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

2015-10-27 23:08孙爱雪
山西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齐河涵涵媳妇

孙爱雪

农历十月十六日是吉日,宜婚嫁迎娶。

2001年春,妹妹小挪定下结婚日子。村里定结婚日叫送日子,送日子带“启见”。所谓启见是一个长方形的红色小木匣子,木匣子外面用红布包了,里面装上用红纸写的结婚日子,还要写上女方陪娘忌讳的属相。送日子不送空,送空死公公。和启见一起送到女家的至少要有一身衣服。写启见由男方找本村有学识的老先生书写,带上喜糖和两包上等好烟,老先生天经地义一般欣然挥毫,毛笔小楷,端庄流畅地写上具有正式公文一样的启见。我们村写启见,定结婚日子都去找有黑学底子的木墨老先生,老先生先根据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查黄历,选定吉日,写在启见上,叫看日子。日子看好,选一个吉日,送至女方家中。

小挪的结婚日定在农历十月十六。春天小挪在油菜地里割草挖野菜,遍地金黄的油菜花开得繁华,染小挪一身芬芳的花香。小挪在油菜籽地里看到蜜蜂采花,蝴蝶双飞双舞,她想到昨天来送日子的男孩,男孩叫齐眉,白净,瘦瘦高高的,小挪觉着是个女孩子,连名字都是一个没有男人味的名字。初夏小挪在金黄的麦地里割麦子,遍地成熟的麦子上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小挪的眼睛里除了麦子还是麦子,她不知道这个世界除了种植收获之外还有更迷人的事情。整个夏天小挪都在田野里,从玉米地到棉花地,从花生地到红薯地,小挪没有非分之想,阳光照耀她的身影,她的身影落在玉米叶上,夕阳落下地平线,她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之下。从春天的花香到秋天的棉花地,小挪在黄色的花和白色的花之间释放青春的荷尔蒙,直到结婚的前一天,她没有见过那个叫齐眉的男孩。2001年已经进入新纪元,男女公开恋爱早已是司空见惯,思想顽固的村人接受了自由恋爱也接受了不婚早育的现象。而我们家族里对爱情婚姻的意识还克制在封建时代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里。

小挪是八婶的女儿。八婶二子一女,小挪最小。八婶对唯一的女儿疼爱不疼惜,使唤租赁来的牛一样使唤小挪。小挪长得高大,宽背长臂,粗腿大脚,一双手铁钩一样有力。她不会慢步走路,不会小声说话,不会把十分的力气使出来七分或者八分。她走路两步并一步走,略显沙哑的声音要比别人高出几分贝。使力气要把十分的力气使出来十分,甚至十二分,从来不知道留二分自己轻松。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十几个,大多是要么不上学,要么二三年级退学,一个学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小挪小学三年级没有读完,退学回家唯一的事情就是地里家里没日没夜地干活。

八叔不会干活。用八婶的话说:这一窝子没有一个会垒鸡窝的。八婶还说不会薅草的八叔:干活悄捏悄捏的,蹲在地里一晌不见挪挪窝,手像假手,眼不带眼光,草长得比他薅得快,一片草薅三天没看到草少,看不到蹲在地里的八叔了,草长得把他淹没了!八婶逢人便讥刺八叔,八叔一声不吭,一脸不以为然的笑,翻眼看看八婶,吭吭哧哧地哼一声。不会干活又不想干活,八叔任凭八婶连骂加渎:没皮没瓤,拿着个人不做人事,脸不是个脸,鼻子不是鼻子,说话比谁都会说,一点人事做不成,一点也不随他爹,有脾气有性格,干啥像啥样,这一个个都是窝囊熊,一根草捏不起来,还有脸闯荡闯荡地活着人呢——

