往往才走到对门的山坡上,就有村民隔了几丘田埂扯起嗓子喊:某某某回来了啊!

说是上帝的安排也好,命中注定也罢,反正,不管你乐意与否,你就降生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安于现状的,世代踩着祖辈的脚印,在泥土里摔滚,成长;长大了在泥土里流汗,汗流干了最后就在泥土下长眠。一些心有梦想,想走出大山的人,要经历一番怎样曲折的挣扎,就全凭各人的造化了。

记得一天放午学回来,见家门口石头场地上堆满了收割回来的黄豆秆子,母亲用一块毛巾包了头发,像个瑶族妇人。汗水混合着豆秆扬出来的灰尘,在她脸上汇成一道坑坑洼洼的汗槽。她坐在一张蚂虫另凳上,举一根长而粗的木棍,对着垒得半尺来高的黄豆秆一番猛捶,中间就会不停歇地听见棍子和空气摩擦发出纺棉花一样的呼呼声,还伴随着豆壳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间或有几颗想要远走高飞的豆子,从毛茸茸的母体里挣脱出来,弹射出很远。于是,我便兔子样跳跃,从石缝里、草丛中,将那些逃犯聚拢在小小的手掌心里,一一捉拿归案。隔半袋烟工夫,母亲就用木棍撬起豆秆,给它们翻身。于是一大片黄灿灿、圆滚滚的黄豆乖乖地躺在石板上,像铺着一层厚厚的金子。这个时候,我看见母亲倦而瘦的脸颊露出欣慰的笑容,说今年豆子丰收,学费不用愁了,余下的钱扯几尺花布,给你们三姐妹每人做条裙子。

那一刻,我心怀感恩,感恩这一方水土,养育了这一方人。真想低下头,摸一摸、吻一吻那黄豆。

发什么呆,还不饿?!饭菜在灶上煨着。母亲催促。我走了几步,母亲又补了一句:对了,你表姑和姑爷来了,可别去你奶奶家蹭桌子角哦。

知道了!我将黄布书包从胸前往后背一甩,回答得跟嚼炒豆一样嘎嘣脆。

说吃饭,那是母亲讲得好听而已,来到乌黑的灶台上,揭开鼎锅,照例是红薯掺饭,几颗白米饭,像村里年长的老头子稀疏的胡须贴在下巴上。幸亏,饥肠辘辘的人吃什么都是香的。

抻长脖子费力咽红薯的时候,我就拿定主意,等下搁了碗就去祖母家。其实平时我是不大爱往祖母家串的,祖母有五个儿子,常懊恼膝下无女,嘴巴从不说,只用行动来证明。对其侄女,视同己出。她那侄女原是大队书记,后来又成为一所小学的校长。她的丈夫在另一个镇上的钢厂当工人,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他那高贵的神情,绅士样的风度,让你看第二眼就自认窘迫。

在祖母家的门槛外,我驻足不前。一对与普通农民皮肤迥然不同的夫妻正在吃油煎荷包蛋。八仙桌上,缘悭一面的青花瓷碟,现在派上了用场,葵瓜子、花生、纸包糖……这些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的美食,此刻就静静地堆在贵客面前,谦虚而热情地等他们享受。当时,只瞥了一眼,我的目光,便很果断很坚决地从这些罕见物上跳了过去,尽管喉咙里可以伸得出小爪子。来这儿,不奔吃的,只想看一眼农民的另类。教师,在我儿时的心中,是那么神圣、庄严!何况还是我的表姑,我喜欢她身上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掺杂着一种农村女干部的霸气,又糅合了女校长的威严。每回她的到来,总令我的心怦怦然……

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要知趣离开,表姑发现了我,冲我一笑:三妹,放学了?

她朝她丈夫努努嘴:喏,这妹仔是大老表的幺女,是他的掌上明珠……见表姑夸我,我羞得满脸通红,姑父当时有何反应我不知,我只管用两个小手指头绞着衣角玩。

过来,吃颗糖……表姑冲我招手,我哪敢有这奢望!其实不用母亲嘱咐,这些年,毋用说在别人家里蹭糖果吃,就连人家树上的果子都不曾多望一眼!

