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缅甸,至少在有限的一段时间内,其发展将由相互合作相互博弈的政治力量决定。
缅甸社会积攒了几十年的顽疾,也让冷静的观察者担心全民盟的执政效率。毕竟,这是一个从没有过执政经验的党派。
南方周末记者 赖竞超
发自缅甸仰光
2015年11月8日下午四时左右,一场暴雨不期而来。自打出生就没有离开仰光的42岁缅甸华人老周,抬头看了看天,喃喃自语:这里的神很灵的。
按照惯例,此时的缅甸早该告别雨季。许多人和南方周末记者一样,不曾料想到这场偶遇。很快,不过五分钟,在全民盟(NLD)总部前毫无避雨处的空地,人们已被大雨浇得湿透。
“什么很灵?”
“天上的神啊。这时候本不该下雨,保不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记者被他略有些荒唐的解释逗笑了,但心里随即咯噔了一下。
在前一晚,旅店里好心的当地人告知记者,“明天一早大选,晚上十点以后尽量别上街。”
虽然老周反复强调,不寻常的天气是“老天爷”善意的提醒,但记者更倾向于把他的担忧理解为,历史的伤痕赋予缅甸华人特有的小心翼翼与警觉。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当巨大的LED屏闪现昂山素季的头像,狂热支持者便大喊“NLD,哪呀米(必胜)”,全然不顾如注的雨水,踩着节拍舞动着身体恣意歌唱。尽管在这个下午,缅甸官方选举委员会(UEC)告知天下,选举结果尚未可知,但这些人的脸上好像已经写了答案。
这片被誉为拥有最纯粹佛教徒的土地,同时也被列为亚洲最落后、最封闭之一的威权国家。时隔25年,把持着这个国家最高权力的角色,竟愿意再次让民意在紧裹的外衣上扯开一道口子,不得不惊叹,这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国家。
红色的夜
全民盟名誉主席吴丁乌(U Tin Oo)的出现,为11月8日夜晚的狂欢掀起高潮。
在志愿者的搀扶下,年过八旬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过泥泞的土路,攀上刚刚修葺不久的二楼阳台,他布满皱纹的脸打在阳台正下方的LED屏上,上方则悬挂印有昂山素季头像的火红色巨幅海报。在周遭的黑暗映衬下,海报下一颗颗抬头仰望的脑袋显得雀跃无比。
“胜利近在咫尺”,“我们所知道的是,NLD已经在全国多数地区赢了”,“我们的候选人在掸邦的腊戌打败了缅甸副总统Sai Mauk Kham,在马圭省的甘高打败了巩发党(USDP)的议员U Hla Swe。”吴丁乌老迈的嗓音固然没有昂山素季的动听,但不妨碍底下的支持者一遍一遍地高呼胜利。
的士司机哥穆(Ko Moe)也在人群中,红格子“笼基”裹着下半身随着音乐扭动,从他咧着大笑的嘴能看到因为嚼槟榔而一口血红色的牙齿。这天晚上,他早早收工,开着一年前买的二手尼桑来到NLD总部等待。
当南方周末记者问他为什么选择全民盟,他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因为想要改变。”
他觉得,现在的政府声称改革,可是太慢了,他等不起,他的一双儿女更等不起。这位23岁便从小村庄Myi Chay出逃,到仰光谋生的男子,如今已经接近不惑之年。12岁那年,国家秩序陷入混沌,哥穆的家境也跟着一落千丈。
他的家共有兄弟姐妹8人,靠父亲每月几百缅币的工资养活。当时缅甸物价飞涨,一袋两斤的大米需要15块缅币,无奈之下,他的两位姐姐出去工作,一天挣两个缅币。卖过啤酒,看过仓库,贴过标签,在仰光奋斗10年后,他攒了600万缅币在仰光市郊买了一套小房子。2010年,为了谋生,他又以720万的价格卖掉房子,花1100万缅币买了一辆86年产的二手丰田,打算租给别人开,一天挣一万缅币。
