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雅
秀云
◎高盛雅
“叨叨”喃喃着停下来,回过头,伸出一只藕芽般的小手,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你看,天上有朵紫色的云。”你转过身,抬起头,想说什么,嘴唇却闭得更紧。你揽过“叨叨”,想飞快地逃离,鞋底却钉在石板上一般,僵硬地拖着一双腿艰难向前。
晚上,带着女儿回到店里,你遽然陷入沉默,垂着头,不停地翻炒着各式菜肴。妻子亚梅也在里屋“嚓嚓”地忙活着。亚梅是个典型的南方姑娘,耐劳,精明。结婚这么久,她一直不发牢骚地操持着这家旅店,当然,还不止这些,她把工作和家庭巧妙地融为一体,又井井有条地分开管理。短短的时间,这家叫做“归隐人”的客栈已经在当地小有名气,客源不绝。到了旅游旺季,更是门庭若市。几次客流高峰的时候,你都心疼地对妻子说:“再招两个厨娘吧,我真担心你累坏了身子。”但是妻子总是咬咬牙关不肯同意,一来二去,你便也习惯了这种忙碌的生活。景区里的人总夸你的妻子能干,羡慕你的福气。你也觉得虽然累了点儿,但自从有了女儿“叨叨”,你的心情便像赢得了年幼时的一场“恶斗”,夺回了心爱的玩具,志得意满,整天围着她转,笑得合不拢嘴。“叨叨”也的确伶俐可人,雪白的鹅蛋脸上映出两团红霞,月牙眉下清澈明亮的眼睛荡漾着纯澈的目光,娇翘的鼻子,一只樱桃小口,两片粉润的嘴唇,仿佛刚偷吃过草莓,清甜的汁液泄露了她淘气的秘密。自从“叨叨”入幼儿园的第一天起,你便毫无怨言地做起了奶爸,每日按时按点接送“叨叨”,照顾她的寝食。“叨叨”也没辜负你的期望,在老师们自制的小红花评比栏上,总是名列前茅,往来的游人也不约而同地尽献赞美之辞,这都让你更加疼惜这个“意外”的收获。
“归隐人”虽然是通宵营业,但过了零时便不再供应饭食。于是,你会早早催促亚梅带着女儿去休息,晚上,你独自睡在一楼接待厅的一间客房里。Y城在我国的西南,一入夏,温度陡然上升,空气里夹杂着绵长的水汽,若恰好又遇上夜里风静雨歇,实在让人难以入眠。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听着电风扇呼呼地吹风,扇叶发着“咔咔”的响声,你想起你已经说了很久,却一直没腾出时间来修理。你披上汗衫,下了床,从床下撤出一只粗木箱,木色已经有些发暗,却纤尘不染,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日常用的维修工具,你以前并不常做这样的活计,但自从有了婚姻,有了家庭之后,才猛然意识到一个男人的可靠绝不是唇齿间的事。婚后,你和亚梅起早贪黑,辛苦工作,平日也是省吃俭用。你也开始自己动手修修补补,技术倒也说得过去。你尽量压低声响,将风扇里松动的螺丝旋紧。原本并不费劲儿的动作,遇上这般闷热的天气,也是汗流浃背。你撩起衬衫,双手上下抖动着,你并没有立刻返回床上,而是轻手轻脚上了楼,悄悄推开妻女的房门,只一条窄缝儿,你便可以感到她们平稳安闲的呼吸,你无声地笑了,放心地关上门,走出了旅店的大门。
景区的夜总是更接近那些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市,绝不比普通的家属院或住宅区那般安详,平和,宁静。有时,你也会厌恶夜里明艳刺眼的灯光,和泊船上纸醉金迷的男女,但你爱亚梅和女儿“叨叨”,亦或是你已经习惯和属于这里,所以,你不会离开,更不愿离开。你总是这样一个人,只要笃定和坚信在某个地方能够拥有幸福,就会温柔地前行。你在望眉河的岸边点燃一支烟,很多年了,你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去吸上一口,只看着烟丝卷曲着向上飞升,在空中停滞,最后慢慢消失。你曾经以为烟丝留在空中的样子像极了天上的云朵,这时候,你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秀云。