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高地的中国声音

2015-10-28 08:28宋绪连
文化学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阿Q现代主义

宋绪连

(辽宁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6)

比较文学高地的中国声音

宋绪连

(辽宁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6)

李春林是兼鲁迅学与比较文学于一身的学者。他的论文集《跋涉于文学高地》收入了有关鲁迅与外国文学(主要是俄国文学)的比较研究论文19篇。这些论文遵循比较文学的根本原则,立足中国,放眼世界,昭示出鲁迅受惠于时代,是与西方现代主义大师几乎同时起步的伟大作家一一“鲁迅属于全世界”的。李春林的学术研究具有世界性眼光,摆脱了欧洲中心主义的桎梏,否弃了韦勒克的“内外割裂”论,坚守历史唯物主义的比较文学方法论——“内外兼融的文本细读”。

鲁迅;比较文学;鲁迅属于全世界;内外兼融的文本细读

早就知道和我年龄相仿的李春林是研究鲁迅的,也听说他完成于上世纪80年代的硕士论文《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先以单篇论文形式发表,后经整理作为专著正式出版,受到学术界重视,好评如潮。我想当然地以为李春林就是鲁迅学学者,直到最近,逐篇读完李春林的论文集《跋涉于文学高地》,才发现将其仅仅认定为鲁迅学学者,似有不确之感。

在论文集“自序”中,李春林说他“自幼崇敬鲁迅”,“鲁迅的思想与人格”在潜移默化中“融于”他的“心灵与血液”;考上研究生之后,导师田仲济先生的第一课讲的是怎样做人,李春林从此立志做鲁迅那样的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于是,他刚刚踏上学术研究之路,就选择自己最敬仰的人为研究对象,这和著名的鲁迅学专家彭定安、钱理群、王富仁的选择是惊人的一致。

李春林论文集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攀援主峰:鲁迅研究”,第二部分“跬步山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第三部分“逡巡余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及其他”。他说:“倘若将中国现代文学喻为喜马拉雅山,鲁迅自然是珠穆朗玛峰。鲁迅研究一直是我的主要研究方向,多年来攀援不止,亦有不少收获。”在第一部分“鲁迅研究”里收入了他的21篇重要论文,即使是其余部分的现代文学研究、当代文学研究,也无不以出色的鲁迅阐释为其根基,如果不是第一部分“鲁迅研究”得出诸多坚实可靠的论断,恐怕难以写出后来像《历史巨变前夕知识分子的形形色色——论路翎的“云雀”》(第二部分)、《东方的狡黠——关于“东方意识流”的随想》(第三部分)那样一些好文章的。如此说来,将李春林认定为鲁迅学学者并不为错;然而,失之于准确。

在中国,鲁迅研究曾是显学。长期以来,致力于鲁迅研究的学术前辈们已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其中相当多的人从事的是国别文学的鲁迅研究,其论题不外乎《鲁迅论》《论(阿Q正传)》《论<野草>》之类。迄今为止,文学教授、文学博士的论(著)文不是十之七八仍然如此吗?

李春林要算是“例外”——特别的少数派之一,其论文集自序说:“我在鲁迅学领域能够有点成绩,也是由于当时采取了一种新的研究方法:比较文学方法。”确实如此。读一读论文集“鲁迅研究”中的论文题目,你就会发现收在“攀援主峰”的总共21篇论文竟有19篇属于鲁迅和外国文学比较研究,最早发表于1982年的是《两位“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比较研究》,最晚的是退休后发表于2013年《鲁迅论索洛古勃——鲁迅与索洛古勃比较研究之一、之二》。除《跋涉于文学高地》中的比较文学论文外,李春林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出版的比较文学著作有:《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徽文艺出版社,1985)、《东方意识流文学》(辽宁大学出版社,1989)、《寻找“绿棍”——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辽宁大学出版社,1996)、《鲁迅世界性的探寻》(与王吉鹏合作,辽宁人民岀版社,1999)等。随着这些起点髙、质量优的论著陆续发表与出版,李春林的学者身份和学术成就已为普遍认可,他不仅作为“90年代鲁迅研究十分活跃崭露头角的13位中青年学者之一”不断地“攀援主峰”,而且作为“新时期鲁迅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的三个代表人物之一”坚韧地奋然前行。

