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舟记

2015-11-05 10:42朱朝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期
关键词:婆母晓晓达格

朱朝敏

1

“编舟移动通讯公司”是个店铺。名字拗口,生意却兴旺。鱼欣独撑了三年多,去年年底才请人帮忙。姑娘晓晓上班第一天就问“编舟”何意,鱼欣笑而不答。关于名字,鱼欣只给易家解释过,也主要是老公易达格,说是幼年时父亲出船遇难,自此她和母亲两人命运发生了改变。易达格哦声表示懂了。在他看来,“编舟”是纪念。也不错,但……鱼欣觉得真难解释。不是普大喜奔都取名“中国移动通讯”吗?欣姐要凸显个性,不如改“编舟”名为“欣欣”,顺口、喜庆,又强调了牌子,一举三得。晓晓才懒得深究“编舟”意思,却从实用角度建议。鱼欣敛起脸上的笑容。吃了闭门羹的晓晓或许接受了“编舟”,一直卖力,八点准时上班,除了吃喝拉撒,基本守在电脑前,到傍晚六点多钟才离开。

上午十点整鱼欣把店铺业务交给晓晓,她要忙家务,重点是中饭。女儿易海容刚进初中,正值抽条发育,中饭不能马虎。十二点过十分准时开饭,还要保证荤素搭配颜色丰富口味适宜。一桌菜肴,色香味俱全,女儿哪次不是大快朵颐?穿肠过肚的幸福,心胸熨帖情怀圆满,天地间还有什么可比?

一个小时内洗衣拖地,十一点开始择菜洗菜,十一点半炒菜淘米做饭。厨房里一阵菜香,令人肠胃濡湿口舌生津。晓晓每次都会寻空来厨房,狗般耸起鼻子,唧喳着“欣姐你又调出饿虫来折磨我,馋死人不抵命吗”。她在奉承。也许不是,就是实话,可每天都跑来闹几句,多半出于奉承。转念又想,毕竟不在父母身边,热腾腾的饭菜香在某种程度上安慰了她的挂念。想家呗。

鱼欣在厨房的时光是愉快而享受的。这种享受会蔓延到餐桌。饭菜摆到桌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从房间一直弥漫到屋外,它们在迎接——带着鱼欣的等待,迎接那哒哒的脚步声,而后就是一声夸张的“饿死我了”的撒娇。期待就在“快吃快吃”的应答中开花结果。

可今天,时间已过了十二点半……鱼欣拨打海容手机,无人接听。四十过去五十过去,饭菜凉了,软耷在碗盘。整一点时,已拨打了五遍,手机还是无人接听。鱼欣换皮鞋去学校。学校不远,一站路的距离。

校门的鱼欣手足无措。门房告诉她,学校十二点放学,下午两点过一刻上课,所以学生在中午一点四十必须到校。而现在一点二十。再次拨手机。海容却关机。去哪儿了,在耍脾气吗?海容叛逆,翻脸耍脾气是常事。可能贪图中饭的准时和口味合适吧,在中饭问题上尚未翻脸过,但谁晓得呢?鱼欣拨打易达格手机。觥筹交错声中,易达格很不耐烦。海容犯不着找我蹭中饭吃。这话说的……他在提醒,除却鱼欣继母身份,他每月还给易海容额外支付了生活费,鱼欣照顾海容吃饭责无旁贷。不等鱼欣说话,易达格命令,等吧,等在校门,她总要上课的。

只有如此了。鱼欣站在校门,不时看手机踮着脚尖四处张望。

下午两点钟时,晓晓打来电话。易海容回家了,欣姐回来吃中饭吧。

鱼欣脚步生风般踏进店铺。有客人,晓晓正在忙。晓晓抽身站鱼欣身边咕哝,我吃了,她在里面咧。鱼欣奔向后面房子客厅,饭桌上有两副碗筷没动,另一只碗空了,碗底有双分开的筷子。

海容吃饭,要上课了。没人回应。鱼欣转身去卫生间,没有。上楼,径直去海容卧室。海容从床上探起上身。妈,我不去学校了,呃,我不舒服……说着又站起来,双手刚垂下,又分别抬起交握在腹部前。接着,双手分开,左手垂下,右手捧住腹部。

刺鼻的酒气中,海容满脸通红。

你喝酒了,还不少,告诉我,你和谁一起喝酒的,在哪里?鱼欣心中乱成一锅粥,思维不转弯地问道。

呃——海容发出类似酒嗝的声音,呻吟般。她眉头一皱,双手捧住腹部,难受地坐在床上。

海容,你——鱼欣蹲在海容床前,看海容难过,又转身下楼,却被海容叫住,妈,你,你别喊我爸,我告诉你。

我给你倒杯水来再说。

喝口温水的海容,呼出一大口气。全是刺鼻的酸啤酒气味。连海容自己也不好意思,拿右手扇来扇去。

妈,我中午被……请到一家宾馆,开了一间房,然后喝了啤酒吃了烤鱼,就,就……海容垂下脸庞,又发出“呃”声,然后弓起上身,右手捂在腹部上。

然后什么?鱼欣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一阵焦灼烧来,她感觉嗓门痒疼。

一点也不好玩。海容咕哝一句,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海容,你起来,我送你去医院看下。

别,千万别,呃,妈,我求你了。海容坐起来,挺直上身,满脸通红。我就是不舒服,可能喝多了,我想躺一会儿。

鱼欣转身欲走,又被海容叫住。妈,我告诉你,你,你可别喊我爸回来,也别告诉他。海容可怜巴巴地盯看鱼欣。她不怕鱼欣,但怕易达格。易达格是个急性子,凡事惹着他,先是一番拳脚,不挂彩不算数,再由着嗓门吼骂。易海容从五年级开始,就故意躲着易达格。

妈,我喝酒喝多了,就被……他脱了我衣服,把我……我肚子一直疼。海容捧腹坐回床上,呃了声,又弓起上身。

海容,你好糊涂。鱼欣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抖,嗓门的焦灼燃起火把,火把一直朝下烧,烧到脏腑,胸口发闷发疼。是谁,谁给你开房的?

你别告诉我爸哦。

海容。鱼欣有气无力地叫道,哭腔惹来海容一个白眼。她叫道,没事,我躺下就没事了。说着放倒自己。

是谁开房的?鱼欣尖利的声音划出愤怒,她拉起易海容怒目而向。

凶什么凶,呃,谁啊,就是我学校劳动课老师王振海,行了吧,我睡觉了。

学校老师?鱼欣傻眼了。一股温热涌贴在眼眶,慢慢漾起一层液体,顺着脸颊淌下。她张了张嘴巴,喉咙干疼,发不出任何声响。

2

拿出手机,又放下。不能先给易达格电话,他这个急性子,恐怕不会先回家,而是拎把刀直接去学校了。

但是,她必须打电话,找个人哭诉控告。那口闷在胸口的怒火,要马上烧出,否则,会烧焦脏腑。

上下翻着通讯录,找到黄明海的电话。黄明海估计有事,一句“等会再说”的低声咕哝后,摁断通话。

什么事也比不上这事重要,你学校的老师啊,怎么管理的,你没有责任?鱼欣不屈不挠地按键,三四声嘟嘟后,黄明海接听电话。什么事,火烧眉毛了?

天大的事情。

哦,说。

我女儿易海容下午没去学校。

去哪了?

在家,她上不成课了。

怎么回事?

她……问你学校的畜生王振海吧,你怎么管理出这样的老师,还有王法吗?

消气,消消气,欣欣啊,听这事不是三言两语说清楚的,我们干脆面谈,啊?

……

说话啊,我们还是以前的地方,算啦,我开车接你,到我学校来吧。

黄明海在“编舟移动通讯公司”斜对面按响喇叭。鱼欣头脑昏胀,心胸却是怒火中烧,三两步跨进车里。你怎么管理出这样的畜生?这还是学校吗?我家海容才十三岁啊,她什么都不懂,却被……

黄明海伸手想安慰下失控的鱼欣,却被鱼欣粗暴地打回。他叹口气。我们终究是陌路了,咳,你有火就朝我发吧,发个够,反正是我不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青春。

鱼欣闭口。她懒得搭讪,关于往昔,对与错——不是简单这样陈述的,怪谁呢?自己未婚,却与一个已婚男人相爱,他不娶自己。也许当时认为是他不对,愤懑怨恨,可自己就对吗?明明晓得是雷区,还要抬脚踏上去,奈何?

