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
迷失黄金的夜晚
◎王夔
王夔,男,本名王魁,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钟山》《飞天》《雨花》《阳光》《朔方》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版》选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蝴蝶按钮》。现供职于泰州日报社。
因为金锁不见了。
幽暗的后街像一支黑色的单管猎枪,枪口里的东园57号,是一幢老住宅楼,楼高6层,分三个单元,它建于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墙体斑驳。住在枪口里的人们,多少都有些郁闷。不过今天的左向平是快乐的,因为还不到夜里11点,他的油炸臭豆腐就全部卖完了。就连留给自己的那三串,也被一个浑身散发着迷人香气的妇女买走了。他推着铁皮车,转进了后街。
后街已失去了白天的喧嚣,地上污迹斑斑,墙角处的泔水桶里,堆满了菜叶、肉骨头、面水和油水,几只野猫在追逐嬉戏,十分快乐。这时眼皮底下的后街,像城市肚子里的一段大肠,左向平朝猫们做了个发狠的鬼脸,然后自己的肠子无奈地“咕咕”叫起来,他脚下快了些,铁皮车停在东园57号的公用车棚里,左向平提着裤腿,飞快地上了楼。打开505的门,他开始不停地喘气,老了,不行了。他拍了几下胸口,拿了桌上一只干巴巴的馒头,一边啃一边数钱,卖了98 块4毛,他把钱翻过来,从零到整又数了一遍,一点也不差,还是98块4毛。他把零票放回钱包里,又将5张10元的和2张5元的叠好,打开衣橱,放到衣服的夹层里去。这时他有了看一看金锁的想法,只要看到金锁,他的心里,也被镀上了黄金的光亮。他把衣裳和毛巾被搬开,翻开橱膛,在一只百岁碗里,藏着那个纸包,纸包里有他珍藏的金锁。但是这一次,纸包格外轻,他吓了一跳,昏暗的白炽灯下,他的脸成了猪肝红。果然什么都没有,在一层层微微发黄的白纸中间,什么都没有,没有。金锁不见了。
只有两种情况,左向平会看金锁,心情特别好或者特别糟糕的时候。上一次看到金锁,还是在两个半月前。在这两个半月的时间里,是谁偷走了金锁,是谁呢?
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左向满,在南方一所普通高校上大二。现在的大学就像大坑,要用人民币往里填,而且好像怎么填也填不满。最初每月给儿子的银行卡上打600元钱,后来打800元,再后来打1000元,尽管如此,儿子还是不满意。他在电话里跟父亲说,爸爸,你不知道这所南方城市的消费有多高,连大白菜都贵得离谱,好像它是银子做的。你每月给的1000元钱,还不够那些老板们剔一下牙齿缝。左向平告诉儿子,什么都在涨,就是油炸臭豆腐没有涨,我又有什么办法呢?1000块钱,我要剔干净所有的牙齿缝。左向平也提到了牙齿缝,他到底做过思想工作,儿子埋怨的时候,还忘不了幽一默。电话那头不作声了,左向平仿佛听到了儿子轻轻的叹息声。他有点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玩幽默的。过会电话那头说,就这样吧。儿子挂了电话,左向平心里凉到了底。他多么希望儿子再说几句埋怨的话,希望儿子说得轻一点、软一点,他会答应的。左向平将手中的话筒缓缓放下,自言自语说,好吧,你总是有道理的,总归是你有道理。
左向平做鼓楼广场的夜市生意,他打烊打得越来越晚,最后总要过夜里12点。因为他现在每月要往儿子的银行卡上打1200元。今天是个例外,他没想到生意这么好,不到11点,全部卖光。他真想从地面蹦上505室。他真是蹦上去的,乐极生悲,金锁不见了。
儿子是两个月前回来过暑假的,回来之前,他给父亲打了电话,说要把女朋友带回来。左向平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儿子有女朋友。儿子在电话里说,爸呀,我跟我女朋友说了,说你是一名退休老师,所以你最好把家里腌制的臭豆腐送到姥姥家里去。把家里收拾干净,让人闻不到臭豆腐的味儿。还有,到哪里借个书架回来,再弄点教辅书放上面,这样才有书香门第的味道。
左向平本来要教训儿子几句的,炸臭豆腐怎么了?炸臭豆腐辱没了你么?话到嘴边,又被他生咽回去了。他问,你们很好吧?