如果我们仅仅用鲁迅学的标尺来评价李春林的学术成就,似不够公允,那么道理很简单:李春林是兼鲁迅学与比较文学于一身的学者。在中国像李春林这样一身而兼二任的研究者不是很多,而是太少。季羡林先生在1986年为乐黛云教授论文集《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所写“序”中说:“比较文学中不能缺少东方文学,要建立世界比较文学的中国学派。”“我个人认为,我们目前先不要忙着下什么定义。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做些切切实实的工作,先就自己的研究范围,……努力钻研,深刻探讨,写出一些文章来。”如此看来,我们应该把“建立世界比较文学的中国学派”的希望寄托在“埋头苦干”的实践家身上。在我的阅读视野里,《跋涉于文学高地》的作者李春林正是奋然前行于“文学高地”的真正的实践家。

鲁迅属于全世界:李春林“比较”研究的大判断

一般地说,中国学者的鲁迅研究是鲁迅民族性的阐述,李春林论文集中的“鲁迅研究”是鲁迅世界性的探寻:遵循“比较文学的根本原则”,把鲁迅及其文学“放在世界文学的宏观发展中加以考察”,即要论证鲁迅“在历史上的地位,不仅要了解他在本国的影响,还要了解他如何用自己的独创性反馈于世界文学”,不仅要揭示“世界文学宝库如何成为他汲取思想和技巧的源泉”,还要论析他“对整个世界文学宝库作出了哪些特出的贡献”。[1]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李春林就发表了“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比较研究”的长篇论文——《两位“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论文通过三组相对应的人物形象分析,考察了两位作家小说创作在刻画人的灵魂方面特点的异同,其中通过陀氏《两重人格》主人公高略德金与鲁迅小说的主人公阿Q的比较研究,第一次明确指出陀氏与鲁迅都塑造了“精神胜利法”的人物形象,两个人物形象突出地反映了“人类的普遍心理特点”。

李春林详细论析了高略特金与阿Q的共同性:髙略特金有着病态的自尊心,他喜欢编造自己嘲弄大人物的故事,以此感到快慰;阿Q把赵太爷当作自己的儿子,在想象中发泄对上层的人物的怨愤。他们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尊卑贵贱观念,瞧不起乃至欺凌地位不如自己或与自己相同的人,以此来保持病态的尊严,作为对强势大人物面前失败的心理补偿。高略德金本是一个卑微的小公务员,一心想爬进上流社会,竟然打算和上司独生女儿结婚;他在幻觉中变成了精明强干的小高略德金——大高略德金的同貌人,于是,事事成功,飞黄腾达,然而,这终究是幻觉中的胜利,大高略德金陷入疯狂,最后被送进疯人院。阿Q的“一分为二”则表现在“自打嘴巴”那精彩的一幕:一个有力的自我,狠狠地惩罚那个不配活下去的自我。这两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就是“精神胜利法”。

李春林在分析阿Q与高略德金的“精神胜利法”形成原因时,指出:人在主观(或说心理)上要求充分发挥自己能动作用的愿望和在实际上这种愿望经常不能实现的矛盾,使得人们普遍地有时需要精神上的胜利,只不过在大多数人身上这是或然的表现,而在不正常的人身上,这种精神胜利法居于统治地位。前者是准备面对现实,后者则是要逃避现实[2]。鲁迅和陀氏选择的使用精神胜利法的典型,都是社会地位低微、被剥夺了人的尊严的小人物:一个是农民,另一个是小市民。这两个人物的性格特点——“精神胜利法”潜在地隐含着深厚的历史、社会内容,但他们的心理基础、心理特点毕竟是产生“精神胜利法”的基因[3]。恩格斯在论述基督教产生的原因时曾说:“在各阶级中必然有一些人,他们既然对物质上的解放感到绝望,就去追寻精神上的解放来代替,就去追寻思想上的安慰,以摆脱完全绝望的处境。”“几乎用不着说明,在追求这种思想上的安慰,设法从外在世界遁入内在世界的人中,大多数必然是奴隶。[4]”恩格斯的话揭示了一个道理:纯想象中的胜利的欢乐,同人们的社会地位、人们获得实际胜利的物质力量,是成反比的:社会地位越高,或有着更大的获得实际胜利的物质力量,他就能更多地享受实际胜利的喜悦,就会更少地追求纯想象中的胜利,以作为实际失败的心理补偿。