但她今天这个电话,并非以此为借口发泄怨愤,不是的,不是像他所说的,不能由着这个男人的思绪走岔了路。她冷静下来,吩咐黄明海把车开进郊区一僻静处,简单陈述了女儿遭受诱奸的事实。

开房?这么说,易海容是心甘情愿地跟着王振海去的,王振海没有胁迫她。黄明海的话被鱼欣打断,你是校长,不能如此定性,怎么说我家海容还是学生,还未成年,不存在“心甘情愿”,而王振海是老师,他就是胁迫就是缺德犯罪。

鱼欣啊,我是校长没有错,也没有定性什么,只不过客观地转述你的叙述,事情就是这样,他俩一直在网上……勾搭——我没说错,你别怒目金刚似的——等进房间却发现,原来是我们学校江城四中的师生,结果呢,和乐融融,撒开性子喝酒再上床——就是这么简单,是不是?

鱼欣心中飞起马蜂,马蜂嗡嗡乱蜇。他说的不错,可又是大错,事情经过他嘴巴完全变了味道,臭不可闻。搅屎棍一个,屎不臭挑起来臭。瞧他搅的,勾搭啊和乐融融啊——他黄明海在忽略,不,应该是遮掩一个事实,易海容是他学校学生,未满十四岁的学生。鱼欣脑海里一个闪念:黄明海其实已知道这件事,准确地说,王振海找过他。要不,黄明海会这样偏袒?黄明海的话没有错,是因为站在王振海的角度说话。

可自己呢,是易海容的妈妈,女儿受害还要被他轻视羞辱。黄明海没有明显的轻视,但谁听不出来?在他臭嘴里,王振海与易海容两人的事情,就是嫖客与妓女的事情。鱼欣此时感觉,一把利刃插在心尖上。

这样的人,幸亏自己没有嫁给他。

可为什么找他来说,仅仅因为他是王振海的校长?鱼欣心中一阵羞耻,她开门下车。

欣欣,你干嘛呢?上车。黄明海下车,拦住鱼欣。三两个路人偏头看。鱼欣只好再上车,要黄明海马上送她回去。

开车的黄明海一直没再说话,到店铺前一个街道,又启口。你别急,这事是王振海不对,他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海容呢,唉,女孩子啊,人生才起步,声誉啊健康啊不得不考虑,你想想,要是搞得满城风雨,海容可就是万人瞩目了,可那是怎样的聚焦瞩目,唾沫眼色都是刀子,刀刀砍来,生不如死啊……淡然为好,休息几天,我帮她转个学校,过去就过去了。

鱼欣推门下车。黄振海再次说道,欣欣,别头脑发热啊,记住我的话,王振海就交你们处理……你们看着办。

他什么意思呢?

鱼欣双脚踏进店铺,羞辱潮水般涌来。

3

易达格摁断通话,十分钟就赶回了家。从货运公司到家二十多里的路程,他却十分钟赶回家,定然又闯红灯又超了速。他就那样,性子急。或许长年跑长途的缘故。前三年江城有了动车,跑省城的长途取消,他与人合股开起货运公司,半个老板兼司机,脾性一时难改。

易达格刚进店铺,就被鱼欣拉进后面的房间。

冷静,千万不能吵闹,这事一吵闹,伤害的还是海容,她还是孩子啊,懵懂无知,被害得还不够吗?鱼欣按在易达格肩膀上的右手被易达格甩开。他脸色黑红,要鱼欣说海容被辱的事情。

鱼欣小心措辞,还是被易达格打断。

妈的,这是畜生,畜生。易达格站起来,双脚蹦跳,嘴角唾沫飞溅。

冷静些好不好?海容身体不舒服,还在楼上休息,你这样只能逼死她。鱼欣眼眶泛红,声音颤抖。她继续陈述王振海诱奸海容的事实。

易达格双眼通红,鼻息粗重,他无法冷静。

我去宰了那个王八蛋。易达格刚转身,被鱼欣双手抱住。易达格伸手一拐,拳头撞在鱼欣的右下巴上。一股温热迅速在右下巴汇聚。鱼欣啊了声,放手捧住右下巴。易达格,你把我右下巴打肿了。

我要杀了那个畜生。易达格不回头,继续抬脚走。

好吧,都去死,死了易海容还有什么屈辱,只有坏名声了,与老师开房睡觉,她的爸爸杀死开房的老师,然后被关进监狱,我们家破人亡名誉扫地……鱼欣嘶哑着声喉,哽咽道。

王八蛋。易达格转身回到房间,右拳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杯乒乓落地破碎,哗啦脆响余音袅袅。易达格又转身。

你——鱼欣的话还没出口,她听见慌乱爬楼的脚步声。是海容。接着是易达格的暴吼:易海容,你给我下来。说着,易达格跑步上楼,一把抓住慌乱转身爬楼的易海容。易海容拼命抓住楼梯反抗。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易达格伸手准备掴巴掌,却被鱼欣抱住。

打骂能解决问题吗?你们都上楼来,真想丢人就到大街上丢去。

易达格松手。易海容跟在鱼欣后面上楼。易达格憋着一口气走进海容房间,鱼欣关闭房门。转身摸摸海容额头道,那个王八蛋就是借酒害人。

你不学好,到处惹是非捅娄子,一个小女生喝屁酒啊。易达格横竖不舒服,实在无法憋住那口气。不过,同样是气话牢骚话,但听来比刚才缓和多了。鱼欣没有阻拦。

易海容递给易格达一个白眼,又把上身放倒床上。

你还翻,还有脸翻。易达格上前,拽起易海容,放端正她坐在床上。易海容顺从易达格坐在床上,嘴巴却不服输:什么脸不脸的,嘁,我跟你们说,你们骂人家王八蛋什么的,很搞笑,就是这样,男人女人一样,一个德行……易达格全身燥热,手臂不由挥出。清脆的巴掌声顿时充斥房间,但膨胀出粗重急促的鼻息。易海容的,易达格的,鱼欣的。

哈,这个巴掌打得好,把我打清醒了。易海容站起来,眯眼一笑,接着故作不在乎地偏头,小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不存在强奸之说,我们是自愿的,寻欢作乐。

海容。鱼欣叫道。

易达格一脚上前,把易海容踢倒在床上。

这一脚正好踢在海容腹部,易海容躺在床上,双手捂住肚子。

你干什么?鱼欣上前拉过易达格,给了他一拳,声喉嘶哑发涩。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就只晓得打骂,海容才十三岁,她还不懂,可我们懂,怎么能只计较我们的孩子?

易达格跌坐地板上,双手抱住脑袋,左右脸颊淌下两行热泪。

怎么办?鱼欣心中乱麻一般纠结。按照她的想法,这善恶秋水一般明了,各有归属,可……眼下要当机立断,不能拖延,难免夜长梦多。

她拍拍易达格肩膀,示意易达格出去说话。

易达格现在需要的还是冷静,在冷静中决策,尽快决策。只有决策了,他才能抑止内心的暴动,才能面对叛逆的女儿易海容。而面对什么呢?

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

但是,早年丧父的鱼欣非常清楚,这个世界太匆忙功利又太坚硬,柔弱的心灵以求适应,总在迫不得已地迎合追赶。匆忙急促的脚步中,心灵一如大棚里的反季蔬菜,棵棵肥硕水灵,看上去更像蔬菜,实则变异。每次鱼欣到菜场看见那些提前季节生长的蔬菜,不由想到痴傻肥胖症之类。可所有物事均在提速超前,没有什么后退一步,何况蔬菜?

但,蔬菜导致了病况……是的,无论是女儿易海容,还是易达格和自己鱼欣,在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中兀地受到冲击,受伤流血溃败。要治愈不是简单的缝合,非得挖出毒瘤输血灌氧,再次成长。

4

我要杀了那个畜生。易达格翻出一把尖刀。这是前两年去西藏买下的,开刃后,刀锋凛冽,一刀劈在西瓜上,嘭,西瓜一分为二。易达格准备带到车上。这怎么行?他那样的急性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尖刀就会噬血。我刚好缺把快刀切肉丝煲汤……倒也夺回。

轮不到你动手。鱼欣冷冷地说道。

哦,你动手?易达格疑惑地转身,盯看鱼欣。

我们与他有私人冤仇吗?没有。他触犯了法律,肯定轮不上我们小百姓管教。

哼,你这是大事化小,管教个屁。易达格抽刀出鞘。关闭了门窗的房间顿时闪耀一股冰峰般冷冽的雪光。

杀了他是便宜了他。

那怎么着?

