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亮
四十年的秘密
◎刘天亮
俗话说贼不打三年自招,这是说秘密到了一定年限就不是秘密了。对于一个人的隐私,和朝夕相处的人来说保密四十年也真的不容易。
被称为胶东半岛屋脊的栖霞,在美女泊通往凤凰岭的路上有一个牛家庄,这个村庄是山坡丘陵地。人们以种植苹果,花生为主。
一九九〇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太阳刚刚爬上东山坡,朝霞布满了半个天空,路边的垂柳树枝条在春风里轻轻地飘荡。透过树下的空间看到路那边的山坡上有一头牛拉着一具犁在来回奔走,耕地的犁把式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长鞭,一手扶着犁具的方向,嘴里不停地吆喝着:“哩哩啦啦,依依喔喔!”声音在空野上飘荡。走近看那犁把式已经是六旬老人,高大的身躯已经有些轻微驼背,斑白的头发,脸上布满了沧桑的皱纹,他叫牛强,有人叫他老倔头。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阳光照射着牛庄村头的白杨树,绿得发亮的叶子在清风中摆动,反射出斑斑光点,树下的路上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中等个头,身材苗条,紧身的蜡染蓝底白花上衣,灰色七分长筒裤,齐肩短发,苹果形的脸蛋上两个酒窝,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瞭望着东山坡的那片地,她叫铁鲜花。有人说他是牛强的女儿,有人说他是牛强的儿媳,更有甚者说她是牛强的老相好,有人说一朵鲜花贴在了一滩牛粪上,至于这些风言风语,鲜花一概不顾,他和牛强过着只有他们清楚的日子。鲜花一手肩上荷把锄头,锄柄上挂着装满白面膜的篮子,另一手提个盛稀饭的罐子,她像风一样来到牛强耕地的地头。“爹,吃饭了吊。”“吃吧吊。”一听就是当地人,栖霞人不分辈号一概话语后边带个吊字。其实鲜花老家真不是栖霞人,有一次鲜花从大连老家回来,轮船上还有一个票号,硬是不卖给她,说是要有一个山东栖霞人才能发船。鲜花和那船老大说自己就是栖霞人,那船老大说你的口语不是栖霞人,鲜花一恼火说道:“吊叫吊上吊就上,吊不叫吊上吊不上,别吊来吊去吊啰嗦。”那船老大一听连忙招呼:“栖霞妹子,快上船,真正的栖霞人来了。”
鲜花刚刚伺候牛强吃完饭,正在收拾饭碗,大路上一辆白色轿车下了公路,沿着土路直奔地头这边过来。车停稳门打开,村上二狗子从车上下来,招呼道:“老牛爷爷,有客人来找你了。”老牛向车子这边望去,见走下来一个穿军装的中年人到后面打开车门,下来一对六十多岁的男女,那男的肥肥的,那女的也胖胖的,紧接着跟着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边有一对二十多岁的男女青年人,向这边走来。牛强站起身来打量这帮客人,那个肥肥的首长样子的人上前几步握住牛强的手:“老牛排长,你身体还壮实啊!”“你是?”“我是老战友钢蛋啊!”“啊,四十年了,认不出来了!”他们抱在了一起。
这时候从后边走过那个四十多岁的军人,走到牛强面前,先是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紧接着就扑通一声跪倒在牛强面前,他大声喊道:“爹!我对不起你啊!”“你是……”“我是建国啊,爹,我是你不孝的儿子啊!”后边的胖胖的女人走上前拉着牛强的手:“老牛你还好吧,我是苦菜啊,这孩子对不起你啊。”牛强过去要扶起来那军人模样的建国,那建国不肯起来,嘴里喊道:“鲜花姐,建国对不住你啊,都是我一时糊涂,请原谅我吧!”这时候自称是野苦菜的胖女人把那最年轻的一男一女拉到牛强跟前:“这就是我给你们讲的战斗英雄牛爷爷,喊爷爷。”“爷爷好!”还有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过去拉着鲜花的手:“鲜花姐,我是建国后来的爱人桃子,你就原谅建国吧,这都是阴差阳错,也是命运的安排啊!”一时间这么多人相认,本村的二狗子被搞得头都蒙了。
一九五〇年,中国刚刚建国,美国鬼子盘踞南朝鲜向北朝鲜发起进攻。唇亡齿寒,中国组成了抗美援朝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投入了那场保家卫国的战争。
牛强是先遣军的一个排长,钢蛋是他排里的一班班长,在一次战斗中,清理战场的时候一个没有被打死的美国鬼子,躺在地上举起了冲锋枪向正在收缴鬼子武器的一班长钢蛋射击,牛排长看到,一个健步冲上去,用身体挡住了敌人的子弹,同时拔出手枪击毙了那个企图顽抗的美国鬼子。钢蛋被救了,牛强下身身中数弹,被送到医院抢救,取出子弹,保住了生命,可是由于伤势过重,生殖器全部被切除,牛强成为一个无性男人。回国后钢蛋多次看望牛强和他那生了建国不到一年的爱人苦菜。苦菜是部队医院的医生,她忍受着无性婚姻的痛苦,钢蛋非常同情,常去安慰她,在牛强的默许下,他们走到了一起。牛强是一个无私的人,为了苦菜的幸福他提出来离婚,孩子建国由他来抚养。
第二年牛强揣着一个二级残废证书复原了,带着两岁的儿子建国回到了老家牛家庄,老婆没有带回家,带回一个两岁的儿子,村里的人都在议论,是老婆牺牲了还是离婚了?人们只是猜疑,他这个脾气是不会说的。牛强是转业的,有工资和残废抚恤金,条件还算不错,村上的人见他又当爹又当妈过得不容易,就积极地帮他张罗对象,可是几次都被他谢绝了。他在乡里做民政工作,一九五七年大跃进他说了几句实话,被打成右派,回家改造,到了一九六〇年自然灾害,全国闹灾荒,他在进城向上级做思想汇报的时候遇到一个来自大连的战友,战友病重,临死前把十二岁的女儿鲜花托付给了他,他带回了家,凭着他那点残废抚恤金让她和儿子建国度过了饥饿灾荒年月,并让他们上学。一九六七年,牛强把儿子建国送到部队当兵。一九七〇年,牛强操办让建国和鲜花结了婚,第二年建国提了干部,由于鲜花不是城市户口不能随军,仍然在家和父亲牛强生活在一起。