我往后退了一步,正想逃离,没想到父亲来了。表姑忙起身,她从来不曾怠慢这个秀才大表哥,说,大老表,我正在夸你的幺女呢,后继有人,有些事……你也不必太耿耿于怀。

那时虽小,只有八九岁,但表姑说话的含义我何尝不懂?!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曾是我们村学校的创办人,吃的是商品粮。他文韬武略,深得学校师生推崇爱戴,后来国家落实政策,可由吃商品粮转为吃国家粮。父亲主动将饭碗让给了学校另外一位家庭条件极其困难的男老师,连同教案一起给了他呈送教育局。后来,这位男老师顺理成章地吃了国家皇粮。而父亲,因性情刚直,为小人诬陷,被迫回家务农。一生心高气傲的父亲,即便在平反昭雪的年代,也没想着要去翻案……这些事,表面上我佯装不知,整天如一个没心没肺的顽童嬉闹,实际上,它一直如一块常年不化的硬物,梗我喉!

三妹,明天去我学校,我拿些新作业本给你……姑给你煎荷包蛋。

父亲听了表姑的话,有些动容。他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我黑而厚的头发,笑了很久。这个时候,祖母才忙不迭地摸了两颗纸包糖,颠颠地走过来,我早已雀跃着跑开去很远了。

当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没有糖果瓜子,也没有香喷喷的油煎荷包蛋,只有手里抱着一撂崭新的作业本。我低头深嗅,它们散发出一缕淡淡的墨香味,渐渐氤氲成一朵美丽的花儿,盛开在我心中……

表姐迁家

表姐阿花是母亲的亲侄女,在她一岁半那年,生母就抛夫弃子,远走他乡了。她从小没进过学校门,大字不识一个,成人后,我母亲为她牵线搭桥,嫁到我们村来了。在吃大锅饭的那个年代,虽说这山旮旯不起眼,但起码有杂粮可以填饱肚子,也算是阿弥陀佛了。

表姐嫁过来后,就在门口栽了一棵石榴树。孩提时代的我,每逢石榴花含苞待放时,我就会特别关注它的开谢。表姐那时总要想办法强行往我的口袋里塞一点吃的,同样,她的小孩一天不来我家打一转,天就不会黑。

表姐长着一张娃娃脸,长相很甜,她当煤矿工人的丈夫对她宠爱有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政策出台,凡是国家煤矿单位,工龄满十五年的,可以迁家。

表姐就搭上了这第一趟幸福列车。

迁家那天,全村人倾巢而动,我自然也要凑这份难得的热闹。大清早,表姐家门敞开,一些大件笨重的家什,不方便运走,便分给村里的亲朋好友。我母亲也得了一些,至于具体得了些什么,我当然不会注意这个,我所感兴趣的,是表姐的神情;还有某些人,因获得了一些小小的馈赠品而兴高采烈的模样。另外,我还特别留意到,表姐今儿个门前的石榴花,也与往日有异,一朵朵怒放枝头,如火如荼,灼灼然逼人眼球。

长长的欢送鞭炮声在这个鸟巢样的山村里震荡了很久,表姐指挥着搬家人员,开始踏上新的征途。长龙样的队伍,一直排到我家后的山坡上。麻雀样的碎嘴,说不完的珍重,道不完的祝福,在山路转弯处,表姐停步不前,同无数双羡慕的眼光作告别,那眼神,分明就好比一道分水岭。

祝福她的同时,三十年一晃而过。虽然表姐所在的煤矿距家不过百十来里,可她回乡的次数寥寥可数,有时也顺便到我家坐坐。我渐渐觉得,每次回来,衣着光鲜的表姐,除了同我们寒暄几句后,常常处于有了上句、找不到下句的尴尬之中,眼神里多了份我们乡下人读不懂的东西。

