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社会学教授雪莉·特克尔及其著作《挽救对话:谈话在数字时代的力量》
人类的创造力真是无穷的。许多人都会觉得,跟别人一起吃饭或聊天时老看手机不礼貌。对此美国大学生已经达成了默契,或者说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法:特克尔发现,美国大学生去吃饭时,他们希望在食堂里有朋友的陪伴,又希望能自由地查看手机。为此他们遵守一个所谓的三人准则:当你跟一群人吃饭时,只有在有三个人抬头说话、没看手机时,你才能低头看你自己的手机,这样才算礼貌。她还说,现在普通美国成年人每隔6.5分钟就会查看一下手机。所以如今的谈话都是片段性的谈话,谈话中最常出现的问句就是:“你刚才说什么?”特克尔认为,不能因为这种情况很普遍就以为它是合理的,或者我们对它完全无可奈何。“面对面的谈话是我们所做的最人性的事情。对话时我们完全地相互呈现,我们学会聆听。我们通过谈话养成同情的能力。我们通过谈话体验被人聆听和理解的愉悦。谈话还会提高自我反思。”所以她提出我们要挽救谈话。
人们偏爱数字交流,是因为这种方式便捷、无压力。特克尔写道:“一位16岁的学生说,在电脑上,如果事情是不可预测的,那也是以一种可预测的方式。可编程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摩擦力的世界。不需要适用牛顿的定律。虚拟的物体可以一直滑行。人也可以随之一起滑行。在虚拟世界,你会遇到挑战,有巫师和魔法,你知道最后它们都会管用。或者你死了还会重生。现实生活中的人的行为无法预测,因而很难应付。”
在短期内,在线交流让我们觉得更能掌控时间和自我呈现。短信、电子邮件和在网上发布的东西可以加以编辑和润色,从而让我们以希望的方式呈现自己。
如今很多人喜欢用短信或者电子邮件道歉。做错事后坐下来说对不起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发短信或者电子邮件压力就没那么大。但是面对面时,你能看到你伤害了对方,对方也能看到你很沮丧,这样才能触发宽恕。当面道歉是练习同情技巧的机会。如果你是悔过者,你是在让自己体验他人的感受。如果你是接受道歉的一方,你可以从另一方面看问题,迈向同理心。在数字连接中,你可以绕开这些。片段化连接也许适合用于搜集信息,甚至适合说“我爱你”,但不适合道歉。它不适合需要从他人的视角看问题的情形。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需要聆听,要实时地做出反应。我们要表现出自己的脾气和性情,我们在建立信任。
面对面的交谈是缓慢展开的。它让我们学会耐心。我们要注意语调和细微的差别。当我们用数字设备沟通时,我们学习的是不同的习惯。当我们在线交流时,我们希望得到及时的答复。为此我们只问更简单的问题,由此降低沟通的难度。
数字谈话风险较低,因为在发送前可以加以编辑。如果是发给招聘方或者追求对象的短信,还可以找朋友把关,以确保写对了。但是现实中的谈话会发生意料之外的转向。他们会学会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惊奇并享受这种经历。哲学家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称之为“说话时思想的逐渐成型”。他引用法国谚语说“食欲来自进食”,同样,思想源自说话。在他看来,最好的思想在出现时几乎晦涩难辨,最重要的是有风险的、惊心动魄的对话,它们是发现的熔炉。
特克尔的整本书以梭罗的一句话来安排其结构。梭罗说,在他的木屋中有三把椅子,一把独处时坐,一把留给友人,另一把则是为社交而放。在特克尔那里,一把椅子对应孤独和反思,两把椅子对应家庭、友谊和爱情,三把椅子对应教育和工作。
特克尔说:“孤独时我们能发现自己,为谈话做好准备。当我们自己心里踏实时,我们才能听别人说话。继而在谈话中我们能更好地开展内心对话,这是一个良性循环,跟他人谈话能为自我反思提供丰富的材料。而技术打破了这一循环。如今,当人们孤身一人在车站等车或者在超市等着结账时,他们好像有些恐慌,然后就会去掏出手机。因为害怕孤独,我们奋力去注意自己,同时注意他人的能力就会受损。如果我们不能找到自己的核心,就会对自己能提供给他人的东西失去信心。”
研究显示,没有谈话,我们的同情心、创造力、充实感会降低。哪怕手机只是放在了桌子上(甚至已经关掉了),也会影响人们的谈话内容。如果我们觉得谈话可能会被打断,我们就会谈些轻松的、没有争议或无关紧要的话题。
手机让我们永远都不会感到无聊。但是在创造性的谈话中,在人们真正相互了解的谈话中,你通常必须要忍受一些无聊。当他们在抓住新东西时,总要费些力气、总会不那么顺畅。有发现的谈话往往会包含很长的沉默。
一位34岁的年轻父亲说,当他在给两岁的女儿洗澡时,他会感到无聊。对此他感到愧疚。在陪孩子时,他会用手机查看邮件。议员麦凯恩在叙利亚问题的听证会上用手机打扑克。当他玩扑克的照片被曝光后,他发了一条推特开玩笑说:“丑闻!在三个多小时的听证会上玩苹果手机游戏被抓住了——最糟糕的是我输了!”特克尔警告说,我们不能一感到无聊就逃避。在工作、爱情、友谊中,相互依赖的关系依赖于聆听可能让你觉得无聊但他人觉得有趣的东西。如果谈话的某一刻慢了下来,你只有保持对谈才能知道何时继续。
无聊的体验跟创造和创新有着直接联系。如果我们对无聊保持好奇,我们可以把它用作一个回撤、做出新连接的时刻。现在我们丢掉了这种连接。我们的大脑想要的是新的输入——新鲜的、刺激的、社交性的。在新技术出现之前,我们主要通过跟他人谈话来满足大脑对刺激的需求。而现在我们的大脑毫不费力就能得到持续的、无穷的消遣。我们摆脱了较为缓慢的节奏,不再需要等待、聆听、让大脑做仔细的检查。我们说个不停,但退出了需要全神贯注的谈话。每一次在跟人相处时察看手机,你得到了一个刺激,你失去的是一位朋友、老师、父母、爱人或同事的言语、意图和感受。
仿佛是为了适应数字时代的碎片化阅读,特克尔这本书分成许多小节。整本书像是跟读者谈话一样娓娓道来,穿插着她的许多调研成果。比如她说:一位制药公司的副总发明了一种招聘策略,就是跟应试者交谈。“大部分申请者都准备好了一次谈话。谈完之后,我对他们说,回去之后整理一下我们讨论的内容,从中找找下次谈话的有趣的主题。他们惊呆了。他们不想再谈一次。他们希望后续用邮件联系。”
美国作家乔纳森·弗兰岑称赞特克尔是“奇闻轶事搜集者中的经验主义者、极端分子中的温和派、幻想家中的现实主义者。她是人文主义者但并不反对技术进步。她是一个值得信任和尊敬的科技界的业内人士,是技术界的良心”。但他批评说,特克尔回避了她的发现更激进的含义,她指出乔布斯在家里禁止平板电脑和手机出现在餐桌上并鼓励家人谈论书籍和历史,她引用莫扎特、卡夫卡和毕加索关于孤独的价值的表述,她描述的都是高效能人士的习惯。实际上购买、阅读她这本书的家庭都会限制对技术的接触。但普通大众太焦虑、太孤独以致抵挡不了技术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