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死亡诱导
◆ 昆 金
邱家老宅坐落于八仙桥东北角,也就是爱多亚路和敏体尼荫路路口那一块,听说是邱家先人于晚清时期所建。老宅砖木结构,三进五间,东西厢房。如今虽说有些破落,但依旧透着几分气派,隐约可见当年邱家的风光。
就是这样一个曾经殷实的邱家,到了邱富邱贵这一代,早已经沦落到需要靠出租祖宅糊口的地步。所谓富不过三代,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而原本幽静宽敞的大宅,此时也早已经聚拢了七十二家房客。近几年租界人口越来越多,房子一下成了紧俏货。这让原本穷得只剩下房子的邱家兄弟一下子就宽裕起来。他们只需定期收租,便已经活得相当滋润。
只是这两兄弟自小父亲亡故,母亲改嫁,其余姐弟又随母亲离开上海,因而两人从小浪荡惯了,举止言语,粗鄙淫秽。所以即便有了几个钱,周围人也照样不当他们一回事。偶尔见有利可图,便凑过去热络一阵。平时也就爱理不理,闲时就拿他们兄弟说笑。就连娘亲教育膝下幼儿,也会时常拿邱家兄弟当例子:弟弟要乖,长大后勤俭当家,细水长流,莫要学八仙桥邱家两个脱底棺材。
附近几个老妇人曾经想在两兄弟身上赚几块媒人铜钿,但姑娘们一见到两兄弟的邋遢相,就早没了兴致,还埋怨老妇人把这种人说给自己,拉低了姑娘们的身份。
所有这些邱家兄弟都习以为常。虽说不满,但又奈何不了。反正眼下吃喝不愁,便也暂时忘记了这些不快。
但是好景不长。黄楚九要在爱多亚路以南、敏体尼荫路以东的位置建造一座游乐场,目前已经开始地块上的收购事宜。邱家老宅位于游乐场规划的边缘地带,黄楚九的意思是,能够收购这一片的话,他就把游乐场建大一些。如果不顺利就放弃,现有的空间也已经足够。
很快便有人找两兄弟洽谈。黄楚九开出的价钱还算公道。邱家兄弟闻听,有喜有愁。原因有二。
一是两兄弟认为,拿着房租过日子,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而一旦同意收购,他们也担心会把控不住,短时间内把钱款挥霍一空,这样以后的日子怎么办?这两兄弟混归混,对自己的毛病倒是心知肚明。
二是邱家还流传着这样一条祖训:祖屋可住,可租,但绝不可以变卖。若是哪一代不肖子孙违背祖训,典卖祖屋,一周内必将不得好死。
这条祖训两兄弟自有记忆开始,就时常听说。祖上的威严和典卖祖屋的心虚,终究令他们有些心惊胆战。权衡一番之后,两兄弟的意见开始分歧。邱贵建议卖掉祖屋,另谋发展。他觉得只要把持好,一样可以光宗耀祖。而邱富却觉得祖训不可违,头上三尺有神灵,还是这样细水长流来得妥当。两人僵持不下,一直到马福根的到来。
这马福根是两兄弟的母亲改嫁后生的儿子,跟他们相差了好几岁。大家素未谋面,且关系微妙,这个时候上门,倒是出乎邱家兄弟的预料。
马福根还带来了一条噩耗。两兄弟的母亲,以及带走的姐弟们,有次在路途上遭遇强盗,全部被杀。所以邱贵邱富现在是邱家唯一的血脉了。
邱富听罢,内心更是纠结。邱家遭遇这样的变故,人丁锐减,自己作为后人,更加应该担当起重整家业的担子,而不是违背祖训,贪图享乐,卖掉祖屋。
马福根提出想在邱家小住几日。邱家兄弟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两兄弟的分歧,马福根很快有所了解。他表面上两边和稀泥,但内心支持邱富。当然这也是在私下里跟邱富表露,免得邱贵不开心,把他扫地出门。
为此邱富对这位同母异父的弟弟颇能接受,并把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作伴。两人很快无话不谈,甚为投缘。
邱富发现马福根不仅跟自己投缘,而且还是个读书人,随身带着笔砚书本。邱富早年也读过几年私塾,闲时也会拿起来翻翻。很快他发现马福根所带的书本有些奇特,便对此特别留意起来。
两人聊得最多的还是祖屋的去留。而说到这个,邱富每次都会变得义愤填膺。
马福根就安慰他,说邱贵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每个人想法不同,但都是想过上好日子。
邱富听到这些,便就更加愤怒了,说兄弟你有所不知,要不是这个老宅,我们两兄弟早就饿死了。我们怎么可以见利忘本,违背祖训呢?马福根说这倒也是,但只要你不签字,这祖屋邱贵他就别想卖。邱富说邱贵早就有言在先,如果自己不答应,他照样可以签字,然后把祖屋一分为二,邱富留一半,属于他的另一半就让黄楚九收购走。你想想,祖屋要是被拆了一半,另一半留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这不是混账话吗?