好。儿子说。
好多长时间了?
很长时间了。
跟爸爸还保密呀!
保密!
女孩子的家是哪里的?
爸!儿子像有点不耐烦了,等我们到了家里,你再慢慢查户口吧!
儿子的女朋友叫乐盈,长着两颗巩俐的虎牙,而且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她这么漂亮,让左向平心里不踏实。吃过晚饭,他把儿子拉到小房间。同班同学?
是的。
女方家里同意吗?
她的父母还不知道这件事。
左向平站了起来,在逼仄的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说,要当心!
儿子噘着嘴,知道了。
左向平点了点头。
儿子说,明天我想带她去商业街和附近几个景点玩玩。我需要钱。
左向平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钞,够不够?
儿子接过来,说,人家女孩子难得来一次。
左向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里面有300元钱。左向平说,我只有这么点了,够也好不够也好。你给我悠着点花,我不炸臭豆腐,是坐吃山空。
儿子还噘着嘴,说,我知道了。
是不是乐盈?
窗户外面黑下来,夜越来越深,左向平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房子太老,后来又没怎么装修,不关声。儿子和乐盈的声音不停地从隔壁房间传过来。乐盈的声音又尖又脆,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隔墙上划来划去。左向平站起身来,上了趟卫生间,经过儿子房门的时候,他稍停了停,他听到儿子和乐盈穿着拖鞋在房间里奔跑打闹。乐盈突然叫起来,哎呀,你弄痛我了。儿子问,怎么了?乐盈却又呵呵地笑起来。他想乐盈此刻是否光着身子?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在想,想着想着,他把自己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比看一部三级片还过瘾。他掏出自己的家伙,让它解放了一回思想。
第二天一早,儿子带乐盈上街去了,左向平买了菜回来,坐在床上看电视。他是个电视迷,但今天根本看不下去。他有点不安,这个不安是乐盈给他带来的。她会不会是个骗子?就算她不是骗子,大学生的恋爱到最后修成正果的很少。大学生恋爱,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他有点心疼那点钱了,这些钱的确有点花得不明不白,买了儿子一时的高兴。儿子和乐盈没有回来吃午饭,他们是晚上回来的,当时左向平正在从窗口向下探望,乐盈紧紧地依偎着儿子,撒着娇,儿子呢,完全被她迷住了。
他越来越不安了,而且认为儿子会很快陷入痛苦之中。终于有一天熬不住,再次把儿子单独拉到小房间。他跟儿子说,年轻人应该以学业为重、事业为重,儿女情长也需要,但那毕竟是次要的。你和乐盈,不能因为谈情说爱荒了学业。儿子说,我知道的。左向平说,而且我觉得乐盈这个女孩子,你要慎重考虑!
怎么了?
她很漂亮。
是的。
漂亮的女孩子靠不住的。
总之,我觉得漂亮的女孩子不很靠得住。
爸爸,你太武断了。
不是我武断,现在就这社会。
爸爸,我知道你为什么排斥乐盈,因为妈妈很漂亮,可是她抛下我们,跟别人跑了。这也不能代表所有的漂亮女子都用情不专。你是因为受了打击,才有这样的想法!
左向平很生气,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儿子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房间。
左向平一个人坐在小房间的床上,低着头,他觉得儿子正在离他远去。乐盈夺走了他可爱的儿子,教坏了他。
砀山酥梨已有2500多年的栽种历史,但大面积栽种是在1949年我国解放之后。尤其是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果农的积极性很高,酥梨产量增加较快。20世纪90年代,我国开始绿色食品生产,砀山县政府也重点进行建设绿色酥梨产业,90年代中期获得国家AA级绿色食品标志的砀山酥梨种植面积达到1.33万公顷。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砀山县政府以酥梨的绿色营销为中心,目前种植绿色酥梨面积达到50万亩,绿色酥梨产量在100万吨左右。
现在,左向平站在三门橱前,像还能嗅到儿子和乐盈的气息。他想他们两个在房间时,乐盈一定用手指着,让儿子为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柜子、橱子和抽屉。她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她看到了那把金锁,收进自己的坤包里。
是不是徐如琪?
