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
我相信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肚皮成了你的一部分,我是这样。
它越来越像一面鼓——原谅我在一开头就用这么直接的比喻打消你看下去的欲望,可实际上,我想为每一段构思一个新的开头——咚咚咚,咚咚咚,不停地被击打,发出声响。你要知道,肚皮鼓可不是只有饥饿的时候才叫,它其实是个顶顶聒噪的家伙。
如果你足够仔细,或许已经在“阳光里的喷嚏”那一段中看到了肚皮鼓的影子,比如在草场上煮东西吃的那一段。这并非我的肚皮鼓的第一声响,真正的第一声要惨烈得多——据说,那是在我尚且八个月大的时候,两根小肠相亲相爱地扭在了一起,然后吃什么东西都会立刻吐出来,奄奄一息,就要死掉。这些我曾经在一篇叫《解释无奈》的小说里写到过: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天气里,舅爷抱着几乎没有呼吸的我来到后山,夭折的孩子都扔在这儿。我孤零零地躺在石头窠子中,舅爷在半山腰回头一望,看到一只野狗鬼鬼祟祟地向我奔去,他心中不忍,又把我抱了回去。
家中的此时,母亲正为抛弃我的决定痛悔不已。我自己当然不记得这种事情,这是后来人们不断复述其中的片段,而我发挥了想象力重塑出来的。
“那时候,”姥姥感慨说,“那时候带着你去林东看病,没有车,你老爷爷当时是大队书记,拦了一辆汽车,我们坐人家的汽车去林东,人太多了,几乎就是坐在人家的裤裆里。到了林东,多亏了一个镇上的干部帮忙,才查清楚了是什么病,开刀做手术……你知道那时候把你肚皮划一刀才多少钱?十八块钱,就开膛破肚了。手术完了你很长时间不能吃东西,怕把肚皮撑破了,你妈可巧,没奶,你饿的嗷嗷叫。还是那个干部,他媳妇和咱们住一个病房,从家里拿了一块羊肉,切的碎碎的,熬成羊肉汤给你喝,才没饿死。你知道你爸爸那时候啥样?精瘦,蜡黄的小脸,才二十岁出头,整天守在你床边上,还没什么感觉呢……”
姥姥常常与我唠叨这件事,每次都特别强调那几碗羊肉汤,我那乖乖隆地咚的肚皮鼓啊,竟然是靠羊肉汤救了一命。
奇怪的是,姥姥家的舅舅舅妈,常要说这件事,我每次去他们那儿,总有大人要掀起我的小褂看看肚皮上的刀口,啧啧称奇说:“看看,这么长的一道疤瘌,小时候,比这还长呢。”说实话,在他们提起这个之前,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有一道伤疤。我们家这边少有人谈起,父母和爷爷叔叔们都不说,爷爷常说的倒是:“小波命好呀——我小名叫小波,大号曾经叫红波的——他刚一出生,就有粮食吃。”老爷子说的是,我出生那年,1981年,村里开始联产承包责任制,我被当成一个人分到了地,还分到了那一年的瓜果蔬菜,这么说,你该知道我生日是在什么季节了吧?
正如你现在所认识的,我的肚皮被划了一刀之后,又活转过来,从此之后这肚皮鼓的声音多出另一些音符。
回顾童年,那是一部饥饿和馋嘴的历史,我和同村的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在山野中寻找可以让自己感到美味的东西:酸塔、酸巴柳、苞花根、山丁子等等,其实它们并没有多么好吃,但对于没有任何其他食物的我们来说,已然是美味了。
偶尔从大人那里拿到两毛钱,我就会跑到村东的小卖店去买几块水果糖,真正水果味的糖,含在嘴里直到它化没了。每一次都是吃不够的,这最终导致我现在不论吃什么糖都喜欢咯吱咯吱地把它嚼碎。那时我们对小卖店无比向往,简直奉若神灵,因为它代表着整个世界的甘甜。
小卖店老板家的女儿和我们是同学,她长得很胖,我们都很瘦,于是大家都说:瞧瞧,这个小孩在家根本不吃饭,天天吃糖,吃米饭都要拌白糖,所以她会这么胖。这当然是我们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看法。那时候她们家再富裕,也还没到吃米饭拌白糖的地步。不过吃米饭拌白糖的事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是亲自见过的。