马福根见邱富情绪激动,又劝了几句。没想到每句话都似火上浇油,把邱富心里的怨怒撩拨成一股冲天大火。
过了没几天,邱贵就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传得最厉害的一种说法是,邱贵想典卖祖屋,祖上就应验了那个惩戒,让不肖子孙邱贵死于非命。
周凤岐当然不会相信这种传闻。但事实上,他似乎又不得不相信这个说法。
因为邱贵死得实在是蹊跷。
邱家两兄弟住在老宅最后一进。格局跟前面类似,中间是客堂,两边各有两间房间。按照旧俗,东面为大,西面次之。邱富为兄,自然住东面两间。邱贵做弟弟的,就住在西面两间。他们各自一侧的厢房就被当作灶头间和杂物间。其他两进的房子里则住满了房客。
邱贵死亡时,就睡在最西面的房间里。他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被捅了两刀,直接刺破心脏,死于非命。
周凤岐反复勘验过,邱贵应该是被一种锐利的匕首刺中。这种匕首有十公分左右长短,双刃,异常锋利。凶手行凶时,落手又准又狠。另外在被单上还发现凶手行凶后擦拭匕首的痕迹,可以想象凶手那份既凶狠又从容不迫的气势。凶手对死者似乎有着某种深仇大恨。而这一点,倒是符合邱家的祖训。假设邱家祖上想要惩处不肖子孙邱贵,自然是已经愤怒到了极致。
想到这些,周凤岐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夜深人静时,邱贵仰面躺着,呼声大作。凶手鬼魅般地出现,站到邱贵床前,掏出匕首,双手紧握着,高高举起,随即凌厉刺落。睡梦中的邱贵只来得及哼哼两声,便当即没了气息。而此时凶手似乎并不着急,俯身端详了邱贵片刻,这才把匕首在被单上擦了擦,悄然隐去。
案情中最令人琢磨不透的,就是刚才周凤岐想象中最后一幕:凶手悄然隐去。
是的。周凤岐只能这样猜测。原因是他无法确定凶手行凶后是如何走出房间的。
因为整个案发现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密室。
邱贵的卧室位于整排房子最西端,南北各有一扇窗户。房间门没有朝外开,而是开在一侧,跟西面第二间房间相连通。第二间房间的房门也不是通往外面,而是跟侧面的客堂连通。这种格局的老宅特别注重家庭观念,认为生活在同一进房子里的家人,应该同进同出,和睦相处。只有分家后才会各自另开门口。所以整排房子只能有一个通往外面的门口,那就是客堂。另外这种格局,在风水上也凸显出一种聚气的理念。这种观念在众多的江南民居中都有淋漓尽致的体现。
当初给巡捕房打电话的,是邱家的房客马先生。马先生今天一大早想找邱贵付清下个月房租。喊了半天没人回应,他就到邱贵房间的窗户跟前张望进去,结果就看到邱贵躺在床上,一身是血,便报了巡捕房。