惩罚他折磨他,生不如死,这样的畜生只配这样。

易达格迟疑下,低头思索,然后收起尖刀,放回橱柜里。他果然被说动了,鱼欣不禁轻吁一口气。

但易达格屁股钉在椅子上,眼神愣怔。

海容还未满十四岁,不是成人,在江城四中读书,学校却在没有放假的时间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是学校的疏忽失责,而畜生呢——你看看,现在连动静也没有,他算定我们是傻子,恐怕还心安理得地在学校里当老师,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谁晓得又在干什么坏事……在鱼欣的控诉中,易达格轰地站起来,抿紧黑红若猪肝的双唇。

跟我走。

去……哪里?

易达格不做声,径自朝外面走去。鱼欣跟在后面,她基本猜到易达格要带自己去哪里了。她无话可说。若不是继母身份,她早去了。

出门去?晓晓抬头招呼。

海容身体不舒服,你在家担待些。鱼欣交待。

放心,你们去吧。晓晓嘴巴甜蜜地应诺。估计这丫头明白海容发生了什么。这丫头机灵着,再说,易达格在家一番折腾,她能听不见?

果然,易达格带着鱼欣去当地派出所报了案。易达格很固执,要鱼欣自己回家,他要留下来跟着派出所出警人员去学校,要亲眼看见他们给王振海铐上手铐带走。

他哪里只想亲眼看见抓捕那个畜生?

肯定不是。他一定会寻着一个空档时间,跑上前送给王振海两个震天响的耳刮子。易达格的血性不含糊。而事实并未改变多少。事实就是,畜生犯罪,只能交由公安机关当作刑事案件判刑,关进监狱。

强奸未成年女孩,不是小事情。够这个畜生受的。咎由自取。

可海容呢?

鱼欣抿起嘴唇,心中浮起一层迷蒙的雾气。瞧她说的,就是一个浪荡女的话。谁信?才十三岁啊,她懂什么?什么都不懂。身体都没有发育成熟,心理怎么可能暴涨到成年女性心理?还不是强装的。装出来的就是假象。肯定是假象。只是,她明白心理的假象吗?不明白的话,她会继续,当作新潮当作刺激,由着脾性顽皮下去,那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鱼欣不禁打了个冷噤。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一个人的造化谁说得清楚?她叹口气。慢慢来吧。着急不了。不管怎么说,眼下就是调养好身体马上转学。

你和易达格两人刚才去报案了?

刚爬楼,就被易海容堵在楼梯口。她左手提着一串荔枝,右手正在剥一个荔枝壳,洁白的圆实的荔枝马上从壳里弹跳到她嘴巴中。看来,她身体恢复了元气。荔枝是晓晓的爱心派送。

好,你不做声装哑巴。但我知道,是你怂恿易达格去报案的,瞧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妈了,不过手段拙劣,亲妈会这样做吗?

亲妈会怎样做?

哪样做都行,就是不会去报案,我早跟你们说了,是我自愿的,自愿是什么?就是两相情愿互娱互乐。易海容手里的荔枝壳掉在地上。鱼欣看下地板上汪着糖水的荔枝壳,又看海容。海容翻翻白眼,干脆丢下手里所有的荔枝壳,然后转身上楼。要是我亲妈,就要尊重我意愿,才不是你这样逞能耍心机。

鱼欣弯腰捡起荔枝壳,扔进垃圾桶,又提着垃圾桶跟进海容房间,放在她剥荔枝的右手边。

你只有十三岁,你老师王振海带你开房睡觉,就是触犯法律,他就要为他的冒犯买单。这是规矩。

嘁,别拿规矩说事,还不是人定的。要是我十四岁呢?

鱼欣一顿,她紧紧盯着享受口福的海容,心中抽搐不已。十四岁——孩子,你就成年了,虽然你还是学生身份,但成年与未成年的标志就是,道德和耻辱有了界限。可是她懂吗?

你说话啊,我十四岁,你报警就没屁用了,哈哈,就这么简单。

不简单,你十四岁了,跟着男人开房,这是什么人——不需要我明说吧,你也触犯了法律,劳教甚至蹲监狱都有可能,一生就被毁掉了。鱼欣听见自己沉闷的声调里满是悲悯,无可奈何的悲悯。易海容,你听出来了吗?

哈哈,我不是说了吗——你不报警,谁会知道?哪还有什么监狱啊毁灭的,但你报警了,我是感谢你还是感谢我的十三岁?易海容伸出指头屈缩一番,马上拍了下大腿,骂道,妈的,本宫还差三个月零九天就是十四岁。

你就是不怀好意。易海容恶狠狠地叱道。

5

你报警了?好糊涂啊!黄明海的短信来了。鱼欣刚删除,又来了第二条,王振海准备找你们私下买单,却……鱼欣继续删除。短信继续到来:易海容这女孩子现在被你们亲自毁掉了。

妈的,什么话?居然是从校长嘴巴出来的!

鱼欣右手颤抖着,在手机上敲出一行字:信口雌黄,罪不可赦。

欣欣,瞧你……唉,难为我一直想着你。

鱼欣盯着唧咕来的信息,后悔自己刚才回复了黄明海。就是无聊,他以为自己是情圣,随手播撒爱情,即使没有结果,人人都会以怀旧感念的方式臣服。

刚才不能理。

易海容从面前晃过,侧脸低头,刚好瞅见手机页面。她眯眼朝鱼欣鬼头鬼脑地一笑,然后低声道,删除最好,别叫易达格瞧见。

瞎说什么。鱼欣闷声道,但还是删除了短信。

一个男孩子在门面前朝易海容招手,易海容奔出去。听说你告状那个王振海了,哈哈哈,这下你可出名了,咱们校园都传遍了,封你“圣女贞德”……你丫就来告诉本宫这消息,亏你白拿武哥的跑腿钱。易海容打断回敬。

我敬业得很,课都没上完来找你,武哥怕你成为烈女要我看你还活着不,哈,好好的,那我再传令,武哥说享受不了“圣女贞德”,以后你自己玩吧。男孩子丢下话,拔腿就跑。

俩孩子搞什么鬼?鱼欣一时愣怔,极力调动脑细胞捕捉俩孩子的话意,却被转身的易海容撞了下肩膀。海容斜过来的眼色充满了挑衅。报警毁我,你就有好果子吃?

晓晓瞥眼海容,又看眼鱼欣。鱼欣反应过来,晓晓该下班了,于是招手要晓晓下班,却被晓晓抢着说道,特殊日子,我做主,外卖过会儿送家里来,你们休息休息吧。说着,晓晓站起来,到后面厨房客厅熟稔地收拾中午残局。

外卖来了。晓晓抢着付钱,分别喊声海容和欣姐来吃晚饭才离开。海容噔噔噔地下楼,一阵狼吞虎咽。鱼欣忙着热中午饭菜,叮嘱海容慢点吃,被海容抢白,看看人家晓晓姐,就知道我肚子饿得敲鼓,你呢?鼻子哼声,吞咽口饭菜,又道,好你个鱼欣,你报警弄死了我,本宫跟你没完。

简直是非不分。鱼欣心中一阵悲哀。海容你口口声声说我报警弄死你,我报警——是因为我女儿还是未成年人,被道貌岸然的禽兽侮辱伤害,他就要受到惩罚,你爸杀他的心都有,而你,怎么说是我弄死你?这是我与你爸爸商量决定的事情,不过想割断你与不良环境的联系,回归正常,我们马上就会为你转学。

我不正常?海容手里的筷子飞出,鱼欣一闪,筷子掉在地上。易海容的右手食指定格般指向她的鼻子。看鱼欣丝毫不受所动,又道,你才是个伪君子骗子,瞒着我爸易达格私底下与狗男人眉来眼去,二货,呸,是不是禽兽行为?是不是也要受到惩罚?

鱼欣脑袋发昏。心中犹如灌铁一般沉重。

海容,说谁要受到惩罚?婆母斜着膀子跨脚进门。不等回答又道,是那个畜生吧,唉,我说啊,你太小不懂事,女孩子什么最重要,就是名声,名声被泼了污水,人人都会再踩上脏脚。

奶奶,你来得正好,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嘛,现在学校都知道了……我正是骂报警弄死我的人居心不良,我跟她没完。

报警?还报警了?海容啊,我孤单没人疼的孙女,多可怜啊,奶奶听见音讯就跑过来了,心中痛啊……婆母声音哽咽,双手捂胸,气息明显加强。鱼欣扶婆母落座,却被婆母甩开膀子打回。婆母手扶餐桌,平息一会儿,满脸怒色,骂道,后妈害死人,古话没有假啊,你这婆娘,心肠咋这么毒呢?毒比蛇蝎啊,我家达格就是个睁眼瞎,唉,唉。

婆母自己找椅子坐下。越说越气愤,跷起右手食指上下指点。想当初你一穷二白,你一个孤家寡人,嫁到我们易家来,房子现成的,车子现成的,我家达格还白送你这个移动通讯公司——你,你,还有良心吗?想想你自己,结婚四五年,肚子没隆起过,有什么用?我家海容就是易家独根宝,你却容不下啊……婆母眼角泛出泪花。海容喊声奶奶,又说,哭什么哭,易家人才不是好欺负的,你放心,她翻不了天。

易海容挑衅地朝鱼欣眯眼一笑,转身上楼。

婆母正骂在兴头上,住不了嘴巴。一一数落鱼欣的不是与短处,咬定鱼欣报警是存心要害海容,嘴角泛出白沫子。

妈,你说了这么多,应该也说够了,我报警实在是气愤那个衣冠禽兽的老师,咱们海容才十三岁啊,却被他……我心里难受,易达格回家准备拿刀去宰了他,被我拉住了,宰他轮不到我们百姓,有政府有法律,但一刀下去结果他的狗命倒痛快了他,这样的畜生,就要让他蹲监狱生不如死。

就你会说,满嘴说你难受,你真难受,就要想想海容,她可怜啊,现在搞得满城风雨,我一个老婆子都跟着看白眼受腌臜气,她怎么活——你,你说,你是不是害人?

