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峰
故土情怀(散文三篇)
◎杜志峰
杜志峰,省作协会员。2007年开始在《诗刊》《诗潮》《星河》《绿风》《星星》《中国诗歌》《作品》《黄河》《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等多家报刊发表诗作数百首,散文、书评数十篇;作品曾入选多种诗歌选本及获得多种奖项;出版诗集《涩果》《家园》《五味》。山西永济人,现在珠海市单位供职。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下,以收破烂和货郎为职业的走村串巷者司空见惯。虽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买卖,却为村民的需求带来方便,也为单调的生活带来滋味。王黑蛋就是干这个营生的人。
黑蛋不是绰号而是大名,村民们送他的外号叫王光腚。光腚的喻意清楚且联想丰富,人们都乐意提起。可大人呼叫他爽快应答,孩子喊时他就生气:光腚是你叫的吗,只有你妈才能叫。想起这个人时,三十多年前的喊号声又在耳边旋响:“碎铜废铁玻璃瓶烂麻绳,旧鞋旧袜子——换洋货了……”别看他个头不太高体积也不大,放开嗓门时声音却抑扬顿挫音韵悠长,穿墙隔巷也能听到。村民们拾掇好家里的脏鞋烂布,他的小货车一到,很快便熙熙攘攘围满一圈。
收破烂其实就是与垃圾打交道。那时农村都穷,人们能勉强用的都舍不得扔,能列入破烂的,是名副其实的垃圾了。坏了的铁器有锄头、镰刀、铁锨、犁铧之类还能回回炉另铸用具,而旧鞋破袜烂衣物很难想象有什么价值。这些身上穿着补丁摞补丁的人们,手里的破烂实在很是滑稽。到现在我仍想不通当年的废旧物资收购站回收这些能派什么用场。不像现在的城里小区居民丢弃在垃圾箱里的许多用品,如果放在当年大队供销社的货架上都不见得过时。而且这些又破又烂又散发气味的东西还能换些妇女儿童喜欢的小模零碎,对他们真很划算。
可是那天黑蛋堆在小货车上的破烂让巷子里所有眼睛都大放光芒。左邻右舍禁不住羡慕并啧啧称赞那些胶鞋、布料、衣服之类旧物品,边骂把这些东西当破烂丢弃的主人是败家子,边对这些破烂摸来捏去,爱恨交加。对他们这些都是上好的用品,都可称之为心肝宝贝呀。
果然有人动心思了。我的邻居大个子富有先开口了:黑蛋兄弟,这些东西做破烂真太可惜了,能不能用我的破烂换你的破烂?他扬起了手里紧紧抓住的一双灰白色的旧回力球鞋。
妇女们笑富有了:连收破烂的便宜都要占,你这个人也就是个破烂了。
黑蛋巴不得有这个效果,小眼睛一闪一闪,闪出一脸坏笑,说出的话也有些阴阳怪气了:好,算我今天倒霉,只要不嫌我的破烂破烂,想换就随你便吧。拿来,得称一称,不过你的几斤只能换我的一斤。
这一下可热闹了,见黑蛋许可,村民们都放肆起来,一边七嘴八舌嘻嘻哈哈说着,一边拥挤着在货堆里乱翻乱捡,好像抢金银财宝。富有就这样被妇女们挤了出来:你们一个个假正经说我是破烂,看你们心急火燎的穷样子,真连破烂也不如。
母亲本来是要换针头线脑的,但舍不得翻出来的两个尿素袋,就把袋子换了回来。尿素袋是进口化肥用的外包装袋,因要抗腐蚀是用很结实的化纤布料做成的。母亲用黑色染料漂染后给我做了件制服裤子,粗看时面料平细光滑没有折皱,细看时还是能看到两个隐藏在深黑色里的尿素字影。搁在追求时髦和怪诞的时下,没准还成为被市场追捧的另类新潮。这件裤子我很喜爱,一直穿了三年且补了几次,不能再补了才惋惜地把它淘汰掉了。