现在周凤岐就站在这个诡异的密室里面。
邱贵是他杀,这个没有异议。是他杀,就会有凶手,这个也很自然。但问题是,当初周凤岐进入邱贵房间时,发现房门是从里面拴上的。南北两扇窗户上的榆树窗栅栏完好无损。周凤岐仔细检查过,房门上的门闩有防拨装置,从外面是绝不可能打开门闩,或者拴上门闩的。而窗栅栏更是坚实可靠,甚至上面陈年的灰尘和蜘蛛网都还完好保留。而每根窗栅栏之间的间隙最多十公分,就算是只猫,进出也要费些功夫。
而且死者床上的薄被单和一个枕头落在了地上,蚊帐也被撕破,床头夜壶箱(床头柜)、椅子等家什歪斜倾倒,上面的杂物也散落在地上。这些都说明当时死者跟凶手是有过轻微抵抗的。
那么问题来了。当凶手刺死邱贵后,他是如何离开房间的?或者说他是如何进入房间行凶的?想要进出房间,门窗是唯一的通道。四周墙壁和屋顶也没有任何破坏痕迹。
唯一的可能性,或许也就是邱家祖先显灵这种说法了。但周凤岐要是把这个理由写进报告,明天他就会被那个爱发脾气的法籍总探长把铺盖扔出巡捕房大门。
其实对于这样的密室凶案现场,周凤岐也并非第一次遇到。刚开始都是匪夷所思,但最后也都会真相大白。
从利益层面上看,邱贵死后,受益最大的,还是他的哥哥邱富。因此周凤岐再次找到邱富,进一步了解情况。
邱富很会做人,带着兄弟马福根,直接把周凤岐带到附近的老人和菜馆,点了满满一桌菜,有红烧甩水,青鱼秃肺,春笋鳝糊,糟鸡,素什锦,外加一份腌川,一盆肉丝黄豆汤,还有一只糟钵头。
看来邱家祖先的这幢老宅,的确让邱家兄弟过得很滋润。
“周探长,我兄弟死得太苦了,拜托你千万要抓牢凶手。”席间邱富端起酒杯,给周凤岐敬酒。
周凤岐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想得很多。
“听说你们兄弟最近有些分歧?”周凤岐单刀直入。
“没错,让大家见笑了。”邱富点头,“但是周探长,我们兄弟这些年相依为命,吃尽苦头,直到最近两年才稍有起色。我是绝不会对兄弟下手的。”
没想到谈话一开始就直奔主题。可见大家都是聪明人。这样也好。
“出事那天晚上,你跟福根兄弟在什么地方?”周凤岐问。
“那天我们三人喝了点酒,睡得比较早,也很沉。马先生在院子里哇啦哇啦叫救命时,我们还没起床。”
“对的,我那天也喝多了。头疼。”马福根摸摸头,附和。
“邱贵想把祖宅卖了,这一点你恨他吗?”
“恨的。反正我是不会答应卖的。”邱富回答得很坦率。这一点完全可以成为邱富的作案动机,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有可能是他没意识到这一点,也有可能是对自己的犯罪技术胸有成竹,如果他的确就是凶手的话。
“他平时有仇家么?”
