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车马

2015-11-06 10:26齐中元
长江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自谦马车姥姥

齐中元

七八岁时,张自谦参加过一次乡间婚礼,是记忆里第一次参加热闹的婚礼,所以许多年后还记得。

张自谦的父母都是老师,妈妈教小学,爸爸教中学,都忙。让他们忙的,不是给学生上课,而是随时会有的政治学习。大规模的政治学习,要离开家到别的镇子集中办班,在学习地起火做饭,最多有半个月不许请假的纪录。这时候,自谦要被寄放在邻居家。他现在还记得日暮时分,一个小男孩站在路边,守望爸妈回家时候的心情。逢年过节,爸爸妈妈要给几个相熟的邻居送去礼物,人情是要还的。后来,自谦终于上了小学,就在妈妈的学校,但那年暑假又有学习班,拖着一个小孩子也不是事儿,领导会批评,同事也会有闲话,商量过后,定下来把自谦送到姥姥家。

姥姥家不在镇子上,有点远,爸爸用自行车带着自谦,雨后路滑,尽管太阳已经出来,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到目的地。爸爸要赶回去,连午饭都没吃就走了。自谦望着爸爸远去、消失的背影,心里有点滴难过。他从小性子野,喜欢到处跑,不着家,他好像只会难过,不会哭。三舅从小屋出来,送别自谦父亲,拉起自谦的手,不轻不重地攥着。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英俊青年,看自谦心情不佳,就携了自谦的手,把自谦领进了自己的小屋,拿出一把做道具用的驳壳枪给他。这枪被改造过,换成了真正的钢管枪管,三舅说能打火药。自谦惊喜地抓住驳壳枪,爱不释手,就把爸爸忘了。三舅个子高高,仪表堂堂,头发是自来卷,很帅气,自谦喜欢他。三舅不仅手巧,还会唱歌,加入了公社的文艺宣传队,是不错的男高音。自谦不知道什么是男高音,这个词他是听妈妈说的。妈妈有时候跟爸爸说事情,自谦就在一旁半懂不懂地听,手里摆弄点什么,他们说的话,不自觉地跑到了他的心里。

三舅对自谦很好,偶尔会带他去附近的朋友家。一般都是文宣队的队友。那些人都会唱歌,或者打快板,都很快活的样子。三舅跟朋友们说话,或者一起唱歌的时候,自谦就在一旁静静坐着,等他们结束。有时候他会随身带一两件小玩具,自己偷偷玩,个头小的,放在口袋里面爱惜地摩挲,脑子里描摹玩具的模样;个头大的,就拿出来摆弄,能安稳地坐上一个小时。反正他不打扰大人就是了,算是乖巧孩子,大家都喜欢他,夸自谦懂事,有家教;他们做什么,也都不嫌带一个小孩麻烦,一起玩的时候喜欢带上他。

有一天下午,三舅找到了在院子里玩挖土筑城的自谦,对他说,外甥,明天我去随礼,带你去,路不近,早点睡。

好,好,自谦赶紧点头。他来姥姥家有一段时间了,该玩的都玩过了,不新奇了,巴不得找机会见识新东西。而且是去随礼。随礼,就有酒席,一定有好吃的。他说,三舅你对我真好,脸上都有巴结的笑容了。三舅哈哈一笑,没说什么,走开了。

姥姥找出自谦的衣服,让他穿干净衣服去坐席(吃酒席)。自谦对衣服不在意,听任姥姥摆弄自己。他很兴奋,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婚礼。带他去做客,仿佛蒙获恩宠,被赐予成人礼物,更让他兴奋莫名。三舅通知他时,是午后两三点钟,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盼望明天的出行,晚上还妄想不脱衣服睡觉,被喝止。