前几年我父亲因病过世,只见表姐夫回来悼念,问及表姐,表姐夫说她在家带孙子,脱不开身,儿子媳妇在外边务工,女儿也已经嫁人。

升学风波

时光并不因为你个人的得失而停止不前。

匆匆几年过去,转眼就到了我小学毕业。记得那天考完试回家,父亲反剪着双手,在屋檐下踱来踱去,眸子里盛满了焦虑,问我考得如何。我脚尖踮地,用力一跳,两手勾住父亲的脖子,用力点头。我真切地看到,父亲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暑假,正是稻黄、豆熟的双抢季节。

一天下午,我们一家都在靠近村门口的责任田里收稻谷,割的割,打的打,忙得不可开交,突然听到有人老大声地喊:长子(父亲因身高一米八而得的绰号),你女儿来录取通知书了!父亲一惊,打谷机声戛然而止。

果然,在村民的指引下,一个身穿绿色衣服的邮递员出现在进村的石板小路上。在我们这个交通闭塞的小山村,一年到头,难见镇上邮递员的身影。只见他手里高高扬着一封挂号信,嘴里大声念着收信人的名字:三妹,哪个是三妹?

父亲忙拉着我走上田埂,声音抑制不住有点抖,指着我说,我就是三妹爸爸。

恭喜你呀!大哥,你女儿考上我们县城一中了,这是录取通知书。

父亲用粘满稻谷的手,赶紧往裤袋里掏旱烟包,邮递员笑着摇手。父亲连忙转头,瞪了一眼母亲:愣着干啥,还不快回去烧火煮蛋,邮递员同志给我们家报喜来了!他歉疚得恨不能割块肉来感谢这个送信人。

不了,你们忙,我还要走别的地方。临走时邮递员回头看了我一眼,眸子里盛满了笑意。我目送他绿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田背的转角处,感觉这个陌生的背影是那么亲切。

在我们县,连目不识丁的农民都知道,凡是考进县城一中和二中的,等于半只脚跨进了名牌大学的门槛!

当晚,父亲一碗接一碗喝着米酒,大发感叹,摇头咋舌,时而吟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时而感慨“穷在大道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最后大醉方休。印象中,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开怀惬意!

九月,开学报名第一天,父亲清早就带上我,揣着录取通知书和户口簿,走了近三十里山路,才来到山城。

父亲先领我到一个小吃摊前,喊:“要两碗米豆腐。”声音比平时洪亮有力得多。

一中学校建在半山腰上,不知是因为心焦,还是胆怯,通往它的路很漫长,坡式水泥路硬邦邦的,远不如村里的泥土路自在舒心。好不容易上完这段坡,看见掩映在树荫下的招牌,父亲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看得出,他内心比我更激动。

父亲很有礼貌地跟门卫打听了一番,左拐右转,才到了报名处,父亲简短地跟一个戴眼镜的中年老师说明了来意。那老师抄起父亲递过的通知书,扫一眼,没有做声,接着又对照了一下户口簿,沉默了一分钟,终于开口了:不好意思,同名,同名!都是同名出的错。另一个和你小孩一样名字的同学已经报名注册了,你们……请回吧。

什么?怎么会错得了!我女儿总分成绩明摆着在这里!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是上面领导的意思,我只能照办。

父亲的脸涨成猪肝色,僵在那儿,进不得退不甘。我悄悄拉了拉父亲的衣襟:爸,咱们走吧……

末了,那个报名老师似乎心有不忍,提醒了一句:其实,你们区的区中学也是有名的重点初中,凭你女儿的分数……

父亲颤抖着手收回那本轻飘飘的农村户口簿,报名老师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钟,又心虚地迅速挪开。我们父女颓然走出校园,一言不发,离开了这个命中注定与我失之交臂的摇篮。九月的太阳依然毒辣,晒得我和父亲唇干舌燥。沉默间,我发现,父亲高大的背影瞬间佝偻了许多……

我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悲哀!就因为一个人出生的不同,家庭的差异,个人的命运也将被左右,富贵人家出生的小孩唾手可得的东西,贫苦人家的小孩得花费上十年甚至毕生的精力才能够得到。我不是抱怨家贫嫌弃父母,相反,今天的遭遇,反倒刺激了我那幼小但要强的心,我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许多知名人物都是出身寒门,却自强不息,结果出人头地。我不能左右自己的出身,我改变不了现在,但我可以改写明天,要知道,那个年代,在农村,唯一的出路便是读书。

无奈之下,我只好来到区中学报到。班主任在给我报名时,诧异地说,别人来报到都是欢天喜地的,你为何拉着张脸,像谁欠你钱不还似的……

我心头酸楚,转过背去,眼眶一热,泪流满面。

殊不知,错过了一所学校,也就改写了一个人的人生。

后来,我终于得知,原来,我上一中的名额被县城一个当官的小孩更名顶替了!

