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一池水

2015-11-09 00:36樵夫
散文百家 2015年11期
关键词:宗祠李氏池水

●樵夫

坐在村庄东南角的望兄亭里,背稳稳地靠在木椅上,午后的阳光静静地落在眼前的东池上。我静静地安详地看着这个长长的池塘,夏日已是刺眼的阳光,因为这个亭子,已经一点也落不到我的身上,我有足够的宁静的心神来重新打量这个叫做苍坡的村庄。远山的倒影隐约地倒在东池上,清清楚楚的倒影是错落有致的,池面算是很开阔了,水,在没有一丝风时是静默的,仿佛一方镜,将目光从池上跃起,苍坡村的庙宇、李氏大宗祠、义祠,就与目光一一照面,白墙黛瓦马头墙与池水与远山相映,显得极美。

我安静地坐在这个飞檐翘角的亭子里,因为思绪的空间感静止,时间仿佛静止。我知道,我与时间一起坐在这个色泽已斑驳的弥漫着旧时气息的凉亭里打盹或者佯憩。一阵风吹来,是一种从山坳中兜来的风吹来,我看见池面上涟漪阵阵,一面原本静态的仿佛明镜的池,此时是一池皱褶,连池塘北端那枝娇态十足的莲花的摇曳也能被看得真真切切。安静的状态之后,是一种灵动的美。在时光的绵长河流中,我异常喜欢这种动静相随的状态,永远的静与永远的动,都会让人失性。

一个村庄永远静坐在时光深处,必定会颓糜,运动对它来说依然是重要的。就说眼前这个洁净而美丽的苍坡村吧,七八年前,时光的刀痕在这个村庄还是随处可见,沧桑而荒芜感还是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的,对于这个静止了千年的村庄,一场运动仿佛一阵飓风吹来,风卷走了那些颓朽的东西、卷走了浮盖在这个村庄大街小巷中的一切泥尘、卷走了静止千年的牛粪味。我自是喜欢这种动,喜欢一个村庄的洁净与清新味,清新总是意味着一种生命的活力、意味着美本身。在浙江的许多地方,好多村庄都一如苍坡村,在2005年后,一场新的乡村建设开始了,这个苍坡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污水垃圾进行处理,家家户户埋设排污管道,解决了乱排污现象;全村道路进行硬化,并古风仍存;折除村庄内所有露天粪坑。一个乡村的建设是需要智慧与良知的,需要一种乡愁情结,只有这样,一个村庄才会是乡愁的寄寓所,同时又能踏上时光的节奏。在时光的深处,面对一切乡村风物时,我们感知的是历史的深幽与绵长,而不是时光本身的沧桑与芜杂,那种沧桑与荒芜毕竟会深深烙伤我们的双眼,刈痛我们的灵魂。