婆母站起来,跳到鱼欣跟前,右手食指点到鱼欣鼻尖。鱼欣眼眶发热发烫,口中苦涩,退后一步,口气幽怨。妈,这个家我是什么地位我清楚,我能决定什么?

好,你说是易达格,我们今天说个明白。婆母掏出手机,拨响易达格的电话。婆母手机开着免提,通话清清楚楚。

易达格似乎很不耐烦,劝老人家不要掺和家事,他正在外面呢。

你个白眼狼,还有闲心忙外面?

妈,那个王八蛋的家人和狐朋狗友找到我,正在磨蹭,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你磨蹭个够,我等你回来。

6

易达格没过多久就赶回了家。

婆母从海容房间出来下楼,吁吁叹气。我海容命苦哦,从小死了娘,没人管没人疼的,外面受人欺负不说,家里人还作贱她,我这个奶奶想想都觉得也没脸……

妈,我们这不是在处理吗?你别瞎掺和了。易达格打断,上前扶住老娘坐下。

我瞎掺和?好,好,说说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就是报警,把那个畜生抓了,我家海容呢,现在倒好,大街小巷传遍,她的同学和好朋友也不理睬她了,她以后怎么走出门如何立足?树活一块皮人活一张脸啊,你们说——哦,鱼欣说是你决定报警的?婆母又跷起右手食指,上下指点。

他作恶就要伏法,不报不行。易达格梗着脖子答道,声音明显小了下去,要不,我就要宰了他。

你个痴脑壳,你恨,我做奶奶的就不恨?可人亲心才连着疼啊,疼来疼去,还不是为了爱护海容,你,你着急就受人怂着报警,这下,坏人抓进监狱,反正谁也看不见,我海容呢,没有了清白,出门就被人指点戳脊梁骨,唾沫星子都可以淹死她,她是不是被断了活路?婆母嘴角白沫子鼓泡似的泛起,声音哽咽,眼眶浮现昏黄的水色。

易达格一张脸沉闷下来。

鱼欣心口发慌发疼。天地良心,看见海容被欺负,她是又恨又疼。这份激愤疼惜从心口蔓延,雾罩月笼似的充溢整个身体。仅仅因为是继母,这份剜心之痛就要被怀疑?作为继母,她觉得,自己的态度就是放在亲妈的水平线上。

妈,不是像你说的,海容不会再回江城四中了,我们会马上转学,她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关系,情况肯定不比以前差。

什么情况?鱼欣不能明说,这是亲妈与继母的区别。若是亲妈,她可以抓着海容痛骂痛打,痛诉这个青春逆反期的女孩的污秽举止,交往混乱。逆反——她突然明白,就是使劲地狠心地走弯路变坏。而作为长辈,就是想办法拉回,什么办法,不是打骂更不是放任,而是软硬兼施地灭灭狠劲。她能说吗?现在不能说。说出来,必定就是视易海容为眼中钉的铁证。即使只有易达格一个人,也要选择合适时机沟通商议。

呵呵,商议。鱼欣想到这个官方语,心中一阵冷瑟。

你行,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关系,情况就好了。易达格我问你,你们有无本事封住所有人的嘴巴?她就是换到省城首都去,还是有江城人,有江城人就要议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婆母跷起的食指尖尖点在易达格鼻头。易达格垂下脑袋。婆母继续指点食指,不是亲人不知疼啊。

妈,我不是海容亲娘,可扪心自问,这几年来我待海容不比亲娘差,今天这事,跟我是不是亲娘没关系,作为一个母亲,我就是觉得坏人做恶,只有惩罚他,才是对海容最大的保护。鱼欣实在不想忍了,张口辩护。

听听,听听。婆母手指转向鱼欣,嘴巴却朝着易达格。

我马上给海容转学,我……易达格腾地站起来,吼了声“别说了”,打断鱼欣的辩解。接着,他摸出手机,手机音乐声正响。易达格拐到厨房去接电话。

几乎没有听见易达格的声音。易达格结束通话,回到刚才位置上,脸庞朝向他老娘。妈,你说的有道理,可已经报了警再怎么说也悔不过来了,我跟你商量下,刚才那电话是,有人准备给海容转学到金东方贵族学校,关系快疏通好了,学费他们出,再另外还有补偿。

谁?婆母瞪眼问,黄白眼珠犹如缺氧挣扎的鱼眼。

还能有谁,那个畜生的家人和狐朋狗友呗。

哦,人都抓进去了,不会白送人情吧。

婆母的话还没停,鱼欣手机来了短信。又是黄明海的,他要求欣欣跟易达格商量后马上决策,准备送易海容去金东方学校。

鱼欣删除。短信又至:易达格还在犹豫,欣欣,你作为母亲帮忙促进下,尽快决策,海容读书是大事。

没有白掉馅饼的事情。今天与黄明海过招一二的鱼欣太明白,黄明海有所谋。谋什么呢?王振海已经被抓,铁打的事实改不了,即使王振海寻求黄明海帮助,可黄明海能够为他做什么呢?

正在沉默的易达格烧起了烟。婆母见鱼欣的手机短信接二连三,白了鱼欣一眼,认为是鱼欣频繁的信息干扰了易达格,致使他沉默。于是,赌气道,鱼欣你电话忙,就一边忙去,我们还有重要事情商量。

易达格掐灭燃烧不久的烟头。做了一个摆手姿势。

畜生那边的人找我磨蹭一个下午,刚才又来了电话,说他们把海容转学到金东方贵族学校的事情基本办妥,学费由他们出,再另给20万补偿,条件是……易达格又停顿了,鱼欣仰起脸庞,眼睛死盯着易达格嘴巴。什么条件?婆母忍不住,催促易达格快说。

他们要求我们配合改海容的年龄。

鱼欣眼睛瞪起嘴巴微张,上身跟着一颗心无由地轻颤。

改啊,这好事情怎么不改?反正那个畜生也抓进去了。婆母双手拍在大腿上,双脚朝半空翘起,嚷道。

妈,海容还没满十四岁,他们肯定想把海容改成十四岁。鱼欣提醒道。

就你能,我不清楚?我海容今年十三岁多,还有三个月,不,还有三个月零九天就满十四岁了。要改就把月份朝后推几个月吧。

不,妈,十三岁与十四岁在法律上有很大区别,十三岁属于未成年人,而十四岁就是成年人了。鱼欣扭过身体,面对瞪着鱼眼般昏黄眼珠的婆母解释,着急得语无伦次。她的双手配合语言划来划去,还是划不走婆母鱼眼扫射来的厌恨。只有继续解释,海容没有满十四岁,尽管跟着那个老师开房了,但从本质上来说,还是那个畜生老师负全责,而且罪不可赦,若是……遇到年满十四岁的女孩子,就不是……强奸的罪名了,他承担的罪责就要小许多许多……婆母瞪着的鱼眼朝上翻起,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敛出愤怒。

她为什么愤怒?