这场以破烂换破烂的事件,让巷子里家家户户笑逐颜开,开了收破烂业史上的先河,也让外村的黑蛋成为我们村的风云人物,还在我少年记忆里打上深深的烙印。当天中午黑蛋吃了几家人为他送的饭后,说出了这车货的原委。他在县城一个家属大院讨水喝时,一户家底殷实的富家因调往省城,在清理杂物时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打包称斤半卖半送给了他。他路过我们村时,让巷子里的人分享了大便宜。
那天,黑蛋也是带着一脸笑意在风和日丽的乡村道路上走了。他背着太阳斜射下来的光线,路两边的柳树绿荫里罩着他和他的货车。快出村时他仍喊叫着号子,不过好像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两句:用不得的旧鞋子,穿不得的破裤子,使不得的小媳妇,要不得的老女人——换洋货了。叫声里的洋洋得意,惹得村口嬉笑的村民叫道:不要乱喊,再喊几声看下次来时,非把你的裤子脱了不可!可黑蛋不太理睬仍然喊着叫着走着,他和他的货车渐行渐远,消失在村外有风有光的秋野里。
那些年的农村,放电影唱大戏之类的群聚活动稀少,农民生活单调乏味,开开玩笑说说笑话也当现在的网络段子一样兴盛时髦。黑蛋的号子算得上那个时代的乐子,反映了底层人憨态狡黠的追求。这乐子与村民的尊严没有关系,乐过之后也不怎么当回事,只不过嘻嘻哈哈一回而已。
可是这个黑蛋天性嘴烂,村民说他的嘴比破烂还烂。几个月后的一天,他一边给女人们称破烂的斤两,一边还在唱他得意的号子:用不得的旧鞋子,穿不得的破裤子,使不得的小媳妇,要不得的老女人——换洋货了。一边唱一边还把收的破鞋往妇女身上比划,这就让女人们有了借口,几个妇女互相传递个眼色,外号叫大辣椒的富有媳妇喊一二三,几个女人便把黑蛋围了起来,两个拧胳膊,两个踩脚,大辣椒双手箍头,可怜这个小体积汉子,就这么被按倒在地,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身上所有衣服,赤条条暴露在太阳光下。女人们似乎还不满足,大辣椒顺手把扒下的裤子向空中一扔,那裤子一晃一悠翻个滚便顺势挂到了柳树枝上。只见这黑蛋光着腚一只手用鞋捂盖下体,另一只手伸向头顶勾裤子,因为只差一点点,只有向上蹦着弹跳。树枝上的裤子一下一上悠闲晃动,树下的黑蛋一上一下焦急跳动。反复跳动中让周围的妇女捂嘴掩面喷涕溅泪大笑不绝。
那时村里的学校还在上课,但因是劳动课我回家取工具,进了巷子就远远看到了这一幕。还是村南头的冰桃大嫂路过时,在地上捡了一个树枝扔给黑蛋,才把裤子勾了下来,但却因用劲大了裤子被树枝撕开了一道三角口子,穿好后仍然露出屁股上的肉。黑蛋显然心有不甘,捂住屁股对笑着的妇女们大叫:小心后半夜我要翻墙越室进你们的家,揭床掀被让你们一个个光身露腚丢人现眼。说完后嗓门更大声音更响地唱着号子到别的巷里去了。
妇女们的这次壮举经村民口耳相传成为故事。村里人传话专挑有味的说,少不了加盐调醋增枝添蔓,让听的人觉得有鼻子有眼。自然就有桃色的成分进去,把人们想象空间层层打开。传到外村便演绎成复杂美丽的传奇,让平静的岁月涟漪四起,麻木的日子泛起喜悦。说黑蛋在我们村收破烂,因为挑逗妇女被人脱了裤子挂到树梢,正当他前遮后掩狼狈不堪时,东巷的寡妇嫂冰桃把裤子挑了下来,并让黑蛋到她家,不仅衣服上的三角口缝上了,还洗干净留下黑蛋过了夜。脱裤子事件竟促成两人谈情说爱的佳话。