基于上述分析,李春林得出一串新观点:“精神胜利法”在社会地位卑微的人群中极容易产生;认为“劳动人民身上的精神胜利法”是统治阶级精神胜利法影响的产物,恐怕是颠倒了内、外因关系;“精神胜利法”现象“不是中华民族特有的”,许多国家或民族都有[5]。这些观点和以往鲁迅学学者关于阿Q主义-阿Q性格的阐释是不同的。举个例子,一篇曾被充分肯定的论文《论阿Q性格系统》是这样说的:在阿Q典型诞生的那个时代,“阿Q性格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民族失败主义思想的象征”;对于中国读者来说,“阿Q性格是中华民族国民劣根性的象征”;“阿Q性格又是阶级社会会里世界荒谬性的象征”[6]。这样论定阿Q性格-阿Q主义,这样“系统”地研究鲁迅,且不说个别论点尚待商榷,就其研究视野而言远比“比较文学"狭隘得多。以往的阿Q性格分析把阿Q看作“民族失败主义”的典型,实际上,是一种强调“鲁迅民族性”的鲁迅研究,最后只能得出结论:鲁迅——“中国现代作家第一人”;李春林在陀氏与鲁迅的比较研究中将“精神胜利法”作为俄罗斯和中国共有的现象加以分析,实际上是一种诠释“鲁迅世界性”的鲁迅研究,最后得出一个共识: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并肩而存世界级的“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大师。这是李春林论文的卓见,也是“比较文学”优越性使然。

鲁迅所生活与创作的时代,若从整个世界范围言之,是传统现实主义走向低落而现代主义开始勃兴的时代。鲁迅怎样看待西方现代派文学?鲁迅与托尔斯泰对现代主义的态度有何不同?李春林在《鲁迅与世界现代主义》《不同艺术形态与取向的同样辉煌——鲁迅与托尔斯泰艺术世界之比较》等论文中作了认真的分析和明确的回答。

托尔斯泰于1896年读了波德莱尔和梅特林克的作品,觉得那是病态的东西,为他所谓“颓废派艺术”传入俄国深感不安,于是写下一篇重要论文《论所谓的艺术》,攻击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文学艺术家。他贬低波德莱尔与魏尔兰“才具平庸”,写出的作品“谁都不能理解”,易卜生与梅特林克的思想“追逐奇特和新颖而不求明白易懂”,马拉美的诗“很糟”。他还把尼采的思想判为现代主义倾向的文艺创作的哲学根源,并给予抨击;认为这类文学艺术的产生是适应着富裕阶级丧失宗教上的生活目的只知道寻欢作乐的需要,“于是需要想出特殊的、新颖的、异常的东西,而为了传达它,又需要新的复杂化的艺术手法——颓废派、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的小说,到头来那些自命为艺术家的人士所制作的都是些深奥复杂的东西,但已完全是一般人们不需要的了,因为没有表达大家共同的任何感情,表达的只是极少数反常的寄生虫的独特感情”。这样,托尔斯泰就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创作动机、思想内容、艺术手法、作品效果给予“全面、彻底的否定”。在两年后出版的《什么是艺术》中,托尔斯泰又比较具体地批评了易卜生、梅特林克、霍普德曼等人的剧作,同时也未忘记批判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音乐。他把上述种种一律称为“反常的艺术”,而“反常的艺术可能是人民所不理解的”,“但是好的艺术永远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

鲁迅与托翁不同。李春林指出:鲁迅对于托翁所批判的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文学是肯定的,还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开设《苦闷的象征》专题课。弗洛伊德解释文学是“归生命力的根柢于性欲”,而厨川白村则云“即其力的突进和跳跃”,对弗洛伊德学说有继承、政造与发展之功。鲁迅曾经翻译过不少涉及现代派文艺的理论文章,如《表现主义》《表现主义的诸相》《新时代的预感》《关于艺术的感想》等,后来收到《壁下译丛》及《译丛补》中。鲁迅在《译者附记》里写道:“超现实的文学家,虽然回避现实,或也憎恨现实,甚至于反抗现实。”可见鲁迅对现代主义文艺是肯定的。“托翁对波德莱尔的批判最为猛烈,鲁迅对波氏的认识却较辩证。[7]”鲁迅谈到“浅草社”作者时说:他们要“将真美唱给寂寞的人们”,他们对于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为他们提供这“异域的营养”之一者即是波德莱尔。这也是对波氏的肯定。在译著《苦闷的象征》中,鲁迅曾全文翻译了波德莱尔的散文诗《窗户》。这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鲁迅翻译波德莱尔散文诗的唯一的一首[8]。虽然鲁迅对波氏作品中“世纪末”情绪有所批评,但还是大胆地从其散文诗中“拿来”隐喻、象征的艺术方法。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几乎篇篇都有象征手法,而首篇《秋夜》可谓浑然一体的散文诗杰作。