不要再在我面前说那个恶心词,我们易家从不说,你嘴巴要记得,免得挨巴掌。婆母警告鱼欣。

这是什么话,我是继母,可还是实打实的易海容母亲,你不懂法律,我不能跟着和稀泥放过那个畜生,放过了他就是继续伤害海容,我们也是帮凶。鱼欣微微镇定下,也敛起声色道,妈,说话要讲道理,我这个儿媳妇,在法律上是易海容的母亲,虽无血缘却也是亲人,我在这个家里一天,就要以母亲的身份善待海容爱护海容。

婆母的脸色看上去有所舒缓。鱼欣接着说道,若是答应他们的无耻要求,就是帮着那个衣冠禽兽的家伙欺骗法律,帮他减轻罪行,少坐几年,甚至上十年的牢,便宜了他饶恕了他,说到底,就是我们一起帮着他做恶,一起欺负咱们的海容,海容所受的欺辱就是应得,这不是抡起巴掌搧自己的耳光……鱼欣声喉发涩,鼻尖一阵清凉,她右手捏了下,却捏出一条鼻涕。鼻涕又黏又长,鱼欣只好捂住鼻子跑进卫生间。眼眶发涩酸疼,泪液模糊,抬眼看镜子,镜面一阵迷蒙。

婆母在外面扳着指头算费用,需要马上给海容支出的费用。说到转学费用,又侧脸问易达格,海容这样的情况转到哪里去为好?易达格回答,就实际情况而言,金东方贵族学校还是最合适,管理封闭式、设备一流、师资先进,关键还是师生可以一对一教与学,另外还听说,他们设有心理辅导课程。婆母打断问,心理辅导是做什么?易达格抬头望望楼梯,喝口茶水,放慢了声音说,就是专门给那些心理上受到扭曲伤害的学生进行矫正,让他们恢复正常的健康的追求上进的心理。哦,婆母眼睛望向空中,一副思索状,很快又喊鱼欣出来,一起听听易达格说的。

鱼欣听见了。即使不听见,她也会给海容选择金东方学校,不说别的,起码,全封闭式的管理师生一对一,足够帮助海容断绝以往的混乱关系,也可以帮助海容在成长中自我疗伤。至于心理辅导,其实现在普通学校也有,基本流于形式,不能做太多指望。

这学校你看多好。婆母赞叹道。

送海容去金东方我赞成。鱼欣附和道。

钱呢?就读金东方需要多少钱,达格,你说下。婆母刚刚舒缓的脸色又敛起,黄白眼珠鱼般凸出。

一年学费四五万,再加上食宿要两三万,三年总共需要25万左右。易达格燃烧起烟头,袅袅烟雾中,他的胖脸黑腻,浮现一层疲惫又落迫的油脂。

25万。婆母重复。又强调,真不少。

妈,我保证我和达格所有积蓄都是为海容准备的,这25万,我们凑得齐。

还有三年高中,再还有四年大学,你准备她就只读到初中啊。婆母吼道。

只要海容健康成长,走正道,我这个做母亲的就是卖房子砸锅卖铁也不会委屈海容的。

鱼欣,你好意思谈房子,这个私房是我达格和海容她娘买下的,就是这门面,是你撑着不假,可整个张罗起来的费用还不是我们?啧,亏你好意思说,达格挣钱攒来的积蓄,是达格的血汗钱,你表啥态,还不是拿我们的血汗表态?你没资格。

7

易达格又被人叫走了。

婆母上楼,推开易海容的卧室,砰地一声关起房门。

鱼欣孤零零地坐在楼下沙发上。她右手捂住胸口,胸口发硬发木,右手一如碰到了木头。而木头里的纹理却受到一股力量的推动,裂开缝隙,丝丝缕缕的慨叹、忧怨、愤恨还有无奈、心疼……混搅一块儿,不停地盘缠纠结,木头盘成了满是疙瘩的树瘤,搁在心胸磕疼捂住的右手。

难道易达格是被黄明海忽悠出去了?

右手刚从胸口移开,摸到手机,鱼欣想起黄明海无聊又频繁的短信。他仅仅就是那个畜生的管理者,还是有说不出口的丑事,他有什么资格帮腔?有什么资格骚扰我替那个畜生求情?

愤怒的火苗兀地在心中燃起,却瞬间腾起冲天火势。一阵灼热烦躁,鱼欣拿起手机放到左手,右手食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划按键。

喂,欣欣你好。黄明海的声音听上去满含惊喜,他不等鱼欣说话,又道,你想通了吧,我保证马上把易海容转学到金东方贵族学校去。

黄明海我问你,易海容的爸爸易达格是不是被你们喊出去了?

没有啊,我一个人——这样吧,我干脆用车来接你,咱们到江边的“黄金海岸”喝茶,好好商议下。

商议?哼,挂狗头卖羊肉,今天倒真要看看,这个幌子到底要蒙出什么好事。鱼欣摁断通话,一股决战豪情把愤怒扭成长绳索紧紧挂在胸口,她起身换鞋子,准备尽快把长绳索抛出去,勒住那嚎叫得瑟的喉咙,勒出喉管里的真话。

婆母正好下楼。鱼欣请求婆母今天就睡这里,照顾下易海容,她也有事情要出门。婆母眨巴凸出的鱼眼,问鱼欣什么事情必须出门。鱼欣坦然回答,是四中校长,他也帮他学校的畜生求情了,我想知道他的目的。

鱼欣推门而出时,突然传来易海容的声音,奶奶,人家是约会去的,他们俩是老情人,刚才手机里还在调情咧,我爸这个傻子蒙在鼓里。

海容,有这么乱说妈妈的吗?愣怔在门口的鱼欣,努力平静起伏的心潮,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转身问道。根本不见易海容的人影,只见婆母怒瞪着鱼眼面对自己。手机响了,是黄明海在催促。她咬咬嘴唇,迈脚跨出家门。

黄明海下车殷勤地为鱼欣拉开车门。鱼欣忍不住回头,看见门口愤怒的婆母和二楼窗前的易海容。易海容竟然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

哈哈,易海容哪里是受伤啊,她是匹野马,放纵不羁,需要牢固的缰绳捆住手脚,否则,以我长期从事教育的经验来看,很有可能走上岔道难回头。黄明海上车发动马达,车箭一般飙出。但鱼欣改变主意,她上黄明海的车并非是要与他一起去茶楼商议什么,而是询问,她心中着火的木头疙瘩,需要在询问指责中分解愤怒。愤怒的长绳索捏在手里,第一步必须选择好位置,肯定不是茶楼,那不是质问的地方。

车径直开到江边。他们走下堤坝。没有遮拦的江风呼呼作响,在四月初的晚上跑出些微清寒。江边一个亭台因为护栏断裂,成为废弃的亭台。而亭台周围堆满砂石,砂石中的亭台在晚上越发孤单僻静。

黄明海背身点燃一支烟,打破沉默说道,金东方条件很好,关键是能束缚下叛逆的易海容,你老公基本同意了,但还是希望你同意。

他们不会不知道我在易家地位,却还是想办法要求我同意……莫非他们担心——可担心什么呢?

那个畜生果然求你了,不会是白求情吧,瞧你急得,后院着火后的救急都比不上。鱼欣不是反讽,而是真话。当初,他俩相好的事情败露后,鱼欣问怎么办,黄明海一摊双手,说,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似淡定,实则无赖无奈。自己一个姐妹帮受困的鱼欣找黄明海,要黄明海抉择,黄明海居然回答,剩下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了,是我老婆的事情。而今,两相对比,恰如一面镜子的正反两面,要鱼欣看出黄明海的面目。他和那个畜生就是一丘之貉。

黄明海没做声。

说说,你受人恩惠多少?多次找我沟通,可你知道我不过是继母做主不得,你还是再三不止,可见他们的恩惠太多了你无法罢手。鱼欣鼻子哼哼两声,伸手撸了下额前被江风吹乱的刘海,继续说,既然如此,你们直接找易达格就行了。

可你是易海容的继母。黄明海看着鱼欣,满脸温柔,眼眸流转出令人心动的晶光。鱼欣低头。黄明海声音也柔和下来。这么说,只要易达格答应的事情,你不会反对?你真是一个好女人。鱼欣刚才平和的心情一下子吞进苍蝇般恶心,她再次肯定,黄明海与那个畜生就是一丘之貉,没错。鱼欣哈地一声笑道,闹了半天,短信啊,面见啊,商议啊,不过就是想说服我,不要去使绊子。

你又能使什么绊子?人家的闺女人家说了算,再说,那些补偿不是只好处他们姓易的,这个未必要我来提醒。

鱼欣懒得理睬,冷着脸掉头就走。

鱼欣。黄明海上前一把抓住正走下亭台的鱼欣肩膀,穿着高跟鞋的鱼欣一个踉跄,慌忙中伸手扶住廊柱才免摔跟头。黄明海站着一动未动。

他是故意的。他在警告威胁我。

鱼欣走下亭台台阶后,转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找我就只有一个目的,想要我别戳穿你们的诡计。说完,迈脚离开,眼角发热,泪液即刻盈满眼眶。不要哭,这是可耻的也是可怜的。鱼欣跟自己说道。于是,耸下鼻子,伸手揉揉眼睛,极力忍回涌来的泪水。

