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无雪

2015-11-03 13:38王宗仁
焦点 2015年9期
关键词:唐古拉山司务长兵站

王宗仁

海拔5300米的高度是生命的风景线。鹰平视着山脊,将湖色和雪光映照在翅膀上。

1996年7月25日12时59分,当我第104次站在这个高度上的唐古拉山口时,忽然觉得生活中许多可望不可即的事情,其实是人为变得神秘的。它们原本并不复杂,就像你想离太阳近一些,就站在世界屋脊上来。

山上比山下高,谁还不知道?

当然,唐古拉山巅离太阳近了,也离死亡近了!

山口屹立着一座汉白玉石的军人雕像,魁梧,凝重,深沉。

因为阳光的照射雪山才有了一片灿烂。所不同的是,此刻阳光转换了投射的角度,从雕像的胳膊与身躯的隙间流泻下来,雪地上便刻下了一个立体的光影。

阳光在雪山上、雕像上都不会永存。云可以把它遮住,风可以把它卷走。我闭上眼睛白天就变成了黑夜。

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九级暴风雪也撼不动的永恒:百余次地翻越唐古拉山。

那是5300米的高度!将100米高的云梯搭连起来,53个呢!

它伸进了宇宙的深处。

炫耀自己是很愚蠢的。我无非是想说明:我曾多次站在死亡的边缘,因而也就习惯了死亡的威胁。

在高原上走,我也是高原的一部分。

走着走着,我倒自己怀疑起了自己:我真的在世界屋脊上趟过上百次吗?

太阳下闪过一道阴影。一匹野驴踏过荒原,鬃毛竖立着。

这个中午,唐古拉山的野风把人的感觉刮到了比高原还高的高度。我站立不稳,身上特困,很像是刚在棉花堆里挣扎了一番后那种很没有味道的感觉。头晕乎乎的,双脚总是踩不实在。看东西的能见度大大降低,听任何一种声音都像隔了一层玻璃,嘴里仿佛噙着一个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泡沫团。高山反应通过体内各种器官残酷地折磨着人的肉体。

超高的雪山把过山人的躯体撞击成了一片无灵魂的羽毛。

我的同行者毫不例外地染上了这种反应,致使兵站为我们搜肠刮肚特意做的那顿丰盛的午餐几乎没动一筷子地仍冷在桌子上。与众不同的是,我吃了两个烤饼,喝了两碗稀饭。如果不是几个同伴用惊诧的目光瞅着我使我怪不好意思的话,我估计再消灭“一干一稀”是十拿九稳的。但是,需要说明的是,高山反应给我带来的不舒服并没有因为这相当不错的饭量而有丝毫的减弱。

大概我比别人更明白:在高原上越是不想吃东西越要把胃囊塞饱。

兵站司务长一直用不可琢磨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一撂下碗筷,他就感叹起来:“我们唐古拉兵站就犯愁每月都要节约几百斤精米精面,在大家最需要营养的地方搞节约活动,我们实在觉得残忍。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痛痛快快地吃,我们看着比把山珍海味补充到自个肚里还幸福!”

我不怀疑他的话是出于真心,可我听着总觉得有点别扭,便不咸不淡地回敬了他一句:“我还真可以在你面前摆点老资格了,有老高原在这里你肯定还嫩了点;不要忘了,本人是一百多次在唐古拉山潇洒走一回了。”

司务长吐了吐舌头,我看到他一脸的敬佩和服气。“老资格”这个东西在好多场合是可以压死人的。还有,他提到了“节约粮食”,我对他说:“兵站贮存点粮食绝对很有必要。就是在这个兵站的旁边,曾经发生了令人心碎的事!”

我脸上的严肃表情,使司务长和其他几位同行人已经猜到我讲的事情肯定不会轻松,他们停止了议论高山反应,跟着我走出了食堂。我指着山脊上的一排电线杆,告诉他们:

60年代中期。初冬的一天,从噶尔木乘便车来到唐古拉山执行护线任务的五个女兵,在山中的沟沟岔岔奔波跋涉一天,查完线路后坐在公路边等车,准备返回驻地。这些离开内地仅仅一年的女兵娃,脸上的白皮嫩肉虽然被高原人特有的紫膛色所代替,但是骨子里还缺少高原兵的气质。此刻,她们背靠背脚蹬脚地歪坐路边,一个个脸色蜡黄,蔫头耷脑,高原反应已经侵袭到她们的神经中去了。也怪,平日车水马龙的青藏公路这天竟变得出奇地寂静,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也不见一辆车来往。不久,女兵娃们便挤成一团在路边睡着了。冷冷的风夹着从山洼搜来的雪粒,抚摸着她们冻红的脸庞。

身旁放着滴水不剩的水壶,还有腾空了的细细长长的干粮袋。

傍晚。雪花悄悄地飘起来了,空气中的温热渐渐收紧。五个女兵没有醒来。

午夜,风雪狂吼,气温降至零下30摄氏度,五个女兵被白雪盖住了。她们还是没有醒来。

次日凌晨,山中的公路旁鼓起了五个洁白的雪堆,五个18岁的女兵仍然坐在路边……

青藏高原静悄悄。大雪给唐古拉山留下了弯曲的伤口……

中午。部队的战友乘车追到山里,他们带着干粮、开水、棉衣……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战友们抱着女兵的尸体哭得天昏地暗。雪山流泪,冰河低吟……

从此,这里留下了一个新的地名:五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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