这故事,单身汉黑蛋听了嘿嘿笑着,心里美滋滋的,可传到本来就怕是非的寡妇嫂冰桃耳朵显些成了大祸。她绝对不容许这样的闲话传播于乡邻场,但对抗的办法只有在大街小巷指桑骂槐敲山震虎,总不能一个一个找人当面辟谣吧。有一天正在骂人之际,黑蛋推着小车又来到了,冰桃嫂气不打一处来,骂黑蛋是个丧门星后,便脑门火星一闪倒身在地大病一场,不吃不喝好几天不出门。我母亲提议大辣椒带几个人看望冰桃嫂,劝了几回才缓过气来。至此,脱裤子话题成为禁区不得碰触。
也是那次之后,黑蛋再也没有来过村里了,即使路过也要绕道,就是有意躲避冰桃。当然这也就坏了村民的好事,以破烂换破烂只能画上句号到此为止,时间长了巷子里的人只有把惦念放在嘴上相互念叨。
可故事的传播并没有因为村民的意愿停了下来,在外村甚至还推波助澜地继续游走,传到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刁破天耳里时,他竟把一件起源于乐子,相传于玩笑的事弄成了荒唐,彻底变了味道。村民们都知道这个刁主任的德性,从小就偷鸡摸狗,逢文革参加造反派后更是暗拿明抢,三纠二斗地还当上了官。尽管他有权有势,但良家妇女没人愿嫁他,一直都是单身。据说他看冰桃长得漂亮,有次下乡特意要求大队安排吃住冰桃家,估计他是想见机行事。果然在夜深人静时他装神弄鬼,可冰桃并不就范,反道借鬼骂人,把巷子里已进入睡梦的村民都骂醒了出来,弄得刁副主任很没有面子,可也因此怀恨在心。
一九七五年高中毕业回村后,政治运动频率仍然此起彼伏高低互显,突然间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就声势浩大地横扫了过来,首当其冲的是集市贸易被取缔了。略有文化的生产队长用他那敲破锣似的嗓子故意问刁主任:这狗日的集市贸易都几千年了,要说也应该是封建社会的胚胎,怎么就能长出资本主义的尾巴?刁主任说队长的思想很反动,代表一种典型倾向,还在社员大会毫不客气地点名训斥了他。我也听到了那次训话。
可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的是,黑蛋村竟然把收破烂业列入尾巴了,主持割尾巴的也是那个刁破天。开大会时刁破天还让社员对黑蛋进行了批判。巷子里的人议论到这件事时,富有想幽默一下:我还以为资本主义多么富裕多么高雅,没想到和我们差不多。收破鞋烂袜的黑蛋在国外也是资本家!还是他媳妇大辣椒有政治远见,联想到这是刁副主任一箭双雕的报复计谋,埋怨社员都是乱编的那个谣言害了黑蛋和冰桃。
故事的发展也没有依刁副主任的意思往下走。他没想到巧妙的借势报复,竟成全了黑蛋和冰桃。黑蛋被割尾巴之后,大辣椒找冰桃通了消息,闲聊中对世事的变化叹息不已,也对中断了换破烂的美事表达可惜。冰桃听了也说黑蛋有些冤枉,说黑蛋其实也是大好人。大辣椒不仅胆大心细还很热心,从冰桃的话里她扑到了意思,便分两头撮合黑蛋和冰桃。经她的七牵八引还真促成了两人,几个月后黑蛋上门入户成了我们大队的社员。成亲那天村里热热闹闹过节一样,大家少不了也喝了许多酒。就这样初始于乱编经几轮大起大落的变故,还真的弄假成真有了良善的结局。接着在第二年春风荡漾的季节,黑蛋重整旗鼓再操旧业,推上货车上路了,方圆几十里又飘荡起那熟悉的亲切的号子。
恢复高考不久我上了大学离开了村子,虽见到黑蛋的时候不多,可听到他的消息仍然不少。他一直从事收购破烂业,从村里收到乡里、县里、市里,收着收着,小推车收成拖拉机,收成汽车,走街串巷收成收购站,收成了大公司,生意越做越远越做越大,做成了当地有名的破烂王。据说,他收购过工厂的机器设备,也说他收购过旧厂房,因为公社改乡再合并撤销,竟把废弃了的旧政府的老院全收了,开发了房地产。而那个刁副主任因为八十年代清算造反派时就被撤销了职务,又因为好吃懒做不会种地而穷困潦倒,还曾因为强奸罪名被判了几年刑。出狱后不知怎么患上了狂妄症,经常莫名其妙对天对地指指划划。有一天在铁道边他指着飞驰着的火车骂骂咧咧,见火车不理他,举起一根棍子扫了过去。这一扫被车厢挂住飞了起来,落下时头着地撞在路边的石头上,没了。