自谦在姥姥家这段日子,姥爷不在家,估计是去了县城的另外几个舅舅家,或者别的地方,反正他的记忆里没有姥爷,不然随礼这样的大事情,怎么会轮到三舅。结婚的是三舅的初中同学,叫杨香秀,跟姥姥的娘家是亲戚,好像还挺近;比三舅大一岁,论辈分该是三舅的表姐。但三舅从未叫过表姐,总是直呼其名。妈,杨香秀来看你。杨香秀来的时候,三舅总能在院门口及时发现她。三舅也不说话,帮香秀放好自行车。杨香秀几乎很少跟三舅说话。你来了,三舅说。嗯,这是杨香秀的答,然后杨香秀说,我找我大姑。三舅就去通报。香秀乖巧地跟在后面,像一只脚步轻轻的可爱的猫。两人也不说话,像在不同的时空,却又有令人欢喜的默契。杨香秀大概是姥姥远房表弟的女儿。不管怎样,杨香秀跟姥姥很要好,跟姥姥学过女红,后来就经常来看望姥姥,两个人坐在一起悄悄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能听到姥姥开怀大笑。姥姥跟杨香秀说话时,三舅一般回避,折回自己的小屋,一呆就是好半天,直到杨香秀离开。三舅在正房一侧盖了一间小屋,他那些文艺朋友帮忙盖的,那是他自己的天地。

自谦见过几次杨香秀,长得很好看,脾气柔柔的,跟别的女生不同。杨香秀摸摸自谦的头,认真地看他的眉目,然后说,是大姐家的?长得像。自谦遵循姥姥的教导,怯怯地喊了一声小姨,就害羞地跑开。这是跟他不相干的一个人,他害羞什么呢,不知道。反正有点不好意思。

杨家的大闺女,嫁到北荒去了,离家那么远。晚上,煤油灯下面,姥姥一边做针线,一边对三舅长吁短叹。

北荒指的是由此往北二三百华里以外的地方,是泛指,包括人们到过的北方,以及北方以北。那时候交通不便,去了北荒不容易回来,即使能回来,也很麻烦,要换不同的交通工具,辗转好几天。但仍然有不少姑娘嫁过去,因为这样的婚事一说就成。那边女人少。

哦。三舅应了一声。

明天你见了她,说我病了,本来该去送她的。

嗯。三舅重重地答应了一声。姥姥扭脸看看三舅,不说话了。

我去了,怕难过,还是别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姥姥开始自言自语。房门轻响了一下,三舅回自己的小屋了,自谦就是在这时候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呢,三舅的小屋就有了响动,那时候早饭已经做好了。自谦揉着惺忪的睡眼,在油灯的暗淡里,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姥姥早已经把衣服准备好,整齐地叠放在枕边。是九月初吧,一早一晚天气有点凉,姥姥特意找出一件灯芯绒夹克让自谦穿,自谦扭扭捏捏地不想穿——怕果真热了,要脱下来,拿在手里不方便。和姥姥对抗了好半天。直到三舅说,太厚了,用不上,拿着麻烦,姥姥才作罢。自谦想,我的心事三舅都知道。吃饭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个,忍不住偷偷笑了,被姥姥发现,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吃过饭,两个人出门。姥姥把他俩送到村口。村口有一棵老榆树,有四五个小孩子合抱那么粗,真是老树;某一年自谦还跟新认识的小朋友爬上树,摘新鲜的榆钱吃。三舅说,妈,你回吧,没事儿的,我都这么大了。姥姥叮嘱,多吃菜,少喝酒,别多说话,吃完饭快点回来。三舅答应着,让自谦跨坐在车后座,蹬起自行车就走。三舅骑得飞快,自谦耳朵边满是呼呼的风声,不一会就奔出好远。自谦回过头看老榆树,姥姥还在树下站着。天慢慢亮了,曙光熹微,东天边一片橘红,只能看到姥姥的剪影。自谦正待细看,自行车转了一个弯,姥姥和大榆树都不见了。