在这个苍坡村,我有着良好的印象,正是它们使我在这个飞檐灵动的亭子里安恬而宁静地回味这个村庄的美,回味着古时与现代相融的美。

苍坡村是散落在温州永嘉楠溪江江边的大地的精灵。楠溪江在括苍山山脉中蜿蜒逶迤,它展示的总是秀美的身姿。这样的江河,在那个农耕时代,总会具有永恒的魅力,既便于藏又便于显,既便于入又便于出。在那个时光已越千年的955年,后周显得二年,苍坡村的始祖李岑就是从福建来到温州,循着楠溪江溯流而上,来到了苍坡。他是来避难的,这是一个极好的所在,楠溪江距它不远,江水湲湲流淌,坳地开阔,站在苍坡朝西张望,三座笔架状的山峰比峦而立。李岑决定把他的一生就此放牧,他是个教书匠,那碧绿的笔架山,是如此贴合他的心境。这个村庄在它的头一二百年,是一步一步踩着时光的节律走的,能看到它与时光相随的身影,它们相互取暖。李氏五世祖时,李氏就人丁兴旺,这个苍坡村就分为东宅、西宅、麻溪园,各设祠堂,并且在这个村庄的村口建造气势宏大的李氏大宗祠。不管李氏繁衍如何茂盛,不管李氏每一个个体的内心是如何的仿佛涓涓细流样地流淌,李氏大宗总是悬在李氏子孙头上一盏最通彻的明灯,那是一种精神的聚纳与规整。七世祖李秋山迁居出去,他在苍坡南向不远的地方落脚,将李氏子嗣的一派支脉带向了别的地方。但他与弟弟李嘉木的精神脐带是紧紧相连的。悌的那盏灯永远亮在他们建造的这座望兄亭与哥哥居住地的送弟阁。我在许多氏族根深叶茂的村庄行走,那些传统的美德总是那些村落中的一眼水汪汪的井,比如忠孝,比如悌义,比如廉耻,如果在一面真理的旌旗召唤下,那些美德就应该是我们生命前行中高擎的一束束火把。但我们很多时候,不该抛弃时把它们抛弃了。八世祖李霞溪见胞兄李锦溪为国捐躯,这个把亲情悌爱看得比入仕为官更为重要的弟弟,便再也无心于官场了,伤痛仿佛一柄利器一下一下刺痛他。他返回这个苍坡村,并在东池上建造了水月堂,每当月亮升上来时,他都孤寂地坐在水月堂,望着池中的那轮月亮,他觉得唯有这池上的月亮,能寄托他的思念胞兄之情,“寄兴殇咏,以终老焉”。到了九世祖李嵩时,那是南宋宋孝宗淳熙五年,即1178年,李嵩请了国师李时日将苍坡村设计成现在这个模样:一条三百多米的笔街,笔街呈东西走向,它的西端就正正地对着笔架山;在东池、西池的湄边,错落地叠砌一些状如砚台的条石;村庄街巷纵横正交,仿佛一张巨大的格子纸。这个国师将苍坡村设计成寓意深长的村庄,每一个李氏子孙都能在这村落中读到那份梦想:耕读传家,读书立命,耕种立身。笔街象征着一支笔,东池、西池那一池盈盈之水象征着不涸的墨,村庄就是一张巨型宣纸,让每一个子孙在这块沃土上写最好的人生。李嵩何以能请得动国师?其时,苍坡村的这个九世祖已贵为驸马爷。

时光的钟摆仿佛停摆在这个时间节点。时间仿佛断裂了。在这个村庄徜佯,当看到那簇新的农民别墅、看到村口西端那些新宅时,才仿佛感觉到时光走动的滴滴嗒嗒声。

古井、古池、古宅、古寺、古祠、古巷、古亭、古树,这个村庄的一切旧时风物,它们让人识读旧时的时光,它们是时光一个永恒的刻记,在这个刻记中又让人咀嚼到人性的优美。这就是它们的全部价值,我想。

塘面宽阔的西池、莲叶摇曳的东池、庙、李氏大宗祠、东池中精致的水月堂、白墙黛瓦高高马头墙的义学祠、厚重而又飞檐灵动的望兄亭、笔街上的幽幽古井、斗拱精美的颐乐园亭、官厅、布满沧桑的古宅山溪揽胜,苍坡村的这一切将时间凝固在了那个久远的时代。仿佛一池洁净澄澈的水,无风,就无皱褶,无涟漪。但是,在这个苍坡村行走时,总有一股清新凉爽的风,从街巷中吹来。街巷清洁,光滑的卵石路面上,一尘不染。站在笔街,望着远方的淡蓝色笔架山,望着街两边古朴厚重的烟色院墙,望着悠长而渐渐小去的卵石路,一股斑杂的心绪弥漫上来,古风的又是清新现代的,我不断地听到充溢着烟火味与俗世味的叫卖声甚至喊叫声。正是这种感觉让我顿觉苍坡的美,这个村庄充满着生命的律动的美。