我的三爷爷和三奶奶,是两个挺有意思的人,他们的大儿子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据说现在已经当了某某地级市的副市长,三爷爷常年背着几袋子耗子药东跑西窜,顺便给人家算卦,这老头一年赚的钱比很多出外搞副业的小伙子还多。当他们的生活好了之后,三奶奶就打了一个超大的金镯子带在手上,大得干针线活和做饭都不得劲。三爷爷终于实现了他年轻时的一个梦想,吃白米饭的时候要拌上几勺子白糖——结果,他吃成了糖尿病。每次回家,我用这个开他的玩笑,三爷爷总是郑重其事地说:
“哎,算了一辈子卦,就是这个没算到。”
嗯,趁此机会,我还要提一下二爷爷。二爷爷是他们哥四个中活着的身体最好的,他身高体壮,而且极懂得爱惜身体。一到冬天,腊七腊八冻死俩仨的时节,他就会穿上纯羊皮做的大皮裤,有好几十斤重,看上去像一头大熊。二爷爷食量大得惊人,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他一顿要吃七碗玉米粥,馒头常常是以十个作为标准的,要是干活累了,还会增加。
二爷爷曾经出去打过几年工,他自己偷偷攒了点钱,不让别人知道,经常一个人跑到东边的药店去买钙片吃,怕老了骨头不好,这事情据说他隐秘到连二奶奶都不给吃的地步。我第一次上大学的那一年秋天,父亲去二爷爷的儿子、我的二大爷家借钱。那时他们家是有钱的,结果二大娘说某某欠他们三百块,让父亲去讨回来,就借给他,父亲一气之下摔门而走。后来,二爷爷从他的私房钱里拿出了七百块借给我们,过年时我们就还上了。
“肚皮鼓”这一节,最初想写的是初高中的事情。那一段经历我曾经事无巨细地记在十几个笔记本上,当年发春发癫发狂的种种无一遗漏,后来其中一部分丢失了,我现在还留着的已经不到二十本了。前几天搬家打包,还翻出了这些日记本,回头一看:当年的自己可真是好呢,简直就是个完美的少年,落日一般的少年。不是么?人生不外是一场漫长的下坡路,能像落日一般,也是不差了。
我上初中的那年,老姑、老叔、一个堂哥和一个堂姐相继退学回家,老刘家当时再也无人在乡里读书。终于我考取了那儿。第一次上学是母亲赶着毛驴车送我,那时要自己带粮食,粮食只有小米一种,到学校把粮食换成粮票,每天用粮票订饭买饭。在我们之前的几年,学生们不仅要自带粮食,还得自带柴火,每至开学期间,坑坑洼洼的学校院子里就堆满了木材、树枝和牛羊粪。当时家里没钱给我打新的箱子,就把爷爷家的一个小扣厢拆了下来,拉到初中去用。
然后,我的肚皮鼓最猛烈的打击就从这里开始了,三年间一刻未停。
我竟然还记得,同宿舍有一个叫戴英杰的哥们,睡觉时我俩挨着。我们睡的南北打大通炕,一个炕上睡十个人,挤得要命。头一天,你需要把第二天要订的饭告诉值日生,早晨几两中午几两晚上几两,有钱一点的孩子是343,一天吃一斤米,我们一般都是212,一天才吃五两。所以那时候我特别瘦,天天都吃不饱,饿得两眼干巴巴。这种经历又给我造成了另一个后遗症,就是之后再吃东西的时候,哪怕肚子明明饱了,可感觉上还是饿,于是吃得越来越多,人变得越来越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是在学校吃饭,几乎都是小米饭。菜也有,是用捞饭后的米汤煮的圆白菜,而且只有晚上才能吃到热菜,早晨和中午只有发臭的咸葱叶子。葱叶子已经腌得发黑,可偏偏表面上浮着一层白色的罩子。值日生打饭是拎着两个圆铁桶,装了半桶黏糊糊的米饭回来,用小勺——没错,我说的就是很小的那种勺子——给大家分饭,一两一勺多点。吃完饭,值日生还要把铁桶刷干净,春夏秋三季还好,一到冬天,饭粒就会冻在铁桶上,硬邦邦,根本刷不掉。我们那儿是没有热水的,任何时候都是凉水。值日生只能用小勺子刮,吱吱的声音从每间土坯房中传来。
后来,我们开始因地制宜,把铁桶放在班级的炉子上烤,烤得桶底全是煤烟子,黑黑的。
饭票实在不够吃了,而肚皮鼓却越敲越激烈,有时候上课讲到有关吃的东西,口水会不自觉地流下来,搞得课本总是皱巴巴的。我得想办法,我们得想办法,应该是戴明杰同学第一个开始伪造饭票的。我们的饭票最早是用硬纸壳印制,用久了就会柔软、模糊,我们就用大萝卜仿照上面的图案刻,然后蘸了红墨水印在纸壳上,其实一点都不像,但我们还是勇敢地拿到食堂去。最初,胆子小得很,只敢印一两二两的,后来尝到了甜头,就印一斤和两斤的。