他们到香秀家时,太阳已爬得老高,院子里跑来跑去满是人。三舅很有本事,轻车熟路,一路上都没找人问路,直接就找到了杨家。杨家的房子是典型的乡村房舍,只是院子更大。院中停着卸去了马的两挂大车,马具还堆在车上;马牵走了,看不到。应该是远道来的亲戚的马车,那时候汽车少,一天只有一个班次,人们也不坐,因为要花钱。出远门都是自己赶车去,图个方便。杨家的围墙很高,却不是砖石的,是河淤土的,就是从河边拉回来掺着细砂的土,一点点地堆到了一人多高。这种河淤土做的墙,更牢固、耐久,堪比砖石围墙。墙体有棱有角,墙面光洁瓷实,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好的。院子地面认真清扫过,一根柴草树棍也没有。站在院门口看正房,自谦看到窗玻璃明净,折射着阳光,晃得人直眯眼;门窗框新刷了苹果绿的油漆,一派崭新。房子地基高出院子地面将近一米,更显得房子高大,窗下铺着碎石,也很平整干净,一望可知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勤劳人家。自谦二人走到院门前,早有知事人迎上来,又有认识三舅的同学作为亲属上前打招呼。自谦偷眼四处看,院子里面搭着席棚,墙角有锅灶,炊烟缭绕,正炒菜呢;席棚顶盖着苫布,下面整齐地摆着圆的方的餐桌,桌上摆着碗筷,桌子旁摆着圆凳方凳长条凳,等候宾客入席。

三舅问知事人,在哪儿写礼账,那人指向东面的邻居家。邻居家的房子低矮破旧,没有杨家的房子好。三舅拉着自谦走向东邻家,一边说,看见了吗?喜事都是在邻居家写礼账。自谦问为什么,不能在自己家写吗?三舅说,别多问,都这样,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屋子里满满都是人。都是赶早来的亲朋好友,也有来帮忙的村邻,躲到这屋子偷懒不做事。炕上坐着的,地上站着的,有一二十人,他们在比赛抽烟,关东叶子烟味道重,呛人。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烟雾上画出笔直的线条,能看到袅袅轻烟缠绕着线条缓慢地上升。三舅见多识广,走到炕末尾的炕桌前,掏出钱递过去,桌边管账的接了,问,叫什么?三舅先说了姥爷的名字,想了想,又说了自己的名字。桌边拿毛笔写字的人已经开始写,听到名字变了,有点发愣,又马上反应过来,说,没错,没错,都是一个姓,差点写错!就有人打趣,到底谁随礼啊,怎么两个名儿。又有人说,是孩子替大人来随礼。前面说话的人就说哦。三舅皱起眉头,恼怒的眼光扫向多嘴的人,那几个人把头脸扭向别处。三舅也不多说话,领着自谦回杨家去。

自谦和三舅两个穿过人群,看见了香秀的爸爸。香秀爸爸站在正房门口,有距离感地审视着院子里的人,做好准备欢迎有身份的贺客。他是个脸上堆笑的中年胖子,头顶刮得光光的,像一个大葫芦,更多的笑意收束不住,一不小心就从嘴角眉梢跑出来;穿着一身新做的整齐衣裳,最上面的扣子扣到下颌,是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口袋露在外面的那种。他有点不习惯新衣服似的,人也有一丝很难发现的拘谨。

四叔,三舅跟他打招呼。

小武啊,啥时候到的?快进屋。我姐咋没来?

我妈病了,来不了。

有日子没见老姐姐了,胖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摊开右手指引三舅、自谦进屋。

谁家的孩子?

我大姐家的。放假了,在我家,就带来了。

这么大了,几年级了?

一年级,这是问自谦的,他只好自己回答,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这小子,还认生呢。我去过你家,忘了?

自谦不吭声,他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是出去办事,路过你家—— 在你大姐家吃的饭,好几年了。

哦。三舅点头。然后说,我去看看我婶儿。

去吧去吧,都在里间屋呢,快收拾好了。去吧。

这时又有客人来,香秀爸爸走过去迎客,三舅拉起自谦快步往里走,却没走向正门,反而从房子外面,转向最西边的一间,那里有个门,却上锁了。

后来自谦才知道,这最西边的一间,是杨香秀的闺房。发现从外面进不去,三舅只好拉着自谦走回正门,想穿过厨房,经由走廊去西间。原来他不是去找香秀妈妈。正门进去是这一家人的厨房,左右两边是两个大大的灶台,有人在烧火,可能柴火湿,烧得满屋子的烟气,里面还有柴草烟味儿,但不呛人。三舅就在这一片烟雾中消失不见了。自谦什么也看不见,等他的眼睛适应过来,已经站在走廊里,刚好看见西间屋的房门一开一合,三舅飞快地闪身进去,小孩子的眼睛锐利,竟然看见杨香秀穿着大红的新衣服在椅子上端坐,然后门就关上了。自谦小声喊,三舅,三舅,喊了几声,知道舅舅不会回答他,就不喊了。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只好也朝西间屋走,这边厢的烟气已经很淡,自谦隐约看到的,只是门里面雪白的钩针织的门帘,和门外面贴在玻璃上的大红囍字。