此前,他还经营着一间小小的租碟铺,在缅甸对影视作品审查尤其严苛的军政府时期,尽管店里的碟片多是海外几十年前的老片子,碟铺的生意却相当可观。可是随着吴登盛政府上台,电视频道由原来的两个台逐渐增至二十多个台,网络空间也逐渐放开,租碟生意越来越惨淡。
祸不单行,仅仅在买到车子6个月后,哥穆赶上了缅甸仰光省政府回收二手车,绝望的他四处找人想办法把车转手。最终卖了1000万。这时候,有了家室的哥穆已厌倦漂泊,打算买套房子安定下来。可一问市场价,他傻了眼。5年前720万卖掉的房子,如今一亿两千五百万。他苦笑着调侃自己“花了5年兜了一圈,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
买不起房还是得生活,无奈之下,他又花了1080万买了现在的尼桑,自己当老板开起了的士。扣除油钱,哥穆每天平均能挣2万缅币,多的时候4万缅币,由于是自己的车,不用交租金,哥穆在的士司机中属于挣得比较多的。
但是刨除每月21万缅币的房租,30万缅币的日常开销,两个女儿8-9万缅币的学费,还要支付租碟铺工人每月4万缅币。哥穆说他几乎攒不下钱,上亿元的房价遥不可及。
“在这个我曾自信得以找到一片天空的大城市,我奋斗了15年,反而愈发看不到希望。”带着这样的愤懑,哥穆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全民盟身上。当全民盟发言人对外宣布,NLD已经赢得70%以上的选票。哥穆特地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短信,尽管他知道记者一定比他更快知道消息。同时他还告诉记者,他正时刻盯着选举委员会的公布情况,“我得看他们会不会公布假的信息”。
“这五年 都只是‘show”
当连续几天几小时穿梭在人声鼎沸的全民盟支持者中间,南方周末记者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热情超乎想象——他们可以一整日站在NLD总部前,盯着LED屏幕上滚动播放缅甸各省区票数统计结果,每每弹出NLD在某个选票站获胜的字幕,他们便齐声欢呼,挥舞手中的旗子。
一个不可否认的现象也摆在眼前——稚嫩的少男少女和嚼着槟榔的低收入从业者占据了支持者的多数。
当黑夜降临,随着律动强劲的音乐乱舞的支持者,会对着镜头肆意地划出最惬意的笑容,血红的牙齿迫不及待地展示胜利的喜悦。那种笑很纯粹,但也难以阻挡旁观者的隐忧——
他们把精神偶像昂山素季等价视为一个好的未来,而对现任吴登盛政府,他们评价“老百姓的情况没有变好”,但有趣的是,当记者问他们愿不愿意回到军政府时期,他们却坚决地摇头。
例如,39岁的的士司机哥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奋斗了这么多年,生活越来越没有希望”;
67岁的房产中介U Aung Din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五年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56岁的二手车倒卖者Ye Htoon则批评登盛政府:“这五年都只是‘show”。
“那你愿意回到五年以前的军政府时期吗?”当南方周末记者这样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时,Ye Htoon正叼起25缅币一支的烟准备点着,他愣住了,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半晌,他说:“那我当然不想回到那时候。”
“但是,登盛政府给的还是不够。他只做了表面上的改变,事实上的改革并没有”。
“你看现在我们除了能说,还能做什么其他的吗?不能。”
这位曾经做过海员的二手车倒卖者游历过中国、日本、挪威等许多国家,自诩见多识广,对挪威最为喜爱。但他觉得,要想缅甸变成挪威,那还只是一个梦。
“你觉得昂山素季会给你什么呢?”