你生命中那只脆弱的花瓶。好像用手一碰便碎掉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只要见到她,所有的保护欲便会迅速地被激发和催生出来。当然,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情,远到你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而今天午后,你望见天边绛红色的云霞,脑海中又一次掠过“秀云”这样一个名字,和这个名字里的故事,你惊奇地发现她的样貌早已不再清晰,就像你透过这些烟丝去看风景,怎么看都含糊不清。
你没想到,再次见到秀云已经是六年后的事情。那天,很多在你头脑里闪过了千百遍的场景,结结实实地发生,它们肆意地出现,又平静地结束,你似乎看见你们微小的身躯又被宿命重新排列,组合,恢复到各自的故事和人生里。你觉得自己像个丢了权杖的神明,你洞见了这一切,却无法掌控。
L君的演唱会如约而至,为纪念她的首张专辑发行15周年,演唱会规模很大,只好把地点选在体育馆,再一次选在你的家乡P城。你无意间见到女同事们手里的演唱会宣传册,她们叽叽喳喳地盘问你去不去,说要替你也订一张团票。你一直犹豫着,想起那些发黄的画面,那些叫做青春的岁月,和那些岁月里,焦急地登上月台,沉静等候你的秀云。你挥手退却了她们的好意,你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这一切都让你明白,对秀云,你依然深爱着她,而你却不能承认自己对过去有任何悔意。晚上,你加班到很晚,这些年你的确一直用这份繁忙的工作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今天,你并没有和同事一起去宵夜,你推开玻璃门,走入黑暗里。你问自己愿不愿再见到秀云,许久,却得不出一个答案,你的脚步有些踉跄,甚至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你站住脚,坐在江边点起一支烟,你一直习惯不去吸上一口,只是看着烟丝抽离,慢慢化为乌有。在回忆的迷雾里,你愣住了神,直到烟灰烫疼了手指。你站起身来,边走边想,若不是这满城的霓虹,夜该是深得可怕吧。次日早上,你被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叫醒,是朋友约你周末去健身,你含糊着推掉了邀请,蒙起头,一股脑儿睡过了午饭时间。下午,你打电话给老同学,寒暄了几句之后,把买演唱会门票的事儿拜托给了他,他嬉笑着叫你的外号,“文睿,你小子像跟我们玩儿捉迷藏似的,这么久都没个音信,真没想到‘大姑娘’还这么念旧啊,你追这明星都大半辈子了吧,太温婉了点吧。”你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有点心不在焉。你挂了电话,心里暗自庆幸他没有提起秀云,转念想想,又觉得人家只是不愿嘲笑你这样一个感情不如意的人罢了。于是,苦笑了笑,开始收拾行李。晚上,你给爸妈打了电话,跟他们讲好要回P城开一个重要会议,等会议结束后再回家看望他们。你也想念两位老人,却不愿常回去探望,你害怕他们问及你的婚姻,害怕他们提起那个别人眼里与你两小无猜的秀云。当然,若是你不在身边,他们也便客气着不愿给你添麻烦。最让你安心的是,他们的身体都很康健,生活也富足闲适,老两口总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你在异乡这几年,只有他们让你想起来觉得踏实和温暖。