窝囊熊八叔被八婶骂得直笑,咧开大嘴笑得得意,眼睛眯成一条小缝,从眼角偷窥着八婶因气愤变形的脸。八婶越发生气,咬着牙骂:你看你那小样,一副没凑成个的样!如果是八叔喝了酒,八婶越骂他,他笑得越得意。八婶气得涕泪横流,一边骂一边哭诉:我哪辈子没行好事摊着了他,自小在娘家娘死得早,跟着爹领着一群弟弟妹妹出力出过头,来到这里又摊着一个没心没肺的——

我们村叫朱半截楼,朱半截楼姓朱的分四大门,四大门俱人丁兴旺,且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我们这一门尤甚。从我奶奶给女孩起名字上看出分晓:我姐叫变,下面几个妹妹依次叫:挪、满、够、烦。八婶一边抗议着家族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一边铆足劲使唤小挪。小挪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是属于没有人疼的孩子,正大光明地、理直气壮地被嫌弃,好吃的摊不到,新衣服穿不到,大活小活顺理成章地摊身上。两个哥哥上学,理所当然地吃好的穿好的不用干活。小挪从十岁下学,学会干活也学会逆来顺受。八叔在兄弟八个里是最没用又最重男轻女的,他没力气干活更不想干活,巴不得所有的活都是这个小妮子干,家里地里活小挪干不完,八婶要迁怒于八叔,骂八叔心里没有这个家,眼里没进过该干的活。八婶也心疼女儿,自己一个人顾了地里不顾家里,顾家里不顾地里,有小挪搭把手,她急躁的心,缓下一点点。小挪习惯了喂猪做饭打扫卫生,习惯了麦地长草扛锄头去麦地,棉花地生了虫扛喷雾器去打药。一年年日月照大地,苍穹之下她那副强大的身板,似乎是专门为干活量身定做的,手臂展开,抱起两捆秫秸四捆麦子,弯下腰背起口袋,健步如飞。挖地、刨红薯、割豆子、打麦,出粪坑、拉板车、扛化肥,拾棉花、锄草、掰玉米——小挪马不停蹄,吃饭、干活、睡觉,很多年了,唯一的三部曲。

1988年大哥娶来大嫂涵涵,涵涵是幼儿园教师,是大哥每天傍晚骑着一辆崭新的金狮牌自行车痴情钓来的。大哥叫全,身材高大修长,有一副李小龙一样英武的脸和修长的腿,他上身穿一件红色的T恤,下身搭配一条白色的紧身长裤,鲜艳刺目。这样的打扮在村庄最前卫,最新潮。全戴一副墨镜,跨着一崭新的小型金狮自行车从幼儿园外面的土路上慢悠悠地骑过,也会两腿撑地坐在车座上默默地等幼儿园放学。当涵涵成为车后的小鸟依偎在全的身后带回朱半截楼时,全村都震惊了。

涵涵被一家人奉为座上宾,用五婶的话说:一家人把涵涵当祖老爷放在八仙桌上敬着。涵涵伶牙俐齿,思维敏捷,且说话一针见血。我们家族里没有一个小媳妇是她的对手。四婶家的大儿媳妇张玉莹,能说会道,从不说小话,有那种吹破牛皮不用报税的胆量,在涵涵手下也甘拜下风。小姑子小挪在大嫂面前除了巴结还是巴结,给大嫂洗衣服刷鞋铺床晒被打扫卫生,甚至袜子内裤都洗了,小挪不洗便是八婶洗。早上做好饭大嫂才起来吃饭,冬天小挪的手背冻成发面馍,通红、鼓胀,流出血脓。涵涵一双白皙的手,手指细长,手面雪白。每天早上五婶和小挪一个锅上一个锅下烧火做饭,做好饭,涵涵搓着刚洗过、涂抹了雪花膏的手慢腾腾地走过来,进锅屋惊惊乍乍地喊:娘哎,真冷。八婶看看女儿的手,看看涵涵的手,一肚子委屈伴着些许难过也不敢声张,暗暗压下,呈现出一脸灿烂的笑:起来啦,乖,这就舀碗饭吃。涵涵嘴甜,张口问:娘哎,吃啥饭?只要涵涵喊一声娘,八婶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全部消除,对小挪稍有的那点疼惜也消失,自家的闺女受点应该的,人家的闺女自己没生没养喊了娘,对人家好了再好也不过分。

