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云
心灵先锋与意象探险——洛夫诗歌简论
赵林云
阅读的洛夫诗歌,每次都会有新鲜感受与收获。无论是前期现代主义诗作,还是意在回归中国传统的中后期佳构,包括那些深谙禅意的超脱之作,都毫无例外打上了鲜明的“洛夫”印记。诚如他自己所言:“每一阶段都是一个新的出发,一种新的挑战。一生追求的不是诗的什么目的,而只是一个复杂多变的过程。”[1]“魔”即变化多端、神秘莫测、分裂聚合,也有法力强大的意思。几十年创作岁月转眼云烟,作为成就卓著的诗人,“魔”的主体、内核和“真身”都没变。从他漫长的诗歌创作轨迹与纷繁多样的诗歌文本中,大致可以探触到若干内在的不变因子:执着心灵的不倦求新求变,语言意象艺术的不断探索,这种生命与艺术追求,使洛夫反复登临属于他自己的不同诗歌巅峰,获得新的艺术高度及艺术评定。本文将从诗人心灵的先锋性与诗歌意象探险两方面及其对创作“中国诗歌”理念的表达入手,再次进入洛夫诗歌艺术世界。
一种永不止息的拓荒意识,贯穿于洛夫诗歌创作始终,无论是题材选择,还是语言运用与意象营造。任何艺术作品的风格与特质都能够寻觅到创作主体的心理动机与基本缘由,洛夫亦如此。洛夫早年参军,经历过国内战争的惨烈,到台湾后又在金门服役,直接面临炮火与死亡的威胁,后来还被派去过越南战场等等,独特的经历必定会在他生命深处留下生离死别、哀伤恐惧的鲜明印迹,他对于生死存亡与人生命运的冥思追问一定也超越常人。另外,离别大陆置身台湾,漂泊感接踵而至,无根性旋即产生,茫然,苦闷,反叛,“走投无路”的感觉挥之不去。在这样的生存境遇与心理状况下,一旦接触到诗歌艺术,进入主观感性的创作状态,洛夫与超现实主义诗歌赫然相遇并产生强烈共鸣,并将之作为自觉艺术追求。
以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为理论支撑的超现实主义,对洛夫早期创作至少有两方面影响:一是鲜明主观性、神秘性与物象扭曲变形的直接生成。洛夫诗歌开始较多涉及生死主题,体现与生死相关意象的大量运用,这一切在他早期的名作《石室之死亡》中得到全面的印证。只有在生死边缘反复行走的人,对生和死有深度思考的人,才会写出该诗中这样的句子:“橄榄枝上愉悦,满园的洁白/死亡的声音如此温婉,犹之孔雀的前额”,“远处站着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二是大量直觉与潜意识现于诗行,使语言获得前所未有的简捷、直接、冷僻、锐利,并产生直逼人心的力量。这种语言表达方式一直保持到他晚近的创作中。超现实主义思维方式与艺术手法深植于洛夫的诗歌,只是表现形式稍有不同:在早期创作中转化为对现实的逃避、反叛,对死亡的思考、描摹;在后期创作中则表现为对古典诗歌的回归及禅意的追求,对生命极限地带的掘进,对传统诗歌题材空白的深入,对古老禅意的现代阐释,都显示出洛夫诗歌强烈的拓荒意识和先锋意味,不仅仅是题材与人物、主题与领域新鲜陌生,更重要的是诗歌创作方法。所以洛夫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极具实验性、开拓性。”[2]
漂泊的命运、离索的悲凉、无根的茫然,始终伴随着诗人洛夫。苦闷至极之时,他痛感自己成了“只身闯入云端不知所终的风筝”,外部世界支离破碎,内心也多有纠结困顿。即使他后来的诗歌创作转向故国传统,希求寻觅生命与艺术归依,无根的漂泊感也始终存在。对于洛夫而言,这种无助与不安可以说与生俱来,尽管偶尔会有所慰藉和缓解,也都是暂时的,只能寻找新的寄托,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就是寻找新题材,尝试新写法,建立新风格。不安的心、回归的心、回望的心、穿梭的心,成就了洛夫孜孜不倦的诗歌艺术探索;天涯游子,文化移民,诗歌单兵,反而使他的作品显得独树一帜。这也可以被看作“焦虑”:“焦虑,贯穿了洛夫创作生命的全过程。”[3]
不安和焦虑,加之早年形成的语言思维方式,共同组成洛夫艺术与哲学寻觅的原始因由与长久动力,使他那炽热的诗心,横跨海峡两岸与东西两端,历经几十年沧桑岁月,都始终保持先锋品质。他诗心始终在生活与艺术、现实与幻象、现代与传统、东方与西方之间纠结与徘徊,思虑与沉潜。洛夫诗艺向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回归,不是对自己早期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简单否定,也不是对中国古代诗歌的简单趋附,而是对东方题材与主题的现代性摹写与创造,是更高层面的回归。“我们需要回望,而不是保守地回归,回头对古人、艺术家的价值进行评估而后反思,作为我们重新创造的参照系,这样才能提高我们诗歌艺术的价值观。”[4]在这种“回望”中,无论是基于个体生命和挚友亲情的“小乡愁”,还是基于故国文化与东方精神的“大乡愁”,在洛夫诗歌中都体现得较为生动。迁居北美之后,洛夫又自觉从全球文化视野出发,融入了对具有浓厚东方哲学意味——由庄子哲学与佛教融而为一的禅意——着力追寻,写出令人为之耳目一新的佳作。