三舅不想带自谦进去,自谦也不好厚着脸皮敲门。他在门外等着,渐渐地没了耐心,想到外面看热闹了。

院子里仍然闹哄哄地人来人往。席棚里的桌椅上,已有人坐下,大人居多,中间也有灰头土脸、贼头贼脑的孩子。自谦知道这里面的秘密,他虽然没有参加过婚礼,却听说过参加婚礼一定要抢在第一波吃饭,才有机会再吃一顿。抢在第一波是为再吃一顿争取时间。办喜事都要开三四波酒席,管事的人不可能记住每个人吃过没有。自谦又看到了香秀爸爸,现在很少有客人来了,他在窗户前的水井边笑呵呵地站着,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来客。自谦又去看他簇新的中山装,在左上口袋中找到了微微露头的钢笔脑袋。再后来他跑到院门口玩去了,找到了一两个年岁相当的小朋友,搭上话之后,很快就熟悉了。

正说话呢,就听有人说,来了,来了。然后很多人从院子里走出来,餐桌边的人也起身看热闹,只有桌边的小孩子岿然不动。

谁来了?干什么的?自谦小声问刚认识的孩子。

不知道!那孩子扔出三个字,也不看自谦,拼命往院门口方向挤。

接亲的蒙古婆家来人了,是不是?一个人问另一人。

来了,说是远道,走了好几天,就等着他们到,才开席呢。

远道没开拖拉机啊?

蒙古么,都骑马,你看都是赶着大车来的!

蒙古?骑马?这几个字点燃了自谦的兴奋,他要看热闹,也随着其他孩子往外挤,很快就到了人群边上,站在第一排,面朝着黄土大路。

看见了!看见了!是四辆崭新漂亮的大马车,豪迈地依次行进,整齐划一地向他们跑来。每辆车都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马的缰绳上缠着五颜六色的布条。马头上缀着黄铜响铃,马一动,铃铛就哗啦啦地响一下,铃声与马蹄声同一节拍,既不高也不低,恰如其分地显示了远来马车的威势。马车要比经常见到的马车大一号,胶皮车轮闪烁着黑光。这马车就是一个梦,只应该在梦里出现的,现在却到了眼前。

自谦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马,每一匹都精神抖擞,好几天的路,在它们看来简直不值一提,它们拉起沉重的大车,是那么轻盈,就像那些车根本不存在;马们就像书上画的那样,由着性子在草原上撒欢地奔跑!车上还坐着那么多人呢,车都坐满了,可那些马对拉着的车、车上的人,竟然视若无物,当他们不存在。它们举重若轻!这马真精神,太有力气啦。

自谦跟其他人站在一起,被迎亲的马车震慑了。他的身边响起了啧啧的赞叹声。身边人都是农民,更喜欢马,也更熟悉马,他们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些马是好马,所以也由衷地喜爱。那些马很高,自谦个子不小,他踮起脚尖,怕还碰不到马肚子。

头辆车的车老板儿炫耀地甩出几个鞭花,鞭子发出清脆的爆音,像放鞭炮。

这时候马车已经逼近人群,赶车的在高叫着听不懂的话让马儿减速,围观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真是好马呢。从没见过。

这马脚程肯定好,看那长腿,准能跑远路。

这马性子烈着呢,农活怕是不行。

挑出来的好马吧,想盖过我们的马。人群中也有反对意见。

这话引起了一阵哄笑。

挑?大草原这样的马成百上千,还用挑?