1992年全在东北卖糖感染了肝炎,贪恋生意耽误了医治死于非命。全死的时候涵涵怀着老二,那年七月生下老二,养到八个月大涵涵改嫁走了,偷偷带走了小儿子。

八婶半生对人对事热情热心,无论谁家的事情,都当自己的事情去做。那么大一个家族,迎来送往,娶妻生子,婚嫁死丧,操持过年过节,八婶一马当先,从打扫到主持,事无巨细,八婶样样事情做得井井有条。我们习惯了有事找八婶商量,习惯了依赖八婶把事情做好。儿子死亡,媳妇改嫁,孙子带走,八婶彻底崩溃了,她如梦初醒一般觉着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变得一钱不值,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轻飘飘的毫无分量的空中浮云。那几年八婶变得冷酷无情,她不再对我们笑,不再把种植的蔬菜分给我们吃,也不再用一颗强硬的心和妯娌们比高低,不再要求儿媳妇一定要胜过侄媳妇,她强大的内心瞬间塌陷了。

就在这几年小挪恋爱了,她遇到了一个比她大的男人,那人腿有残疾,全家一致反对,都说小挪被那男人骗了。为救小挪跳出火坑,八婶秘密地、不声不响地托媒人给小挪说媒。媒人是村里二敬的媳妇,人称二嫂,是媒婆。二敬媳妇和八婶关系亲密,八婶相信她,她也深知八婶的心思。

人说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是祸头。八婶是要留小挪几年的,儿子死后,家里更缺人手,媳妇涵涵自儿子死后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潜意识里八婶是要多使唤几年小挪的。这种理智性的思维一直左右着八婶的行为,可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觉着是在耽误着女儿的终身大事。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八婶不会感情用事,她冷静又冷酷地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过是想顾全自己的儿子。全死后,涵涵变得不近人情,全家人都得罪她,她处处找茬,八婶给她种植的庄稼她嫌收成少,八婶把自己的麦子拉两口袋给她。小挪每天都提着猪食给涵涵喂猪,两头猪吃得肚子滚圆,涵涵说猪食都是稻糠,没有放豆饼,八个月了猪还不开长。小挪告诉八婶,八婶在走乡串户的豆油车子上用豆子换了一盘豆饼,一片片切开,泡在碗里,每次抓一把给涵涵的猪吃,八婶的猪不吃。八婶陪高就低地照顾涵涵,只为能留住涵涵,留住孩子。这种心境下更不想女儿早些嫁人。小挪二十三岁了,八婶还拒绝媒人上门,小挪不会揣摩娘的心思,不知道娘别有用心地想多留她干几年活。

意外地,小挪遇到了那个甜言蜜语的男人,单纯、毫无心机的小挪情窦初开,她坠入情网。直到哥哥禁止她出门,嫂子巴掌拍在她脸上,娘骂她:不要脸,找不到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男人吗!小挪如梦初醒,小挪哭了,知道了错了,心里想着的那个男人是个骗子,骗子——

二敬媳妇娘家在齐河,她给小挪说齐河的男孩。从齐河到朱半截楼1.5公里,隔着一块地,我们村的地边和齐河的地边中间有一条凹凸不平的沙子路,进城赶镇经过齐河村,半路上自行车爆胎,直接到齐河某家院子里能借出来胶油、锉和补丁,就地坐在人家家门口补车子胎,一边补一边拉呱,相互询问村子里近族人的近况。齐河有六家和朱半截楼有直接亲戚的,有十四家拐弯抹角沾亲带故的。小挪和这家男孩论辈分还差亲,二敬媳妇说:各亲各论,先叫后不改。