我们被捉了,被捉的原因不是饭票印得不好,我们的技术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被捉还是因为戴明杰,这哥们有一天突发奇想,印了一叠面额五斤的粮票去食堂,被人当场抓获。因为我们学校根本就没发行过两斤以上的粮票。
还好戴明杰很讲义气,任凭老师威逼利诱,都没有把其他人供出来。结果,食堂的人清点粮票,找出了一百多斤假票,而我们几个印的绝对不超过五十斤,可见还有其他人在干这种事。戴明杰因此被学校劝退,我们都觉得心中极为愧疚,但谁也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也参与了这件事。戴明杰走的时候,宿舍的几个兄弟送他,请他到学校外面的油条铺去吃油条,喝鸡蛋汤,他一口气喝了三碗,吃了十根油条,临走时打着饱嗝说“操,挺大个鸡巴学校,连五斤的粮票都没有。”
他走了,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戴明杰退学之后,伪造粮票的运动只是暂停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又大规模开始了。学校实施了预防伪造的措施,他们用塑料粮票代替了纸壳,收粮票的时候把关更严,跟过安检似的。但当时有一个传言在学生之中传开,彻底激发了我们伪造粮票的热情。
传言说,学校老师和大师傅们从来不用交粮食,他们吃的都是从学生的粮食中扣出来的,而且他们经常吃肉,吃大米白面。食堂养了十几头大肥猪,都是用学生的剩菜剩饭喂大的,但杀猪的时候学生连一滴油都捞不到,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各个老师隔三岔五地拎着一块猪肉回家。太不公平,太不公平,自此之后我们伪造粮票再也没有良心上的不安,倒仿佛是一场正义的起义。”
针对塑料粮票,我们开始了另一种伪造,即不制造新的粮票,因为我们的技术水平暂时还跟不上,无法做到在塑料上印刷。我们把一两的篡改成一斤,二两的改成两斤,先用刀片把字刮去,然后用一个开印店的同学偷来的油墨写上新的字,用火烤干。而且,我们还开拓了假粮票的适用范围,将之延展到了学校之外,时间一久,粮票和假粮票几乎成了我们的流通货币。
最初,我们只是拿着粮票到附近的加工厂去换一些挂面,回来煮了吃。说起这个,事情就多起来。
那时候,我们住在年深日久的土坯房里,夏天热,冬天冷。拿着粮票用极其不合理的兑换换来挂面之后,怎么煮熟它成了最大的问题,我们曾经尝试过在凌晨到操场去升一堆篝火,但这么做目标太明显,很容易被老师捉到。不知道是哪个最先提起,我们提着洋铁桶来到教室,在炉子上煮挂面吃。第一次经验实在不足,连盐都没放,挂面吃起来全无味道。第二次我们不仅放了盐,还发扬光大,从学校的大锅底刮出一点点油放了进去,这次的挂面吃起来真是美妙极了。
可惜好景不长,才不过两周多,学校夜晚巡视的老师就发现了我们。最初他只是奇怪大半夜教室里怎么会有火光,一个人不敢冒然进来,站在门外面大喊:谁,谁在教室里?我们一听,肝胆俱裂,更不敢回答。我们不回答,这个老师就更加害怕,结果这种状态持续了近五分钟,被一个同学一个又臭又响的屁崩开了尴尬。他这个屁一放,仿佛像宣告,谁都不害怕了。想想吧,就算对方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它突然放出一个屁来,你还怎么能怕它呢?于是这位老师冲进教室,将我们当场擒获。结果是我们五个人每人背了一次警告处分,放屁的哥们受到大家一致的鄙视,直到他开辟了新的煮面战场。
某一天,这哥们和一个同学在火炕上翻滚打闹,一脚猛踩,将火炕踩了一个大窟窿,不偏不倚正好在烧火走烟的通道上,众人正愤怒地群起而攻之,他却指着大窟窿说:你说,在这上边座一个铁桶,不是能当锅了?于是我们终于找到了安全而又实用的火种,此后每周的一个晚上都要在这个火炕上煮了挂面来吃。因为经常拿粮票去换挂面,粮食吃得就快,又不敢向家里要,我们便两顿合成一顿。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吃不饱的滋味统治了感觉的一切。