这话被头辆车的车老板儿听见了,白着眼睛反驳,又回头爱惜地望望自己的马。自谦发现车老板儿说的也是东北话,一点也不生硬。

说话时马车在人前停下了,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站在大路边活动腰腿。

人群像波浪一样分到两边,管事儿的人和香秀爸爸迎出来了,几十号迎亲队伍鱼贯走进院子,就仿佛受检阅的仪仗队。那些马和马车在队伍后面跟着,每辆车边上都有高举着红缨大鞭的赶车人。院子里放不下那么多车,车就停在外面,把大马卸下来,牵到安排好的邻居家。人要吃饭,马也要吃草料呢。香秀爸爸很有面子,满眼满脸都是开心的笑,在媒人的指引下,大声喊亲家啊亲家,你们可来了,等了你们一上午,挽着亲家的手,分开众人进正房去了。

院子里开始放鞭炮,是挂鞭(缀成一串的小鞭炮)。先是连续地响,放了很久,又放“二踢脚”。“二踢脚”带着哨音笔直向上,在空中炸响,砰砰啪啪声不绝于耳,正房窗户下面满地的红纸屑。

自谦正被喜庆气氛感染着,手猛地被抓住了。三舅出现了。

你这孩子不听话,乱跑。他小声却严厉地说,眼睛恶毒地盯住自谦。

你也不管我,我就出来玩了。

我不管你?这孩子,看你说的。我哪里不管你了?

自谦抬头,示威一样地看三舅,发现三舅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就把反驳的话咽下了。

三舅,你哭了?

我?没有啊。我才没哭,烟熏的。

哦。自谦不说话了。三舅是大男人,怎么会哭?是自己瞎想了。

不许跟你姥姥说。不然再不带你玩了。

嗯。自谦随口答应着,跟着三舅找个餐桌边的空位坐下,准备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三舅被同学叫走了。大多是初中同学,有些是香秀的小学同学,升入初中后,跟三舅也是同学了,这些人凑了满满一大桌,挤得不能再挤,谁也不肯到别桌去。自谦留在原来的桌子上,扒了一碗饭就饱了,对饭菜再没兴趣,但他没地方可去,就一边听大人们喝酒说话,一边远远地眺望三舅他们那一桌,拿这个打发时间。

老杨家的伙食真不赖啊,自谦这桌有人说。

好脸的人呢,要面子。另一人接茬,是八碟八碗,办喜事弄成这样,不错了。

还不是面子,有个阴沉的人小声说,这几年老杨过得不坏。

别说没用的,喝酒喝酒!有人大声吆喝。

不仅仅自谦这一桌,每一桌都开始喝酒了。平时人们难得喝酒,现在正是解酒馋的好时机。他们喝酒,夹杂其间的小孩子就拼命吃菜,站起来把离自己远的好菜拿到鼻子下面,然后一声不吭,闷头大吃。大人们也不数落他们,听任小家伙们为所欲为。大人们忙着喝酒呢,是买来的成箱的白酒,敞开了随便喝。慢慢地,男人们的脸越来越红,酒香酒气满院子都是,老远就能闻得到,有的人喝得眼睛里渗出血丝,但他们继续喝。

三舅在他们那一桌,是个核心人物,不时有人走过来,向他敬酒。自谦知道三舅酒量不错,他自己说,喝上一斤多,不耽误办正事儿。同学们也不是经常见面,今天也是难得一聚。重逢的喜悦,借助着高度数白酒的推波助澜,只会让每个人喝得更多。自谦想,三舅早就把姥姥的叮嘱给忘了,一会儿还要骑自行车回家呢。但他不敢劝阻三舅喝酒。他觉得三舅有点不对劲,反正不对劲。他平时不会那么训斥自己,也不会把自己扔在一边,顾自找别人喝酒去。

温和的三舅,变了一个人似的。

来接亲的蒙古人,被招待在正房吃饭,这是礼遇和尊重。是在正房的东间屋,那房间大,宽敞豁亮。从玻璃窗望进去,接亲的人也在举杯痛饮,吃过中午饭,他们就要踏上回程,不在这里过夜。不时有小孩子趴上窗台偷看他们,这时候管事的人就走出来,赶孩子们走,嘴里喊着,去去,一边吃饭去!