慢慢踱步回家,鱼欣的心情起起伏伏。除了关于黄明海的认识,她终究没有理清什么。能够理清楚什么呢?易家大小事情就是这样,他们说了算。而现在,恐怕易达格早已经跟他们和谈,达成了协议。这是很有可能的。想到这里,鱼欣一阵眩晕。

家门前刚刚站定的鱼欣,还没有来得及喘气,大门打开。易达格开的门。

婆母走了。易达格在沙发上又烧起了烟头。鱼欣站在他面前看着燃烧起红火的烟头,等待易达格的通告。易达格猛吸一口烟后,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他站起来,说声,洗澡睡觉吧。

8

清早,易达格起床后买来一家人的早点,简直开天辟地。鱼欣搞不清楚他的想法,到底是安慰,还是愧疚,或者是意见不合的通融改善。但可确定一点,他今天不去货运公司了,要忙别的事情,当然就是海容改年龄转学的事情。

晓晓也来了,提着一大包蔬菜还有鱼肉,说是顺便从菜场带来的,欣姐不必再上菜场了。喝着牛奶的海容跷起大拇指,表扬晓晓心肠好,是个灵巧姐姐。说着,又鬼机灵地上前,拢住晓晓肩膀,低声咕哝一句什么。晓晓一声“瞎扯”,推开易海容,双眼忍不住溜向餐桌上的鱼欣和易达格。海容估计在奉承晓晓吧,鱼欣捕捉到晓晓双眼中漫起的水色,不由肯定。

吃完早餐的易海容,准备换鞋子。易达格一把拉住,命令易海容这几天必须呆在家里。易海容看易达格满脸严肃,估计此时与易达格闹翻没有好果子吃,闷了一会儿问,还有几天才能出门?易达格吼道,你这些天最好乖些,老子为你腿都跑断皮都被剥光了。鱼欣拉开易达格,送海容上楼,低声安慰,乖乖呆家里,我们马上会重新送你去上学的。海容甩掉鱼欣搭在肩膀上的右手,哼笑道,想示好吗?从你报警就没有可能了。说着,跨进房间,砰的一声关闭房门。

你就在家看着海容吧,其它事情我来跑。易达格拿餐巾纸抹抹嘴巴,吩咐鱼欣,又起身换鞋子,准备出门。

你,真答应他们把海容年龄改成十四岁?

左脚套进皮鞋里的易达格转过脸。你不是昨天晚上去会那个黄明海了吗?你们约会,他不会不说这些吧。

达格,你不要偏听偏信。鱼欣着急地解释道,他与王振海是一伙的,肯定接收人家不少恩惠,就找我求情,要我们答应放过王振海——易达格挥手打断,道,可他找的是你,你不过是海容的继母,当然,转学金东方贵族学校,都是他办理的,他没跟你表功?

你误会了。他们就是一丘之貉,伙同一块分裂我们俩,无非是促使你答应修改海容年龄,好要王振海那个畜生少坐几年牢……

易达格右脚已经换好皮鞋,跨出家门。留下忧愤辩解的鱼欣。鱼欣跟着跑出,想拦住易达格,却被晓晓拉回。有客人来看手机。鱼欣只好顺从晓晓,退回店面,再退到后面房屋的沙发上。

泪水又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滴淌一行冰凉。易达格到底误会了。黄明海找自己沟通说情做工作,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与黄明海以前有一段孽情——就是孽情,鱼欣很果断地在心中概括,实际是在清算划清彼此的界限。怎么不会是孽情呢?那样没有廉耻的人,自己居然处心积虑地打算携手他,想来恶心不可思议。但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就是无法回头。曾经已经过去,可曾经是事实。而偶然间,易海容看见黄明海发来的暧昧短信,以为捏住鱼欣软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婆母。昨天晚上,自己也在婆母面前承认是黄明海有约。就这样巧,遇到一块了。沉浸在时光之水里的暗礁被抽去水面,露出狰狞面目,成为易家眼中非搬不可的危险物。

易达格当然听他母亲的。他怎么能不误会?

听黄明海昨天语气,他来劝说自己也不是秘密的,而是公开的。公开来劝告自己,无非显示他有把握,而他的把握就是,他曾经在感情上赢利。没错,就是赢利。出轨搞定自己,事败后又安稳地保全家庭。以他利欲熏心的本性来看,他什么也没有损失,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多么热闹丰富,又多么能耐好听。一面彩旗又算什么呢?曾经以为他会负疚惭愧,不过是一己之念自作多情。现在想来,就是自己的耻辱悲哀。看看,黄明海为什么能够明目张胆地找自己?暧昧、讨好、黏糊、警告还有威胁,无所不能,手段浅薄卑劣。他那么算定自己会念及旧情听从他的。也许不仅仅如此,他的思维从来就是,在利益面前,人人一个德行,就是舍他求利。

他就这样拿稳自己。

哈,他会赢吗?

鱼欣给自己洗了一个苹果,咯嘣咬一口,心中莫名一阵爽快。昨天晚上自己的表现,她很满意。虽然回去时忍不住落泪,可硬是忍住没有让泪水滴淌下来。尽管黄明海看不见,可是,那与他根本没有关系,只与自己有关系。她不允许自己以泪水来表达一种决绝,泪水不配。

真是不配。大口咬吃苹果的鱼欣明白,不配的原因在于,决绝就是弃暗投明,自己给自己助威加油,痛快过瘾,怎么能够落泪?不仅不能落泪,反而应该高兴,笑并欢呼。鱼欣为这迟到的领悟感觉抱歉。此时,应该做些什么吧。于是,吐出口中没咀嚼完的苹果,清清嗓门,呵呵呵地笑出声音。这一呵呵,心胸中拴住的长绳索飘荡起来,因为毫无准备,绳头一下荡出结头。绳索甩空,荡几下,不知甩向何处。愤怒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化解,你掏空它鄙夷它就消灭了它。太有意思了。鱼欣无法抑制呵呵呵的笑声,惹来前面店铺里的晓晓,她满眼都是疑惑,站定房门喊了声“欣姐”。

鱼欣止住呵呵声,扬起右手朝晓晓摆摆,又呵呵呵地发笑。

欣姐,你是真高兴?晓晓也荡漾起满脸笑容说道,嗯,欣姐想通了。

真高兴?是。想通?也是。可晓晓的话怎么听来都不是滋味。这小妮子,正如易海容说的,机灵乖巧,忙着一些家务,贴上一些小恩惠,很是讨易家喜欢。可她怎么能理解鱼欣的高兴?她的话……有些阴阳怪气。

咳,鱼欣的兴奋就在一番猜疑中慢慢瓦解。不,是被瓦解。她叹口气,不由气恼。气恼谁呢,晓晓?说到底却与她无关,唉,神经病,都怪自己脆弱无定根。难怪黄明海居然敢三番五次地找自己商议。

鱼欣拨响易达格电话,但易达格没有接听。

9

应该在教育局普教科。鱼欣奔向学籍管理办公室,询问是否有个家长来修改学生年龄?管理学籍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微胖中年人,疑惑地盯看鱼欣,似乎她的问话凭空而来,令人费解。鱼欣不管了,直接问,江城四中的黄明海是否带一个学生家长来修改学生年龄,学生名叫易海容。中年人镜片后的眼睛眨巴不停,好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在问鱼欣问话缘故,还是在问鱼欣问话里透露修改年龄的原因?也许两方面都有。不管有无,鱼欣都要强调,学生年龄是不能随便改的,特别是我女儿易海容的年龄。眼镜中年人哦了声。声调慢而长。鱼欣心里又在打鼓,他到底是答应还是敷衍,抑或否定?但他不热情,甚至反感的态度是明确的。没办法,鱼欣知道此时的自己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真是没办法。鱼欣转身走时,扬扬手里的手机,说自己刚才不小心点开了手机录音。

神经病。中年男人果然如此骂道。

他还没到普教科来。学籍只不过是个中转站。而源头呢?鱼欣匆忙加快脚步,走出教育局办公大楼。

经过停车场时,遇见易达格的车开进来。他的脑袋从摇下的车窗玻璃里探出,满脸严肃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去了派出所户籍科,是不是?

易达格停靠好轿车,挎包下车,走近鱼欣,满是血丝的双眼瞪出隐形火苗。他的伤心与焦急会比自己少吗?一点也不。可是……鱼欣努力平静心胸里那颗上下蹦跳的心,牙齿顶在下唇。达格,不能便宜那个畜生。

易达格瞪眼斜视,不再理睬鱼欣,径自迈脚走开。

他疯了。鱼欣着急地送出自己身体,拦在易达格跟前,嘴唇抖动。你,你真的在派出所找人修改了海容年龄?