那晚你整夜没合眼,一早你便乘飞机回到家乡。你仔细地想,其实,你承认过自己爱秀云,只是你不曾当面对她提起,每当你看到她,在车站穿着你送她的白色皮鞋,挥动着纤瘦的手臂,苍白的脸镶在浓黑的头发间,露出一段洁白的项颈,你总是不由得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满足地朝你家走去。彼时,你父母正准备好秀云最爱吃的饺子等着你们归来,你知道爸妈同情这个女孩儿,他们常叮嘱你在外面要照顾秀云,让着秀云。你上小学的时候,曾听你的爸妈提起秀云家里的不幸遭遇。那年秀云6岁,也正是你们相识的年纪,她的父亲在一次空难中殉职,妈妈很快改嫁给了秀云现在的爸爸,一个脾气乖戾的男人。那男人一直想要个孩子,可秀云的妈妈却没能生下来,怀了孕,又流了产。于是,那个男人对秀云的妈妈并不满意,偶尔你也隐约听到过打骂声。后来,秀云的妈妈几乎精神崩溃,把唯一的女儿当作这一切的祸源,她对秀云永远都是不理不睬。秀云的家里变得越来越冷清,秀云的世界也变得那么小那么小。
你第一次见到秀云时也只有九岁,他们一家租下了你家楼下的房子,秀云瘦小的身体藏在搬家公司卡车的后面,咬着手里的毛绒玩具,是一只边角磨损了的猫头鹰,大大圆圆的眼睛和秀云很像。你看得出,陌生的新环境让这个小女孩儿的眼里流溢出胆怯,你跑过去看她,她“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不久,秀云和你进入了附近同一所小学,你们结伴而行,秀云紧紧跟在你的身后,和你背着同样硕大的书包。渐渐地,秀云不再害怕你,她依赖你这样一位哥哥。一天,放学后等你的秀云,被一群起哄的男生撞倒了,你不容分说冲上去打他们,却因为势单力薄被摔在地上。你听见秀云抽噎着呼喊,情急之下孤立无援的她举起书包砸向压在你身上的一个男孩儿,那男孩儿的后脑勺被击中,呲牙咧嘴地躺倒在地上,其他孩子也惊呼着散开了。闻声而来的老师,将男孩儿送去了医院,你拉着秀云跟在老师后面,悄声对秀云说,“等会儿家长问起来,你别害怕,我来答他们。”果然,那孩子的家长对秀云不依不饶,你两只手把秀云护在身后,说是你干的。你感觉到秀云的眼泪结实地落在你背上,凉凉的,有种钻心的疼痛在吞噬你。后来,你们被各自的家长领回了家。翌日清晨,你发现秀云已经在楼下等你,她看了你许久,轻声地问,“阿姨打你没有?”你摇摇头,莞尔一笑。这次秀云不再怯生生地跟在你身后,而是拉着你的手,一路上亲吻柔软的晨曦。这件事之后,你陆陆续续听到关于你们的闲言碎语,但你从不在意,依然拉着秀云上下学,穿梭在女孩子们中间,陪秀云一起跳皮筋。于是,你“大姑娘”的外号也就这样叫开了。
平淡精致的日子如烟云浮过,那些曾经可望却不可及的“大门”,眨眼间正孑然伫立在你的面前。你上了大学,离开了家,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新学期前的暑假,你期盼已久的秀云的生日终于来到了,你们在你的房间一同吹熄蜡烛。秀云说她喜欢从你的房间向外望,她喜欢窗外那株高大的槐树,和它映染的一汪碧翠。秀云说她从前以为天空永远是楼房间漏下的那样,有时澄蓝,有时灰白。你送给秀云一双白色皮鞋作为生日礼物,她抿着嘴收下。这个宁静夏天有那么多个假日,你们就在那扇窗前并肩坐着,你带秀云预习高中课程,累了,就坐在地板上摆积木,秀云用轻细的声音给你讲她名字里的故事,和在她记忆中永远模糊着的父亲的形象。她说“秀云”的名字是爸爸给她起的,因为父亲从事飞行工作的原因,几乎没有时间和她们母女相聚,节假日也是匆匆地回来,又匆匆地离开,好像总是夜里,所以秀云一直认为父亲十分神秘,拥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法力。父亲跟她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云海里漂泊,什么样子的云彩,无论形状还是颜色,他都见过,甚至无数次的,它们就与他擦肩而过。父亲热爱自己的工作,无限迷恋着云里的生活。秀云出生还是母亲打电话到飞行大队告诉他的,他说电话响起的时候正是黄昏,天边的火烧云正红得浓烈,霞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真想立刻驾一匹瘦马回家,秀云说这是她能说清的,和父亲间唯一的故事,或者她一直依靠这个故事寻找着这个男人爱她的线索。