为什么托翁对现代派文艺持否定态度?李春林认为:托翁如是为之的重要原因,是他在世纪之交当传统现实主义面对现代主义的冲击时,“对传统现实主义表现出一种挚爱得发狂的眷恋”。具体地说,是托翁从大众立场出发,以为大众对现代派的东西看不懂,其实根本原因在于他的传统现实主义“情结”:在托翁看来,只有这种艺术才是“明白晓畅”的。现代派或曰现代主义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现在西方世界特定环境下的一股文艺思潮;现代主义文学是这股思潮下产生的许多反传统流派的总称。在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灾难之后,资本主义世界的文学艺术家陷入深重的思想信仰危机,形成了所谓“世纪末的悲哀”,又深受各种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和虚无主义思想的影响,他们从自身不能理解的“荒诞”的社会现实退守到内心世界中。这样,他们在文艺创造活动中形成了与以往不同的文艺观——现代主义文艺观。它的基本特征是:反传统,反理性,反现实主义,重自我表现,重形式创新。其主要表现方法是:象征、意识流、荒诞等。由于这些方法的使用,习惯于传统现实主义的读者时常迷惑不解,其文学作品呈现出一种晦涩性。严重的问题是,这晦涩性是现代派诗人、艺术家“有意为之”的。波德莱尔就说过:“不被理解,这是具有某种荣誉的。”贝恩也说:诗歌创作就意味着“将具有决定性的事物提升入费解的语言中,意味着投身于那些事中,那些足以无法说服任何人相信的事物”。而蒙塔莱竟然说:“如果诗歌创作的难题就在于如何让人理解,那么就没有人会写诗了。[9]”现代派所津津乐道的晦涩,其实就是托翁认为大众“读不懂”的东西。这种以晦涩为美的艺术观,托翁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在他那里艺术应该“满足处于自然的劳动条件下的全体人民——广大群众的要求”[10]。

李春林说,托翁之所以拒绝现代派艺术,是出于对现实主义“挚爱得发狂的眷恋”。这是对的。卢卡奇谈到托翁晚年对已呈衰微之势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态度时,曾写下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文字:

托尔斯泰的杰作把现实主义向前推进了一个阶段,从而不但在俄罗斯文学而且在世界文学中都标志着前进一步。然而这前进的一歩是在特殊的环境下而造成的。虽然托尔斯泰继承了18世纪和19世纪的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菲尔丁和笛福的传统,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传统,但他的继承是在现实主义已经衰落,而要将现实主义推开的一些文学趋势已经在全欧洲获胜的时候。因此,托尔斯泰在他的文学创作上不得不逆着世界文学的潮流前进,这个潮流就是现实主义的衰退。[11]

这里卢卡奇正确地指出:托翁是在现实主义已经衰落而现代主义已在欧洲获胜的“特殊环境”下,“逆着”潮流把现实主义“向前”推进的,这也就是“眷恋”现实主义几乎到“发狂”的另一种说法。逆潮流而动,托翁不仅发表理论文章拒斥波德莱尔等现代主义文学艺术家,而且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对俄罗斯“业已涌动的现代主义创作苗头”也是完全弃绝的。托翁晚年最重要的作品《复活》写于1889-1899年。在这期间,被称为现代主义鼻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虽已逝世,但他的学生如安特莱夫、阿尔志跋绥夫、索洛古勃等人先后已写出具有“现代主义质素”的文学作品,可是托翁的《复活》“完全是一种传统现实主义”的“史诗建构”,孜孜以求的是“复活”世界“复活”历史:以细小的“元素”(微分)铺陈广大历史时空(积分)“客体的整体性”,昭示历史的本质。[12]

