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争
不“现实”,没关系
文_宗争
文学从来都不是镜子,不是刻板的模仿与再现。“非现实”的表达方式,往往更加切中人类真切的感知方式。如此这般,再去看卡夫卡的《变形记》,便无一字现实,又无一字不真实。
火车站的“非现实”场景
今天,我们推荐一篇不太长的长篇小说,巴尔扎克的《驴皮记》。至迟到高中阶段,学生就应该接触长篇小说了,短篇与长篇并不仅仅是字数篇幅上的区别,更有深刻的结构性差异。学术界诟病鲁迅的文学才华,多指其没能创作出一部长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是有道理的。短篇多急就章,信手拈来,靠的是才气;长篇则不可能一蹴而就,这背后其实是人生与言语之间的一种对抗性的张力,一部长篇小说,创作时间很可能长达几年甚至几十年,当作家回首前文,依然能够坦然面对,需要勇气。
以“巴尔扎克”为,检索各大网络搜索引擎,会得到大同小异的这样一个描述:“巴尔扎克——法国19世纪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但事实上,巴尔扎克被定名为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是一件极具“中国特色”的事情。在西方的文学史叙述上,巴尔扎克可能算得上是法国最重要的浪漫主义作家。
如果我们仅仅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现实”,实际上很难在文学领域找到这个词反面——“非现实”或“不现实”。小说本身就是“虚构”,西语的“小说”一词其实更常用fiction(虚构物)一词,而非novel。与“现实”对应的其实是“历史”,尤其是在巴尔扎克所处的年代,那个历史小说甚嚣尘上的年代,想想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开头:“距今天348年六个月一十九天,巴黎老城、大学城和新城三重城廓里,一大早群钟便敲得震天价响,弄醒了全市居民。”相比之下,巴尔扎克所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似乎有一种“活生生”的气质,读者(尤其是当时的读者)甚至愿意相信,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有可能某天在街角咖啡店碰到的人。
卡夫卡的《变形记》
但是,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这种证明本身就毫无意义。因为西方既不存在一个提出了明确的“现实主义”创作立场和主张的文学流派,也不存在一场承接着19世纪“浪漫主义运动”的“现实主义”运动。现实主义,充其量只能算是部分文学史书写中的一种事后的模糊清算。
让我们来看看《驴皮记》:
如果人世间真有一块驴皮,使你的一切愿望都能实现,同时随着愿望的实现,驴皮将会缩小,你的生命也会缩短,试问,你是否愿意接受这块驴皮?
《驴皮记》其实就是在记述这样一个奇幻的故事,一个从“寓言”中走出,又脱胎换骨,带上浓重的“巴尔扎克风格”的故事——走投无路的青年人拉法埃尔输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决定与这张神奇的驴皮做一番公道的交易,用生命的缩短来换取欲望的实现。
这部小说被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称为“哲学小说”,它为巴尔扎克奠定了声誉,尤其是在他已经以各种笔名创作了一大批小说之后。勃兰兑斯这样评价它:“《驴皮记》是巴尔扎克和他的时代现实进行角力的第一部文学作品;它是一部生气勃勃、花样繁多的作品、幼芽和嫩枝都绚丽多姿;这部作品用优美简朴的象征,预报了作者要在全部作品中提供给世界的几乎包罗万象的现代社会的画卷。”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现实”,甚至称其“玄幻”也不为过。巴尔扎克也绝称不上是一个哲学家,在这一点上,他与托尔斯泰没有任何可比性。但这并不妨碍巴尔扎克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来传达他的文学智慧:人世之间最丰富的可能性、在物欲中摇摆不定的人性以及在资本主义的影响下,当有形的“财产”转化为符号性的“财富”之后,机关算尽的人们仍然感到受到命运摆置的那种无助感……
我只想阐明一点:不现实,没关系。文学从来都不是镜子,不是刻板的模仿与再现。“非现实”的表达方式,往往更加切中人类真切的感知方式。如此这般,再去看卡夫卡的《变形记》,便无一字现实,又无一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