“没有吧。一般的争争吵吵,也不会闹到要杀人呀。”
周凤岐思考了一下,又询问了马福根一些情况。如果邱富真是凶手,那么作为跟邱富睡在一个房间的他,或许会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如果这两人沆瀣一气,周凤岐也不会获得任何线索。
而且这个案件的特别之处在于,即便周凤岐有理由认为邱富具备杀人动机和条件,可是只要他破解不了密室杀人这个谜,照样奈何不了邱富。因此邱富完全可以从容不迫,无视周凤岐的怀疑。而且从邱富的个人气质来看,也比较接近智能型犯罪这样一个类型气质,完全具备设计出这样一个诡异密室的能力和可能性。
所以关键还是要尽快破解这个密室。
凶手使用短刀刺死邱贵,还在被单上擦拭血迹,而且还有跟死者有轻微搏斗的痕迹。因此入室行凶的事实还是很清楚的。但是凶手离开后,又是什么人重新把房门门闩从内部拴上的呢?现在看来,房门应该是凶手唯一进出的通道。那个门闩的结构很特别,从外面是不可能拴上的。这一点周凤岐能够百分百确认。
是死者挣扎着去把房门拴上的吗?别说邱贵没有理由这么做,就是他有这想法,也不可能做到。那两刀直接把心包刺破,邱贵应该是当场毙命的。
周凤岐回忆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些密室杀人案,没有一起可以跟眼下这个案情相提并论。他微微有些气馁,暗暗给自己打气。
周凤岐退出密室,站在院子当中,远远审视着邱贵的房间,百思不解。
那些房客知道发生了凶杀案,而且死者还是房东,纷纷惊骇,闭门不出。院子里一下清净了好多。
“既然邱富具备作案动机和条件,是本案的重大嫌疑对象,那我们干脆直接把邱富扣押起来,严刑逼供,争取他的口供。”赵勤建议。
“要是他不招呢?我们怎么收场?”周凤岐反问。
“可要是他指不定招了呢?”赵勤一脸侥幸。
“这种方式你从哪听来的?跟了我那么久,你见我使用过这种下三滥手段吗?我破获的案件,哪一起不是用真凭实据来让罪犯服法的?”周凤岐一脸正色,喝道。
赵勤知道师傅生气了,再也没有吭声。
“每个人都有人权,哪怕是罪犯,更别提是无辜百姓。你这样做,看上去是在破案,实际上也是一种侵害行为。万一你的逼供对象是无辜的,那问题就更加严重。你伤害了别人的身体和心理,会给对方造成无可挽回的创伤。”周凤岐继续呵斥赵勤,“我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提逼供这个词,就别跟着我。”
赵勤连声道歉:“对不起师傅,我只是看你辛苦,就想出这个馊主意来了。”
“为了给你一点教训,我要惩罚你。”周凤岐怒气未消。
“我甘愿受罚。师傅你说吧。”赵勤唯唯诺诺。
“我罚你……把这个密室破解出来!”
赵勤顿时就傻了:“师傅……能不能换个别的惩罚?”
“怎么?惩罚你也要挑三拣四的?”周凤岐瞪眼。
“那好吧。”赵勤嘀咕着,目送周凤岐离开邱家老宅。
“哼,明明是自己没辙了,还假模假样说是惩罚我。真不害臊……”赵勤不服气,嘀嘀咕咕,一脚踢翻院子里一只破竹篮子。竹篮子滴溜溜滚向门口,刚好撞在进门的一个男子脚上。那个男子手里提着一把作刀,看到赵勤,有些紧张。
“站住。”赵勤正没处撒气,“你是什么人?”
“我是这里的房客……”男子认得赵勤是巡捕房的人。
“你拿着刀干什么?想杀人呀?”赵勤上下打量。
“我、我、我想去砍根竹子。”
“砍竹子做什么?”
“做晾衣竿。以前那根晾衣竿不见了。”
“你住哪?”
“第二进,东厢房。”
赵勤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就让他走了。自己随后又进了密室内部,前后上下搜了一遍,毫无收获。
傍晚时分,赵勤回到巡捕房,看到周凤歧正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慢吞吞进去叫了声:“师傅……”
“找到线索了?”周凤岐没好气地问。
“没,没有。”
“我一看你这副样子,就知道你一无所获。”周凤岐呵斥。
“废话,你自己不也同样束手无策么?还来怨我。”
别误会,这最后一句话,只是在赵勤肚子里转悠。再借这怂货两个胆,他也不敢说出口。
“这大半天的,你就一个线索也没找到,什么事也没遇上?”周凤岐追问。
“尽是些没用的破事,说了也白说。”赵勤嘀咕。
“有些事看上去没用,但如果你有心,就会变成关键线索。”周凤岐的气似乎消去了好些。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随便说件事交差得了。
赵勤转着念头,开口:“我在邱家老宅里遇到一个用作刀砍竹子的人。不知道这事会不会跟案情有关?”