通过李春林的比较研究,可以清楚地看到鲁迅和托翁在对现代主义的态度上存在不小的差异,而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安特莱夫却有较多的一致性,一方面坚持现实主义的精神、原则,一方面顺应世界文学发展趋势,已融入了现代主义质素。如果说小说“从对现实客观世界的描写逐渐转入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是其本身的发展规律之一[13],那么,托翁对这种“转入”尚无自觉,并未看成一种趋势,而鲁迅对这种“转入”则有一种自觉意识,已经看到了大势所趋的潮流涌动。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1924-1926)受到“现代主义文学的创始人之一”波德莱尔的影响,大胆地“拿来”其象征手法,而发表于1918年的小说《狂人日记》,和卡夫卡1915年的《变形记》、伍尔芙1919年的《墙上的斑点》、乔伊斯1922年的《尤利西斯》同属一个历史时段的现代主义文学名著,这昭示了鲁迅的创作顺乎文学潮流、受惠于时代,“几乎是与西方现代派文学大师同时起步的”。尤其是李春林将鲁迅置于被西方学界誉为现代主义鼻祖的陀氏唯一的对话者地位,在内外兼融的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得出“鲁迅为中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论断,这对世纪之交的鲁迅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关系的研究不仅仅是“配合与推动”,而且发挥着“先锋性”的示范作用。——鉴于李春林上述“鲁迅现代性”的缜密论析,我们可以自豪地说:“鲁迅属于全世界”[14]。

内外兼融的文本细读:中国学派比较文学的方法论

1999年,李春林写了一篇题为《比较文学方法解读鲁迅的回顾与反思》的论文。如果从1919年傅斯年开始将鲁迅与托尔斯泰、尼采、北欧中欧文学作比较算起,那么到李文发表之时,以比较文学方法研究鲁迅已有八十年了。李春林把鲁迅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的历史划分为四个时期:滥觞(1919-1949)、停滞(1949-1976)、发展(1976-1989)、深化(1989-1999)。文章对各个时期有一定成绩的论者和有代性的论文(著)作了简明扼要的评论,同时也提出各个时期尚存在的主要问题以及未来研究如何拓宽领域、深度阐释的建设性意见。这些评论、意见很有学术价值。在文章最后一段,李春林指出:“今后,鲁迅与外国文学的比较研究欲取得新的成绩与突破,当然首先有赖于整个学术研究的气候与环境的改善”;“其次也有赖于研究者自身素质的提高,有赖于其中外文化学养的提高。我以为,关键不在于学习了多少新的方法、用新的方法将以前的研究成果重新整理,而在于在提高文化素质的基础上,不断提高、磨练理论思维能力。新方法,主要是应把它当作提高、磨练理论思维能力的磨刀石,不只是作为新的工具与武器。[15]”这里提出一个比较文学的方法问题,涉及学术界如何看待和处理西方“新方法”的问题,很值得“回顾与反思”。

在王富仁、李春林等人撰写和发表其研究生论文的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术界许多人对比较文学还是相当陌生的,比如钱锺书的《谈艺录》《管锥编》是否属于比较文学,当时就存在不小的分歧。乐黛云教授所著《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一书,收入关于比较文学的原则和方法的8篇论文,最早的写于1980年,最后的写于1986年。这些论文评介了外国流行的许多文艺理论流派,重点考察了国际上比较文学这门学科的现状和学派,特别是法国的“影响研究”、美国的“平行研究”的思路和方法,并适时而鲜明地阐明自己对相关问题的基本观点与独到见解。正像王瑶先生在书“序”中所肯定的那样,乐著对“创建中国的比较文学学科”[16]具有重要的开拓作用。

1958年,美国学者韦勒克在国际比较文学年会上作了题为《比较文学的危机》的“挑战性”发言。韦氏认为:文学作品一旦产生,它就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实体;“在作者心理跟艺术作品之间,在生活、社会和审美对象之间,存在着一条被人们正确地称为本体论的沟渠。我已把艺术作品的研究称之为内在的,而把对艺术作品与作家思想的关系,艺术作品与社会的关系的研究称之为外在。”这是批评法国“影响研究”脱离“文学”本身而被淹没于社会心理学研究、文化史研究等“外在”研究之中。乐黛云在《中国比较文学的现状与前景》一文中明确地指出,韦氏批评法国学者“竭力论证本国施与他国多方面影响”的倾向是对的;但韦氏要在“内在”和“外在”之间硬是划出一条“鸿沟”来,过于强调文学作品“本身”的“狭隘的形式主义”的分析方法,“显然是错误的”[17]。她在评论法国一部比较文学著作时,再次申明自己的观点:所谓“外在”的有关“历史的演进”和“内在”的有关“美学的沉思”,两者不但不对立,而且必须互相补充并结合起来[18]。这就是乐黛云所提示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比较文学方法论。