“一定会比现在好。”Ye Htoon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盯着南方周末记者的眼睛,回答道。
哥穆和U Aung Din也给了类似的答案。
害怕无序和混乱
华人老周却是另一种思路。
1967年仰光排华事件发生时,老周还未出生。但他听父辈说起,当时军人脱下军装假扮老百姓到唐人街打砸抢,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缅族邻居保护了老周一家免遭暴力。同样祖籍来自广东台山的华人老冯,那一年是个12岁的少年,他靠躲在缅族同学家中躲过一劫。
因有着这样的经历,华人此后在缅甸行事谨慎,尤其是不愿触碰政治。他们埋头经营家业,但又深谙这个国家的游戏规则,小心翼翼地和军方、政府打好交道。
“你放心,和我们生意还可以做5年。”老周透露,大选前一位军方人士这样对他说。老周坦言,多数生活状况不错的华人,并不想要改变,而是希望维持现有的状态稳步地向前。
11月8日这天,老周没有去投票。因为这个,他在陪同记者搭乘出租车外出采访时,还遭遇了缅族司机的指责。“现在各方面生活好的情况下,我们有什么理由去选择一个未知的状态?”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那位的士司机也沉默了。
下车后,老周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不去投票,事实上还是帮了NLD,因为如果我去投,我就会投给USDP。”他带着一丝苦笑。与此同时,老周并不避讳谈这个国家的潜规则及自己和缅甸军方的关系。在这样一个国家,他非常清楚,行事并不一定能放到纸面上来谈,甚至不是靠钱就能解决问题。
“有一位华人曾经准备了五万美金,想要疏通关系拿到缅甸国籍,但都没有成功。”而几年前,老周凭借出色的工作为自己和家人拿到了缅甸籍。在他看来,这是他凭借自身努力常年经营打拼下来的成果。
大学毕业后,老周自学了电脑,懂这门技术的人在上世纪90年代初还是香饽饽。一次,缅甸有关部门需要了解一台中文电脑里的信息,一个机缘巧合找到了既懂中缅文又懂计算机的他。自打那以后,他开始和这样的部门接触紧密。15年前,手机开始进入缅甸,除了1500美金的高价,普通老百姓即使有钱也没有渠道购买。由于工作需要,老周找了政府的朋友,最终花了3000美金买到了一台手机。
而今天,在缅甸市中心的Seik Kan Thar路,手机品牌琳琅满目,有低至人民币一两百元的金立,有平均人民币400-1000元左右的华为,有平均人民币1000-2000元的Oppo、Vivo,还有平均人民币1500-3000元的韩国三星和二手苹果手机,仅仅在KMD卖场里一个小小的柜台,中等价位的Oppo和Vivo手机每天就能各售出10台。而一张电话卡只需1500缅币。
而由缅甸现任电信部副部长U Taung Tin发起建立的KMD公司,现在已经垄断了联想、宏碁等中国计算机品牌在缅甸的销售代理权。10年前1200-1300美金一台的笔记本电脑,现在大约在400美金,整条Seik Kan Thar路是仰光生意最旺的IT产品街,店铺之间竞争激烈。老周在20年前买了人生中第一台IBM386,花费1500美金。
正因为目睹这样的转变,老周坚信登盛政府正带领这个国家往好的方向走,虽然步伐缓慢,但比起这个,更让老周害怕的是无序和混乱。
“一旦换政府,一些长期维系的规则就无效了。”老周对即将到来的变化感到忐忑。
管理者和偶像的差别
对于全民盟主席昂山素季,她要如何把抛出去的话——“凌驾于总统之上”——变成现实,最大的挑战或许是如何实现从精神领袖向出色的政治家和国家管理者的转变。
事实上,她已经在尝试转变,并在这个过程中遭到质疑。例如,在罗兴亚人的身份、选举权问题上,她在公开场合拒绝给出意见。她说:“我不会大声疾呼,因为这对解决问题并无任何帮助,我希望大家不要激化这个问题。”
即便是这样模糊的回答,昂山素季背后依然有坚定的支持者。11月8日下午4点,在位于仰光市Mingala Taung Nyund镇区的一个选票站,56岁的穆斯林Ye Htoon乐观地认为,昂山素季领导的全民盟获胜后,穆斯林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
另一方面,对于缅甸人民而言,或许更关键的是她的执政水平是否与个人魅力相匹配,以及她所领导之新政府的政绩可否达到民众求变的心理预期。