徐如琪的年龄并不比乐盈大,但她很老辣,老辣使她装出的纯情像一团馊饭。她也很有几分姿色,而且善于调情。当然对于左向平,她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因为儿子几乎要了他所有的钱,最近又不做生意,买菜总归需要钱的。他的那些亲戚朋友,基本上都是他的债权人,再去借钱,牙齿挪不开嘴。这时他想到了徐如琪,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向她开口的。
徐如琪住在506室,和他对门。她在一家舞厅陪舞,从下午2点工作到夜里12点,如果有客人需要,而且自己心情不错,她也会把客人领回家。所以徐如琪的早晨,通常是在席梦思床上度过的。
徐如琪躺在床上,快活地呼吸着窗外的空气,她鼻子灵敏,甚至嗅出了负离子的味道。以前不是这样的,505室简直臭气熏天,以至于她一进楼道口,就得捂住鼻子,而且进屋后把门窗紧锁,如不其然,她会被臭豆腐冒出的气味淹死。奇迹是在左志满回来后发生的,505室的臭豆腐突然销声匿迹了,左向平也不卖臭豆腐了,而且有时还会发现,他老人家拿着书装模作样地看。如果不是受了刺激,就是神经出了问题。这老东西!葫芦里卖什么药哩!她一边想,一边将一盒未拆封的避孕套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左向平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她的门的。她从猫眼里看到他,接着嗅到一股丝丝缕缕的臭豆腐气味。是的,尽管左向平已经好些天没有做臭豆腐生意,尽管他在儿子回来之前,用香皂反复打理过自己的身体。但他身上的那股味道,怎么洗得净呢!徐如琪就是这么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女孩,她的鼻子,比大象还要长。
左向平进来,发现徐如琪和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这种距离,左向平是熟悉的,有许多人,和他保持着有形或无形的距离。徐如琪的房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是固体芳香剂发出的,他虽然喜欢,但鼻子很不适应,就像鼻孔里钻进了蚂蚁。他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一边用手指抠住鼻孔。徐如琪问他,有什么事?左向平说,没什么事,真的没什么事。儿子和他女朋友上街去了,他没事,来串个门。儿子和女朋友在楼梯口喜欢闹腾,没有什么不习惯吧?徐如琪笑笑,没有什么的,我睡觉一向很死。左向平这才发现,徐如琪还穿着睡裙,她没有戴胸罩,睡裙上有微微凸起的两点。他把抠鼻孔的手放下来,屁股上像装了弹簧,坐不住。徐如琪又问,你有事就说,不要拿我当外人。她态度这么好,甚至比对嫖客的态度还好,让左向平心情舒畅,而且有点感动。左向平说,实在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儿子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朋友,这些,都得花钱。徐如琪说,噢,我知道了。她把一边的坤包拿过来,从里面翻出一叠百元大钞,800元够不够,不够我再拿。左向平连说,够了,够了。我给你打欠条。徐如琪说,我们紧邻,欠条就不需要了,反正钱也不多,你记得还就是了。徐如琪把钱交到左向平手上的时候,左向平浑身像被电流击中了,他从来没有与她如此亲密接触过,她身上的香气以及女人的体味,都使他难以呼吸。他接过钱,说,到我家坐坐吧,你来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到我家玩过呢!
徐如琪拿着一盒芳香剂,跟在左向平后面,到了505。芳香剂就像一盏灯,指引着她走向黑暗的路途。在505,徐如琪的屁股没有着陆,她拿着她的灯,在房间里左转右转。对于乐盈的衣物和化妆品,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左向平,也乐于让她翻翻,他们两个站在开着的橱子面前时,客厅的电话响了。电话是老科长打来的,他一向喜欢啰哩啰嗦,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主题总是抱怨,不是抱怨上涨的物价就是抱怨不孝顺的儿女要不抱怨恶劣的环境污染,他总能找到抱怨的主题并且牢骚比老太婆的裹脚布还长。等他接完电话回来,看到徐如琪拿着乐盈的丝网连裤袜,他们像偷窥的同谋者,沉浸于获得私密的快乐和不断的想象中。
是不是顾高?