那双白色的皮鞋和你的球鞋对坐在地板的边上,听着你们的故事和爽朗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秀云去了你家,因为她的爸妈已经极少回家,即便在家,也只剩冷漠和冲突与他们同处。有次你探试着问秀云关于她的家庭,和她妈妈的流言,秀云的表情变得冰冷。她紧闭着嘴巴,脸色惨白,她只咬着唇对你说,她的爸爸去世了,妈妈选择改嫁给这个男人。你看着这个顿间陌生的秀云,不忍再问。
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L君来P城开演唱会,你知道秀云喜欢听L君的歌,便托朋友买回两张前排座位的门票。那天如你预料到的一样,场外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你拉着秀云的手在缝隙间穿梭,却又害怕瘦小的她被狂热的歌迷截住与你走散,你死死地扣住她那只冰凉的手。你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后排激动拥挤的人们已把两个人的空间压缩成一个。四周五彩的萤光杖和写有歌手名字的发光牌把夜空照成柠檬黄色,你们的夜从没像今晚这样火树银花,你用一只手臂裹着秀云远离你的那一侧。L君出场的时候,全场人声鼎沸,冲动的人群蜂拥向前,将你的耳膜和心脏震得“咚咚”作响。其实,如你这般刚正意气的男孩儿,怎么会喜欢这种场合的红男绿女,你当然也不喜欢L君形声不一的浓郁烟熏妆。你只在意身边小小的秀云,她不会随人潮用尖利的声音呼喊,不会执拗地奔向舞台,她只静等着那一只只她爱的歌,从这个长着陌生面孔的女人嘴里流出。还好,你们都熟悉那些声音,你看着秀云在那些声音里怅然若失。演唱会散场已经是子夜,歌迷们如蚁群向场外的各个方向散开去,你拉着略显疲惫的秀云寻找着回家的路。你问秀云开不开心,秀云羞怯地笑了笑,点点头。夜很深,人也稀少了许多,还好总有门店的灯火替你们照明,你叫秀云抓紧些,你一吓唬,秀云便又将她的双臂收紧一圈儿,搂得让你呼吸都有些困难。你们就这样同零时的夜一起沉默着,秀云突然说她不想再看演唱会了,她不喜欢热闹,但是谢谢你带她去体验另一种人生。你朝迎面而来的陌生空气笑了,秀云看不见你惬怀和轻松的神情,你说恰好你也不怎么喜欢,只是图个新鲜。你和秀云一起上楼,和阿姨礼貌地道晚安。第二天晌午,你和秀云像往常一样背靠背,肩依肩坐在阳台那棵碧翠的大槐树下,你听秀云哼起昨天的歌,调子停下时,她问你:
“文,你会想念一个人吗?在他消失的时候。”
“想念?”
“想念一个人,然后心底轻轻地疼,却不再向谁说起……”
“……”
你闭起眼睛,你从不告诉秀云,你思念的那头系在哪只小船的桅杆,因为你在隐约间看见那些即将卷涌的浪头,你知道你要迎接的是一个粉身碎骨的可能,而现实的你却只能乘风。当你再睁开眼,碧翠的绿间落了鹅黄的叶,你觉得一切都在催促你离开。而秀云已经睡着,你的耳际收录了她沉沉的呼吸。
你终于开学,虽然学校离家不远,却也要坐上几小时的客车。爸妈还是为你准备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妈妈还不停地在向包里揣着什么。那天,你唯一的遗憾便是秀云没能去送你,她已经开学,你不愿耽误她的功课,你明白,当秀云消失在你的视线,你便有了思念。你的世界也在这个初秋无限地展开。你离开了中学那些斑驳的楼房,进入名牌大学,你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又成为学生骨干,学习,也一如既往的出色,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你总是那样优秀,从小就是,被同学仰望着。舍友们都打趣你应该有个女朋友,你却并不特别在意路过的女孩,她们漂亮,有才华,却都缺少了什么,你的心似乎已经满满的,大约是因为秀云吧,她住在你的心里太久了。然而,你却疏忽了她,因为你的忙碌,你的新生活,你的世界。毕竟,你们不再住着同样的楼宇,不再踩着同一条路上下学。但你知道,那里有属于你的窗口,有碧翠的大槐树,有秀云天真的笑靥。你得回去,守护她。你这么想着。