有人在唱歌,声音很大,是雄壮的进行曲,其他人合着曲子,伴唱。自谦对这些歌不陌生,收音机里面经常播放,人们总是唱这些歌,不会唱歌的,也耳熟能详。三舅那一桌人在唱歌,别的桌子没人唱。只有他们那一桌最热闹。唱着唱着,就有人借着酒劲,唱哭了,满眼满脸都是泪,拿袖子一擦继续唱。人喝多了,就顾不得这是在办喜事了。后来每个人都要唱一支歌,唱什么的都有,也有唱两句“二人转”的,不会唱歌的,会被逼着学一声狗叫,众人就哄笑起来,这个人也尴尬地笑,热热闹闹地过关了。

自谦坐着无聊,就从忙着敬酒的人丛中钻出去,他要就近看看那些大马车。

马车在午后软软的阳光中,静静地、舒服惬意地躺着,马身上的部件,带彩旗的缰绳、黄铜铃铛、拴着红绸子的长鞭,都整齐地放在车上。那些车真的与经常见到的本地马车不同,用的木料更好,也更新,车还大一些。有的车上刷着透明的亮漆,看上去就像木匠刚做好的亮锃锃的家具。

我爸说他们也不是蒙古人,跟咱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住在北边,很远的北边。先前认识的孩子不知道啥时候来到自谦身边,对他说。

真的?不是蒙古人?

没说蒙古话啊,你听他们说话,跟咱们一样,都能听懂。

也不一定,没准儿是他们学了咱们说的话,背地里人家还说自己的蒙古话呢?

那孩子表示同意。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却又不能找人问问,只能自己乱想。

两个人正说话,正房里出了事情了。迎亲来的人里面,有个人喝多了,说是新郎的叔叔——哪个人是新郎呢,新郎来了吗?没见到有人挂新郎的布条啊——这人因为一两句话跟陪酒的人说僵了,怎么解释都说不通,喝酒的人都很容易生气。好像是对女方这边的待客礼数不满意,怒气冲冲地把桌子一推,站起身就走,碗碟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那人甩开拉扯他的人,夺门而出,留下一屋子的惊诧。那人是个壮汉,生得高大魁梧,同来的接亲的人面面相觑,也没人劝他。

这个人一路走,一路骂,很难听,走到院中,还停脚回身,指着正房的方向骂。吃饭喝酒的人们都闪到一边了,谁也不想惹一个醉鬼,更何况是那么一个高大的蒙古人。

这是很丢脸的事情,尽管壮汉不应该这么过分,不应该骂人,但总归是出事情了。旁边就有人说,糟糕了,闹起来了,这亲事怕是不成了,唉!

谁也不说话了,只听见醉鬼含糊不清的叫骂声。脸红脖子粗地高喊的,都是最最细枝末节的小事情,连自谦都觉得这家伙不讲理。自谦开始为杨香秀担心、难过,这局面怎么收场啊。香秀爸爸在屋檐下焦急地搓手,香秀妈妈已经快哭出来了,上前劝解的管事人、媒人都被壮汉骂到了人后头,再不敢靠前。

就在这时候,嘹亮的歌声响起来了:

金杯银杯斟满酒,

双手举过头。

炒米奶茶手扒肉,

今天喝个够。

朋友朋友请你尝尝,

这酒醇正,这酒绵厚。

让我们心心相印,友情长久,

在这富饶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歌声高亢,沁人心脾,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带到了辽阔优美、草天一碧的蒙古大草原,连闹酒的壮汉也被歌声吸引,惊呆了。是三舅和他的同学那一桌,他们唱的《祝酒歌》!是他们救的场,三舅和几个同学端着酒碗走出来,走到壮汉身边,更加起劲地唱,围着壮汉敬酒,壮汉有点羞怯地接了酒碗,一口喝掉。自谦发现三舅唱歌的时候,真的很潇洒。

有人领唱,就有人加入合唱,“今天喝个够,今天喝个够,让我们心心相印,友谊长久……”不同的声调鳞次栉比地响起来,参差不齐,却真挚雄浑,不由得不被感染。壮汉被同来的亲戚劝回了屋子。

是三舅,是三舅带头唱的歌!谁也没看到,但自谦看到了,三舅唱歌的时候,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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