走开。易达格吼道,右手拽在鱼欣肩膀,朝旁边推开。鱼欣踉跄几步。其实,易达格根本没有力,甚至他的右手在发抖。他为什么发抖?是怕——不会。那么还是焦虑和伤心了。但同样焦虑和伤心的鱼欣却在踉跄中不由记起昨天晚上黄明海给自己的踉跄。冷不防。蛮力。警告。威胁。

他们说了算?

不。鱼欣大声喊道。

疯子,给我滚开。易达格咬牙切齿地回敬。

我要跟你离婚。

朝前行走的易达格转身,抬起右臂,挥舞右手跷起食指,一字一顿地说道:好,不离不是人养的。易达格再次迈脚,挎着小皮包大踏步朝前面的办公大楼走去。

鱼欣脑袋炸开马蜂窝,万千蜂虫飞舞,嘤嗡中,头昏眼花。心胸里的焦虑和伤心,还有愤怒见势疯长,五脏六腑移位似地疼痛。嘴唇却在机械地闭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又强大,轻薄又厚重——你们才是神经病才是疯子。她奔出门房,站在街道出口,急冲冲地拦了辆的士上车,报出江城派出所地址。

同样是个戴眼镜的微胖的中年人。但他正手拿笔记本,说是要去开会,没有时间接待鱼欣,要求鱼欣再找时间来。鱼欣拦在男人面前,问,刚才是否有人来修改一个学生的年龄?男人义正词严地警告:这是公安部门,说话要讲究事实根据。鱼欣不客气地回敬,你是在答非所问。

男人鼻子一哼。

他在轻蔑在嘲笑。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这个户籍警察嗤笑?说穿了,就是拒绝回答我的提问。不,应该是转移话题,不想回答。那么,易达格很有可能在这里成功地修改了易海容的年龄。

什么很有可能?就是已经修改了。

鱼欣冷酷地给自己提示。她一个箭步,拦住前面准备去开会的男人,尽量平和自己的情绪和声音。对不起,我再次打扰下,我昨天报警了,我女儿被她学校老师污辱了,但那个老师的亲戚朋友却想方设法地为他减轻罪行……刚停下脚步的眼镜男人看鱼欣一眼,边走边丢下一句话:那是刑侦大队的事情。

男人几乎一阵风似的消失了。他的话简单明了。但鱼欣觉得,他还是在避免,想方设法地避免去谈论“修改年龄”的事情。根本就不让自己把话说完,更绝的是,他自己也没把话说完。他为什么不把话说完,仅仅是他着急去开会吗?直觉让鱼欣瞬间否定。他说是开会就一定是开会?即便是开会,反正是耽搁,耽搁几句话不是问题。按照常理,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应该表达完他的意思。他省略掉的话是:你去找他们吧,与我无关。这不是他需要强调的吗?但他省略了强调的意思,只能说明,这个戴眼睛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已经被买活,成功地帮助恶人修改了海容的年龄。

头昏眼花。胸口闷疼。

鱼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右手捂住肚腹喘气。为什么?三个字从脑海里雾气般漫出,她太不明白。易家是受害者,居然答应畜生如此要求,难道仅仅是为了得到赔偿?婆母势利,但海容是她亲孙女,不至于啊。易达格呢?作为父亲,他的痛苦、愤怒当然不会假,且都是语言无法表达的,但他接受了苟合,难道仅仅是屈从了厉害霸道的婆母?

手机响了。晓晓的电话,她第一句居然是问责:欣姐跑哪里去了?给你打好多次电话,你都没接。鱼欣脑袋一懵,问,有什么事情?

哦,你回家吧,海容奶奶要我喊你回家的。

她喊我回家,发号施令?还是……不可能改变已经明了的事实。也许就是宣布,海容要去金东方读书的事情。唉,海容读书是大事,先把海容送进学校再说吧。鱼欣踱着双脚慢慢朝家里走去。脑袋糨糊一般黏稠混沌。来去的车流人海,风一样呼啸开水般沸腾,在身边聚来涌去,看上去个个目标明确方向精准。自己呢?鱼欣一阵茫然。她再一次问自己,如果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遭遇易海容这样的事情,会不会选择报警,然后拒绝一切和解?会的,一定会,没有假设。她迅疾给出答案。

不给畜生行为相应的惩罚,只能带来更想不到的后果。你们没有切身体会你们不知。愤恨又开始在鱼欣的胸口蔓延。晓晓的电话又来了。鱼欣懒得理睬,却加快了步伐。

10

又是半天过去了。

看着晓晓麻利地往餐桌上菜,进门的鱼欣有些感叹。婆母瞟一眼进来的鱼欣,数落道,时间真卡得好,人家晓晓里里外外地刚忙好就回来了。易达格噔噔地正从楼梯下来,后面跟着易海容。海容嘴巴嚼着口香糖,扑哧一声吐出一个泡泡后,扭头吐出口香糖在垃圾桶里。

海容,明天送你去金东方贵族学校,可是寄宿,你下午收拾好行李。婆母吩咐。海容懒懒地答应,指着易达格说,他刚刚通告了我,不过,本宫跟他提了条件交换。说着,海容抬起眼睑,傲慢地瞄一眼继母鱼欣,坐在餐桌上捧起饭碗。晓晓笑着走过来,拉起海容又推她到卫生间,亲切叮嘱,先洗手吧,顺便把嘴角擦下。鱼欣发现,海容嘴角有黑色渣沫,估计是吃奥利奥之类的黑饼干留下的。海容进卫生间,洗手又擦了把脸,跑到餐桌前,亲热地拢了下晓晓肩膀,说,你真是惹人爱的好姑娘。说着眼色瞟向易达格,见易达格没有反应,挑衅地问道,易先生你说是不是?

坐下吃饭。易达格吼道,但声音低沉。易达格又招手吩咐,都上桌子吃饭吧。眼色又看向晓晓。晓晓笑吟吟地说道,你们先吃,店里说不准还有客人来。

晓晓先忙,我等会来帮你。婆母伸长脖子招呼。她能帮什么?一个老太婆。鱼欣明白,婆母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说去吧,只当没听见。海容去学校住宿,第一次远离家门,需要准备的日常用品她不可能一一考虑。这是大事。鱼欣对易海容交待,下午我们一起准备,差什么的上街去买。

不要你掺和了,蛇精病。海容哼哼鼻子。易达格冷眼打来钉子,但海容丝毫不让,眼色看向鱼欣继续说,本宫去住宿可是有条件的,你答应我了,何况你都晓得了她的情况。易达格筷子敲在饭桌上,再次低沉着声音吼道,什么本宫本宫的,老子警告你不要再插话,我有事情要说。易达格眼神溜一遍餐桌左右,最后,停在婆母身上。

妈,今天上午鱼欣跟我提出了离婚。

捧着饭碗的婆母继续咀嚼饭菜,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意外的举止。他们母子俩已经商量了。易海容挑菜吃饭,看上去欣欣然。岂止母子俩,祖孙三代人一起商量了。他们商量自己与易达格离婚的事情——尽管是自己口头先提出的,可实际呢,他们早已经在心中把自己划拨出门了。就为了答应帮助那个畜生?

鱼欣心中划过火柴一般,嚓地一下,闪出一个光亮。他们也许以此为由头来强迫自己接纳修改海容年龄的事实。

这样吧,我们的事情等安置好海容读书后再说。鱼欣说道。

不可能,一起办,你们离婚与我上学一样重要。易海容啪地摔了筷子,眼睛紧紧盯看鱼欣,都把我害成孤家寡人了,你目的达到了,你这个千年蛇精只会作怪,你不配做妈妈,还有,你在外面与黄明海一直勾搭,给我爸戴绿帽子,就是一个臭婊子——她这样辱骂每天给她做饭洗衣为她操心的长辈,没教养的东西。血液突然被心胸蹿腾起的大火烤炙,腾跃乱涌,鱼欣丢了碗筷,腾地站起来,伸出右手,扇在易海容右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海容的咒骂与哭泣中回响。婆母搂着海容,躲让餐桌一边,又凸出死鱼般的眼睛,右手食指指着鱼欣,嘴巴半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易达格的右手再次拽在鱼欣肩膀上,这次没有丝毫颤抖,而是千斤顶般有力沉重。鱼欣跌坐在椅子上。