你也知道舍友们想要为谁讨个说法,是那个叫若怡的女孩。她是学校乐团的大提琴手,一个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指尖纤细,乌发红唇的女孩,她的美丽和才智在学校也是众所周知的,她也的确比其他追求你的女孩聪明许多。她先是打了电话给你,和你聊入学生会工作的事情,以公事为由约你在图书馆楼下见面,说得严丝合缝,当然你们的见面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若怡很早就在约定的地点等你,远远的你就看见穿着白色连衣裙,手捧书本的她。你走近,却不能感到她有丝毫紧张,她的声音比听筒里更温柔坚毅,她口里的文字总是像顺流而下的小舟那般,利落自然。她先询问你关于部门工作划分和进展的事宜,你为她耐心地讲解,当就要告一段落的时候,她突然转变了话题,问起你有没有女朋友,你没有,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而后她及时说出她对你的倾慕,并大方地拥抱了你。你想要逃,却不能动弹,你当然不能给她一个答案,只眼望着她懊恼地跑开。后来,学校乐团的演出,你坐在看台上,一曲终了,舍友和同学,将鲜花递给你,将你硬生生地被推上演出台,你笨拙地为若怡献花,挤出一个突兀的笑来。若怡的自如却让你有种小丑般的不自然,她盛气凌人的微笑总让你感到自己被眼前的女孩把玩在股掌间,你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若怡,所以只能保持着貌合神离的关系。
周末,你照例赶车回家看秀云。在车上,你心烦意乱的厉害,又想起秀云,你发现依赖一个人的可怕。秀云的爱总是围绕着你,她像你生命里一个脆弱的花瓶,安放在你的生活里,你渴望某天她将在你的掌心上开落。你思考的功夫,听见司机催你下车的声音。你跑下车,脚步很轻快,你看见秀云在街对边等你,脸色比从前更加苍白,身子也消瘦了许多。你冲过去拉住她的手,心疼地抚摸她的脸颊。你们挽着手一起回家。你妈妈早已准备好饺子等着你们,你知道你爸妈的善良,你也知道她们是喜欢秀云的。午间,你们依然一起坐在槐树下,只是那一窗碧翠,换作鹅黄或者橘红,你摸着秀云的头问她,这星期过得怎么样?你本以为你调皮的声音,会使秀云露出她毫无保留的笑,然后向你抱怨些高中生活的枯燥。然而,秀云却骤然抿起她那两片淡粉的唇,瞬间,泪若珠落。你心疼地揽过她脆薄的肩,你第一次拥抱了秀云,紧紧地把她拥在你的怀里,几乎要把她吞进你的身体。后来,你听街坊邻里说秀云的爸爸,那个乖戾的男人,已经几乎不再回家,她的妈妈也让悲伤折磨得憔悴不堪,整天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秀云常常把自己锁在狭窄的房间里,她不再与人接触,不再与人讲话。你妈妈招呼秀云去吃饭,她也礼貌地回绝了,她不再去你的房间痴望那棵大树,她的世界小得只剩下自己。从前,她最讨厌那些枯燥的理科题目,现在她却爱上它们,是它们快进了她孤零的日子,她每天一页页,一遍遍地计算着。你觉得自己像一片蓝天,将秀云环绕着,她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然无恙,所以你必须回去。