牛强是鲜花的养父,现在鲜花是他的儿媳妇,天天生活在一个家里,他们一个房子里住,一个锅子里吃,村上就不免有些风言风语,有个外号叫懒虫的年轻人没有女人,打鲜花的主意没得逞,就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他写信给建国,说鲜花给公公洗内裤说牛强背着儿媳去看病,说下雨了公公和儿媳妇披着一个雨衣回家,身上没有被雨水淋湿等等。建国知道鲜花不是自己的姐姐,是父亲的养女,一家人相互体谅和帮助都是应该的。可偏偏是一个农村户口的媳妇,进不了城,随不了军。看那些城市户口的结婚后就能调到部队驻地去工作,成双成对,过得多幸福。自己要熬到十五年后才能带家属,那时候都是四十多岁了,老夫老妻了,青春就这样白白浪费过去,他有些不甘心。建国写信给那个懒虫闲话篓子表示感谢,还要他进一步收集证据,说今后不会亏待他的。
就在结婚一周年回来探亲的时候,建国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委托律师代替他到法院起诉离婚,出具了牛强和鲜花睡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被子的照片。律师询问了牛强和鲜花是否同时穿过一个雨衣,有没有背着鲜花上楼这些细节。牛强非常生气,他争辩说,鲜花发烧病得不能动弹,我不背她去看病,还能看着她病死不成,下大雨了只有一块塑料布那还能眼看着另一个人被水浇透不成。那张照片是牛强住院,鲜花伺候他,没有地方休息,就在病床上休息了一会,她睡着了,是牛强给她盖上的被子。这都是实情。可是在律师的笔下,就都成了证据。法庭认为事实确凿,支持军人的请求,准予离婚。建国不敢面对父亲,在背后操作,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离婚后就回到了部队。
鲜花含冤受气,牛强痛恨自己儿子建国如此负心,顶着公公媳妇乱伦的臭名,艰难地生活在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指划议论之中,但是他们坚信一点就是人正不怕影子斜,由于鲜花没有家可以安身,这就是她的家,她还要报答养父的救命之恩,绝对不能离去,她和养父商量:“既然社会这么不公,我们的名声已经臭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媳妇,也不是你的亲闺女,那我就嫁给你吧,我来养你一辈子。”“这可使不得,你还可以再找一个好男人,再说,我们结了婚不就证实了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吗?不能将错就错啊!”“我是不会再嫁给别的男人了,给你做一辈子闺女了。”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生活着。
建国回到部队后,就像放下了一个大包袱,工作积极努力一年后就升为了副连长,一九八九年赶上了对越还击战,参战的连队是战前重新组建起来的,他任连长,指导员是比他小三岁的钢柱,他们团结一心英勇作战,在前线杀敌立功,也建立了深厚的战斗友情。在一次清理越军猫耳洞战斗中,指导员为掩护建国负了重伤,在生命垂危之际把藏在怀里的一封信交给了建国,他说:“我是钢蛋师长的独生子,我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妈妈和年轻的妻子桃子,桃子是妈妈的养女,是烈士的孩子,我要是死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过下去,你没有妻子,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替我抚养父母,这是他们的联系地址。”指导员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战争结束后,建国回到祖国,找到了钢柱的父亲钢蛋首长,把那封遗嘱交给了他,天下之大也不过是转身的距离,钢柱的母亲正是二十五年前放弃建国的母亲,见面后才知道钢柱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
正如钢柱的遗嘱,建国和桃子结了婚,了却了钢柱的心愿,后来生了一男一女,过得还不错。他隐瞒了和鲜花的那段婚姻,他说很早就和父亲失散了,不敢提父亲的事情,直到一九九〇年,儿女都快二十岁了,他越来越感到心中不安,良心迫使他向母亲说出了实情。母亲听了如雷轰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儿子啊,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呢?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你父亲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为了我的幸福,成全了我和你现在父亲钢蛋的婚姻,他把一切苦水往肚子里咽,他在朝鲜战场上是为了救你钢蛋父亲负伤的,他是二等残废,你就不知道是哪里负伤了?你跟他一起洗过澡吗?”“没有,从来没有见过他站着小便,难道是……”“是啊,他的全部生殖器被切除,就像个女人一样。”“啊,我太冤枉他和鲜花了,我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当面忏悔,要不我会一生不得解脱。”钢蛋知道后,很是痛心,他安排好工作,带着全家人一起驱车前往胶东半岛拜见他的恩人。
汽车开走了,牛又走进了那条商沟,牛强一手晃动着鞭子,一手扶着犁具的把柄,嘴里仍然在吟唱:“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也有荒了的地,也有没有头的牛,依依喔喔,哩哩啦啦……”鲜花抡起锄头,照着那些大块的土坷垃劈下去,一下一块,打得粉碎。她长叹一声,啊!几十年的秘密竟然藏得这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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