左向平的朋友并不多,后来朋友更少,原因在于,他老是向朋友们借钱,而且借得多还得少。他的505室,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人串门。在左向平还没有从车间调进厂长办公室前,顾高和他同过班组,人长得又瘦又小,走起路来喜欢一扭一扭的,麻花钻头似的。不但左向平看不起他,所有班组的人都看不起他,连班组的老大姐们,也喜欢在上夜班的时候,把他拖到车间后面的水泥墩上,脱了他的裤子摸几下他的阴茎。如果法律上有猥亵男人罪,那几个妇女早被捉进了看守所。厂子破产后,顾高做水果生意,发了点小财,尽管如此,在左向平看来,他仍然是麻花钻头顾高,而不是小老板顾高。
有一次也是没有办法,想不到人,左向平挫低了身子,下了气,去找顾高借钱。顾高一听他是来借钱的,屁股下面的椅子就升高了。这小子,把他当人他还来劲哩!看在钞票的面子上,左向平也只得在他面前装出一点龟孙子模样。把钱借到手,左向平发誓,再不向顾高伸一次手,伸手还跌自己的架子哩!
没想到顾高找上门来了,那时儿子和乐盈刚刚返校,他正着手重操旧业。顾高梳了溜光的分头,夹着个公文包,装得跟厂办主任似的。如果他是来要钱的,左向平有很多理由可以搪塞他。但顾高说,他只是路过,上来看看。两人心不在焉地拉着话,很快左向平发现,顾高是为着徐如琪来的,因为只要楼梯上有响动,他就情不自禁地往猫眼那儿跑。徐如琪从菜场买菜回来,顾高把眼睛贴在猫眼上,一动不动,像看西洋景。左向平跟他打趣,他也不理,直到徐如琪关上门,顾高才把头从门上拉下来。左向平说,你个小狗崽子,是不是看上那个女人了?顾高点点头。左向平说,那你还不上?只要给钱,她跟谁都上。顾高说,给钱那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给钱,还得让她乐意跟我上。左向平说,吹牛皮也不怕把牛给吹炸了!顾高说,你不相信是不是?左向平鄙夷地“切”了一声。
第二天,顾高又到舞厅找徐如琪,他跟徐如琪说,你他妈的跟我装什么纯情,你还做清台!我现在不但知道你带男人回去睡觉,还知道你住在东园57号506室。徐如琪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顾高说,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今天晚上你长四条腿也跑不了啦!说吧,一夜多少钱?徐如琪说,你打听得这么清楚,还问我多少钱!顾高从包里抽出200元钱,怎么样!徐如琪说,太少了吧!最低也要300。顾高说,我又不是没嫖过,200块不少了,而且今天我也只带了这么多钱。小琪子,现在做小姐的竞争也很大,别当自己那块地方是金子装的。徐如琪说,好吧好吧我服了你,我现在还有点事,要不你先到我家门口等我。
左向平卖完臭豆腐回来,看到顾高站在门口,很奇怪。顾高说,他等徐如琪。左向平“哦”了一声,让他先到自己家里坐坐。进了屋,顾高翻包给左向平看,翻口袋给左向平看,真的一分钱也没有。今天我搞徐如琪,一分钱也不花。
好吧好吧你吹牛皮吧!左向平说,你吹吧吹吧,我才没工夫听呢。我管你花不花钱呢!你花不花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淑女,你不花钱能搞到她有什么神奇呢!告诉你,我要想不花钱搞她,我早就搞了,我嫌她脏!我要去大便了,你坐吧。
等到左向平大便完,顾高从他住处消失了。他从猫眼往外看,徐如琪在开门,而顾高的一只手已摸到她屁股上去了。他似乎意识到左向平在看他,朝着这边的猫眼做了个鬼脸。
到底是谁呢?他想,顾高的可能性更大,如果真是他,看不扒了他的皮。左向平把牙齿咬得“格格”的,就像要把顾高吃进肚子里。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把百岁碗放回原处,橱膛重新关上。纸包空了,他的心也跟着空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身体发轻,在屋子里飘起来。家里的桌子、凳子和床,都是老式的,散发着陈腐的气味。墙上还挂着爷爷的遗像,是手工画的,惟妙惟肖,爷爷表情冷峻,像要跟自己对话。人们在屋内悬挂遗像,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与死亡接近。爷爷的嘴唇动了动,开始训话。左向平吃了一惊:要么自己死了?要么爷爷复活?那个金锁,是爷爷留给他的。他还没有懂事的时候,父母就死了,是爷爷把他带大。后来爷爷也死了,爷爷临死的时候,将金锁交给他,并且告诉他,这金锁,是吴德昌的东西。知道吴德昌是什么吗?爷爷说过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中国人都知道,他的祖籍,就在现在的后街,当时他祖上开的吴德昌商行和爷爷开的景泰和商行毗邻,爷爷就娶了吴德昌商行的姑娘做老婆,你的奶奶,算起来,跟他的曾祖父同辈。你看到这锁后面的吴德昌三个字吗?如果你将来真有什么困难,带着这金锁找他,一准能行。
