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老庄看问题的时间尺度

2015-10-28 05:07陈建翔
中国教师 2015年18期
关键词:老庄时间尺度圣人

陈建翔

大自然于万物有道有德,生之蓄之,不盈不亏,“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你愿意怎么利用它所提供的那些个资养,是你自己的事儿,它可不替你操那个心;它既不需要你感恩,也不需要你保护。这就叫“以万物为刍狗”。

三四年前,在飞机上读到一则新闻,说美国将启动有史以来最大的大坝拆除项目,将华盛顿州内两座百年水利发电水坝—艾尔华大坝和葛莱恩斯峡谷大坝拆掉!我一看有点诧异:我们这里都在轰轰烈烈地兴建水坝,美国人为什么反而要炸坝呢?

原来,这两座水坝挡住了三文鱼的洄游路线,使三文鱼数量快速减少,此外,水库中的水是静止的,容易吸收太阳辐射,使得水温升高,氧气减少,这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水坝上游三文鱼的栖息。因为三文鱼数量的减少,也影响了当地以鱼为食的黑熊和老鹰等其他动物,令整个生态链断裂。与水坝带来的利益相比,美国人还是觉得生态被破坏的损失大,另外,考虑到老旧水坝的经济效益在降低。而维护成本的费用在提高,经过20年的讨论和决策,当地政府还是做出了拆坝以复原生态的决定。

这则新闻让我不胜唏嘘,我感觉在人类活动与大自然运行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时间差”,前者经常不顾及后者更为长远的因果链而自行其是,然而最后还是要服从大自然的尺度和法则—大自然一定比我们看得更远。而恰好是在这一点上,引发我们对老庄思想更为深切的关注和共鸣。

上篇曾经说到,感悟老庄,第一个感觉是美,美轮美奂!第二个感觉呢?就是时间上的无限延展性,用一个词来表达,就是“天长地久”。感悟老庄,我们的生命尺度和时间感觉,我们看问题的眼光,似乎是换了一个特大号的坐标,顿时变得极其悠远、深邃。

过去, 人们都说黑格尔的哲学里充满了“历史感”。其实,如果说历史感,老庄要幽长而深远得多,他们都是“神游于物之初”的圣人。

说起来,单单就凭这两点感觉(“美轮美奂”与“天长地久”),我们就应该好好感谢老庄,是老庄让我们知道宇宙间还存在如此美妙的隐秘秩序,并且由于顺遂、融入这个美妙的隐秘秩序(道)而无限地延伸了我们的生命。

读老庄,有些人感慨:老庄那么玄妙的思想、那么高远的意境、那么博大的气魄,我们难以望其项背呀!我们如何才能窥其一斑呢?有些人困惑:老子为什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①,这不是太无情了吗?有些人则不解:圣人为什么要倡导“无欲无知”呀?怎么理解“无为”呀?怎么理解“不言之教”呀?为什么要“不争”呀?我们无知、无为、不言、不争,那还怎么体现我们生命的主观能动性呀?那人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呀?

我以为,诸多的感慨、困惑与不解,与时间尺度的差异有关,所以,要深切地理解老庄,需要从贴近、体会老庄的时间尺度入手,否则,我们很难进入老庄的境界。我们日常生活的时间尺度,或者说一般生命的时间尺度,与圣人的时间尺度,是迥然有异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看问题与圣人看问题,便有了巨大的差别。

在大自然的时间梯度上,万物各有自己的时间尺度。蜉蝣是世界上寿命最短的昆虫了,它从变为成虫时(出生之时)起,一般过不了几个小时就死了。无脊椎动物里,草履虫和变形虫的寿命也是以小时来计算的,最多不超过一昼夜。脊椎动物中,寿命最短的据说是一种弹涂鱼,寿命不到一年。庄子在《逍遥游》里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1]小年(短命)与大年(长寿)的不同,直接导致了小知(小聪明)与大知(大智慧)的差别。为什么“井蛙不可以语于海”?为什么“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都是因为时间尺度的差异。

俗话讲“圣人争千秋,凡人争一时”。圣凡之别,很大程度上是生存与思考的时间尺度的差异。凡人是以他的物理时间尺度来存活的,他的自然寿命不过百岁,所以他就很容易产生“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感慨,很容易以百年的时间尺度思考问题、安排人生;我们人生的种种恐惧、贪婪、焦虑、抑郁,我们惯有的躁动、短视行为……盖源于此。假设我们能够活一千年、一万年,我们还是现在这样的活法吗?圣人就不一样,他们不只活在自然性命里,更活在用意识的开悟创造出来的第二条生命—“慧命”里。在圣人看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2],他们是以天地的时间尺度、以万年尺度来思考问题、安排人生的,他们的从容、悠然、淡泊可以由此得到理解。

庄子在《齐物论》里,把古之圣人对时间的无限超越分成了三个境界:“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3]第一,是“无物”状态,生命活在尚未有物质生成的那个时间点上,先于天地而生,这是“至矣尽矣”的最高境界;第二,是“有物而未分”状态,生命活在有物初成、天地未分、混沌一片的时间点上,与万物一体,这也是非常高的境界;第三,是“有分而无是非”状态,生命活在物质出现不同的形态,但万物和谐共处,根本没有是非善恶概念的那个时间点上,这当然也是极其难得的境界。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圣人在时间观上达到这个“万年尺度”的呢?也就是说,他们究竟是如何思考这个问题以达到这个境界的呢?

