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映红
“你和太阳一起到达/夏至的清晨/马尔康早早醒来/夜雨催欢了梭磨河/在熹微中抛尽眼波/碉楼低垂长影的睫毛/回味昨夜湿漉的梦/梭磨河沿着峡谷一路奔跑/在阿底追上新架的桥/晨光中的马尔康/挽着河床自在地伸展腰身/婀娜却不妩媚/目光伸得越来越远/山与山靠得越来越近/夏风抚摸古碉的疼痛/经典的红黄蓝/沉淀在嘉绒人的血脉中/蓝天下白塔托起千年凝重/马尔康从来不躲避欢乐/在河与山的背景上/祈福的三原色已经调匀/一笔抹在眼中/一笔写在心田”(《六月的马尔康》)。
海德格尔说:“每个伟大的诗人作诗都出自于唯一的一首诗,衡量其伟大的标准在于,这位诗人对这首诗是否足够信赖,以至于他能将他的诗意纯粹保持在这首诗的范围内”。这是我读《康若文琴的诗》的时候,海德格尔这几句话在脑海不断闪现。当然,文琴目前并不是伟大的诗人,但她的很多很多首诗就在写看着她出生、蹒跚学步、陪着她成长、每时每刻见证她喜怒哀乐的川西高原。川西高原上善良质朴的各族人民,人与人之间清纯或者和谐的关系,与关系之后的情感,都是文琴诗歌的根,这条绵长而柔软的根,让她痴迷,让她留恋,让她欲唱不休;川西高原上的太阳、月亮、河流、山川、石头、村庄、古堡、牦牛、羊群、花草树木都成了诗人“唯一的诗”,成了她一生都无法割舍的母语,成了她的精神图腾。比如“你老了/从第四纪冰期/一直坐到现在/须发皆白”(《达古冰川》);“世代旋转的酥油/冷藏着命运给予的冰粒/和冻土/遇到微笑/春天就融化/微笑就养育一个民族”。(《酥油》);“藏羚羊走过的地方/笑容溅得酥油草一地/花朵熙来攘往/拉伊嚼咬得草原晃晃摇摇/跌宕在梦与非梦之间/马匹却坦坦荡荡只恋花香”(《我的阿坝草原》);“岩石的莫测造就了水的内涵/流水荡漾岩石外圆内方/自如而悠游/飘忽如无根的云/走近你/水与岩石肆无忌惮地轰鸣/牦牛群滚石般奔涌/足以忽略细节/再近一点/是雨丝迷离春风/永远不倦的情话”(《漫步扎嘎瀑布》)。从这些诗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位优雅飘逸的女子在阿坝草原上漫步、徜徉,不时地低头抚摸数不清的野花;我们看到一位端庄深沉的女子远远望着阿依拉山、莲宝叶则神山、达古冰山高耸入云的身躯、苍茫耀眼的白发,心中充满了敬畏;我们还似乎看到她摆脱高楼与车流、褪去滚滚红尘的纷繁,匆匆地回到属于她的村庄,看古朴的村寨、袅袅的炊烟,听着鸟鸣和乡音,抚摸村口的树,幼童的脸……
文琴把她对高原、山川和乡土的爱,用笔轻盈地描述,不造作,不渲染,不云里雾里,呈现一种自然的状态。读她诗歌,没有太多的华丽和点缀,却总是让这些朴素的文字、这些高原少女般清澈的语句让人感到亲切,像把我们带回到过去的时光,找到淹没在尘埃深处的往事;像看到一个个呼喊我们小名的父老乡亲,笑容可掬;像闻到拙朴的、散发着牲畜味的乡村的气息。
康若文琴的诗还有一个鲜明特质,就是她对人生、对历史、对社会、对时代深层次的思考,她善于用一些最常见的、很多人熟视无睹、可以忽略不计的生活细节,展现她与众不同的诗性感悟,和对生命丰富性地呼唤,这种呼唤是个体生命对时间流逝的一种恐惧和疼痛,是对有限生命的感叹与无助,读起来有着巨大的冲击力,比如:“今天是五月十二日/正如众所周知,这是母亲节/作为母亲,请一个未来的母亲/是纵容女性,也是鼓励自己/哦,孩子,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不晓得有一个母亲的节日/也不晓得/将来会成为一个母亲/孩子,其实这里没有什么秘密/人生就是这样/不晓得的时候,你在成长/晓得的时候,你已经老去”(《五月十二日,陪朵朵吃饭》)。这一行行看似平静的句子,是对生命的诘问,还是对现实世界和滚滚红尘发出深长的感慨。
“天南地北/逐花而走/心里永远装着春天/如同一个逐手可及的梦/一路怂恿蜜蜂/一路打探春风/所有甜蜜的前程/由花确定/由蜂达成”(《放蜂人》)。文琴有一种执拗、甚至偏执地探索精神,从内心出发、酝酿、再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思考,最后把这种朴素之美,这种深情地呼唤,这种贯穿于天地永恒的自然规律、这种数千年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呈现给读者,让这些充溢着智慧的文字,给人们以启迪,完成一个诗人在思考中探索,在探索中成长。
文琴是一个独立的诗人,她一直孜孜以求地学习别人的长处,却默默地走自己的诗歌之路,各种不同的写作方式似乎和她有关,又似乎无关,吸取众家之长,又不随波逐流,这恰恰是她的过人之处。
我在青藏高原生活工作了二十年,在那片天高地阔的土地,天地是一体的,人与自然是一体的,在那里,即使捡起一块石头,上面都刻有六字真言,很多很多人穷其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煨桑、转经、朝圣,那么的虔诚,就像文琴,就像文琴和她的诗歌,诗歌就是她心中的佛,有她的爱,她的眷恋、她的悲悯、她的呼唤,相信她的诗歌之路还会遇到坎坷,但她的方向注定是向前,正如她在《另一种到达》里写的那样:“到达无须推测∕空洞的蓝天下∕忧伤地着陆,此生如影相随∕一如花开的脚步早在冬天启程”。
我们有理由祝福文琴越飞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