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和平
一
少年时代,我生活在川西北高原的大山里。那时,在我的心目中,除了高高的鹧鸪山,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山。鹧鸪山巍峨地矗立在我从小生活的那个小镇的东南面,离小镇有几公里路。天气晴好的时候,从小镇上能清晰地看见鹧鸪山白雪皑皑的山峰刺入苍青色的天穹,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天色阴晦的时候,鹧鸪山被一团团的云、一层层的雾包裹着,偶尔露出一个峻峭的峰峦,又迅急遮掩起来,显得虚无缥缈、神秘莫测。
我从小就对鹧鸪山充满了莫名的敬畏。那时,我们读书的小学校紧邻镇卫生院,中间没有垣墙相隔,从教室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见卫生院里的情况。每年初春时节,大雪开始一场接一场地下起来,把整个小镇和周围的大山都笼罩在雪之中。这时,常常可以看见有汽车迅疾地驶进卫生院里,嘈杂的人们手忙脚乱地从车上抬下一个或两个人来,被立即送进手术室里。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们便知道鹧鸪山又发生车祸了。
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从卫生院里突然传来了痛苦的呼嚎声,那声音钻进我们的耳朵,刺激我们的神经,使我们不能专心上课。下课后,我们跑到卫生院里,透过手术室的玻璃窗缝隙往里瞅,看到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在手术台上翻滚着,几个医护人员都不能控制住他。第二天,我们从医生那儿听到,那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经抢救无效牺牲了。他是第一次开车进山,是去给空军雷达站运送物资的,不想鹧鸪山雪大路滑,汽车坠下了山崖。许多年后,我一直记得手术室里的情形,记得那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它使我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具体的认识。
从鹧鸪山经过的这条险恶无比的公路叫成阿公路,它的起点是省会城市成都,终点是川、甘、青三省交界处的阿坝县,全长505公里。我对这条公路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的父母是养路段的职工,他们的工作任务就是养护这条穿越于崇山峻岭间的长长的公路。我读小学时,父亲已是养路段的干部,我们一家住在小镇上养路工人的居住区里。雨季来临后,经常可以看到父亲他们突然穿上雨衣,拿着铁镐、钢钎之类的工具乘车而去,便知道鹧鸪山的某个路段发生了大塌方;而等到父亲他们疲惫不堪地回来时,一个个浑身上下全是泥泞,差一点就认不出模样了。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父亲他们回来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散去,而是又从车上抬下两个浑身泥水的人来,已经没有了气息。在车边候着的人先是愣怔着,突然有人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尖利而绝望,刀一般切割着在场人的心。回到家后,我从父亲那儿得知,当大家正在抢修道路的时候,不料又发生了新的塌方,这两名工人因为来不及撤退,被埋在了泥石之中。两天后,养路段的院坝里摆出了两副黑森森的棺材,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过了几天,两副棺材殓了死者后抬到小镇后面的山坡上埋了。那面山坡上已经有了好多坟茔,这一次又增加了两座新坟。白色的花圈在大山中显得分外醒目,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二
我虽然从小生活在鹧鸪山麓,但第一次上鹧鸪山却是读小学四年级的事情。1972年,养路段新招收了一批子弟工,父亲的妹妹即我的七姑也从川中农村来到大山里,成了一名养路工人。七姑被安排到318KM道班工作,这个道班房恰好在鹧鸪山的深处。那年暑假,我对父亲说,我想到七姑工作的道班房去玩,其实我是想近距离去看看那座高大的鹧鸪山。父亲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我,并让我乘坐养路段的工程车上山。
汽车开出小镇,二十分钟便到了鹧鸪山下。鹧鸪山下有一个很有名的路口,叫刷马路口。从这个路口右手边过一座石拱桥,沿梭磨河行驶六十多公里,可到阿坝州的州府马尔康。我们的汽车是从左手边走的,沿着曲折陡峭的公路往鹧鸪山行驶,不一会儿便来到半山腰上。从这儿往山下看,可以看见幽深逼仄的梭磨河河谷,泛白的公路与湍急的河流一同在山谷中蜿蜒着,汽车如蚂蚁一般在公路上爬行,显得极其邈远;往山上看,鹧鸪山绵延不断的山峰充斥我们的视野。近处林海茫茫,远处重峦叠嶂。公路在大山的折皱中蜿蜒前行,迤逦向上。