“砍竹子?他砍竹子做什么?”周凤岐追问。
“听他说是用来做晾衣竿的。他的晾衣竿丢了。”
“晾衣竿?”周凤岐喝了口茶,皱着眉头,仔细品味。
赵勤偷眼观看,暗暗偷乐,心说师傅你别吹,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把这种破事变成关键线索的。
“砰——”周凤岐突然一拍桌子,把赵勤吓得半死,心说我心里想着的话,难道师傅也听得到?
“赵勤啊,这次你立大功了!”周凤歧兴奋之极,上来用双手狠狠揪住赵勤的两个肩头,使劲前后推拽着。赵勤摇晃着上半身,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注视周凤岐,心说完了完了,师傅一定是急疯掉了。
“赵勤,走,去邱家老宅。”周凤岐最后狠狠捶了他一拳。
“师傅,去、去那干什么?天已经黑了。”赵勤揉了揉肩头,小心翼翼地问。
“还原案发现场!”周凤岐目光炯炯。
进入邱贵的房间后,周凤岐直接吩咐赵勤:“赵勤,躺到邱贵床上去。”
赵勤迟疑:“师傅,床上还有邱贵的血迹呀。”
周凤岐不满:“怕了?还是嫌脏?”
赵勤不敢多嘴,直接躺在邱贵床上。想起邱贵曾经在这个位置上挺尸,就满身的不自在。
周凤岐帮着落下蚊帐,拉灭电灯,然后转身就朝外走。
赵勤在黑暗中慌了:“师傅,你去哪?”
周凤岐在黑暗中幽幽说道:“你睡你的。我待会过来杀你。”
赵勤惊颤。周凤岐早就出了房门。
赵勤一个人躺在黑暗之中,身下隐隐有些冰凉,令他不停颤栗。四周安静得令人窒息。
正是夏末,天气炎热,南北两扇窗户都敞开着,微风徐徐,却吹不散赵勤心中的惊恐。
片刻,后窗隐隐传来一些动静。赵勤悄悄翻转身来,面朝着后窗,侧卧着,睁大眼睛。
黑暗中有一跟长长的竿子从窗栅栏中间伸了进来,一端很快靠近床边。赵勤死死盯着竿子,尽量不让自己出声。与此同时,他看到后窗外站着一个人影,借着月光,不难看清这就是师傅周凤岐。
师傅这是想干什么?管他呢,自己只管装睡便是。
那根竿子迟疑了一下,便在床头上下比画几下,终于碰到了电灯的拉线开关。这种拉线开关靠一根细线控制电灯开关。它一头系在开关盒里,另一端固定在床头上,所以竿子只需压在拉线上,一个用力,电灯便被拉亮。
赵勤赶紧眯起眼睛,他现在就是邱贵,师傅肯定是想重现杀人整个过程。他必须配合。
电灯亮了以后,那根竹竿马上又把蚊帐挑起。蚊帐有些不听话,竹竿便在它上面划拉了几下,并顺势把蚊帐下摆掀到帐顶上。随后,竹竿一头慢慢靠近侧睡着的赵勤胸口,并且在赵勤的心窝里迅速点了两下。赵勤负痛,但突然有些明白师傅的用意。
随后竹竿又顶住赵勤上方的肩头,稍稍用力,便把原本侧睡着的赵勤翻转过来,变成仰面而卧。完成这些以后,竹竿一端又顺势在赵勤身上蹭了几下,似乎是在擦拭竹竿上的血迹。随后竹竿又把床上的一个枕头和床单挑到地上,然后把一张椅子轻轻顶翻在地,并顶歪夜壶箱。整个过程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后竹竿又把桌上的一些小东西刮落到地上,并重新压灭电灯。
完成这些以后,竹竿慢慢回收。
至此,赵勤心里已经明白大半。
片刻周凤岐走进房间:“赵勤,看明白了没?”
赵勤下床:“明白了。凶手根本就没有进房间。他把匕首绑在竹竿一端,然后从窗外捅死邱贵,并伪造了现场。我们看到的密室,其实根本就不存在。罪犯利用了常人的心理盲区,误导了我们,设置得可真巧妙。”
“完全准确。”周凤岐兴奋。
“那现在怎么办?