再后来,几经辗转,我终于在小学语文课本上仰慕的山水城市安家落户。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20世纪末,一次偶然的机会,就在桂林另一个表亲的乔迁酒宴上,意外邂逅了同村的表姐阿花和她丈夫,还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孙子。惊奇的一瞬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父亲生前的感喟再一次得到印证。阔别十余载,他乡重逢,浓缩成一声礼貌性的招呼,淡淡的,如无聊的人啜了口白开水,然后就各自埋头吃喝,直至曲终人散,心湖里都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然而,就在前两年,从老家传来有关表姐家的消息,如一粒石子,在我心海里激起波澜。

表姐夫去世了!

据说表姐夫去广东看他儿子,正月十八,离开广东坐汽车回我们县城。在车站下车后,凌晨三四点钟,他独自一人离开车站,可能想去他某个亲戚家投宿,走出不到几百米远,就倒在马路边一根电线杆下,再也没能起来。等警方赶到现场,发现他的荷包里空空如也,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幸亏手机还在,警方通过调取手机里的电话号码才联系到家属的。

有道是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表姐夫的丧事就在我们家乡操办。表姐夫人缘向来很好,村中老人小孩都不曾得罪一个,村民无不为其暴毙扼腕!作为几十年从来没红过脸的夫妻,突然阴阳相隔了,且不说表姐是如何的伤心欲绝,就连表姐夫的两个性格内向的妹妹,这一回,也断然撕下了羞怯的面纱,伤肝动肺地哭倒在灵柩前,痛诉从小到大几十年的兄妹之情,惹得旁边的听众也是眼睛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叹好人命不长!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为未满花甲之年的表姐夫含恨九泉而双手合十。我不知他到底是因为高血压倒地还是因为其他外在因素所致。好端端的一个人,一转身就是永别!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平生以家为轴心的表姐夫,就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心里喊的一定是他心爱的妻子,同样舍不下的还有他一双儿女及孙子……

令人揪心的是,突然断了翅膀的表姐,家中的顶梁柱倒了,疼她爱她的另一半飞走了,没有事业作为精神支柱的她,会不会像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晚年那样,“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个时候的她,怎一个愁字了得!我在黑夜中祈祷,但愿表姐阿花能够坚强起来,走出人生的阴霾天!

最近,从老家那儿得知了表姐的近况,五十多岁的她没有改嫁,现在跟着儿子,义务带孙。或许,儿孙绕膝,能医治她内心的些许伤痛吧。

我心释然,对表姐顿生敬意。逝者已矣,生者不息。真心祝愿她安好。

岁月如刀,在一个人的心坎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年轮,我怀疑自己因经历太多的坎坷而变得麻木冰冷,但有时候,听一首老歌、读一段文字,就足以被感动得潸然泪下。我庆幸心底那口泉眼还没有被纷繁的尘埃所堵住,同时一再告诫自个儿,哪怕海枯石烂、地动山摇,也绝不能更改固有的真诚和善良。对伤害过你的人,要感谢他,因为他给了你前进的动力;对帮助过你的人,要心怀感恩,为他们祈祷和祝福;对曾经遭遇的苦难,要学会珍惜,因为那是一个人成长的财富。

其实,人生在世如匆匆过客,重要的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得意时莫忘形,失意时莫失志。世间一切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健康平安才是最大的财富。

多少年来,我终于明白,心中有爱天地宽!故乡美丽与否,我亦不再耿耿于怀,故乡的人和事已渐渐淡出我的记忆。只是,让我无数次在梦中哭醒的,正是那长眠在故乡泥土下、我还未曾尽孝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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