我们再回头读一读李春林那篇“回顾与反思”的文章。谈到冯雪峰的两篇文章——《鲁迅和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及鲁迅创作的独立特色》与《鲁迅和果戈理》时,李春林说:冯文“不独是40年代初鲁迅与外国文学比较研究乃至鲁迅与整个外国文化比较研究中出现的一座高峰,并且成为后来鲁迅与俄国文学比较研究的奠基石。雪峰高度重视历史文化背景的比较,作家创作主旨的比较,以此揭示鲁迅接受俄国文学的必然性;同时又极为重视比较同中之异,考察鲁迅创作的独创性。他所进行的是极其精辟的历史的比较研究。[19]”这是对冯雪峰“精辟的历史的比较研究”的肯定与赞赏,同时意味着对拒斥“历史的比较研究”的形式文论的否定与批评。在评论王富仁的专著《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时,李春林认为:王著“是在50年代冯雪峰之后关于鲁迅与俄国文学比较研究的又一高峰,并且是冯雪峰历史比较研究法的继续与深化。而在某些具体的艺术比较分析中更加细腻。[20]”这里所说“具体的艺术比较分析”更加细腻,就是比较研究在文本“细读”上要聚精会神,不得粗枝大叶,马马虎虎,不能只作“外在”的历史研究——“只判断而不审美”,而应该在重视“历史”(外在)考察的前提下“细读”文本,“和作家作品发生一种心理对位效应”,即通过“慢读”-“细读”比较各方的文本(内在)作出“真切的分析”和“审美判断”[21]。——这是一个“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循环阐释过程,概括言之即“内外兼融的文本细读”。新时期优秀的比较文学之所以是上世纪50年代“历史的比较研究”的“继续与深化”,就在于其兼具历史感的文本细读功夫。

李春林及其《跋涉于文学高地》可谓成功的范例。譬如,在《不同艺术形态与取向的同样辉煌——鲁迅与托尔斯泰艺术世界之比较》一文中,李春林在分别引述托翁《复活》中涅赫留朵夫的一段幻觉描写与鲁迅《白光》中陈士成的一段幻觉描写后,采用文本细读法,进行“具体的艺术比较分析”:托翁的幻觉描写,用了“他脑海里出现的一些奇怪的形象”“他暗自想象”“他的脑海里隐约露出”等语句,唯恐读者看不明白写的是幻觉;即使写出了人物想象的具体内容,但仍然是一种外视角,是叙述者对人物由外而内的透视与描摹,所以,“这是传统现实主义的手法。[22]”鲁迅的幻觉描写,虽是第三人称却使读者感觉处处是一种内视角描写;下巴骨“索索的动弹”“显出笑影”,这是幻视;下巴骨开口说话,耳边又听得“窃窃的低声”,这是幻听。“这样的幻觉描写已经是一种现代主义的了。”——通过文本细读,李春林得出如下审美判断:“托翁的的幻觉描写,是让我们了解常态的人的思想活动;鲁迅的幻觉描写,是让我们体验变态的人的心理动态,这也正是传统现实主义与现代现实主义(或曰心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重要分野之一。[23]”从而回答与诠释了托翁和鲁迅对现代主义文学之所以持不同态度的内在原因。

我们认为,李春林及其《跋涉于文学高地》能取得可喜的成绩,一要归功于世界性的眼光(挣脱欧洲中心主义的束缚),二要归功于内外兼融的文本细读(拒绝美国新批评派的“内在”“外在”割裂论)功夫。这绝非偶然的、个别的现象。事实上,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比较文学的“启蒙者”、理论家在倡导比较文学研究之时,在总结中外比较文学研究的经验、教训的过程中,始终期待我们的比较文学学者具有“一种世界性的比较眼光”,坚守历史唯物主义的比较文学方法论;与此同时,一些敢于担当的中青年“弄潮儿”、实践家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在“断档”数十年之后的比较文学研究中坚韧不拔地进行着"历史”与“美学”的诠释,为中国也为世界奉献出众多优秀的比较文学论著。作为一个优秀的代表者,李春林的论著让我们听到了震响于比较文学“高地”的中国声音。

泥模艺术——老鼠上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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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董丽娟】

I206

A

1673-7725(2015)07-0014-08

2015-05-06

宋绪连(1942-),男,山东文登人,编审,主要从亊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钱锺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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