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庄子所说:“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4]这是理解老庄之所以能够以万年尺度看待社会与人生问题的关键。“常无有”是什么?常无有就是以无有为常道,为宇宙终极、永恒、无始无终、不增不减之道。这是理解老庄的总纲。

老子讲,道的精妙在无有叠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① 无有,是宇宙间最基本、最基础、最普遍的矛盾关系,它“先天地生”,创造万物,充斥于天地之间,即“无有入无间”②。这就是说,森然万物,大到须弥高山,小到芥子沙粒,都包含着无有这个矛盾统一体,都包含着那个来自“天地之始”而“生养万物”的永恒能量所赋予的构造信息。

无有入无间,这个“无间”,包括一切物质形式和现象,既包括一切空间,也包括一切时间。时间中一样也有“无有”。所以才有了这样一句话“一朝风月涵摄万古长空,电光石火包容亘古永恒”。这意味着,一切现存的物质现象都是源于永恒、包含永恒的,都隐含着永恒构造的信息和密码。这当然包括我们人类。可以说,每一个物种都有不凡的来历,每一个人都是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

圣人如何能够以天地的时间尺度、以万年尺度来思考问题、安排人生?答案就在这里:我们其实都在“天地的时间尺度”里,都在“万年尺度”里。圣人知道,无论你是否意识到,无论你承认不承认,你都与那个开天辟地的宇宙能量息息相关,你的生命里原本就有永恒的力量存在;你的性命断断不是“百年之身”,而是不折不扣的“万年之躯”!剩下的问题,就在于你能否意识到这一点。这当然需要智慧和领悟。当人们完全回到内在,回到“物之初”的状态,内外部自然就合一了。这时候,“我”已经消弭,天在起作用,有一种超越人的更加伟大的力量通过人显示出来,这即是天人合一,更准确一点说,是“以天合天”。

当我们理解了圣人这样一种以天合天的万年尺度的时间观,我们或许多少能对老庄玄妙的思想、高远的意境、博大的气魄有所领悟;我们或许多少能明白一点老子为什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运行,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和社会规范为转移;我们或许多少能感受到圣人倡导无知、无为、不言、不争的初衷。

当我们理解了圣人这样一种以天合天的万年尺度的时间观,以百年的时间尺度为基础建立起来的确定性的价值定向,可能就不再那么坚不可摧,可能就会有所松动;我们就可以不再执着,不再孜孜以求于固有的狭隘的价值,而放开自己的视野和胸襟,与天地共舞,获得更广阔的生活意义与生命内涵,活得更洒脱一些、放旷一些。那才是人应该有的状态。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5]。即是说,人们过分的厚此薄彼、价值定向,并不显示道的自然运行,而只是表明道的亏损,其根源,在于人的偏爱与执着。说到底,我们所孜孜以求的价值,在圣人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没有必要那么较真。你的学问、你的功业、你的资产再大,以大自然的尺度来衡量,也如同“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6]。庄子还举了“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7]三个例子,说“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8]。这是说,像他们三人那样也算有所成就吗?如果算,那我也算有成就了;如果不算,那大家都不算。其实,庄子的意思是:大家的那点成就都属雕虫小技而已,都算不了什么,不值一提。

当我们理解了圣人这样一种以天合天的万年尺度的时间观,我们对与大自然的关系、对许多社会问题和人生问题的看法,就会自然发生改变。例如,我们经常说要“保护自然”,这话乍一听,很美很高大上,俨然我们是大自然的保卫者和掌控者。但这是真的吗?

不错,我们是在破坏自然,而且破坏得很严重,但是,说到保护,我们保护得了自然吗?换句话说,大自然需要我们保护吗?大自然自有自己的运行方式和修复方式,而且一定是最合理、最绝妙的方式。只不过,大自然的自我运行和修复,是一个宏观尺度的事情,以千年、万年为时间周期。说白了,人类破坏大自然,对于大自然本身而言,并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你不用太担心它;所有的不良后果,其实都是针对人类自己的!人类再大的破坏力,对于大自然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它有足够的能力在不太长的时间周期内(顶多也就是几万年吧)自我修复。大自然的自我修复,有利于养育这个星球上其他更多的居民。说到底,真正需要保护的不是大自然,而是人类自己!究竟是保护谁?这还是要说清楚!大自然“大美而不言”,它当然不会提这个问题,但是,我们自己是不是要清楚?否则,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夏虫不可言冰,因为夏虫从来没有到过有冰的季节。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也是不可“言冰”的,因为地球上曾经发生的关于“冰”的故事,我们闻所未闻。说人类来保护大自然,跟夏虫说“我们一定要保护人类”一样,总不免感觉有点太萌了!大自然的运行方式和修复方式,远在我们的认识能力和实践能力之外。以人类的方式“保护”自然,一定是按照人类的目的、利益、能力来实施的“保护”活动,大自然会感觉可能和舒服吗?类似的问题是:如果以夏虫的方式“保护”人类,我们会感觉可能和舒服吗?

大自然于万物有道有德,生之蓄之,不盈不亏,“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①。你愿意怎么利用它所提供的那些个资养,是你自己的事儿,它可不替你操那个心;它既不需要你感恩,也不需要你保护。这就叫“以万物为刍狗”。我们应该尽可能以大自然的法则和尺度来对待大自然,而不能以人类之心度自然之腹。与其说“保护自然”云云,不如说要为人类自身的长久生存和可持续发展多操一点心,多加一点“保护”。

参考文献:

[1][2][3][4][5][6][7][8]安继民,高秀昌注释.庄子[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21—22、39、36、483、36、25、36、36.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教育学博士,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任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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