鱼欣,咱们好说好散……算了,吃完饭再议。

暴躁的易达格居然克制他的鲁莽脾气。鱼欣有些后悔刚才的巴掌,可是……她的泪水决堤一般奔涌不止。

别装可怜了,吃完饭你们就去民政局吧——婆母没有憋住的牢骚被易达格打断:妈,说好吃完饭再说。

我吃完了。婆母赌气地放下碗筷,继续说,我一个老人,先说吧,鱼欣你一个寡人嫁到我们易家来,吃穿住行样样都不差你的,我们待你不薄,尽管你为我海容做饭洗衣照顾她生活起居,这点要感谢你,可在大事上你没有分寸,你私心太重,你不配做海容的妈妈,不配做我们易家媳妇。说着,眼色盯看鱼欣,却看见鱼欣满脸赤红,嘴唇欲动未动,知道她在生气甚至愤怒。婆母问道:你还不服气?你是一个女人,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最重要的是好声誉?你,你做了什么,结婚四五年肚子都没隆起过,还私下给达格戴绿帽子,又报警海容被人欺负的事情,闹得我们易家……婆母不禁呜咽,很快,她调整好声喉,保持正常的语调又道,这是缘分吧,你与我们易家没有缘分啊,我老婆子看人做事几十年,再蠢笨心中也明白得很,你表面上反对……嗨,我也不点破了,说到底,还不是为钱财?我理解,人为财活鸟为食亡,想得通,这样吧——婆母抬起右手,跷起食指点向鱼欣和易达格:你与达格两人好说好散吧。

我表面反对什么?鱼欣声音颤抖,我反对改海容年龄与钱财有关系吗?

哟,这就是你不地道了,还要我老婆子点破你?处心积虑啊,在家寻着我们吵闹,说修改海容年龄就是帮助畜生作恶,还不够,又跑外面丢人现眼地寻这个单位吵那个单位闹,丢人哦,我算是开了眼界,不过,你不闹别人不知道你在反对啊,可你明白,你没有血缘亲,是反对不了,只好装装样子。

我装样子?你太抬举我了,我就是实打实地反对,而且我还要摆明,修改当事人年龄是在犯法。

犯法不犯法,要有事实根据,乱说就是污蔑。易达格插话道。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都别吵了,我来说,鱼欣你与黄明海的事情想必也是多年了,我们易家老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看得清楚,好吧,没有缘分,我认了,我们夫妻三五年了,现在你趁着这个特殊时候故意挑明,我懂,这样吧,易海容的情况你晓得,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可他们赔偿的现金也就20万,这钱你拿10万吧。

他们在说什么?

鱼欣胸膛完全空了,一颗心不知道蹦跳到哪个地方去了。脑海也被抽空,真空般干净又虚无。只有眼睛,犹如镜子一般,不断盛纳一张张嘴巴。缺了牙齿的嘴巴,门牙上堆积黑黄烟垢的嘴巴,拥有扇贝般洁白牙齿的嘴巴。轮换着在镜子前面跑来跑去,又一起集合,在镜面拥挤。

我鱼欣做错什么?不就是举报了恶人,然后反对修改海容年龄吗?居然被你们如此揣度——是为了讹诈一笔钱财后与易达格离婚。真会想。我与黄明海之间的关系,也许易海容误会是真,可是你易达格不可能不清楚。他不清楚如何?只能说明他根本就没有信任过我,没有把我鱼欣当成妻子。可他肯定清楚。他清楚还拿捏就是——借口。

鱼欣突然清醒了。没有误会,只有险恶。

可他们究竟为什么,仅仅怀恨自己劝易达格举报了王振海吗?

11

在鱼欣搬出去近四个月后,已经是八月份了。晓晓挎着鼓胀的皮包找到鱼欣,她把皮包放到鱼欣手里。鱼欣很诧异,问,这是什么?晓晓要鱼欣自己看。鱼欣拉开皮包,惊讶万分,再问:这么多现金干什么啊?

欣姐啊,你太实在了。晓晓摇头说,我也是爽朗人,你连他们说的10万元都不要,太不值得了,喏,我拿来的这些钱是移动公司今年半年来的收入,也没多少,反正我会跟他们说是你吵闹着拿走了,他们也不会怎么样。晓晓欲转身离开,却被鱼欣追赶来拉住。

晓晓被拽得不舒服,只好坐下,做了一个摆手姿势,说,欣姐,干脆我们讲会儿话吧——鱼欣还在朝晓晓身上推皮包。晓晓咯咯地笑了,她接过皮包放自己腿上,说,欣姐,我也不是帮你,跟你明说吧,那移动公司改名了,以前的“编舟移动通讯公司”——喔,那名字好怪——刚好是6月中旬换的名,所以这钱你收下名正言顺。说着,晓晓起身,双手把皮包放到鱼欣腿上。

欣姐,你能否告诉我,你拼命地举报那个王振海,又反对他们修改海容的年龄,现在还在举报这事情,到底要图什么呢?

鱼欣愣住了。她图什么?如易家老小说的钱财、与黄明海修好,还有其它。根本不是,易家早清楚她鱼欣不是图这些。可是,他们包括这个晓晓,都以为自己图什么。不等鱼欣说话,晓晓又在感叹,欣姐啊,我也懒得听你解释了,无非是一些坏人应该遭受惩罚的高大上言辞,其实没有一点意思,人家都不计较,你来计较这是给自己编了框框,把自己装进框框里动弹不得啊。

编框框?鱼欣摇头。晓晓你还年轻,怎么能够这样看待?她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她很想说说早年的一件事情。父亲在一个船队上做事,一次出船遇险去世,母亲被招进船队帮厨,一个晚上,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跑进她们母女俩宿舍,正要强奸母亲时,男人突然脑溢血倒在地上。男人伸出右手,嘟哝嘴唇喊“救我”“拉我起来”,她吓得躲在母亲后面,母亲犹豫再三,伸手拉起了男人。男人活过来了,可是,他并非因为母亲救了他而心存感谢,而是变本加厉地纠缠。母女俩只好离开船队,回到乡村。但很快听说,那个男人强奸了帮厨的另外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幼小女孩,事发后男人逃跑,幼小女孩也失踪了。母亲开始后悔救了那个男人,但马上改变想法,说救他是应该,但没有举报他才是大错,导致好端端的工作丢了,还害了另外两个女人,特别是那个失踪的幼女。母亲日益自责,常年抑郁,四十六岁时在田间薅草突然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母亲的心被内疚自责的洪水淹死了。可这与眼前的烂事有关系吗?说不清楚。但讲给晓晓听,恐怕只会招致嘲笑。

鱼欣万分反感晓晓的编框框说法,她调侃道,我不编框框,是在编舟。

编舟?又是编舟?轮到晓晓惊诧了。就是编舟。鱼欣点头,却没有说话。怎么说?晓晓强调的是事情,是事情就有利弊,凡有利弊躲不了争议。编框框说,鱼欣懂,无非是说自己把自己束缚了弄死了。

瞧,她不是可怜自己笨拙,送钱来了?所谓的束缚弄死,在框框里就是白白地放弃利益吧。

晓晓还在摇头。摇头告辞。鱼欣随口道,结婚时别忘了请我吃喜糖啊。晓晓又咯咯娇笑。欣姐离开后果真一直没有回去看看。鱼欣问,看什么啊?晓晓一顿,须臾,又告知,“编舟移动通讯公司”改名为“晓晓移动通讯公司”了。

鱼欣愣怔在原地。脑海和心胸波澜起伏。嘴唇上下分开又闭合,半天嗫嚅出一句询问:你们……其实早就相好了,是吗?

欣姐,这些都是废话,我走了。

但失去控制的鱼欣上前拽住晓晓,又笨蛋透顶地问了一句话:你不过就是趁机讨好他们,怎么会呢?

晓晓甩开鱼欣的手。歪着脑袋眯眼发笑。我给欣姐说个真事吧,上海一外企公司招聘女职员,一大群优秀的年轻女性前来应聘,却遭一路淘汰,剩下两个女性,同样优秀同样年轻同样漂亮,招聘主管为难了,但一件事情却让他做出了选择。什么事情?两位优秀女性在答辩完,一同出办公室时,看见打扫清洁的工人摔倒在地上,一位女性赶忙弯腰搀扶,恰好招聘主管从旁经过,欣姐,你说,最终哪个被聘用?

当然是出手搀扶工人的女性。

哟,欣姐你还编舟,这舟可是条破乌篷船,编出来就是垃圾,说出来就是大笑话。我告诉你答案,那个出手相助的被请回家了,为什么?因为她一蹲身,上衣松敞,经过的主管看见此女一平胸,哈哈哈,就这么简单。

晓晓摇摆离去。鱼欣呆坐在椅子上,半响没有动。身子骨发麻时,她站起来跺脚甩膀子,看见旁边装满现金的皮包,上前抱住。这是自己的血汗钱。“编舟移动通讯公司”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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