转眼间,你已经是临近毕业的学生。关于你和若怡的流言也在时间的漂洗和你的冷漠里渐渐褪色。由于你在学校的突出表现,老师为你争取了一个出国研修的名额,那所学校在你所就读的专业方面已然是顶尖的。而你却谦虚地拒绝了,你选择了留在P城,在学校的研究所工作,你不想漂洋过海,不想离开秀云,她是你生命里一个脆弱的花瓶,你害怕她不在你的视线,害怕她支离破碎。秀云也在你大三那年参加了高考,她的成绩平平,不得不离开了竞争激烈的P城,她选择了南方的一所普通高校。开学前,你向研究所里告了假,和她一同拖着沉甸甸的行李赶火车,那是一座临海的中等城市,交通并不十分发达,去那里的火车每星期只有零星的几趟。然而,B城有海,秀云说她喜欢海。她常对你说,她会在陆地上想念海水的咸涩,就像她会在大槐树的影子里想念你一样。你们坐在人流穿梭的车厢里,空气似乎是凝固的,浓烈的烟味让你们无处可藏,这一切都让你感到胃部猛烈地反抗,你们都开始作呕,长时间保持着相同的动作,让你们全身感到肿胀。火车终于在中间一站停下,秀云拉着你拼命挤开人群下车透透气,你们已经在一个个陌生的城市里走到了黎明,安详的繁星消失在日出里,你们回到车厢,火车再一次发动,朝目的地奔去。近十小时的车程让你们的脸上都明显挂着疲惫。你们行走在陌生的校园里,秀云的大学倚山而建,山很高,山顶上有个宽阔的操场,草殷勤地葳蕤着。那天晚上,你和秀云面对面盘坐下,让清辉的洁白洒在额头和发梢,仿若暮年的霜雪,你没有多说话,却在低首间,看到了秀云忧伤的侧脸,你轻抚着她羸弱的肩,嶙峋的骨,如一列列冷峻的山陵。这时的你们本不该有眼泪,却分明又在沉默间,有了莫名的辛酸。秀云再一次问起你,“文,你会想念一个人吗,在他离开的时候?”
“想念?”
“想念一个人,心底轻轻地疼,却不再向谁说起……”
“……”
你依旧没有回答,你只在心里问自己,你是爱秀云的吧?你知道自己有多依赖她,却又恐惧和厌恶着依赖。很多次,你对自己说,你也许只是憎恨恃强凌弱的现实,所以才选择守护着秀云吧。可是,当她走出你的视线,逃离了往昔压抑的环境,你依然无法接受,你每天都等待着她的电话。偶尔,你下班很晚,还是要用电铃将睡熟的秀云叫醒。每逢假日,你都早早买好车票去看她,别人都问秀云你是不是她男朋友,秀云总是羞涩地摇摇头,你却毫不在意,因为秀云,你的心无论何时都是满的。
秀云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你们一同坐在那一汪碧翠里,她第一次问你,“文,你爱上过什么人吗?”,你坦然地说,“当然有,而且爱了很久。”她又问,“那后来呢?”你沉默着,你们背靠着背,你没有看见秀云的眼泪。之后,秀云对你的依赖突然间没了,她不再主动打电话给你。事情的变化让你感到措手不及,秀云说她决定留在B城工作,她说她害怕回家,也知道自己不该一辈子依赖你的保护。其实,她厌倦回家,是你很久以前就看了然于胸的事,但你却想不到她可以在如此依赖你的岁月里,突然抽身离开,话音里没有一丝留恋。
这些年,你没再去过B城,也目的性地离开了P城,你调职来到了新的工作环境。C城是座极美的城市,百川归海的景色年年吸引着千万的游人,你却不在意海的哭声和笑声,任由你的心空空荡荡的。你也鲜有秀云的消息,只知道秀云和一个当地人结了婚,有了一个叫小紫的女儿。秀云年假回来时,总会到你家看望你爸妈,你们没碰过面,老人也不再刻意提起你。开始的几年周围的朋友都在为你撮合,怂恿你去相亲,日子一久大家的热情也就减退了,你不经意间也成了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于是,你也只好远离了P城。
回忆的河水将你再次安放在P城,飞机进入滑行道时的颠簸把你拉回现实,飞机停稳后,你随着人流下了机,你去朋友家取回票,和父母同吃了午餐,草草睡了一会儿,便去了那座露天体育场。L君依然人气未减当年,狂热的人们哭喊着,嘶叫着。你只买了最便宜的三等票,你冷淡的性格本来就与闹市格格不入,你也觉得没必要刻意融入其中。你的眼光却在寻找什么,是秀云吧。散场时,场外打起强光,照得天空通明,你怃然地架着倦怠的身体向家走着,在拥堵的售票厅口,你看见一对情侣模样的孩子在说着什么,女孩小心地问男孩,
“你会想念一个人吗?在他离开的时候。”
“想念?”
