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润
摘 要:金逸作为袁枚“闺中三大知己”之一,其诗歌创作所呈现出的风貌也成为袁枚“性灵”理论的一块镜子。从随园弟子的角度看,她与袁枚的交往成为了她投身“性灵”的原因;而从闺阁写作来看,她的创作又始终体现着女性的细腻柔婉。她的身世既平稳又坎坷,天生的聪慧与短暂的生命始终构成一对矛盾。在对她的研究中,乾嘉时期闺阁写作的个性与风貌也随之显现。
关键词:金逸;乾嘉时期;闺阁写作;随园女弟子;性灵说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15)10011303
金逸,字纤纤,一字仙仙。长洲(即今苏州)人,生于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殁于乾隆五十九年(公元1794年),年仅二十五岁,为同邑诸生陈基(陈基,字竹士,江苏长洲(今属苏州)人。生于乾隆三十六年,卒于道光二十五年。诸生。工诗尝游于袁枚之门,其诗颇为袁枚推重。有《味清堂诗钞》)妻,又为随园女弟子之一,著有《瘦吟楼诗草》四卷。她的一生是短暂的,但在短暂的一生却留下了许多精美的诗篇。她凭借其聪明颖悟,博得了当时文坛巨擘袁枚“闺中三大知己”的称赞,在她逝后,袁枚更为他起草了墓志铭,这在其他闺秀诗人那儿是少有的。作为随园女弟子中的佼佼者,与同时期的闺秀作家们比较起来,有着什么样的独特之处?她的诗歌创作又呈现出怎样的风格与思想面貌呢?
一、生活际遇:“病竖诗魔”与“闺中知己”
金逸之生平值得今日一述者,大要有两点:一为金逸长于富家,然二十五岁即青年早逝的身世;二为金逸与袁枚之间的唱和交游。倘若不明白她的生而多病与早夭,若不明白她与袁枚以及“性灵派”的关系,那么,要考察这个闺阁诗人的产生发展乃至她诗歌的价值也就无从下手了。
从一些证据看来,金逸所生长的外部环境应该说是不差的。她的家境较好,在小时即可接受到一定的教育(金逸《与姊别后颇无意绪感旧抒怀得七律十六韵》有“记得承欢工雅谑,有时拨闷斗迷藏”。“读书红剪三更烛,礼佛清烧一瓣香”等诗句,金逸幼时家庭环境,可约略窥知),幼年即沾染书香气;同时,她婚后生活也比较幸福,她和丈夫陈基的婚姻常为友人所艳羡,是很美满的(陈基《味清堂诗钞》小引云“闻弱冠为诸生时,喜吟骤工,与淑配瘦吟金夫人缯阁相唱和,群目为神仙中人”,见《清代诗文集汇编》484,634页)。这从她的诗集里大部分的“和竹士”“与竹士” 等诗题中可看出来。然而,她的身世有一最大关节,即《金纤纤女士墓志铭》开篇所云:“生而婐女厄,有夭绍之容。”(袁枚《金纤纤女士墓志铭》,见钱仲联《广清碑传集》卷十 647页)她年幼即 “病竖诗魔,作终宵之伴侣” (金逸《上随园夫子书》,见清袁枚辑《随园女弟子诗选》卷二),二十五岁便溘然而逝。故而我们可以看出,在她的诗歌世界里,意象极新巧脱俗(此点或亦可与李贺相对而看,虽然李贺之成就绝非金逸可比,而
“性灵”学说亦非李贺能见),而又往往笼罩着哀愁。又由于病痛,她乃全身心投入于诗歌创作,苦心孤诣,生死系之,我们可以在金纤纤的许多诗句里看出她对于诗歌的创作态度:
病骨诗魔兼别绪,昨宵并作不成眠。——《次前韵送郭频伽蒋伯生之淮上》
新诗三度费云笺,病教维摩着意怜。——《频伽伯生两君复叠前韵讯病感而有作仍次前韵》
除此更无消遣法,读书才倦枕书眠。——《频伽伯生两君复叠前韵讯病感而有作仍次前韵》
在与人唱和时如此频频提及读书作诗,可见她对作诗这件事情的重视。
但是话说回来,金逸一介女子,又享寿不过三十,却受到当时“性灵派”领袖袁枚的特别推许,其间缘故何在?这里不得不就金逸与袁枚的交游,略略述之。兹引例数条于下,便可了然:
金纤纤女士诗才既佳,而神解尤超。或问曰:“当今诗人推两大家,袁、蒋并称,何以袁诗远至海外,近至闺门,俱喜读之;而能读蒋诗者寥寥? ”纤纤答:“乐有八音,金、石、丝、竹、匏、士、革、木,人多爱听金、石、丝、竹,而不甚喜听匏、士、革、木。子试操此意,以读两家之诗,则任沈之是非,即邢魏之优劣矣。”人以为知言。纤纤又语其郎君竹士云:
“圣人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余读袁公诗,取《左传》三字以蔽之,曰: ‘必以情。”(《随园诗话补遗》)
纤纤……尤酷嗜余诗,得《小仓山房集》,伏而诵之,尽四昼夜毕;寄书谆谆,乞为弟子。余感其意,今春往访,则病已笃;强扶起,呼“先生”,再拜。(《金纤纤女士墓志铭》)
余弟子虽二十余人,而如蕊珠之博雅,金纤纤之领解,席佩兰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闺中三大知己也。(袁枚《随园诗话》)
斯言一以出,使我心倾倒。倘非绝代才,何由领玄妙?(袁枚《后知己诗 纤纤女子金逸》)
观上引之例证可知,袁枚之所以对金逸大加青眼,实由于金逸之才华与对己之知解,其于纤纤之死,亦悲慨不已,惜其才更过于惜其人。第二条尤可看出金逸对袁枚的服膺,她对
“性灵”理论的接受,自不待言。“性灵派”强调“真情、个性、诗才。”(王英志《论袁枚暨性灵派》,见《袁枚暨性灵派诗传》前言42页)以金逸观之,正是天然相凑,无怪乎要被大诗人袁枚引为知己了(其实不仅她自己,她的丈夫陈基也是“性灵派”之信徒,还包括她所交接的友人(如汪玉轸、江碧岑、王碧云等,皆随园女弟子。详见南京师范大学刘源《随园女弟子考论》),此更可看出金逸耳濡目染无非“性灵”也)。
二、诗歌创作特点:清、雅、幽、细
金逸的诗受袁枚所提倡的“性灵”理论(详细可参看王英志《论袁枚暨性灵派》)影响极深,但由于她独特的自身经历,又使她的诗歌有着浓厚的个性气息。在对《随园女弟子诗选》卷二金逸部分所选的一百零四首诗歌的考察中,我们认为,金逸的诗歌可以概括为如下四个字:清、雅、幽、细。
“清”可以推演为“清新明丽”四字,体现为多白描之笔,而少堆砌典故,意象灵动等。这些在其写景诗中尤为突出,比如《初夏》:
绣帘风影警花冷,庄蝶才分梦已醒。
一缕茶烟人不到,绿阴如水漾空庭。
再如《柘塘春步》:
花卧东风柳拂烟,晚晴随步过村前。
柘塘一夜催花雨,新水如云绿上天。
(以上及以下所引金逸诗歌均见清袁枚辑《随园女弟子诗选》卷二11页,王英志《袁枚暨性灵派诗传》 77页)
两诗以白描写景,然而妙在取象与譬喻。初夏与春日不同的景物在她笔下,呈现出了相同的灵动和生机,一草一木都有情致。两首诗给人以清新干净的印象,绝无繁冗啰嗦处。其诗之“清新明丽”,于此可见一斑。
王英志先生在论述“性灵派”时曾提及一“口语化”特点,即“语言浅俗易懂,家常语、俗语皆可入诗”(王英志《袁枚暨性灵派诗传》77页),而以此观金逸诗,她的“口语化”特点倒不是很明显。试以其《月夜》与袁枚《玩月》一诗相对比,便可看出口语化与非口语化的区别:
《月夜》
积水一庭白,梨花寒不寒。东风拂病魂,遍绕雕栏杆。
烟明苔渍晕,露重林生澜。罗袂薄如此,抱琴还一弹。
《玩月》
无月夜可憎,有月夜可爱。忍把烂银盘,挥之出门外。
恰思人未来,满地月横陈。如何人一来,月光飞上身。
思之不可得,掬之若可取。忽然疏影摇,梅花如欲语。
( 王英志《袁枚暨性灵派诗传》231页)
二诗皆佳制,然而前者胜在幽远,后者胜在灵动。“梨花”“雕栏”“烟苔”“露林”等意象交杂于金逸诗中,虽然不如袁枚纯用口语之直白明朗,却更增添了朦胧的情致。
金逸诗的意象选择大多比较“高雅”,像“花”“诗”“明月”“梧桐”“秋水”等古典诗词中的惯用意象在她的诗中比比皆是。不仅如此,在意象的组合上,她也尽力去营造一种“清俊迈俗”(见《清诗纪事·列女释道卷》579页郭麐语)的境界。限于篇幅,兹不赘引。非口语化和诗境求“雅”,正是金逸诗歌“雅”这一特色的体现。
而金逸诗歌最显著之特点却在于其意境营造的“幽”上面,这个特点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首先,金逸诗中最常见的字,莫过于“瘦”“病”“冷”“凉”四字,在《随园女弟子诗选》卷二其一百零四首诗中,用到上述四个字眼的诗歌就有四十七首,约占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五。如:
渐觉晓寒禁不得,急将帘放再梳头。——《晓起即事》
活依经卷愁难忏,修到梅花瘦可怜。——《病中得郭频伽赠诗并读近作》
病里绣帘开不得,拾将残朵当春看。”——《闺中杂咏·三》
冷香吹入绣帘中,新换罗衫避晓风。小雨未来斜照澹,落花犹得暂时红。——《春寒》
贫无长物偿花债,冷怪秋风寻病人。——《静绿轩夜话同竹士作》
其次,是金逸对其诗歌里抒情主人公的塑造。从上引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出她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的特点——多病与怯弱。如前所述,由于金逸幼即多病,年未三十便夭亡,所以她用大量的篇幅去书写她在自然与人世间的那种无力感,飞花落叶,亭台池沼,无一不有情意,又无一不围绕着一个多病而怯弱的抒情主人公。金逸通过构造这样一个幽美的诗境获得满足,以转移部分她病体上的痛楚。“落花犹得暂时红”,有一股淡淡的残忍决绝埋藏在优美的意象之下。病击垮了她的自信,而代之以悲观惆怅。她的这种悲观的表现即那种切入体肤的“冷”,绣帘开不得,帘外的凄寒一片让她恐惧。病摧残了她的自主性。尽管她的天性并不是这样(金逸天性活泼,其诗歌并不全为幽冷决绝之辞,行事亦然。可参考其《掬水月在手》:
“竹林笼袖碧云寒,池上幽寻夜漏残。痴性未除潜弄水,捉将明月唤郎看。”等诗以及《金纤纤女士墓志铭》中相关记载)。
最后,我们来看看金逸诗歌“细”的特点。这个“细”分为三方面表现出来:一是选材的细微;二是体察事物的细腻;三是情感的纤细。金逸作品选材的细微,既是出于“性灵派”的提倡影响,又是封建社会闺阁中人生活环境的限制不得不尔,同时,也受她常年多病的影响。她的诗多写闺阁中情状,即使是游览之作,也仅限于苏杭等地,像孙云凤《巫峡道中》或者席佩兰《晓行观日出》那样的作品在她诗里是少见的。我们先看看她的诗题,除却唱酬之作外,如《病起》《绿窗》《晓起即事》《晓起桂花下作》《秋词》《春寒》《月夜》《晓起》《春日杂题》《闺中杂咏》之类,一望而可知其取材之范围。接着,我们再来看她诗中的意象,像“花阴”(《病起》)、“绿窗”(《绿窗》)、“
梳头”(《晓起即事》)、“弓鞋迹”(《晓起桂花下作》)、“绣帘”(《春寒》),等等,都是闺阁中习见之事物,金逸大量采之入诗,正可说明她诗歌意象是比较细微琐碎的。但金逸以她超凡的天资,化俗为雅,在数见不鲜的事物中,能做到“每事辄易一境,如风驰电掣,鬼慑神趍……而清微秀迈之气,古无俪者。”(见《清诗纪事·列女释道卷》五七九页)亦不怪袁枚对她如此青眼有加。金逸体察事物的细腻,如王英志先生所说:“具有发现并表现空间意象之细微处与时间意象之瞬间性的能力。”其体现除王先生所引《春日杂题》之外,还比如这首诗《次韵胡石兰女史四绝》其一《惜春花起早》
月明如水一庭深,小榻移来梦嬾寻。
立尽五更花气重,不知凉露湿鞋心。
此诗意象如“月色”“小榻”“花气”“鞋心”等,皆极富于闺阁情调,从事物选取看来,绝非宏阔而反显细小。从动作看,“凉露湿鞋心”,除了诗人自己,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感受到。而诗人自己,若不是体察细腻,也难以抓住这瞬间的轻微的空间变化,从而以此来具体化时间的流逝。
三、结语
如前所说,金逸,一方面受着礼教与疾病的双重束缚,另一方面生活于小康之家,伉俪情深,所以她的诗歌的情感既不得不局限于闺阁中的感怀喟叹,难以深入更复杂广阔的生活,又没能得到深沉苦难的滋养,故而她诗歌所含蕴的情感更多地呈现出纤小的特点,可这一切,包括她的病痛,都没能妨碍她拿起笔。中国闺阁写作代不乏人,迄于清朝,乃蔚然大兴。金逸以多病早夭之身,不仅厕身其间,更跃而成为其中佼佼者,为文坛巨擘袁枚赏识。在她身上,我们正可看见当时闺阁诗人们对写作的诚意与她们积极的态度。金逸精神的坚韧、品味的高雅、天资的聪颖,足以为中国闺阁写作增光添彩而不遑多让。随园女弟子是乾嘉朝“性灵派”的一支“偏师”, 金逸作为其中一员,其诗歌创作既受到袁枚“性灵”理论的影响,又反过来为“性灵”理论提供了绝好的范本。她的“必以情”,她的汲汲于诗与过人的天资,成就了她诗歌的清雅脱俗。不同于席佩兰与孙云凤,她以自己独特的感悟为“性灵派”
别开了一面幽微细腻之境界。我们在病弱的背后依稀能隐约窥见,在纷纭诗坛的角落,依然伫立着一个如此单纯的灵魂。
(指导教师:胡元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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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钱仲联.广清碑传集[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646—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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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刘源.随园女弟子考论[D]
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3.
The Fine Writing Style
——Female Writer Jin Yi and her Creation
JIANG Ru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Abstract:As one of the three female bosom friends of Yuan Mei, Jin Yi reveals her poet creation style that becomes a mirror of Yuan Meis theory of spiri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iyuan disciples, her contact with Yuan Mei makes her devoted to the theory of spiri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emale writing, her creation reveals the exquisiteness and tenderness of females. Her life is calm and unlucky. She is born brilliant but has a brief life. When studying her, the features and styles of female writing in the Qianjia Period emerge
accordingly.
Key words:Jin Yi; Qianjia Period; female writing; female
Suiyuan disciple; the theory of spirit
(责任编辑:刘东旭) 2015年10月第34卷第10期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Journal of Heilongjiang College of 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