小学三年级的盛夏,带女儿探亲的姑姑回老家来了。姑姑在省城工作,女儿上五年级,算是我的小表姐。选择学校放暑假,是因为女儿多年没有回来过。小表姐不仅长得漂亮,还有个同样漂亮的名字兰蓉。她们还没有进家就被老老少少围堵在村口。大人们轮番拉姑姑的手嘘寒问暖,儿童们则在小表姐身边,稀奇地看着这个城里的小姑娘。她身穿花边衣服,白净的脸上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反客为主问这问那,显得十分鹤立鸡群。小表姐也爱玩,三问两问就知道村里最好玩的地方了,要求带她去。
村南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从中条山流下,穿村越寨几十里长。经过我们村的那段有一片树林。童年时觉得树林很大,杨柳榆槐、柿桃杏梨很多树种都有。树林里草多花多虫多,是小朋友嬉戏的乐园,同伴们都经常去。小河其实不算河,平时只有一股小小的水流,站在河底也只能淹过小腿。可在一段地势低的地方,村民们把它挖宽挖深,形成了蓄水塘,成为灌溉的水源,天热时还是游水池。逢下大雨,河水一路波涛汹涌,水塘水位比村里最高个子还要深。村民都叫它河槽,其实是条无名河。
小表姐想去的就是这个地方。她口袋里装着许多水果糖饼干之类的食物一一散发给小朋友后,就指挥大家一起捉虫子。不多一会儿就集中了蚂蚱、花大姐、螳螂、蟋蟀、磕头虫、萤火虫,蝎子等在地面摆了一长排。表姐挨个儿问虫子的名字后说:这些东西我都听说过,但有些没见过真的。你们谁能写全它们的名字?表姐是五年级,我们最大的也就三年级,很多字是写不出来的。表姐就用树枝在土里教我们认。玩了一会儿虫子又和我们一起摘花草,比赛看谁摘得多。于是不一会又摆了一长排花草阵:苜蓿、苋菜、牛舌草、锯齿草、打碗花、牵牛花、含羞草、指甲草、芦苇,狗尾巴草,数了数竟然有几十种。表姐挑出指甲草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们就争着把这种草如何捣碎成汁,如何包上指甲,如何染成红色的话说了出来。小表姐很感兴趣,迫不及待就想要试试。我说还是晚上睡觉前包好睡一觉起来才染得好。
这时候一起玩的小胖子满囤突然大声喊叫:汽车来了!汽车来了!并一下子跃起向大路跑去。其他孩子们也像听到号令一轰而起,接连着冲出了树林,很快便一字儿排开站在路边。这时一辆绿色大卡车开了过来,屁股后扬起一股沙土。等到汽车从身边闪过,便不顾一切地紧紧跟着汽车跑,开始还跟得近,但越跟距离越大,终于被汽车甩了几百米,直到拐了个大弯看不见了,才又回到了树林。
小朋友们一个比一个兴奋,争先恐后地说:真香!真好闻!真过瘾!小表姐怎么都想不到,我们看汽车并追汽车是为了嗅汽油味。六十年代的乡下,许多孩子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现在觉得不可思议,但童年就是觉得好玩。多年后我曾从事过液体化工品仓储工作,员工们都千方百计躲避油品散发出的气味。特别是近些年城市为美化环境,把汽车尾气当作严重的空气污染来治理,而童年我们把嗅汽油味当作享受,世事有时真的就那么滑稽可笑!