“趁热打铁,从邱富身上打开缺口。”
邱富和马福根在老人和菜馆包间里喝酒。邱富显得忧心忡忡:“福根兄弟,我现在是既害怕,又难受。”
马福根看了他一眼:“你说害怕我理解。毕竟被那个探长看穿了密室真相。但是你难过些什么呢?”
邱富放下杯子,突然流泪:“我想念我的邱贵兄弟。我真不应该对他下毒手。”
马福根惊讶:“你后悔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阿哥。”
邱富掩面:“我是不是有些鬼迷心窍了?邱贵从小跟我睡一张床,吃一个锅里的饭。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跟程家木桥的流氓打架。有好吃的东西,我们总是会一人一半,有时候还要推来推去相互谦让,我们亲兄弟的情谊非同一般。而我现在却亲手杀死了他……兄弟,哥哥对不起你呀。”
邱富号啕大哭。马福根一时也没了主意。只是告诫他收声,免得隔墙有耳。但邱富显然有些失控,抽抽泣泣的,一直又延续了好久。
“其实你这么干,也是为了保住这幢祖宅。相信你的老祖宗们会原谅你的。”马福根安慰。
“哎,现在我也想通了,什么祖宅,什么祖训,全都不及兄弟之情来得重要。邱贵想卖,那就卖掉好了,只要我们好好经营,也一样可以光宗耀祖。”邱富看上去是彻底后悔了。
“阿哥,你现在再后悔也没用。静下心来,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吧。”马福根提醒。
“现在周探长已经怀疑我了。破解密室后,他找过我好几次,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我预感他很快就会抓到我的把柄,那我必定会去吃官司,弄得不好,还会被判死刑。”邱富喃喃说道。
“我想过了,周探长怀疑归怀疑,但想要抓到你作案的确凿证据,恐怕也不容易。”马福根想了想说。
“有时候我真想主动去向周探长投案自首,以此作为我对邱贵的忏悔和自我惩罚。”邱富自言自语。
马福根看着邱富的样子,明显有些焦急:“阿哥啊,已经到这个地步,我看唯有好好筹划,争取化险为夷。想想吧,你即便投了案,邱贵阿哥还能起死回生吗?”
邱富听罢,突然泪流满面:“邱贵呀,阿哥对不起你。”
马福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久之后,邱富才慢慢平息:“福根,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马福根想了想:“阿哥,我刚才说过,巡捕房虽说有怀疑,但很难抓实你的把柄,所以你脱险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邱富担忧:“就算他们抓不住我把柄,但只要有怀疑,我照样没法过安稳日子。”
“这个么,让我想想。”马福根沉吟片刻,“要摆脱嫌疑,办法还是有的。”
“你快说说。”邱富着急。
“阿哥,你可以利用一下邱家祖训。”马福根神秘一笑。
“祖训?怎么个利用法?”
“你不妨现在就放言出去,说准备出卖祖宅兑现。然后你再装成下一个遇害者,当然最后会侥幸生还。事后你就说自己这次遇险,是因为祖上显灵导致。这样一来,大家都会相信邱家祖训的灵验度。然后也就会相信邱贵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毙命,而并非巡捕房推测的那样,是一次谋杀。巡捕房虽说猜到了密室的真相,但因为无法找到证据,抓到凶手,所以这种推测也仅仅是一种推测而已。”
邱富惊讶:“大家会相信吗?”
“其实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人依旧相信邱贵是因祖上惩罚而死。如果你再出事,大家恐怕就会全信了。”
“但是巡捕房的人会相信吗?这才是关键。”邱富担忧。
“只要我们把这件事做到极致,造成轰动效应,就不怕他们不相信。退一万步说,那个周探长找不到证据,破不了案,也只能相信这个。法国人也信上帝,就像我们信鬼神一样。所以法租界巡捕房乃至公董局上上下下那些头头脑脑们自然也会相信。”马福根看上去无所不知,胸有成竹。
“你肯定?那个周探长看上去很难缠。”邱富还是有些疑惑。
“放心吧,阿哥。现在周探长焦头烂额,他也巴不得找个理由把这案子甩掉。”
邱富迟疑:“但是我怎么才能做到遇险而不遇难呢?这件事必须做得逼真而安全才是。”
“这个么,太容易了!”马福根笑笑,“你不是一直在看我那个本子吗?”
