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发
那一夜,看完《康若文琴的诗》的最后一首《落叶》,我的身心便随了那“大雁并不在意/这一寸绿色的丢失”而飘零,轻轻地睡去——那是一次整夜无梦,直至次日在鸟语花香中自然醒的睡眠……其实,在收到康若文琴这部诗集的半年多的时间里,多数日子,我的床头放着她的诗。有些不忍快点结束的感觉,便夜夜借了台灯温和的光亮,翻看一首,或两首,至多也不过三首,然后便可以咂摸着诗行字句,熄了灯,在黑暗中眼望天花板回味着入眠。或是意象,或是某个词句,在这种反复中几乎成了一种铭记。而有时诗中的一抹草原月光、高原流云,或是藏家汉子、直爽的牧羊女,都会在梦中与我相约。
早年我也写过诗,虽然后来写小说,诗却一直在心头。于是,看诗,读诗,对诗人的敬意,仍是我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自然少不了参加一些诗人、诗作的首发式、研讨会、朗诵会之类。在我有限的读诗经验里,粗略地把诗分成两类,一类是激情燃烧型,一类是走入心灵的。前一类需要大声吼出来,甚至越继续越需要提高音调,洪亮嗓门,血脉贲张,昂扬壮志,字字句句张弓呼啸,力度饱满。我就曾读诗读得心潮澎拜,全身都要随了某一个断行而爆炸了瞬间。后一类诗,是汹涌激荡般的潜流上的平顺,无论内里如何紧张、压迫,读着却波澜不惊,张弛有度,有温度,有血热,暖融融,在从容有致中,呈现抑扬顿挫的节奏。这类诗,往往是时光经年的积淀,看似语句素朴,却筋道而韧性十足。即使烈焰也会因之而收束自己张牙舞爪的火苗,即使冲锋陷阵刹那间,也将因之而有了蒙太奇的慢镜头,哪怕诗行是奔腾的咆哮,排山倒海,不可一世。这是水滴石穿的功夫,需要诗人心怀激烈,下笔却约束适度,不急不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对人类,对社会,对世俗,哪怕面对十恶不赦,也同样极具人文体贴,悲悯情怀。这样的诗,对写作和阅读,都颇具挑战的意味。
康若文琴的诗是后一类。在如今人人心里硝烟弥漫的时代,她竟然还能写出如此蓝天白云的作品,这不仅缘于她生活在藏区,度日在高原,对自己的民族,有着天性的情感,她的笔端流淌着民族的血液,即使写到草的影子、风的味道,也呈现出高原的迥异。
诗集的第一首《在高原》,便以起句“在高原/心一下子放低了/由不得自己”,带领读者进入一个辽阔的世界,去感受“天近了/人静了”,云朵“手不可摘/却能听见它的呼吸”的特别。与以往见多了的粗犷高原不同,文琴的写作,完全来自于超强的文字抚慰能力,并且这种力道在诗集中因一首首诗而不断反复、强化,随着“婴儿眼中”母亲的微笑般的远山,“如盛满阳光杯盏”的草原上的脚印,“寻找同一个梦邂逅”而一望无际似海的花朵,绵延不绝,似真如幻,似水流年。于是间,不仅是“在高原,像做一个梦”,就是读了诗的我,也不觉间闭上双眼,沉浸于阅读康若文琴诗作后的第一个梦乡。虽然当天参加了两三个活动,却能瞬间放下聒噪,让自己的心灵如轻扬的花瓣,随风而逝,乍近忽远,似升还落,突然还可能打一个小旋儿,倏忽往来,莫知其方。
整卷看来,她的诗,或是选取一盏“养育了一个民族”的“点点摇曳,拈花微笑的酥油灯”;或是在“蓝天下白塔托起千年凝重”的马尔康;或是“从第四纪冰期/一直坐到现在/须发皆白”的达古冰山;或是“从商周时代爬来/风尘仆仆/跌跌撞撞”的带了甲骨文的那只龟;时尚“肥”的西安,“仕女图上幽怨地馥郁”的栀子花……犹如传统水墨,由一点浸洇开来,宣纸上走笔一半之际,气象宏阔,境界辽远,时空穿梭,思绪万千。如此干脆利落、惜墨如金,却构画丰富的写法,怎不让人读得过瘾,似琴弦下听者的美妙走神儿,又一再反复念叨,诗句悄然入怀,琅琅间如出自己胸襟也。
书中的另些诗,像《一米跋涉》《麦子的奔跑》《牙医》《那一种到达》《西江苗寨》等,则又多了一份隐含某种咀嚼意蕴的哲理,既有尼采的非同凡响,也不乏瓦尔特·本雅明对空间的敏感。那首《阿吾的目光》中少年郎远眺圣山上新娘的过往,早印记成前世今生的心痛,浑浊了目光的阿吾笃定成祖先的习惯;《放牧的妹妹》中的牧羊女,有着“思念把雨水都挤成牛奶”般遭遇的体会,爱笑的傻丫头自十六岁在时装店里的初恋以来,即使在“火塘把你的照得通体透亮/这样的雨天”,心还在草地上流浪。而终了那句“我看见,你的爱情走在来的路上”,早让通感者泪水涟涟,情不自禁……没有情哥阿妹,文琴的诗,行文精准,质朴无华,却穿透着如今被物化了的都市麻木与迟钝,让我们遭遇久违的动容与心跳。那一行行读来温存的文字,因了不同的组合、分隔,便生长出胎记夺目的文琴式的写作。即使写空荡荡的苍穹,也要雁过留痕;即使写夜光杯,只要装过美酒,便要永存酒香。她的这类诗,常常用让我想起莎拉·布莱曼的《斯卡布罗集市》,那天籁之音,那总是一问过往行人,“你是否要去斯卡布罗集市”的忧伤……
作为诗人,康若文琴决不狭隘,山川河流、四季雨雪,朝花夕拾,无不观照体己。尤其是她对时间的特有喜欢和敏感,由此进入对人生状态和人性的触及,比如“午后”“夜”“夏”“冬”“四月”“晨露”“深秋”“初春”“十年以来”,甚至更具体到“两点”“圣诞夜”“七夕”“五月十二日”等,频频出现在标题中,在这种时间的隔段中,调动想象的力量,探究着生活乱象下心灵所能抵达的生命深度。
在如今诗歌成海的世界里,选择一个能让阅读难以释怀的诗人是多么的艰难!
感谢鲁院,在临风的白玉兰下,在鲁迅、郭沫若、茅盾等文坛大家的雕像静静驻足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作为前景的大院里,让我认识了才华横溢、优雅翩翩的康若文琴,待人谦和且微笑总挂在脸上的康若文琴,从而为我们创造了同桌聆听名家前辈的当面教授的机缘,从而使我得以幸运地在众里千百度中遇到她的诗。鲁院的康若文琴,像她的诗,不温不火却走着自己琴韵一般的生活及写作节奏。她的诗,天然流动,大匠无斫,恰若其人,朴质无华,随心慈悲,有什么样的人格,便会匹配什么样的发现和表达。
感谢康若文琴的诗!每每隔了窗外夜色茫茫,半卧床头,轻声诵吟,犹若倾听西部歌王王洛宾《在那遥远的地方》,一只跟了牧羊姑娘去放羊的小羊,“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的身心滋润。总不经然间在某些夜,似乎幻化成那只受宠的羔羊,被康若文琴诗歌的鞭儿轻轻地打着,是痛非痛,快乐而舒畅、自由而忘我地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