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墨客、居士学者大都有这样的雅好,皆以拥有一个专门用以读书、藏书、书画和写作的场所而自豪,并美其名曰“书斋”,或称之为“文房”“芸窗”“芸馆”“萤窗”“雪窗”“鸡窗” 等。古人之所以把书房叫做“芸窗”、“芸馆”,是因为“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是也。”
中国文化具有悠久的重文、重史的传统。历朝历代非常重视文化的传承,这表现在朝廷不仅重视编史修志,而且重视以才取士,其中的“才”主要是指诗书的文才,留下了“文章千古事”、“惟有读书高”、“腹有诗书气自豪”格言警句。所以,中华大地读书的风气绵绵不绝,这是书斋产生的深厚基础。读书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需要配备相关的文化和生活用品,久而久之,书斋便逐步从居室之中分离出来,形成了独立的功能和格局,并进尔成为历代读书人重要的精神场所、生命的禅床。
早在春秋时期,与朝廷兴建的学校——“官学”不同,诸子百家大兴私人讲学之风,诸子家中的讲学之处往往白天是课堂,晚上就成了读书的地方。这应该就是书斋的雏形。
汉代以来,文人开始有了个人书斋,司马迁身受宫刑的奇耻大辱,满怀孤愤,足不出户,在家中读书、整理资料,“究天人之变”,终于写出了鸿篇巨制的《史记》。实际上,司马迁的写作“工作室”,就是一个独特的、在中国历史上具有重大影响的“书斋”,这可以说是中国书斋正式形成的标志。
到了盛唐,文化艺术繁荣而发达,学术氛围也比较宽松,可以说是书斋成熟的时期,而且具备规模,如杜甫在成都的“草堂”,就是典型的文人书斋。在这一时期,书斋的标志——书斋印也应运而生了。
宋代,书法、绘画、诗词方面成就繁盛,文人墨客在相对长久的平稳阶段能够读书做学问,把玩艺术,程朱理学也在这一时期创立并产生巨大的影响。因而,这一时期是书斋获得同步平稳发展的时期。
明代,由于社会经济、文化艺术强盛发达,特别是市民文化较为繁盛,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诞生并迅速取得重大成就,同时话本、拟话本兴盛,书法、绘画进一步发展,与之相伴的书斋也大为发展,其地位和格局最终定型。这一时期文人书斋印更加盛行。
清代,由于“文字狱”血雨腥风的恐怖,文人学士转向研究考据之学,同时书画艺术继续发展并发达,以《红楼梦》为代表的白话小说达到顶峰,文人和艺术家的书斋继续繁荣,并完成从书房到文房的进化,使书斋的格局最终定型。与此同时,书斋印在清代继续盛行,并一直延续到现代。
历代文人墨客都十分注重书斋的命名,他们或辑录文辞以言志,或假借风物而陈情。常用于书斋命名的字有:斋、堂、室、屋、楼、房、馆、阁、轩、舍、居、庐、亭、庵、园等。较少用于书斋名的字有:榭、洞、圃、龛、岩、巢、宦、村、庄、墓、蓬、窝、簃、庋、牖、廛、誃、寮等。一个好的书斋名,不但可以表露文人的气派风雅,而且还可以把爱好、追求和企望倾注其间,让人瞻其名号,便知其人品。唐代书法家怀素勤奋学书,但苦于家贫,缺钱买纸,便在宅前屋后,遍植芭蕉,取叶代纸,习书练字,遂命书斋为“绿天斋”。明代著名学者张溥,自认为天生愚钝,每读文章,边诵边抄边记,抄后即投入炉火中焚烧,如此反复,竟至七次,终于背诵如流,故其书斋取名为“七录斋”。清代小说家蒲松龄的书斋名最平朴,自题为“聊斋”, 意即为闲聊杂侃的地方。但他的一部传世之作《聊斋志异》,却让其书斋名号扬名千古。曾国藩一生可谓功德圆满,但他时时警示自己戒盈戒满、戒贪戒嗔,他给书房取名“求阙斋”。在《求阙斋记》里写道:“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他主张人的一生不宜圆满,须“求阙”“谦对”, 自省自查,以免乐极生悲。古代落魄文人,即使身居陋室,也不忘给自己的居所起个名号。唐代的刘禹锡把居所兼做书斋,自命为“陋室”, 并写了一篇《陋室铭》,以之明志。近代学者梁启超的书斋,最出乎意表,名叫饮冰室,乍一看俗不可耐,其实是语出《庄子》。有曰,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舆,借以形容内心对家国前途的忧虑。而古今书斋名,当属鲁迅的最反叛,叫绿林书屋。鲁迅先生为支持学生爱国运动,被诬为“学匪”。 于是针锋相对,遂把自己北京的书屋“俟堂”更名为“绿林书屋”。“绿林”意即强盗,“绿林书屋”意即“学匪、强盗寓所”。这间书屋,体现了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战斗精神,活脱脱表现出鲁迅的叛逆人格。