邱富一惊:“就是你收集记录的那个不可能犯罪技巧的记录本?”
“没错!收集这种资料,我也是纯属个人爱好。你不是一直在偷偷翻看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次你杀死邱贵所用的密室技巧,也是从我那个本子里学来的。是不是?”
邱富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以为你不知道我偷看了你的记录本。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呀?”邱富意外。
“那当然。你爱看那你就看吧。不过我没想到你会用本子里的方法来对付邱贵。这也没关系。你喜欢就好。”马福根笑笑。
“你这个本子里收集的,都是些旁门左道的极端犯罪技巧。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邱富折服。
马福根笑笑:“我收集这个已经好几年,没想到你成了第一个使用的人。对了,你如果想寻找一个遇险而不遇难的技巧,这本子里也能找到。”
“我还没全部看完。你能推荐一个方法给我吗?”邱富此时对马福根和他的本子完全信任。
马福根想了想:“我想起来了。本子里记录着这样一个技巧。马牌猎枪的标准装药量是30克。如果装药量超过百分之六十,就可能会炸膛,但不会危及射手生命。而如果加药量超过一倍的话,炸膛后射手的死亡率就会达到百分之九十。你觉得这个方式如何?因为我看到你房间里有一支马牌猎枪。”
邱富想了想:“这支枪我买了好几年,使用起来很顺手,装药量也一直严格按说明书。你说的那些,我真不清楚。”
“那你就按这个方式做吧。这些数据都是经过严密核对过的,不会有错。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这我当然放心。你记录的那些,还是行之有效的。之前我已经实施过一次。”
第二天外人就听说了邱富准备出卖祖宅的消息。第三天邱富拿着猎枪独自去了郊外打猎。他那支马牌猎枪枪膛里,按照本子里的记录,加入了超过正常装药量百分之六十的火药。
邱贵之死案陷入僵局,周凤岐一筹莫展。
中午时分,赵勤向周凤岐汇报,邱富因猎枪炸膛而被炸得血肉模糊。
“这件事,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赵勤最后补充。
“怎么传的?”
“邱富昨天向黄楚九的代理人表示同意出卖祖宅,今天就出事。大家都说,这一定是邱家祖先在惩罚不肖子孙。我知道师傅一定不同意这种说法,可是……”赵勤小心翼翼地说。
周凤岐想了想,马上赶到了医院。
“病人情况怎么样?”周凤岐问医生。
“炸膛威力很大,伤者两臂被炸烂,脸部前胸都遭受重创,肚子也破了,肠子流到体外。”医生介绍。
“还能活吗?”
医生摇摇头:“这种重创,我们根本没法下手。病人现在还剩一口气,这已经算是奇迹了。”
说着医生带周凤岐进入抢救室。
邱富满身是血,已经分不清面目。
“邱富,邱富……”周凤岐伏在邱富耳边,轻声喊。
“别喊了,他不可能回应你,随时都会走掉。”医生摇头。
周凤岐又喊了两声,没想到邱富却奇迹般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应周凤岐的呼喊。周凤岐看到他的嘴巴在嚅动,便把耳朵凑近,隐隐听清了三个字的发音。
十七发。
周凤岐不明所以,再问邱富,邱富已经不省人事。周凤岐疑惑地直起身子,看着邱富。
突然,邱富睁大眼睛,似乎是用尽所有力气,直直望向天花板,嘴巴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来:
——邱贵,哥哥来了。
言罢,闭眼,咽气。
周凤岐惊讶。
赵勤赶来,拿着那支被炸得粉碎的马牌猎枪,向周凤岐汇报:“师傅你看,猎枪炸得一塌糊涂。从炸膛的程度和特征来看,应该是装药量严重超标导致。”
周凤岐看着猎枪,疑惑:“邱富是个玩猎枪的新手吗?”