爷爷走了,但爷爷的遗像和金锁却留了下来,成为左向平生命的一部分。左向平没有去找那个人,因为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不知转了几十几个弯哩!但左向平又想,只要金锁在,希望就在,说不定呢什么时候……现在金锁没有了,他像一个失魂的人,离幽冥地府近了,离爷爷近了。爷爷的嘴唇动了动,他要说出那个偷金锁的人了。
但是爷爷又什么都不说了,遗像还是遗像。就像凳子还是凳子,桌子还是桌子,左向平还是左向平。他从床上坐起身,听到了楼梯口的声音,徐如琪从舞厅回来了。
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徐如琪,甚至是徐如琪和顾高同谋。他把眼睛贴在猫眼上,看到徐如琪穿着一件低胸的吊带装,她低下身来到坤包里寻钥匙,两只乳房,像要从衣衫里跑出来。左向平想,倒不如这个时候找徐如琪套套话,说不定只需要几句话,就能套出她有没有偷金锁。
徐如琪屁股还没坐稳,就听到有人敲门。她问:谁呀?左向平说,是我。徐如琪从猫眼里看到左向平穿着件背心站在外面,那种令人作呕的臭豆腐味道,正从门缝里肆意漫溢而来。徐如琪皱了皱眉头,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她这么不爽快,让左向平觉得,她心里有鬼。做小姐还有什么晚不晚吗?晚才好呢!夜晚到了,她们的高潮就到了。她越是拒绝,越是坚定了左向平要把门敲开问个究竟的信念。他说,我有急事,你快开门。徐如琪说,你烦不烦哪!左向平说,我把800块钱带来了,你收一下。徐如琪说,明天给我一样的,我也不急着钱用。左向平说,我带来了,你就一定要收下,今天我等你好长时间了。他只是搞个噱头,一定要把徐如琪搞定。徐如琪果然忍无可忍,只得放左向平进来。她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屋里离左向平最远的地方。左向平站起身,徐如琪示意他不要过来,钱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就可以。他记得上次在这儿,他和她之间的距离,绝对不似这般远。今天她怎么了!发什么神经!
左向平坐下来,一手搁在桌子上,问徐如琪,有一个叫顾高的人,原来跟他是同事,长得猴头猴脑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你认不认识?徐如琪摇了摇头,不认识。她心里有鬼!左向平想。
你怎么会不认识呢?不久之前,你还跟他上过床哩!左向平说。
徐如琪脸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说,我跟谁上床关你屁事!
左向平说,你跟天下人上床我不管,但你跟顾高上床,我就要管。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徐如琪。徐如琪叫道:你别过来。而左向平觉得,他正在接近金锁事件的核心,无论如何要过去。他要把徐如琪从椅子上拎起来,问她,到底有没有跟顾高合谋,偷了他的金锁。他真的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说吧,你到底跟顾高认不认识?徐如琪最怕的,不是他有力的大手,而是他身上臭豆腐的气味。她叫道,你个卖臭豆腐的,再不松手我报警了!左向平觉得很好笑,他是为正义而来,如果警察来,不定抓谁呢!说吧,顾高你认不认识!
我说过了,不认识!
你个臭婊子!左向平手上的力量更大了,徐如琪轻得像一盒固态芳香剂,他要打开她,顾高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他要从她的身体里,把金锁找出来。在里面的房间,他把她轻薄的衣物撕开了,占有成为一种本能。徐如琪恨不能把呼吸闭住,不停地跟左向平说,要打110报警。左向平觉得这话很有问题,你小姐是做什么的?你还报什么警?你有胆量报警吗?
