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冰寒
烤烟(节选)
◎放牛冰寒
芒种时节,大部分小麦豌豆都已收割得差不多了,漫山遍野的田里只零星的有几块还未割完,让人甚觉那些人家也太拖沓了些。
布果村东头的连片大田里早已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大小不一的大田也被分割成黄一块红一块的,黄的是麦茬,红的是刚翻起来的泥土。犁地的庄稼汉们四散分布,不时地听见犁田人气急败坏的骂声:要死啦,老鸹吃的,咋个喊着就是话都不会听,你怕是该送去刮干巴喽。随后紧接着又是阵急促的嘚嘚嘚或者呀呀呀的吆喝。
新犁开的麦地犁沟中,大水牛总是肩扛弯档拖着县农机公司刚研发出一年不到的新铁曲辕犁,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在麦地里,偶尔还会伸嘴去扯上两根野苜蓿或者灰灰菜嚼下。牛儿过后,犁沟里总是乱七八糟地跳出一堆蛐蛐和蚂蚱,它们惊慌失措地乱跳着,好不容易跳到了个安稳地方刚准备休息,可那颇令其厌恶的大水牛又回来了,然后又是一阵拼命的乱跳。
原野中,刚耕过的田野在阳光的照耀下,随着微风散发出一股子浓郁的芬芳,让犁地的人们一个赛一个可劲儿地吆喝起牛来,恨不能马上就把地犁完似的。
一年一度烤烟种植季节又到了,云南主产烤烟的东南地区的农民们又一次鼓足了劲头,忙碌在大田中。他们满怀期望地辛劳着,希望能在烤烟收购的季节里卖上个好等级,这样便能在寒冬后的春节里帮娃儿们买套如意的新衣裳,抑或是还了还未还上的债务。
太阳徐徐地爬升着,脸上也从彤红变成了炽白。
水牛的步伐也不再轻快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角不时地吐出白沫儿来,且时不时地违抗犁田人的吆喝,驻足停下来喘两口气儿。
梁子山头处的一块地里,近两亩多的麦地犁过的只有三分之一那么多,然而田里的大水牛却已开始步履蹒跚起来,嘴更是半张着,老远便能听到呼哈呼哈的喘气声。
明先见牛喘得实在厉害,又怎么赶它都不走了,无奈地望望三份才刚犁了一份的田,伸手照晒得红得发黑的脸上抹了一把汗后,索性喝住牛,将犁铲插到犁旁,抬起右脚踩在犁辕上后,这才从满是尘土且旧得发白的牛仔裤兜中摸出一包包装得旧巴巴的吉庆烟,抖出一支,点燃,抽了一口后,才冲隔着一道田垄的另一块地里喊道:“老海,累么歇哈,过来咂锅烟再犁。”
老海是小名,他原名叫魏明海,是明先的大叔(父亲后的第一个弟弟)家的大儿子。山里人一般都不叫全名,大都是取名中最后的一个字加上个“老”字就组成了小名,还有的索性连名字里的字都不要,直接按家里的排行,老二、老三的。
明先今天刚满二十,大明海一岁,堂兄弟的两人从小就好得穿一条裤子,恰好联产(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两家的地又大都分到一起,是因哥俩儿才在昨晚串门的时候就商量好,今天一早就都来犁这里的地。
明海听得三哥明先的叫唤,遂也喝住自家的双牛(两头牛同抬一杠拉犁),提着犁铲晃悠悠地从他家地里走了过来,走过明先犁过的地后抬头望了望整块地,这才接话:“哎,牛老了,不行了,一大早才犁了这么点。”
明先迎着明海递过一支烟后,斜眼觑了眼自己那头气喘吁吁的老牛道:“咋嘞!你要犁完了?”
明海没作声,默默地接过烟点上,遂与明先相互看了一眼,这才点点头,吐出口中的烟道:“莫急,牛老别拿着它乱整,你又刚分家,这大牲大口地,整垮了也不好办,一会等我犁完了,赶过来帮你犁下就是了。”
听得明海要帮自己犁田,明先狠狠地瞪了老牛一眼,说了句:“唉!本来我就一个人,又分到这么个老得不成器的老东西,今年这季庄稼么怕是吃力了。”
明海安慰似的拍了拍明先的肩膀,呵呵地笑了笑后就一屁股坐到了土块上,明先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
“三哥,你这是说啥话呢?你们哥仨分家后,我就同我爹说了,你牛老又加上没劳动力,这季庄稼我帮着你种了就是了,到明天么你娶个媳妇回来就好了。”明海摘下叼在嘴里的烟蒂,用力地在土上戳了戳。
“这咋个行,我地本来就分得少,牛老点也能犁完,倒是你,你家地又那么多,双牛都吃力,哪能来帮我,别把两头好牲口整倒了才是。再说大叔又老,明勇高三又要考大学了,到时候又是一大笔钱,担子重呐。”
明海没插话,只看着三哥傻笑,心里早盘算着一会儿就过来帮他把这块地犁完再回去吃午饭。
他刚张嘴要说什么,明先又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后继续道:“对了,明勇上星期放假回来了没?”
明海话没出口就被打断,很是无奈地皱了皱眉,听到三哥问起自己亲弟弟明勇的事,便偏过头道:“回来啦,他没上你家去么?”
“没!”