在笔街,我在那截残墙前久久凝视,我依稀看见门楣上方的“山水怡情”几个字,字迹斑驳难辨,残垣上还长着一些草;我又踱步来到古宅“山溪揽胜”前,依然是凝视半晌,我只揣度时光本身,揣度那段被它固化了的历史,没有一丝沧桑、悲怆感,我只是在它们的褴褛衣衫上读到历史隙缝中的时光本身,那是时光的原貌。

在东南角的“望兄亭”里,抬头看着古朴的亭拱,看着油漆已斑斑驳驳的漆柱与美人靠,我站起身来眺望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与之相望的村庄,在那个村庄有一个“送弟阁”。我内心那口深泉里汩汩而出一股让人惬意的清泉,我想象着七世祖李氏兄弟依依惜别的动人场景,心里凉爽多了,此时,知了噪人的鸣叫以及夏日的酷热已丝毫干扰不了我。我是相信这个世代相传的故事的。兄长带上李氏一支脉在他乡落脚后,他们因为情深谊长而常常风雨无阻秉烛长叙,以至于经常出现互送到晨光熹微的场景。兄弟俩商定,弟李嘉木在苍坡建造这座“望兄亭”,兄在他的村口建“送弟阁”,两人长叙分手后,一见到对方亭阁中灯盏亮起,就知已安全到家。这盏灯一亮,就点亮了千年时光。

李氏大宗祠里传来铿锵中带着婉丽的唱声,我进去才知道是村中在办大喜事,村里请来戏班子在唱戏。宗祠气势宏大,从大门进来依次是古戏台、宽阔的天井、大堂,大堂里坐满了人,老年人居多,几十桌,桌上还见到来不及收拾的杯盏,唱者入神,听者入迷,可能因为酒力,老人大都红光满堂。他们看戏,我看看戏中的他们,看李氏大宗祠的每一个细节。“李氏大宗”的朱红色匾牌正正地高悬在大堂正中上方,我已感觉到这个宗族的严谨与秩序。它的左右侧面挂着诸如“一脉相承”、“溯源认祖”、“万脉同源”、“宗族绵长”的各色匾额,整个大堂弥漫着一种浓郁的宗族文化气息,好在那个“氏”字让人觉着了一股轻盈的风拂过,那个“氏”在右上方一横处多了一点“、”,这不是笔误,而是李氏始祖谆谆告诫氏族子民要记住:李氏要虚怀若谷地接纳居住在苍坡的其他姓氏村民,要有谦谦君子风范。

一块院士的匾额炫亮了我的双眼,在这个赭色或烟黑色为主色调的宗祠,那红色“李大鹏荣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匾额给这个宗祠带来温暖与几许生命的明亮。李大鹏是苍坡李氏第三十三代世孙,他于2007年荣膺中国工程院院士,他一直致力于“薏苡仁酯制剂及其抗癌作用机理和临床的研究”,研究的成果“康莱特注射液”填补了国内外双相抗癌中药静脉乳剂的空白。我几乎是仰视着这块红色匾额,很久我的目光没有挪动一寸。我感觉到这个氏族千年不竭的流变的动力。在许多宗祠,我们大都看到当官入仕的匾牌,把知识高悬于庙宇之上的只有这个苍坡。我在宗祠大堂旋转一圈,在这个李氏宗祠,一块院士匾额被高悬于大堂上方,这是这座古祠中最炫亮耀眼的地方,它比之高悬那些官吏匾不知要文明多少倍,它将氏族精神一点一点从权力至上引导到知识上来。

步出大宗祠,一股清风吹拂着眼前宽阔的西池,池水微漾,涟漪阵阵。有清风拂池总是美的,原来一块固件般的池面,因为风而灵动多姿。

在池那端我隐隐约约听到几声读书声。

又一阵风拂过。风吹一池水,池水漾起,难以察觉。但细看,池水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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