左向平很快地泄了,但他还舍不得离开她的身体,他得让徐如琪告诉他,顾高跟她上过床,而且还没给钱。徐如琪流着泪,说,好吧,顾高跟我上过床,还没给钱。你怎么还不快滚开,卖臭豆腐的。左向平说,你还得告诉我,金锁在哪儿?你和顾高一起,把金锁藏在哪儿?徐如琪说,我都被你搞得昏了头了,你让我好好想想,明天告诉你。左向平这才得意地下了床,像个将军似的回了505。
徐如琪拿起电话,拨打了110。
左向平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此后不久,警察就找到了他。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警察,警号的最后四个数字是0212,他是认识的。在两个半月前的之前,徐如琪刚刚搬过来,左向平去过一次派出所。那时的0212,对他还是很热情的,给他倒了杯开水。左向平显得很固执,你们所长在吗?
我跟你说过,所长出去了。
这事儿我得找所长。
到底是什么事呢?年轻的警察皱了皱眉头,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左向平又瞅了瞅0212,他是怕年轻人嘴巴没毛办事不牢,但0212显出一副胸有成竹又严肃认真的样子,并且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本子来,准备在上面记点什么。左向平将疑虑暂时打消了,肚子里的话就像沸腾的荞麦粥“噗噗”地往外直冒。
我住在钢结构厂宿舍区楼,就是东园57号,在交通局附近,你知道吧!对门住的老赵,是个精老实人,做了几十年的仓库保管员,没出过一回岔子。他和我处得很好,没事的时候,经常在一起下棋。我们的象棋水平差不多,谁也糊弄不过谁。
拣重要的说。0212打断了他的话。
好的。这就要到了。老赵的儿子很有出息,在美国什么大学留学,不想回来了。他儿子又搞什么实业,反正捣腾出不少名堂,再而三地要把老赵接到美国生活,起先老赵不愿意,后来他儿子生气了。他儿子一生气,老赵就只有去美国了。老赵去美国,他的房子就得卖掉。我很想把它买过来,只要买过来,再在中间的墙上开个门,这就成气候啦。可惜我没有钱,我真的没有钱。钢结构厂你知道,早就破产了,我在鼓楼广场做夜市生意,好歹能把生活糊下去。我儿子在某某大学,那也是全国有点名气的大学,他学习成绩很好,每年能拿到奖学金,可是和学杂费、生活费比起来,那点钱算不了什么。为了儿子,我的背都忙驼啦。老赵的房子在辰信房地产中介公司那儿登了记,最后卖给一个浙江人,那个浙江人也不来住,而是租给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安徽姐姐。那个姐姐只有十八、九岁,长得很漂亮。
说到这里,0212停住了不停在本子上画圈的笔,手托着头,稍稍侧过身子。你说她是姐姐,你有证据吗?这种话,不能瞎说的。
我当然有证据。首先她的头发染成了红褐色,就像发情的母鸡;还有,她每天很晚才回家,有时候要到凌晨1点钟,身后常常跟着陌生的男人。
噢。0212说,你反映的情况我记下了,你回去吧。
不,我还没有说完。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们应该把她抓起来。左向平说。
那要等我们调查核实,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会采取行动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回家等去吧。
可是我等不及了。
哦。0212诧异地看着左向平。
是这样的,我儿子马上要放假回来,和这样的人处邻居,我儿子会学坏的。
那好吧。显然0212已经不耐烦了,我们会尽快采取行动的。
此后不久,儿子从学校回家,才发现,他早已学了坏。更糟糕的是,当警察采取行动时,抓的不是徐如琪,而是自己。0212冷笑着看左向平,说,我们照过面吧。左向平说,是的。0212说,早就知道你不是个东西,我见过你卖臭豆腐。那时我就在想,一个卖臭豆腐的,怎么会有闲情去管闲事,原来你心怀不轨呀!左向平说,他真的是小姐。0212没理他,别住他的膀子往外走。另外一个警察想上来帮忙,0212说,别,对付他,一个人够了,再说楼道逼仄。左向平听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他犹疑了一下,说出吴德昌那人的名字。0212笑起来,看来你还是个诈骗犯,这下到所里,一定把你的老底翻出来。左向平有些沮丧,0212推他出房间时,他像是留恋,朝窗外看了看,幽暗的后街像一支黑色的单管猎枪,枪口对着他。