“想念一个人,心底轻轻地疼,却不再向谁说起……”
“……”
你怔住了,你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也恰好在茫茫人海中看见了秀云。她像从前一样清瘦,少了几分哀愁,多了几分淡然。她拉着一个小女孩儿的手,你猜那大约是小紫吧,她的女儿。雪白的连衣裙和洁白的皮鞋,差点让时光都倒流了。你目送着他们离开,或许是你当年的优柔寡断,或许是你对爱的持重,亦或许是你对秀云的“溺爱”,葬送了你们的幸福,谁又能在后来的日子里说得清呢?你点起一支烟,烟雾被人流冲散。
从家里回到C城,你的工作恢复了复杂和繁琐,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终日泡在实验室的生活。你在研究所的附近租住着一间20平米的小屋子,所里一直觉得亏欠你。最近,在周围的小区里为你安排了一间大一些的房子,家具用品一应俱全,你欣然接受。一个清晨,天光初开的时候,你睡眼惺忪地去楼下买早点,远远地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子从你才搬出的屋子里垂着头出来。她30岁左右,岁月蹉跎的痕迹俨然已经爬上她疲劳的脸,她的穿着很舒适,随性,让人丝毫猜不出她的职业。赶巧的是,中午你们又不约而同地走进了街边同一家小吃铺,窄窄的桌子,长条凳上挤满了吃便饭的人,你们恰好坐在对面,饭食还没盛上的时候,你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眼前的女子,也许她的工作需要常年在外奔波,皮肤变得粗糙且黝黑,劳累的双眼没有任何神情,脸色也是阴暗的,但是她手臂上那几根突起的青筋还是告诉了你,她是个健壮结实的女人。为了避免吃饭时的尴尬,你先开了口,眼前的女人低着头毫不保留地与你交谈着,她的头看起来十分沉重,几乎不曾抬起来和你产生任何眼神的交流。在街口分手时,你们都非常愉快,你还客气地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说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招呼一声。那次见面以后,你总以为她也会像日日与你擦肩而过的路人一般,走近又走远,杳无音讯,但事情却没能按照既定的轨道发展。那个女人在一个月后的下午给你打了电话,约你吃饭,你也没有拒绝,因为上次的谈话让你觉得与她相处并不困难。晚上你们两人都准时赴约,女人告诉你她叫亚梅,是Y城一家旅游公司的导游,生活十分辛苦和奔波,有过几个男朋友,却都在没来得及谈婚论嫁的时候草草“夭折”。你们一瓶接一瓶地饮酒,最后,她已经醉醺醺的无法站稳,外面下着零星的小雨,你一路小跑地将亚梅背回了那间熟悉的出租屋。亚梅把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和如今瘫在你面前的形象迥然两异,你本打算离开,却听见亚梅用含糊微弱的声音说,“我想要个孩子,你能给我吗?”你回过头,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同情地看着这张枯槁的脸。你陪她躺下,她下意识地紧紧抱着你。第二天天蒙蒙亮,女人便拖着行李走了,你被房东的叩门声叫醒,她没有给你留下任何让你寻找的线索,而你也莫名的没再主动联系她。偶尔,半夜时,你会突然醒来,想起那晚亚梅说的话——“我想要个孩子,你能给我吗?”你知道也许你伤害了亚梅,因为你们都有点醉了,你觉得愧疚却又无处补偿。亚梅走后的那段时间,你经常遇见相同的梦境,梦里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问你:“白云是什么?”你摸着她的头回答道:“是我偷走了你手里的棉花糖,挂在天上。”你也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来,脑海里充满小女孩儿天真的笑声。
一年后,你收到了Y城寄来的一封信,信纸很诗意,一个老翁戴着破旧的蓑笠独自撑船在无边际的湖面上飘荡,抬头望月,低头怀人。信是亚梅写的,她在开头说了些感谢的话,她说她已经顺利产下了你们的女儿,她为她取名“叨叨”,因为她太渴望说话,有一次甚至指着天上的云着急把小脸儿憋得通红,亚梅赶紧回答她说:“是妈妈偷了你手里的棉花糖,挂在天上。”你放下信,胡乱收拾些行李,拎着出了家门……
(责任编辑 梁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