表姐不了解我们的心理,嘲笑我们见识太少,还说那气味有毒,那时虽然不当回事,可她的话却没有忘记。小胖子满囤还对她说,你不也觉得虫虫草草好玩吗,我们就是觉得汽油味好闻。同年级的玉秀见小表姐对指甲草感兴趣,就说晚上和她一起包染指甲。
第二天天气阴凉,尽管有点像要下雨,我们还是来到河边。小表姐和玉秀把包在手上的纸团撕开时,嫣红可爱的指甲便露了出来。她蹲在石头上一边和我们撩水一边说回城时一定带些草,让女同学都试试指甲草的好玩。玩累了她就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说:你们玩别的吧,我要看这本书。我扫了眼名为《晋阳秋》的厚书,不屑一顾地问她,书比跟我们玩还有意思吗?小胖子满囤说他见过叔叔家也有过这本书,就求小表姐给我们讲讲书里的故事。
小表姐说书里有一个人同她的名字一样,也有一个人同玉秀的名字一样,这就更引发了我们的好奇心。她说抗日战争时的太原,郭松、兰蓉等一帮青年学生,火烧日本货物,和反动县长、日本特务进行较量。但在组织游行示威时,敌人乘机制造了血案,抗日运动遇到了挫折。后来斗争越来越激烈,日军更加猖獗,郭松和兰蓉参加了地下党组织的决死队坚持敌后抗战,他们多次挫败了坏人的阴谋,使日军狼狈不堪。后来汉奸设下陷阱,抓住了郭松的妹妹玉秀……她只看到这里,再后来的故事她也想知道。
就是这个不完整的故事,让我对读小说有了极大爱好,原来小说里还有这么有趣味的故事。于是在表姐离开前的几天,我把这本书看完了,之后还在村里找其它书,初中前,我竟然读了《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等十多本书。
讲了故事后,表姐问现在有什么树结果,能不能尝尝?小胖子说她运气不好,杏早吃完了,苹果还青,柿子也没成熟,只有桑葚果是季节但也基本吃光了。表姐问是不是叶子养蚕的桑树?我突然想到树林最西边一棵桑树的树梢还有很多桑葚果。小胖就说那树上有马蜂窝,谁敢碰?
我们说的树是树林里最高最大的那棵桑树,每年都结许多桑葚果,但去年秋天树上结了个马蜂窝。村民们今年采果时就尽量避着,于是离蜂窝远点的都采完了,而近处还有很多结着果的枝条。桑葚是上等果子,尤其那些又黑又大又饱满的,放到嘴里舌头轻轻一压,一股浓浓的甜甜的汁液就淌满了嘴腔,现在想起来还会流出涎水。经我们一说,小表姐来劲了就要看那棵树。不去看也许还没什么,当看了树顶稠密的枝条,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遗憾表情就传导给了我,让我一下子有了亏待客人的感觉。
小表姐是远方客,她想吃桑葚,而桑葚就在眼前的树上,怎么就不能想法儿让她如愿以偿?晚上我找到小胖满囤,话没说完他就吓坏了:你说是要捅马蜂窝?我说别那么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只是想让你帮一下忙,我们只要桑葚不捅马蜂。他问怎么帮?我便把想法详细说了后,小胖估计危险不太大后才答应了我。
为采桑葚,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就是用两根长竹竿接起来,并在一头捆一把镰刀,竹竿伸到树上把果枝割下来即可。我负责从树上钩,小胖专门从地面捡。万一惊动了马蜂引它们扑过来,我们就向旁边的水塘里跳。而到了水里就是我们的天下了,马蜂再狂也别想找到水下的我们。