八婶和二敬媳妇在一起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二敬媳妇原来住的地方和八婶门对门,八婶搬村后去住,二敬媳妇搬村东去住,隔得远了,心里还是近。八婶下地走到二敬家,要坐在二敬家门口和二敬媳妇说说家长里短,二敬媳妇阴天下雨没事的时候和八婶在一个屋子里边拆棉衣边说话,屋外小雨淅淅沥沥,屋里她们窃窃私语,雨声淹没她们的心思,淹没她们从未向人展示的酸楚。

八婶相信二敬媳妇就像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她没有去打听二敬媳妇说的那家小孩如何,八婶一辈子刚愎自用,坚信自己的眼光是对的,自己的心也是对的。她不怀疑她相信的人会有任何诡计。在小挪婚姻大事上,她赌上小挪一辈子的幸福听信二敬媳妇的话。

正常的女孩说媒除了父母哥嫂相男孩外,家族里婶婶伯母都要相男孩的,有严谨的程序。小挪出了那一桩事,相媒便显得潦草和慌乱,仿佛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草草打发了事。正常情况下我们做嫂子的也有相媒的权利,小挪相媒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似乎是秘密进行的。我们没有看到齐河的男孩长得什么样,是精明的还是憨厚的,是俊的还是丑的,我们不知道。

相媒之后见面,见面之后照相,照相之后传启,这些过程都是要小挪和那男孩一起的。所谓见面是要把两个人关在一个屋子里谈话,直谈到情投意合,双方没有意见了,女孩笑眯眯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男方才把那边带来的礼物搬下车,有十个鸡十个鱼十斤香蕉十斤桔子十斤喜糖,一只羊,两箱子洋河酒,四条红杉树烟等。见面礼一千三,端茶礼六百。见面又叫过礼,女孩首次见男方父母,要给见面礼,端茶礼,村里女孩多不接受。小挪没有要见面礼和端茶礼。十个鸡和鱼各回去两个,香蕉等留下,羊回去两条前腿,意思是走着回去的腿。

那一年所有的程序都走完,见过面,隔三天去照相,去县城。说好小挪和那男孩去,我们家族没有去人,齐河男方先说不去大人,我们自然不能跟去人。按规矩照相的时候要摆一桌酒席,男方女方家婶婶伯母都需去,吃一顿饭,每人买一个黑提包,里面装上四样果子。小挪到县城才知道男方父母都去了,我们这边至少要去一两个人才对。小挪觉着这事吃亏了,照相片的时候多照了两张。合影照了,小挪自己又照。那男孩也不说话,他父母在一边和摄影师说着什么。小挪觉着男孩怪怪的,和见面时不一样。小挪没有深想。

照相片、买衣服、吃饭等都是他父母操持。男孩像木偶一样在身后跟着。小娜和那个叫齐眉的男孩一句话也没有说。小挪梦游一样完成了属于村庄里的爱情规则,她是懵懂的,不知所措的,亦是无所适从的。她没有世俗的爱情经验,也没有恋爱的诱导。平心而论,第一次被那个男人“欺骗”真的是欺骗,她毫无试探情欲的心理,只是一种对异性朦胧的渴望。她被骗,不是她的意愿,也不是她好骗,准确地说是她遇错了人,如果她遇到一个英俊、恰年龄、身份、家庭都合适的男子,那份朦胧的渴望会开出爱情的果实,顺理成章地成为婚姻的基石,完成一个好女孩一生的幸福。可是小挪遇到了错的人,做了错的事,突然之间青春一钱不值。贬值的不仅仅是青春,还有她的品行,她一生的声誉,她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最珍贵的东西。

一个人生命中遇到的事情有时有某些联系也会毫无联系。小挪不明不白地和齐河的男孩确定了婚姻关系,她不知道母亲如此荒唐地给她定下这门亲事是不是和她被骗有关。这样秘密进行的事情其实掩盖的只是虚无的脸面,就像掩耳盗铃,没有人不知道事情的发生,二敬媳妇和八婶以为确定了吉日,小挪的事情便会从千头万绪中解脱出来。