瑰奇的想象、意外的联想、绮丽的冥思、电光般的思想火花,常使洛夫诗歌获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艺术效果。洛夫善于通过想象力创造超越现实世界的精神空间,达至幻想的自足。想象是诗歌的立足之本,是诗人在艺术空间飞翔的翅膀,而突破常规、超越常人、胜于过往的想象,常需处理好以下两个问题:一是想象要符合诗歌创作规律和要求,符合艺术审美原则和规范;二是想象要能够很好地承载诗人的情感意绪与所思所想,传达出内在深意或哲学意味,这是每一个诗歌书写者必须面临与思考的。“超常”想象力主要从意象的构造组合与语言的自觉多变两方面对洛夫诗歌创作产生影响。
奇特的意象构造与组合,是洛夫诗歌意象美学的一大特征。诗歌是意象的艺术,意象是诗歌的基本单元与重要构成,意象立则诗丰满,意象美则意境生。洛夫诗歌给人呈现出一派多姿多彩、新奇诡异、冷峭生僻的全新世界,其意象构造手法变化多端,险绝出新,妙趣横生,近乎魔幻。“香烟摊老李的二胡/把我们家的巷子/拉成一绺长长的湿发(《有鸟飞过》),因为乐声的作用,“巷子”变成了“长长的湿发”,好端端的意象突然变形变性,延伸出新的意象。“一刀割开/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午夜削梨》),惯常的阅读思路中,“井”的赫然跳出,现实景象消失,超现实意象突现,诗思被引向心理时空的深远处。从这两首诗来看出,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相互延展与组合方式也与众不同。
洛夫早期诗歌就以奇特的意象及意象组合见长,后期意象构造功力一如既往,强烈的创新意识仍存,其诗歌意象世界也变得越来越丰盈,并逐渐形成自己独有的意象组群:“骨头”、“血”、“死亡”、“长发”、“鸟儿”、“石头”、“烟”、“月亮”、“盐”、“牙疼”、“寒风”等,几乎随处可见,这些意象都与他的人生经验及精神场域活动密切相关。比如“骨头”就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洛夫诗歌中,例如“退役后/他就怕听到自己骨骼错落的声音”(《纪念馆之晨》),“广场上,他展开双翼大笑/笑得/骨头散落一地”(《他》),还有“我听到一阵轻微的/骨折的声音/好威风啊/那步步紧逼的岁月”(《秋来》)等等。在长诗《漂木》中,“骨头”更是多次出现,“3000行的长诗有40多行写到骨头、骨骼以及骨骼的衍生、延伸。我想,如果不是有意那也只能如同上文所述的一样,归结为沉淀于灵魂深处的无意识。”[5]独到的意象营造与独有的意象群组,大都是以生命体验、挚情苦思为基本构筑因素,通过超绝的想象力得以澄明呈现,并派生出同样神奇瑰丽的诗歌语言。
洛夫以绚多姿的语言风景促成丰富多彩的诗意。这种语言特征的形成主要来自于两种方式:一种是以浓烈的情感、深挚的诗思相互交织生成的强度,对语言进行挤压、破坏乃至熔铸与重组,使之产生前所未有的新的样貌与表现力;二是自觉运用通感、象征、多义与打破语法、变换词性等艺术手法,延伸与开发语词表现功能,造成时空倒错、交叠、穿越直至达到奇异的审美效果。“洛夫的诗法纵横交错,趋于削弱语法制约而扩大意象密度,也正是为了加大想象的力度,强化诗句的张力,从而在对话情境中创造融会贯通的语境。”[6]诗人常常在想象力的助力下,进入到无人企及的诗歌语境中摸索、探险,左冲右突,开拓出属于自己独有魅力的新鲜领地,并突破语词与语言层面,形成独到的思维方式。比如:“你是海,没有穿衣服的海”《李白传奇》,这是巧妙的拟人;“夏也荷过了/秋也蝉过了/今日适逢小雪”(《今日小雪》),“荷”与“蝉”都从名词变成了动词;“刀子跌落/我弯下身子去找/啊!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午夜削梨》),最后一句暗喻出现得如此意外、突然,让人惊心动魄;“下山/仍不见雨/三粒苦松子/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鸟声”(《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鸟声”本来是用来“听”的,从通感的角度说,如果能“看见”、“触到”、“感觉到”那“鸟声”已属不易,洛夫则更进一步,不仅在诗中打通感官,而且突破感觉感知层面,将身体有意识的动作也加进去,收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比别人又向前迈进了半步。《水与火》一诗更为典型,诗句变得能“喝”能“结冰”,能“烧茶”能“取暖”,最后还能像“夜明珠”照亮读者的身心。从这样的诗来看,诗“魔”之“魔”当之无愧。