为了确保成功,我们像地下游击队一样保密,不向任何人透露计划,村民中午收工回家吃饭,我才与小胖出了村。到了树林,把准备好的竹竿接在一起,再把锋利的镰刀捆在一头。四下里看看没有人,这才开始行动。这时太阳直射,天气很热,树上的马蜂窝在地面投下一个大大的阴影,我们的竹竿便向桑树高处伸去。
镰刀是精心磨过的很锋利,竹竿只要勾到果枝用力一拉,树枝就被割断掉落下来。还算顺利,不多一会,地面上就积了一大堆了。那桑葚真的又黑又大,在地上都能闻得到熟透了的香甜来。因为割枝条用力时树被摇晃了,马蜂似有被骚扰的感觉,一些蜂出窝侦察,也许以为是刮风摇晃而又飞回了。我觉得这才真是与马蜂互不干扰,后来的动作也就大意了。没料到勾下最后一枝时竟出了问题,因为用力过猛,镰刀从竹竿头脱落了,向下掉时,一弹一晃不偏不倚掉在马蜂窝上。锋利的刀刃把蜂窝一个角削了下来。
这下不得了了,我意识到严重性,赶忙喊小胖别整理东西赶快撤离。一边拉起一个带叶子的树枝做掩护,随小胖向水塘跑去。马蜂是什么?它们一下就知道是谁攻击了家,很快就发现在地上跑动的目标。几百只马蜂集结成阵从天而降冲了过来,包围了我们的头顶,嗡嗡嗡的叫声就像电影里战斗机群的呼啸,阵势很是吓人。我们边跑边用树枝抵挡,到水塘边,几乎是射箭一样人带树枝就跳了下去。
到了河里,逃离蜂群就简单多了。我们潜入水下,树枝漂在水面,蜂群围攻树枝,我们胜利转移。当蜂群知道这并不是攻击目标时,我们已处在安全地带了。借着岸边的一丛灌木在头顶作掩护,我把头伸出了水面,这时小胖子也躲在灌木丛下,我们看着蜂群陆续飞离开树枝,就高兴地互相击水庆贺。可在没有任何威胁时,我突然感到脸上有热辣辣的疼痛袭来,便觉得不好了。原来就在跳水的瞬间还是被马蜂蜇了,刚才没觉察到,现在真还不是滋味。出水后就开始肿,第二天脸肿成了发面馒头,一只眼睛也被挤得看不见了。
因这件事父母及姑姑都责怪我嘴馋,只有小表姐知道内情。为了桑葚付出那么大代价有些不值,她还用桑树枝敲我的头讽刺了我的勇敢:多亏才一个蜂蜇,群蜂蜇了那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一直到两天后姑姑探亲假结束要离开时,我的脸还没有完全消肿。送她们的路上,姑姑还叮咛我少些调皮捣蛋。在河边分了手时,小表姐也挥着手说小心马蜂窝。
多年后因治理水土河水改道,经我们村的那段河已消失了,以前的河岸河床及水塘树林都成为一望无际的平原。可我回乡下探亲路过这里,仍可看到河水轻流,听到鸟唱虫鸣,陈年往事也一页页地翻卷,风吹过来还会感到醉意朦胧。那晃动在眼前的晴空、绿野、波浪、林木等五彩缤纷的影子,都是烙印在记忆里遥远了的童年……
每次探亲回老家,无论时间长短,总要东家走走拉拉家常,西家转转议议农事,少不了感慨少不了叹惜,也少不了欣喜与诧异,这是许多游子都有过的回乡体验。上个月回老家在村口大槐树旁的菜市场边和几个老哥老姐聊天,一些话题又让我回到遥远如烟的往昔,那些五味杂陈的人与事从似被淹没的记忆深处再度浮现出来。
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中秋节,西巷同族姐姐秀水家来了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相亲。这人身材挺拔,脸面白净,浓眉大眼,名叫大岗。从长相到称呼都很有男子汉气味,用现在的话比喻属于帅哥。说话带点蒲东口音,其实就是有些洋气。用这样的口音称叔呼婶对答村民,显得有礼有貌,一时让大家伙啧啧称赞了。
这人是邻居大辣椒从她的老家介绍来的。一般这个年龄的单身,基本是长相太差或有些残疾或有其他特殊原因。而这个人即使村里专爱挑剔的也看不出毛病。可是这么出众的男子为什么迟迟找不到对象呢?