“不。我调查过,邱家两兄弟玩这种猎枪已经好几年了。所以,一般不会发生这种低级错误。”赵勤说。
“我打赌,现在外面一定在传,邱家祖先为了除掉不肖子孙邱富,就悄悄在他的猎枪里多放火药。你信不信?”周凤岐笑笑。
“这种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赵勤支吾。
而周凤岐此时的脑海里,全都是邱富临死前的那股模样,以及他说的那三个字。
“你知道十七发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他随口问赵勤。
“十七发?”赵勤纳闷。
因为有了邱富的应诺签字,老宅变卖事宜很快进入实质性启动阶段。但此时邱家已经没有后人,只有马福根还算跟邱家有些亲缘,于是黄楚九的代理方便把他当作全权人。马福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转眼就可获得邱家老宅的所有变卖收入。这个情况令周凤岐很是惊讶,但是却无能为力。
十七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跟整件事有所关联?邱富被炸得粉身碎骨,却依旧苦撑到周凤岐到达,并告知这三个字后才咽气,是不是有着非同一般的含义?
这天周凤岐走进邱家老宅,见有很多丈量、估价、统计的人员忙碌进出。所有房客已经搬走,邱家老宅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周凤岐随意走着,漫无目的。邱家兄弟之死,或许会成为一个永久之谜了。
这个时候,几个丈量统计人员的议论,引起他注意。
“房间一共二十八间。其中八间二十一发,三间二十四发,三间十九发……”
周凤岐一个激灵,问对方:“你说的二十一发是什么意思?”
对方:“二十一发是指某个房间的开间大小。两根椽子之间的间距称为一发,是固定的,开间越大,椽子越多,这个数字就越大。”
周凤岐想了想,恍然大悟。而此时拆房队也已经开进来。周凤岐连忙跑到邱富的房间里,抬头观看,并询问拆房师傅:“十七发是哪个地方?”
师傅从东面数起,指着某个地方说:“那里就是第十七发。”
周凤岐马上借助拆房梯子,爬上屋顶,揭开第十七发椽子的瓦片,终于在望板上面看到一个本子。他拿起翻看,上面写有“不可能犯罪技巧汇集”几个字。另外还有一个人的署名:马福根。
“你们都是聪明人,看来我想赖也赖不掉了。”在看到那个本子时,马福根的脸色顿时变得灰暗起来。
“那就说说吧。”周凤岐冷冷地说。
“邱贵想卖掉祖宅,邱富恨之入骨,向我流露出要杀了兄弟的意愿。我没有发表意见,只是故意把这个本子让他看到。果然他在看到这个本子后,依法炮制,弄出一个密室,除掉了邱贵。”
“还有呢?”
“后来你们开始怀疑邱富,我就想让他变成第二个受害者,这样便可以把事件引到邱家祖先清除不肖子孙这个传说上去,从而消除他的杀人嫌疑。记录本上说装药量超过百分之六十不会伤着射手,实际上只要超过百分之二十,造成的炸膛就会危及射手生命。为了让邱富毙命,我悄悄把本子上的真实数值篡改了。但邱富因为上一次的成功,便对我和这个本子上的记录比较信任……”
“邱家兄弟一死,你就可以获得邱家老宅的所有利益。”周凤岐追加一句。
“没错。”马福根低头,“事发后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本子,就知道要坏事。”
带走马福根后,赵勤恍然:“原来邱富被炸成那样还不咽气,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本子藏在哪,好让你替他伸张正义。”
“邱富把本子藏起来,究竟是因为喜欢上面记录的技巧,不想把本子还给马福根,还是不太信任马福根,所以把它作为证据藏起来,现在已经无从知晓。”周凤岐沉吟。
赵勤点点头:“这也是马福根万万没料到的。这本子对他而言,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其实邱富临终最放不下的,不是这个本子,而是他的兄弟邱贵。他是带着对兄弟的无限忏悔离开人世的。”周凤岐缓缓说道。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