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南屏

2015-10-30 16:30冯新生
中关村 2015年10期
关键词:周瘦鹃秦桧

冯新生

一旦进入南屏,村周边的山水又如精致的画框把奇闻轶事融渗其中,致使那些在西递宏村流连的观光者不得不沿着蜿蜒古道,到“世外桃园又一村”去追寻一番古人的遗迹。

忆往昔,我在茶室里和朋友谈及与“南屏”相关的景致时,无非是谈及杭州西湖的南屏山。遥想唐宋文采飞扬之时,每当南屏翠峰中的净慈寺里传来浑厚、深沉、悠扬的钟鸣,西湖之畔的骚人墨客便陶醉于晚风拂堤、柳丝弄影、潋滟迭起、渔火初现的画面中。不久,以南屏晚钟为题意的艺术形式便入歌、入诗、入画、入戏……茶友偶尔也曾问我,“南屏”一景真的非杭州西湖莫属?

甲申仲夏,当我在皖南黟县游走了一番后,再提“南屏”一词,恐怕就要“虚实并叙”了。因为,西湖“南屏晚钟”的情境已成往事,而黟县南屏古村的风韵至今依然。

造物主构思的山川形胜总是那么神巧,你看,仅在林原山水之间不经意地点上几笔,皖南的游图上便陡增了几分色调。“黟”为黑色、“青”为蓝色,南有黄山白岳,中有古黟,北有青阳,由此,黄、白、青、黑缀连成十分玄妙的色泽,让历代过客们沐着春风秋雨饶有兴味地品味了千百年。一旦进入南屏,村周边的山水又如精致的画框把奇闻轶事融渗其中,致使那些在西递宏村流连的观光者不得不沿着蜿蜒古道,到“世外桃园又一村”去追寻一番古人的遗迹。

一场穿林打叶的风雨突袭了南屏村后,留给森然静穆的祠堂、曲折幽深的庭院和兀立在绿野上的牌楼一份清新爽适。我踏着湿漉漉的石板小路穿行于巷陌之间,像徜徉在鸿篇巨制的字里行间。与皖南其他古村落所不同的是,在南屏三山、在武陵溪畔,演绎过的史事和居住过的古人若概括而言,大多有其惊人的两面性,既有陶渊明的后裔隐遁世外的遗痕;也有三国纷争疆土的古战场;既居住过卖国奸相秦桧,也居住过抗战前夕,与鲁迅、郭沫若等人发表联合宣言御侮卫国的周瘦鹃;既有安居守贫的布衣寒士,也有驰骋江南的巨贾名商;……百代兴亡朝复暮,南屏三山下的晨雨夕烟,曾经飘升起人间多少是非成败和芸芸因果?

雨后,从南屏古村的祠堂里飘来木雕被浸润后散发着特有的清香。从叙秩堂、尚素堂、叶奎光堂和程家祠堂穿过,我尽量把脚步放轻,深恐惊扰了在歇山重檐深处栖息的堂前燕。在巷口闲坐的老人说,从他小时就听爷爷讲,旧祠堂里有传代雨燕,每当雨前雨后,都不停地在雕梁画栋之间飞掠穿梭。看来,旧时堂前燕是惟一能见证南屏史事的血肉之躯。

南屏村建筑的独特之处在于程氏宗祠背后的“小洋楼”。清末的一个深秋,南屏富商叶坚吾发迹回乡。多年往复海内外的生意人在房地产规划上自然要独辟蹊径,他抖落征尘后,便在72条巷、36眼井和数百栋徽派民居前徘徊、沉思。又过了几日,他大胆提出:建新楼要突破传统“徽建”格局,在拱门及门窗格式上融入罗马建筑的格调。不久,采光充盈、视野开阔的小楼随着众人的惊叹声兀立在“鸡鸣桑树颠,依依墟里烟”的古民居深处。我想,当年人们在称呼此建筑为“小洋楼”时,内心绝对是五味杂陈。

天边垂挂着七彩长虹,翠叶上滚动着晶亮的雨珠,半春园里名花古木与花草鱼虫更显生机盎然。毫不夸张地讲,此园的花木可占南屏园林的大半“春色”。然而,我以为,所谓春色,若仅指莺飞草长,便稍显落俗,若指抗战期间“国破山河在”时的“城春草木深”之景况,则意趣更觉深远。

抗战初期,苏、沪、杭相继沦陷。才华横溢的爱国志士不愿在日寇、汉奸的掌控下运笔撰文,于是陆续来到南屏村避难。有《申报》副刊的主编周瘦鹃、有“苏州剑客”之称的作家程小青、翻译首版中文本《共产党宣言》的吴道存、蒋纬国的老师、历史学家张梦白等。

这里虽听不见江南的枪炮声和难民的呻吟声,但文人们的心依旧很沉重。他们默默品着茶,默默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数日后,“苦茶诗会”上的一首首忧愤交加的诗歌喷涌而出。最为铿锵有力的诗作当属程小青的一首七绝:“家残国破走天涯,断雁沉沉客梦赊。敌忾满腔何处诉?一声长啸一杯茶。”

山河明媚,堪叹仅剩“半春”。在半春园,慷慨激昂的文人们面对奇花异草也许会感觉凄凉无助。

我在盆景园前久久伫立。周瘦鹃的名字应在奇异的盆景旁熠熠生辉。历代奇才无论身处何境,总会有一番作为。被鲁迅称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的作家周瘦鹃,客居南屏一年,竟然成了一代园艺大师。或许,先生精心栽培的梅、松盆景增添了他不惧风雪严寒的性情。一年后回沪,瘦鹃先生一篇篇唤起同胞共同抗敌的作品如《祖国之徽》、《亡国奴日记》、《卖国奴日记》等便奔涌而出、令民众振奋。

艳阳高照在村边武陵溪上。我向半围于南屏村的金竹山、淋沥山和南屏山走去。雨后路途泥泞难行,我在淋沥山的一角与茶商攀谈,权作小憩。闻淋沥山曾有一座书院“道一堂”,四方大儒常在此讲学布道,声名远播,后毁于魏忠贤专权之时。民国初的几位江淮名流多次集资兴建,但少见人气,据说与南宋奸相秦桧曾在此读书有关。顺着老茶商的故事寻索,心中不免又生几分郁闷:北宋绍圣年间祁门城里的汪伯彦,曾教祁门县令的两个外甥读书,一名秦桧;一名秦梓。相传一位四方云游的相士来访,未到门前就大吃一惊:“谁料这深山野村里,竟然出了三个宰相!”说完就欲飘然而去。有好奇者拦住他问:“既然有三个宰相,你何必片刻不留?”相士叹道:“一门三宰相,并无半忠良!”说罢连连摇头。

数年后,秦桧的老师汪伯彦官至知枢密院事,排挤陷害李钢、陈东等贤臣;秦氏兄弟也在南宋位列权相,谋杀忠良终至身败名裂。

茶商递过来一碗翠嫩的“屯绿”,遥指淋沥山下的南屏村说,从水口亭通往程家街至今仍有一条十余米长的秦桧街。相传南宋奸相在此居住。游人到此,多对此处鄙弃责骂,谁也不愿意在那里留影。

昨夜突如其来的雷雨,使南屏的峰、草、树、溪、路、亭、巷连同民居在震撼中迷茫,又从迷茫中苏醒,历经千年风霜雪雨的古村由此变得更趋成熟。它借晨风之手,轻拂着忠奸贤愚、雅俗荣辱的遗痕,把往事向来者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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