后街头上,竖了根铁杆子,不知竖了干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竖的,警车进不来。0212推着左向平,其他两个警察和徐如琪跟在后面。徐如琪在跟警察说洗澡的事,她得把左向平从身体里和身体外洗干净,但警察表示,只有取证完毕后,她才能洗澡。徐如琪噘着小嘴,像有些难受。左向平回头看了一眼她,想,小娼妇,你别得意,待会儿警察也会收拾你。这时他们下了楼,来到了后街。
后街19号,是胡麻子烧饼店,小的时候,爷爷给他2分钱,他一定是到胡麻子烧饼店买烧饼,他家的烧饼又香又酥,而且上面的芝麻比胡麻子脸上的麻子还多。只是后来,胡麻子的后人把烧饼越做越差,到现在,已是门可罗雀。左向平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去买一两只烧饼,不是为了品尝,而是为了怀旧。
后街16号,是吴记糕饼店,他家做的绿豆糕和芝麻酥糖,在城北一带很有名气。以前谈对象的时候,他总喜欢带上一盒吴记芝麻酥糖过去,那个准丈母娘,最爱吃这个了,因此一看到左向平来,就合不拢嘴。能娶漂亮的小丽做老婆,吴记芝麻酥糖有很大的功劳。
后街13号,是鑫鑫饭店。这家饭店,不大,也不小,对寻常百姓来说,它正合适。左向平结婚的好日子,就是在这家饭店请的客。那时一共有8桌人,有钢结构厂的同事,也有小丽纺织厂的同事,也有小丽的娘家人,很多人,很热闹。后来又热闹过两回,分别是儿子满月和自己被评为市劳动模范的时候。虽然现在鑫鑫饭店关门了,但从透明的玻璃窗外面,左向平似仍可以看到里面的灯火辉煌。它的光亮,是和金锁一样永恒的。
后街10号,是隆泰卤菜店。记得离婚的前夕,他在这儿买了一只盐水鹅,然后回家喝闷酒。那夜他喝醉了,吐得地上一塌糊涂。
后街7号,是神仙排档。惟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儿子,每次儿子评上三好学生,他都要带儿子来这儿改善生活。神仙排档的菜口味不错,而且价格适中。他下岗后,还曾经在这儿打过一段时间的钟点工。但老板嫌他手脚慢,干了没有多长时间,就把他给辞退了。打那以后,左向平再没进过神仙排档。
后街是条老街,往前推,可以从清朝乾隆年间算起。左向平爷爷开的景泰和商行的旧址,在后街4号。那时的景泰和商行,专门经营杭州的绸缎,生意兴隆,左向平爷爷用了3名伙计,到年关旺季,人手还不够用的。不过现在的后街4号,却是一家网吧,尽管卷帘门拉着,但里面的灯光,还是从卷帘门与墙的夹缝里溢出来,可以想象里面一大堆年轻男女,正在通宵达旦地上网。现在的年轻人,变坏常常是从网吧开始的。他去过儿子的学校,学校周围,数网吧最多,生意也最好。他想,儿子肯定也在网吧上网的。他原来一直以儿子为骄傲,但现在的儿子不是从前的儿子了,一点也不听他的话。他对生活有点绝望。
后街1号,是吴德昌商行的旧址,原是做瓷器生意的,铺面很大,据说最红的时候,连京城里的段祺瑞,都到铺里来定瓷器。但是吴德昌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美容院。那美容院里搞什么名堂,左向平是知道的。有一次,左向平喝了点酒,有点恍惚,路过美容院时,一位小姐走出来,问他要不要按摩,左向平却问小姐,小号瓷碗多少钱一个,小姐愣了一下,随即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美容店使用玻璃拉门,玻璃上贴着贴纸,看不到里面,但还是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徐如琪不是小姐,那今天夜里,他和徐如琪之间,一定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是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如果,经过后街一号的时候,他觉得他的一生完了,他的儿子的一生也完了,他不会被判死刑,但他的生和死也差不多了。他看到爷爷在前面,用冷冷的目光洞穿他。0212见左向平迈不开腿,踢了他一脚,说,放爽点。又说,你卖臭豆腐卖得好好的,干什么去强奸人家姑娘,活得不耐烦啦!左向平喃喃地说:因为金锁不见了。0212没听清,你说什么?左向平不再说话,迈开步子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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