“她很聪明,很睿智,很有远见。但是她是一个人。”作为昂山素季已逝母亲的挚友,缅甸媒体协会主席波道甲先生表示担心。他甚至犀利地批评,全民盟的其他人并不是本着为国家利益考虑在做事。“她没有好的追随者。”
也因此一些学者批评全民盟是“one woman shop”——既没有明确的施政纲领,也没有第二梯队接班人。
而这个国家正深陷泥淖。
“我们的资源丰富,土地辽阔,人口不多,为什么落到这种境地?”缅甸时政专栏作家Pe Myint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事实上,在走访仰光的期间,无论是受访的底层人民,还是社会精英,他们均有这样一种失落悲怆的情愫。
谁曾想象得到,上世纪50年代的缅甸曾经是东南亚最富裕的国家,而仰光则被称作“东南亚的伦敦”。然而这段历史在1962年奈温发动军事政变掌权后被改写。直到今天,唐人街的建筑依旧维持着八九十年前的原貌,只不过许多外墙脱落,印迹斑驳。
大选以来,每日下午均有暴雨,过后便可见路上积水严重。一位土生土长的缅甸人说:这个国家的下水道是英国人修的,质量并不差,可惜走的时候带走了图纸,而今缅甸财政困难,拿不出资金修缮,也找不出合格的技术人员。
更没有人会相信,从仰光到城郊乡村的环城小火车,曾经吸引了新加坡人到缅甸取经。对比今天的新加坡和缅甸,如果了解这样的历史,便足以理解缅甸人的情感落差。
而拥有一百多年历史,培育出昂山将军、吴努等争取民族独立有识之士的仰光大学,曾经被视为亚洲最好的大学,但今天因受到军政府的强力管控,许多大学被拆散,或从市中心搬迁至遥远的郊外。老周说,他作为仰光大学搬迁前的最后一批学生侥幸逃过。
如今,一位正在仰光大学读博士的学生小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校的局域网网速极慢,在校内几乎上不了网。而一年前由美国人援助建起的电子图书馆因学校承担不起费用,现在如同摆设。根据有关数据调查,2011年缅甸的教育水平在全球188个国家中排名第160,平均受教育水平是5年级。
这些积攒了几十年的顽疾,让冷静的观察者担心全民盟的执政效率。毕竟,这是一个从没有过执政经验的党派。
“不会怀着仇恨 清算过去”
一个非常有趣又令人担忧的现象是:一边,全民盟已经对外宣布在议会选举中获胜,总统发言人吴耶图也于11月10日晚代表登盛向昂山素季和全民盟表示祝贺,希望他们能够实现缅甸人民的期许。而另一边,缅甸选举委员会依然在按照它的既定速度陆续公布选票情况。
但除了全民盟总部门前的狂欢,一切都在平静地进行中,至今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流血事件。
11月9日上午,昂山素季出现在全民盟总部,对支持者们说:“虽然现在官方还没有公布最后结果,但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希望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静。”这样的强调不得不引人遐想。
紧接着11月11日,昂山素季又分别致信总统吴登盛、人民院议长吴瑞曼和国防军总司令敏昂来,请求在下周方便的时候会面。会谈主要目的是为了努力实现民众的诉求,且是建立在和解政府的基础上。大获全胜与刻意放低的姿态,不得不说,她确实展现出了政治家的睿智。就像她在答记者问时说到,修宪必须一步一步逐步进行。
不同于25年前,今天的她已经学会承认军方的力量存在,学会和军方与巩发党合作。或许我们仅从昂山素季在演说中多次强调“不会怀着仇恨清算过去”而管窥一斑——这应该算是她对军中“大佬”最关心的清算问题的公开表态,更表明了她和曾经的敌人已经握手言和。未来的缅甸,至少在有限的一段时间内,其发展将由相互合作相互博弈的政治力量决定。
民盟中央执行委员会的U Han Thar Myint在选举前夕的一段话佐证了这一点。他说:“即便全民盟能够推荐一个总统候选人,也需要和军方商量。”而选举前昂山素季曾表示,若全民盟获胜,她将高于总统之上。在需要与军方达成有效协商的前提下,这个总统也必然得是军方高层认可的人选。
尽管大选结果基本明朗,但谨慎的老周依然有些担忧事态的发展。毕竟1990年大选结果在公开数天后才被军方否决。
老周想起,2010年大选前夕,一头象征纯洁与权力的白象被发现。而这次的暴雨,总让他有些提心吊胆。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