深湛的文字功力,语言的自觉性锤炼,加之深厚的中国古典诗词与西方现代诗歌修养,与长年孜孜不倦诗歌创作实践所悟所得,使洛夫的诗歌语言获得一种无需论证与辨别的独特样貌。“诗人是醒着做梦的人;他可以是诗的奴隶,但必须是语言的主人。”[7]洛夫的诗歌语言,就像是从诗人身心之中割裂下的骨头与肉的有机部分,“而后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个人生命与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8],最终达到有血有肉、可感可触、痛彻肌理的审美效果。
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对于“中国诗歌”的思考与追求一直深藏于洛夫心中,对于“中国民族性诗歌”的认知也发生新的变化。诗人将现代化的概念融入其中,提出“以现代为貌,以中国为神的诗”。他进一步解释说:“通过现代美学规范下的语言形式,以展现个人风格和地方风格的特殊性,突现大中华文化心理结构下的民族性,和以人道主义为依归的世界性。”[9]这种思考的变化、补充与丰富,既表现在理性思考上,也表现在具体诗歌创作中:洛夫的“作品常将现代语言技巧融入古典意境,或将古代的历史素材、典故、情致,以现代意识重处理”[10]。
从最初“只有概念”的“新民族诗型”到“以现代为貌,以中国为神”的“中国现代诗”,是洛夫长达几十年的人生与诗歌艺术努力所向。无论风格与手法如何变化,都是为接近这个或潜或显的远大而宏阔的目标——“中国现代诗”或“现代中国诗”。洛夫认为超现实主义与中国的禅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他晚近的艺术努力目标之一就是将两者融为一体。中国新诗已走过百年漫长历程,不管是研究“现代汉诗”,还是反思、梳理西方诗歌影响,探讨承继东方诗歌传统,都还缺乏应有的论述。在这方面,从概念的提出到实践的成果获得,都应该是洛夫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又一贡献。
洛夫诗歌创作历经60年,每一个时期都有佳作奉献,这在中国现当代诗歌整体格局中来看,除艾青、郑敏、牛汉等人外,实不多见。多年面对生死考验的独特人生经历与长期忍受双重心灵漂泊的苦楚现状,使得他的诗歌创作从一开始就因现代派特质而天然具备先锋姿态,无论是后来摹写双重乡愁、深入东方古典诗歌领域,还是通过禅意的艺术获取向“本我”、“真我”靠近,其诗歌创作都保持着高度的语言自觉性、特色突出的意象构造与组合方式以及化腐朽为神奇的超强想象力,坚守着诗歌书写的艺术难度,保持着较高的文本品质。他是一个诗歌先锋实践者,也是一个诗歌意象与语言艺术探险者。如今,他已是耄耋之年,却仍用不知疲倦的探索精神实践着内心的“中国诗歌”之梦。
参考文献
[1]洛夫:《诗魔之歌》导言。
[2]徐学:《洛夫诗精编》序言,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12月版)。
[3]向忆秋:《焦虑及反抗一洛夫诗新解》。
[4]顾介铸:《台湾诗人洛夫:世界缺乏美感,今天更需要诗》《新华日报》2014年12月4日。
[5]田崇雪:《木石前盟·骨骼意象·天涯美学——论洛夫诗歌的精神硬度》《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第58-64页。
[6]章亚昕:《感悟与创造——论洛夫的诗歌艺术》《文学评论》1998年第6期。
[7][8]洛夫:《我的诗观与诗法——魔歌(自序)》,《诗魔之歌》,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页)。
[9]洛夫:《建立中国诗观的沉思》,《创世纪》杂志73、74合刊本。
[10]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5月版,第3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