书斋名的更新,也往往代表着斋主的思想情趣的变迁。周作人的书斋原名为“苦雨斋”, 后来改名为“苦茶庵”。 他的居所地处偏僻,远离市井,庭院寂静,高树蝉鸣,天气虽热,感觉清凉,确是隐士清淡之所。而苦雨变苦茶,斋居改庵所,自有一份浓郁的禅意,代表了斋主晚年的人生况味。
书斋印则是为书房专门命名并制作的印章,多用斋、堂、馆、轩、楼、阁、屋、室、庐、庵等放在后面作为分类通用名称,而在其前面就是书斋主人表达自己意愿的个性化名称,一般是主人自己起的,也有师长或好友给起的。但甭管是谁起的,书斋的名字一定是体现主人的理想和愿望。如晚清著名书画家赵之谦的“二金蝶堂”缘自祖上的一段动人故事,赵之谦据此题斋名“二金蝶堂”,并自刻此斋印。之后,书斋印根据书斋的功能,逐步衍生出一些与之相关的印章,如别号印、收藏印、鉴赏印、校定印等。
古时书斋一般位于宅院的僻静之处,有单间者,有独栋者;有雕梁画栋者,有环堵萧然者;有南山之竹者,有荆楚之茅者;有筑于水滨者,有造于山间者;有藏于市井者,有隐于郊外者,以形成高雅恬淡的良好环境,一桌一椅一卷书,一灯一人一杯茶。于是,书斋便有了如下特点:
一是文化传承的汇集点。书斋的主人,在这里藏书,在这里读书,在这里思索,在这里做学问。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在书斋以研读、考证、校注、阐发的方式得以传承,并影响着社会的发展和进程。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是也;二是个性创造的发酵池。书斋是以个人名义所建立,以主人和密友为主体进行文化艺术活动。所以说,书斋是个人的领地,是培养文人个性的修行之所。文人只有回到书斋中,才能找回自我,创造力才得以迸发,从而产生出新的思想,创造出新的艺术,使得文化发展的链条上,不断有闪动的灵光。如黄公望开山水画之宗的《江山万里图》、曹雪芹的堪称百科全书的《红楼梦》、鲁迅振聋发聩的《狂人日记》等等,不胜枚举;三是人与自然和谐的典范。中国古代哲学的精髓是“天人合一”,这个“天”可理解为“自然”。 在书斋里,读书人的灵魂和历史的云烟,自然融合在一起。而在书斋的建造、布置和装饰上,也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
古时书斋摆设颇有讲究,明代学者高廉对此就有详述。他写道,书斋宜明朗、清净,不可太宽敞。明净可以使人心情舒畅、神气清爽,太宽敞便会损伤目力。书斋中设长桌一张,放古砚一方,旧铜水注一只,旧窑笔格一架,斑竹笔筒一个,旧窑笔洗一个,糊斗一个,水中丞一个,铜(或石)镇纸一条,墙上挂古琴一把。书斋右边设书架一排,书架上陈列《周易古占》、《诗经旁注》、《离骚》、《左传》、《百家唐诗》、《三才广记》等书籍。窗外四壁,藤萝满墙,中间摆上松柏盆景,或剑兰一二盆,石阶周围种上青翠的芸香草。更应设一盆池,靠近窗子的地方,养锦鲤五七条,以观其自然的生机与活泼。
古代,书斋几乎成了文人墨客寄托情怀的唯一所在,读书人钟爱这方天地,于是常题写书斋联,以明志抒怀。颇具影响的书斋联,如三国时诸葛亮的草庐有一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写出了诸葛亮的高尚品格,为世人传颂。再如北宋苏轼的书斋联:“发奋识全天下字,立志读遍世间书。”苏轼早年聪慧过人,颇有骄傲之心,自题一联:“识全天下字,读遍世间书。”后一老翁捧书请教,苏轼满目生字,不禁冷汗直流,回书房后,修改对联为“发奋识全天下字,立志读遍世间书”。从此,虚心求学,终成一代大家。还有明代书画家徐文长,在“青藤书屋”写联道:“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仅仅十四个字,让坦言高谈、恃才张扬的“狂士”形象跃然纸上。“扬州八怪” 之一郑板桥也有书斋联:“咬住几句有用书,可以充饥;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一个“咬”字,把刻苦读书的精神写得活灵活现;一个“直”字,写出了自己的人生态度和不屈品节。
当然,如果是士大夫者,或者书香门第,其书斋除了题联、摆设布局外,还讲究加上一个后园雅苑,添上假山,引来清泉,植上名花异草。就象鲁迅笔下的三味书屋,后面也置有一个小园,它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去寻蝉蜕,那也是伴随书斋的一道美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