318KM道班房建在一处避风向阳的山坳里,是一栋孤零零的房屋,在苍茫的大山中显得极为渺小冷清。道班房的后边有一条小山沟,沟里生长着茂密的树丛,有清澈的山泉从沟里叮叮咚咚地流出。刚到道班房的时候,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特别是那条小山沟,像一个迷宫,无时无刻不吸引着我。许多次,我趁七姑他们出工的机会,一个人跑到山沟去玩。沟里生长着许多植物,也生长着许多动物。我最喜欢的植物是一种类似草莓的野果子,它们结在低矮的藤蔓上,圆圆的、红红的,味道极甜;我最喜欢的动物是画眉鸟,它们不仅长得好看,鸣叫声也特别动听。太阳落山的时候,它们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你一声我一声地吟唱着,在大山中酝酿出一种特别温馨的情调。
我一直在寻找我从小镇上看到的那个高高的、刺入苍穹的山峰,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这座山实在太大,我能看到的是一道一道的山梁、一条一条的沟壑。山沟深不可测,沟里生长着黑郁郁的原始森林。雨过天晴,山涧里升起一团团云雾,逐渐地弥散开来,把整个山野笼罩在一片神奇的梦幻之中。呆在这个大山里,仿佛一切都与世隔绝了,只有那条公路让人想到山外还有另一个世界。有一次,我按耐不住好奇,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前走去。我觉得转过前面那个山头,也许就能看到山的那边,而山那边一定与山这边大不一样。我独自一人走了很久。公路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岩壁上筑着许多燕子窝,燕子们在窝边飞来飞去,我终于走到了山头处。我没有看到山的那边,只看到公路挺进一个山坳里,又悠悠缓缓地爬上了远处一个更大的山梁。
三
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父母所在的养路段分成了两个段,我们一家离开小镇去到了成阿公路的终点阿坝县。在那里,我再也看不到巍峨的鹧鸪山了,看不到那云遮雾绕、直刺蓝天的雪峰了。我看到的是茫茫的大草地,那么平坦、那么开阔、那么辽远。许多次,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镇,去到了鹧鸪山中,一个人寂静地在山林中行走,品尝甜蜜的野果子,聆听画眉鸟婉转的啼鸣。
1979年,我高中毕业考上西南师范学院,终于有了翻越鹧鸪山、走向山外世界的机会。9月下旬,我乘坐长途客车去重庆赴学,汽车经过大半天行驶,再次把我载入高高的鹧鸪山中。虽然相隔仅短短三年多时间,我却觉得仿佛已经离开了许多年似的。望着车窗外迎来又退去的山峦、沟壑和丛林,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兴奋。汽车驶过318KM道班、驶过我曾经到过的那个山头、驶向山的更高处。越往上走,山势越陡峭,植被越稀少,最后仅剩下裸露的岩石。终于,我看到了那座山峰,那座白雪耀眼、锋利无比的山峰,它就耸立在蓝天之下,那么孤寂冷傲,从容威严。阳光从西边照射过来,把金子一样的余晖涂抹在它的躯干上,使这座经过亿万年岁月融铸的雪峰有了金属般的质感。许多年来,我一直向往着这座山峰、牵挂着这座山峰,而当真正来到了它的面前,我却陷入了迷乱,失去了语言。
读大学期间,每年暑假我都要回到山里,每年暑假我都要从高高的鹧鸪山经过。这座大山对于我已经不再神秘,却依旧充满了深深的诱惑。有一年暑假回家,汽车开到半山上竟突然下起了漫天大雪。我在高原上生活了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气势恢宏的飞雪。只见远山近壑、莽莽森林全都笼罩在纷扬的雪花中。那雪花排着阵势、借着山风,在沟谷中奔涌着、在山脊上舞蹈着。这时的雪花一点也没有轻柔的姿态、一点也没有浪漫的风采。汽车来到山顶,终于冲破了云雾的封锁、摆脱了风雪的追击。呈现在眼前的是浩浩的天宇,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的茫茫云海中喷薄而出,瞬间便把赤红的光芒洒满了世界。这是我此生中看到的最壮丽的日出,也是我对鹧鸪山留下的最深刻、最难忘的印象。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调离川西北高原,高高的鹧鸪山便成为了我的一个记忆、一个梦幻。直到三年前,我才有机会再去川西北高原。我驾着车沿岷江河谷一路前行,终于来到鹧鸪山脚下。我原以为可以沿着当年的盘山公路翻越鹧鸪山,亲自体验一回这条道路的坎坷与艰险,但上山的公路已经废弃,取而代之的是鹧鸪山隧道。汽车轻松地穿过隧道,犹如穿过时光隧道,让我重又回到当年生活的那个小镇。从小镇上依然能看见鹧鸪山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依然能看见那座山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只遗憾我再也不能走进那座大山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鹧鸪山何以叫做鹧鸪山,有一天我打开电脑,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搜索出这样的一段文字:鹧鸪山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理县与马尔康县交界处,海拔四千多米,因山体形如喜欢朝着太阳飞的鹧鸪鸟而得名。
我没有见过鹧鸪鸟,但我却不会忘记鹧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