“咋了?三哥。”
这次明先没再接着说下去,又从口袋中摸出烟递了支给明海后才道:“上星期我去三姐家取玉米种,听三姐的小叔子利华说,明勇这学期成绩有点下滑,上次什么省统考就考在了班里中上点……他回来没跟你说吗?”
明先见明海皱了皱眉头,脸上也僵硬了许多,很不是滋味地在心里猜想,明勇就算不来自家,也该同明海说啊?难不成他在学校做了什么坏事才不敢说的?
明勇是明海的亲弟弟,在县二中读高三。这二小子平时在村里就通情达理,且对村里任何人都客气尊重,加之打读书起就成绩一直拔尖,村里人都称老三(明海的父亲在家族中排行老三)家是要鸡窝里飞出个凤凰了。每次明海听到这些称赞,心里更是甜滋滋的,也就更是疼爱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弟弟。从他辍学回来,家里的重活全包干了,甚至连在山里干活摘到点白草莓也要学爹妈带回去给弟弟吃。他把自己读不成书的指望全寄托在了弟弟身上,总希望弟弟能读成器,走出这座大山。眼下听了三哥的话,不由怒由心生,沉声道:“利华咋说的?”
明先倒也没隐瞒,将从利华那儿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地又重复了一遍,这才道:“老海你也别着急,不就是个省统考嘛。”
明海听了弟弟明勇居然一向引以为傲的小三门都考差了,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直纵,咬牙切齿道:“这毛崽子肯定是在学校里贪玩才考不好,所以回来也不敢说,你等他这个月回来,我在收拾给他看……”
“你呀!等他回来好好问问他,不就行了,乱嚷些啥,你看看你现在急成啥鬼样。不就是次小测验,别因为这小事影响了他高考发挥,这才是大事喽。再说了,你跟我有什么资格说明勇,我俩都是读不成器自己回来改造地球的。这些年,寨子里好不容易出了个能考上大学的苗子,别因为你那虎头虎脑的性格给恶两句恶出事了,等他回来你要好好地同他说哈。”
明先见明海被自己一阵抢白后,脸上也和气了好多,气也消了些,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道:“快中午了,赶紧犁吧,犁完了好让牛去打打泥。”
明海听了三哥的抢白后,脸上有些挂不住,便也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朝自家地里走去。
临近中午,哥俩总算把两家的地都犁好了,这才放开牛,一起赶着回家了。
一路上,俩人搂肩搭脖的一直有说有笑,直到临近村口时,明先忽然心事重重地道:“老海,今年这季烤烟种完我就不种了。”
“不种烤烟你能种什么?种玉米?你傻了啊,玉米能卖几个钱……”明海打趣着。
明先抬头眯着眼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半晌才道:“不是,我打算不种地了。”
“啥……不种地了?不种地你想干嘛?”明海一副摸头不着脑的样子,呆望着明先。
“嗯,我打算明年开春就去城里打工。”
“打工?!”
听了明先要出去打工,明海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三哥明先,嘴张得足塞得下个鸭蛋了,甚是不解。打工这事他不是不知道,可那都是隔壁村里没地的人才想到的出路,三哥就算分家了,也是有十几亩土地的人,怎么会想着去打工呢?再说打工又不是什么好事,山遥路远的,一年半年才能回家一次,自从辍学回来就跟着父母种地的他早已习惯了庄稼人的生活,他才不舍得出去打工呢。
明海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三哥,打工有什么好的呢,再说我们又没文化,出去打工不也还是跟人家有钱人干苦力活嘛,还得受人管听人使唤,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在家种地呢。”
“嘿嘿,你呀,这辈子就知道种地咯,打工是受人管,是受人使唤,可能学到本事啊,能赚大钱啊。你以为栽烟就不受气么,看看这一年四季都种烤烟,老天也会整脸嘴,到卖了,烟站那些龟孙子还要整脸嘴,不然么一家子眼巴巴的苦一年到头,不说卖钱,有可能连本都捞不回来,搞不好还把人都整垮了,你看看老书二哥不就是活干多了才病倒的么?”明先说完不屑地扭过头去。
明海听着三哥明先的话,也想起去年明书二哥就是因为从热烤房出来中了风,腿都瘫痪了一年多,倒也觉得蛮有道理,可再想一想,这祖祖辈辈都在这山里种地,出去又能干什么,于是又觉着没道理了。明海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冲三哥明先道:“三哥,这事我不好说,反正也还早,不如等这季烤烟收了,我再同我爹商量看。”
明先听明海要同大叔商量,遂白了明海一眼道:“你啊,从小就是胆小怕事,生怕出去打工就饿死了你一样的。”
“不是胆小啦,红塔集团这两年不是扶持我们这儿么,烟价也好,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多栽两棵争取先挣点钱再说哈。”
“就你?你种出好烟就能卖个好价钱么,咱这大家里连个够得上跟烟站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就做梦卖好价钱得了。”明先不屑地讥讽着明海。
明海想想,不由叹了口气,三哥明先说的可是实话。恰好在此时,村头大树上挂着的那俩高音喇叭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没有花香,
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明海一听到后,便不由地朝着挂喇叭的方向骂道:“狗日的,整天鬼喊鬼叫的,真当自己就是个人了啊。”
骂完后又同明先对望了一眼,两人皆无奈地摇摇头笑笑后把牛赶下池塘,便各自回家去了。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