有一次,大伙凑齐了几斤粮票,换了一斤挂面,煮来吃。穷得叮当响,没有油也没钱买盐,我们只能将食堂的臭葱咸菜放在里面。四五个人围着一个熏得黑幽幽的铁桶, 每人一双筷子,争抢着捞桶里为数不多的面条,吃着吃着,便听见有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面汤里,我骂了一声:他妈的,这谁呀,把汗都掉进去了,嫌弃没盐啊。两个人附和我,可有一个不做声,仔细一瞧,哪里是流汗,是这哥们的眼泪唏哩哗啦地往下流:
“你说咱们怎么就这惨呢,连个饭都吃不饱,我都快一个月没吃到一块肉了。”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大伙都觉得一阵眼热心酸,眼泪都往下掉。小伟骂了一句,说:“他妈的,肉都让这帮老师吃了,还有大师傅。咱们去食堂里偷块肉回来吃,管他,开除了更好,回家总比在这混日子强。”
大家顿觉得,不去偷肉实在是对不起自己,更重要的是,看着老师们天天吃肉让人受不了,还整天布置那麽多作业,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吗?说干就干,第二天我们便踩探好了路径,食堂后面的小窗户一向不是特别牢靠,而且非常隐蔽,从这里突破困难不大。
这一天夜里,一屋人都很兴奋,要去执行任务的大义凛然,并且得到了多吃瘦肉的保证,不去的几个既为了自己不用冒险儿兴奋,又为即将到来的猪肉儿高兴,还有两个一直持反对态度的软蛋。这俩人我们已经威胁过了,谁要是敢提前通知老师,就让他来一个晚上的老头看瓜。
这其中就有一个姓马的哥们,他写字极有特点,折特别多,即使是写横和竖他也要来上几个折,他的卷子总是让老师最头疼的。这还不是他最特殊的地方,他顶天立地牛叉的地方就在于,睡午觉时一定把一只手伸到裤裆里握着自己的老二。有一个中午,他又如此这般玩自己的小鸟酣睡,我们就把他的手和身体用两根鞋带绑在一起,然后大喊一声:迟到啦!小马猛然从梦中惊醒,手来不及抽出,脚就开始往地下去了,摔在地上时手还摸着老二。
大家最担心他告密,一是他可能因为这件事怀恨在心,二是他平时就极其胆小,又喜欢拍老师马屁。
食堂前天才杀的猪,猪肉就放在后厨的板子上,我们从后窗进去,再撬开一扇没关好的门,就到了后厨。抗了拌扇子猪肉,拿了一捆大葱,一捆芹菜,一罐头瓶子盐,还有一坨羊油,原路返还。连夜就煮了一锅肉,之前还凑钱买了一瓶二锅头,大块吃肉小口喝酒,实乃平生第一次如此爽快。连小马都喝醉了,这哥们看起来小鼻子小眼睛,蔫蔫的,贼能吃肥肉,别人都挑瘦肉吃,他专拣大肥肉片子往嘴里塞。看他吃得开心,我们也放心了:这家伙不可能去告状的,他也吃了。
这次后不久,我们又去了一次,可惜一无所获,大师傅们丢了东西学乖了,把肉什么都锁到地窖,到什么时候用才往外拿。
偶尔吃一次肉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们还总是饿,总是饿,上课也饿下课也饿,一边拉屎一边饿。有不少同学都从家里带干粮,面饼、馒头、豆包之类。有时候,我半夜醒了,听见宿舍有吱吱的声响,一开始还以为是老鼠,后来知道是有人在啃冻得硬邦邦的干粮,就这样,还馋得我们整夜整夜睡不着。后来学校开始在早晨给学生热饭,凉干粮可以用饭盒装着早自习时送到食堂去,早饭时去拿,师傅们已经给用大锅蒸过了。
机会来了,我们便开始偷别人的干粮吃。一下自习,便疯狗一般往食堂跑,看谁的饭盒里有好吃的就把谁的拿走,吃完就把饭盒踩扁,扔到宿舍的棚上。据说那栋房子拆除的时候,工人们从我们那几间宿舍里拆出来一百多个各种各样被踩扁的饭盒。我们也并不总是小偷,有时候也是受害者,我自己那一年就差不多丢了五个饭盒。
有一次,学校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放大周假回来后,一个女生宿舍发现进了人。这个人把女生的内衣扔得到处都是,全宿舍就一个箱子看起来没被撬过,谁知那个女生打开箱子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泡已经发干的屎。女生当时就哭着跑了。贼后来找到了,是高我们一级的一个师兄,也算认识。他经常和街上的小痞子混,欠了他们好多钱。就趁放假的时候留在学校,摸进一个女生宿舍,结果只找到了几十块钱,又不敢出来,怕讨债的,住在宿舍里,拉屎也不出来,拉到了她们箱子中。