在长期的田间劳动和封闭的思想禁闭中,村里的女孩变得心智愚钝,和小挪一样大的女孩一个个嫁给同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农村男孩,彼此毫无怨言也互不嫌弃。小挪也应该是这样。这样风平浪静的生活未尝不是一个完美的村庄女孩的归宿,就像城乡之间,所谓一体化,农村永远擦着城市的边缘,在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中模仿着新式生活,属于永远喊不醒的假睡人。对于缺乏知识和素养的村中女孩,爱情之荒诞,是儿戏非儿戏,是戏弄非戏弄,是摧毁非摧毁。小挪没有梦想,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她甚至没有了最基本的婚姻规则。

我不知道身在其中的小挪被游戏迷惑还是不知道游戏的规则。结婚前三天要去买上轿红,说好小挪和齐眉一起去,结果二敬媳妇领着齐眉的母亲来了,他母亲亲自送来上轿红,二敬媳妇说齐眉在家布置新房,他母亲买好送来,不用去买了。八婶十二分不满意这样的方式,事情到了这一步,只得委屈小挪,买什么穿什么,不就是一身衣服,过了那一天,没有人穿上轿红的。八婶只是嫌上轿红不是小挪亲自挑选的,八婶没有多想。八婶还是充满对二敬媳妇的信任。

十月十六日,黄道吉日,天清气爽,秋天的阳光柔软而明亮,没有风,只有明晃晃的阳光把村庄照亮。我们每家大门上都贴上大红喜字,唢呐手吹起迎亲的唢呐。男方来四个女人迎接,另外有领队的男子、车辆和唢呐队。女方由六个女人、四个男子去送,一律别门外族,近亲不得跟着去送。从朱半截楼到齐河三里路,出东门绕道六里井,在新修的大马路上转一圈才进村。

小挪穿上上轿红,红上衣,蓝裤子,红鞋,红袜子。那时候还没有流行盘头化妆。小挪洗洗脸,梳梳头,换上鞋,手里捧着一朵花出门了。出门要流眼泪的,小挪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八婶哭得像酸辣汤,几乎号啕大哭,她不是不舍得女儿,是觉着了亏欠太多小挪,无法弥补的亏欠。

一群女人簇拥着小挪上车,哥哥提着茶水送到村外,在村口停下车,喝一口哥哥倒的茶水,从此离开家,嫁与他人为妻。

是黄昏时分,阳光淡去光焰,天色飘忽不定,凉气从天角浸漫下来。缓缓行驶的小车在村路上颠簸,唢呐经过村庄时吹起,鞭炮噼里啪啦响,陌生的村人知道有人结婚了,出门看热闹,打旗的小孩在车厢里把红旗举起,轰轰烈烈地经过每一个村子。

在村庄,结婚是一项隆重的仪式,七大姑八大姨要来,沾亲带故的要来,杀猪宰羊,拉桌子找板凳,搭上戏台,院里院外摆上大席,伙夫、厨师、帮忙的几十口子,男人女人小孩过节一样欢腾。结婚不是一个人的婚事,是一个村庄一个家族的大事,我们更多的忽略了当事人,似乎是以此为契机,操办了一场气势宏大的家族宴席。

对于小挪,时间是沉睡的,爱情是沉睡的,一切没有醒来的心智在时间的缝隙里被婶婶埋藏了。小挪在世俗意义的婚姻中不置可否,她不哭不笑不哀伤不欢喜,她从所有带着喜悦的人面前走过,没有欢颜也没有悲伤。生命的过程就是这样走过,只要大家都好便是好,只要顺从便是美满,只要没有反动思想便是贤淑。小挪安静地从一个村庄走进另一个村庄,从一个屋檐走进另一个屋檐,从一个黑夜走进另一个黑夜。

我们欢天喜地的吃一天大席。送走小挪,我们分吃剩的菜和馍馍,找自家的水桶,和面盆和案板。一群小媳妇吵吵嚷嚷,剩菜散发出浓厚的油腻味,菜水在我们脚下淌。我们用水舀子挖大缸里的剩菜,端回家温着吃。那时候是面糊子席,剩菜里面多是面丸子和肥猪肉,冬瓜片子被酱油染得紫红,猪肉一样闪亮。剩菜只是我们家族里人分,外人没有份,叫吃捞盐。我们正在乱哄哄地分剩菜找自己的东西的时候,送小挪的陪娘蒋素英拉住我和玉秀嫂子,喊我们出去,神叨叨地附在我们耳边说:告诉你们一个事,我不敢说,不说又觉着对不起你家八婶。

我和玉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陪娘回来应该向八婶说一下那边的情况,然后各自回家,向来陪娘是报喜不报忧,蒋素英有啥事要说?我们疑惑了,催她快说。

她说: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看到齐河的那个小孩,有点,有点,那个——

我们急,催问她:你看到什么,快点说。

她说:我必须告诉你们,不然我一夜睡不着,以后也没脸见你们八婶。可这事,你们别告诉八婶,这事不敢乱说——

她说得很乱,不得要领。我们觉着有点怕,似乎有不祥的预感,我们不想往坏处想,可是还必须知道,我们告诉她:我们不告诉八婶,你说啥事?

蒋素英说:拜堂的时候,齐眉是被搀扶着出来的,拜堂仪式很简单,说几句就扶进去了,我看那小男孩脸色很差,不像是害怕,像是——

蒋素英不说了,她反复说:你们知道就行,千万别给八婶说,八婶知道了没法过这一夜了。她还说她是看错了,眼睛花了,看得不准。

我们一时惊住了,心里充满恐惧。蒋素英把一个晴天霹雳告诉我们,等于把一个地雷掩埋的位置告诉了我们。夜色深了,我们在黑夜里相互看看,不知道怎么办。后来嫂子说:这事咱俩不能压下,万一真的有什么事情,对不起八婶对不起小挪。她们外人能瞒八婶,我们不能瞒。但这样的事情也不能造次,必须慎重。

我们告诉了八婶,并且出主意,当夜让小挪的哥哥们去齐河看个究竟,如果一切正常,他们回来,如果不正常,立刻把小挪带回来。

本家兄弟六个在夜色里到齐河,由小方和前进进家探看究竟,余者在院外等着。小方和前进进去对齐眉的父母说:送客的人回家说齐眉身体有一点不舒服,我们来看看。

齐眉的父母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两人要求齐眉出来。齐眉母亲在齐眉身后挽住齐眉,齐眉才走出来,已经不会招呼人,只是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来人,也不知道坐下,傻子一样站着。头发很长,眼直勾勾地吓人。

两个哥哥一眼看出情况不好,立刻说:不管你们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肯定有事瞒着我们,今夜我们要把妹妹带走,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齐眉的父母没有敢拦住。

深夜,小挪被带回家。

哥哥们一肚子怒气,要去找二敬媳妇,要在齐河把齐眉一家揍稀巴烂。

八婶拦住了大家:家丑不可外扬。

第二天哥哥们亲自去齐河,带齐眉去医院查证:齐眉得了精神分裂症。

离婚。没有什么可说的。齐眉父母哀哀地答应。

齐河人都知道齐眉这次结婚意在冲喜。

三个月后传来齐眉死亡的消息。我们都在想:幸亏那夜叫回了小挪。小挪没有在齐河过夜,小挪的名誉得到保护。小挪还是黄花闺女,我们还当她是黄花闺女嫁人。

一年后小挪嫁给杨庙的千启,生下两个儿子。为了两个儿子,千启年年去外国做劳务工。矮小瘦弱的千启,做泥瓦匠,一年挣十一万,他说他要挣够二百元万,才能够儿子上学娶媳妇的钱。小挪笑笑说:谁让你要两个儿子呢。

小挪在家带孩子打工。把儿子送到幼儿园,自己在幼儿园附近的加工厂给人做电动车上的手工活,计件的,一天能做四十块,每天手上不停地翻动那些黄色的小零件,粗大的手指上染着黄色的漆迹。小挪觉着日子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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