这哥们立马被开除了,不过他的事迹据说一直是开学典礼上校长必谈的段子之一,校长换了好多个,他的名字却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达成不朽。
当肚皮鼓在我十几岁的年华中咚咚乱响的时候,母亲始终是那个为它定下基调的人,只有若干年后的今天我才会懂得,她所为我做的那些事的非凡意义。
有时候,我会不顾一切地找人给家里捎信,让他们给我带些干粮来。父亲大多对这种消息不以为然,母亲却为此忧心忡忡。如果好几天也找不到一个来乡里的人,母亲就在百忙的农活中抽出一天时间,骑自行车给我送干粮,她不舍的花五块钱坐班车。
有一年冬天,她走到半路的时候刮起了白毛风,天寒地冻,根本骑不了车,母亲便一路推了四十里地,到学校找我。而我当时对她的感激并没有超过对食物的欲望。之后,母亲围着一条十年前的围巾,又从风雪里花四个小时回家,她很少和我说这些,即便谈起,也从来是平平常常的语气。只有到她逐渐老去的现在,我才明白,我的肚皮鼓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沙尘暴——没错,但比你所知道的要猛烈得多。
初二的某个春日,来自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亚的寒流带着地表的泥沙吹过来,暗无天日,而且风力极大。一阵大风将学校食堂的烟筒刮倒,本来就脆弱的伙食这次彻底完蛋,学生吃不上饭。学校无奈,让离家特别近的学生回家,以减少压力。本来期望夜晚来临时风会小,但事与愿违,半夜时风大如雷,黄沙更密。我们已经无心睡眠,大家都说:天哪,世界末日啦,美国肯定是把原子弹扔过来了,咱们活不长了。这太让人兴奋,想想吧,不用上课,一群伙伴整日坐在土炕上看着黄黑的天空畅想自己的末日,没有比这一刻更让人觉得好玩的了。夜晚上厕所时大家都跑到门口去解决,反正很快会被大风吹走或被沙子掩埋的。
第二天下午,大家饿得厉害,学校里只有教师食堂还有饭吃。本来刮风之前那天,学生食堂是要蒸馒头给大家吃。两周一次的改善伙食,蒸馒头,大馒头。
面都发好了,烟筒倒掉让这一计划破产。又过了一天,面已经发酸,马上就要坏掉。这时候,学校才决定用教师食堂日夜不停地给我们做饭,饭是什么呢?听听就让人兴奋——炸油饼,这并不是说学校仁慈,而是因为那些面再做其他的都不成,只能多放油去炸了,或许还能吃。尽管这饼吃起来酸涩之极,但我们还是很快吃完,这是两天来的第一顿饭。
这顿饭一吃完,学校就把大家轰出学校,必须回家,这时候风略小了些。我们才感到,这顿饭吃得有点像临行前的断头饭。不过大家对世界末日的兴奋劲早过了,特别想家,所以并没有想过这么冒然走几十里路会面临什么危险。
我当时推着自行车,用母亲给我包衣服的纱巾包住脸,不这么做,沙子打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呼吸也全是沙子。我从早晨一直走到晚上,有几段路在风口上,我差一点被风刮跑。回到家时,父亲他们正和一群家长盘算着找车去接我们回来。我一个人跑回来,自然被骂了一顿,当然被骂得更厉害的是校长。
我和母亲说:“妈,我都三天没吃饭了。”母亲给我炒了最爱吃的酸菜,烙了油饼。
可不知为什么,这顿饭的滋味我一点也不记得,按理它应该排在平生最值得纪念的饭至少前十名的,我忘记了,我彻底忘记了,但这并非难过的理由。我所能记得的,只有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在风沙中的感觉,而母亲为了我这么走过许多次。或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真正地明白母亲伟大无私的情感。
晚饭后,风竟然停了,天也放晴,西天上火烧云烧得要死要活。
我去二爷爷家串门,看见他正在给一只黑猪扒皮。我们那儿一般是不给猪扒皮的,大家只是褪毛。二爷爷告诉我说,这只猪是横死的,吃皮不好,还是扒了。他把那只猪扒得一片血红,刀子动一下,斑斑驳驳的猪肉颤巍巍地动一下。
这只猪,被大风刮到了河滩里,从不高的小河岸上掉下去,摔死了。它是我所知道的,那次巨大沙尘暴所摧毁的唯一生命。
后来,我吃了一块猪肉,总觉得牙碜,一嘴的沙子味。
本栏目责任编校:蓝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