大辣椒在村口大槐树下言辞高亢,对大岗夸奖有加赞不绝口,她的口气让村里的男人们都嫉妒得有些吃醋。她解释的原因是大岗有些手艺眼光挑剔,高不成低不就,且一直有从事裁缝行业进城做城里人的梦想,可多年找不到进城的门,三拖二延就错过了时机,耽误了青春大事。
比起大岗来秀水的状况也似同命相怜。本来她颇有姿色,很像现在名气很大,当年初入影坛的一个女星脸面,且心高气傲,属于那种站在人前左挑右捡的待嫁村姑。总想找个心仪的如意君郎,但几年前被派往人民公社的修水库大军,跟车拉石方时从奔跑的拖拉机上摔了下来,碰在山路边的树上破了相,脸上留了块疤痕。这下情况大变婚姻难就,逐渐成为背后被人说三道四的剩女。为了女儿婚配,同族婶娘也急出了病,逢人便说秀水命不好,连睡着后的梦话都在喊痛叫苦。
在大辣椒撮合下,这对男女一见钟情。大岗确实能裁会剪,两天功夫给村里几个妇女展示了裁衣缝纫的手艺,制成品穿在身上还有些洋气,一时间成了全村的话题。我也有些心痒想裁一件外套,但买布钱一时凑不够实现不了。大辣椒当着大岗安慰我,反正以后是姐夫了,总有机会的,这次就留个盼头吧。转过身又对秀水妈说,这俩人男刚女秀八字相合,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多么门当户对,赶快把婚事办了,别夜长梦多,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亲事就这么顺理成章,大岗第三天离开时已谈婚论嫁订好日子。秀水在筹备嫁妆的个把月里,脸面及笑声都灿烂许多,像是捡了元宝似的。
可没有料到结婚还不到两个月,秀水有天竟顶风冒雪回了娘家,很多村民都看到她哭哭啼啼、抽抽咽咽十分伤心的样子。妈问脾气爹问性格,她都摇头摆脑,只说受不了男人的女人味道。这话让爹妈不知所措,同村的姐妹们则猜测到身体什么的,秀水都予以否定。问急了,最后才说大岗像女人一样,把属于女红的活都做完了。连他妈他嫂子、他姐他妹子的活都做了,比女人还女人,好像他是女人,她是男人。在家里织布绣花怎么着都没关系,可出了家门还这样,走到哪里就把活带到哪里。开大会时竟和妇女们坐在一起比赛织袜纳鞋底,总是惹得男男女女拿大岗开玩笑。秀水一边说一边擦眼泪,样子好恓惶,像是在控诉旧社会的苦。结论是她嫁的男人把女人的风头抢尽了,她越来越没有自尊心了。秀水最后还让大家猜村民们喊大岗什么?还没等我们说,她尖叫道:大姑娘!这是男人的外号吗?
看着秀水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不知怎么劝说秀水。正说着大岗一脸惶恐气喘嘘嘘地来了,明显是追秀水的。这大岗不但手勤腿快嘴也甜,当着村里人的面在大槐树下向秀水保证,以后绝对不做女人活了。然后是爹劝妈说村民讲,才让秀水止住了哭闹。但婶娘的口气明显向着女婿擞叨秀水:过日子的哪有十全十美,家庭不都是让着谅着过来的?尽管秀水怀着极大委曲很有情绪,可说出口的都不是原则问题,多大个事么?闹完后还是跟着大岗回蒲东去了。这之后也有为大岗做女人活断断续续闹过几回,可都是男人追着上门赔情道歉,直到三年内秀水生了一双儿女后才平息下来,不再抖擞大姑娘的事了。后来听说大岗对女人活也逐渐断了瘾,老老实实只干庄稼活,倒也平安无事。只是曾经给我裁剪外套的承诺成为永远的遗憾了。
但是这平静生活几年后又被秀水打破了。
八十年代初我上大学时的一年暑假里,也是在大槐树下与村民谈论发家致富的话题时,远方的秀水姐披头散发哭闹着回娘家了。我们还以为是大岗旧病复发,可没料到问过之后竟然完全相反。秀水还真好意思说出口,这简直就是人生的活戏剧。
秀水这次闹腾是嫌大岗太穷了,别人家都想方设法搞副业赚钱,大岗却道道地地老实巴交,只知道做几亩地。以前生产队时吃大锅饭分不出好歹,可分田到户了就显得他不会做农活,收成总比别人的差,日子越过越紧巴。除了粗细参杂吃个半饱,其它什么零钱也没有。想把老房子翻盖一下更是买不起木料和砖瓦,天天守着破墙旧房烂院子,心里越来越憋气。
看秀水尽乎撒泼的样子我觉得她过分了,就忍不住责怪说这与她有关。如果大岗坚持搞裁剪,开间服装加工店什么的,没准现在的日子会滋润些。秀水辩说当时谁能料到国家改革开放鼓励发家致富。老百姓啥时都得听政策的,现在我就是想让他开店,已求了他半年多了,他表面上死脑筋说是手生了早没那个念想了,可我看他就是对我报复。我也笑着埋怨说,谁让你以前嫌别人叫他大姑娘?责怪半天后秀水擦擦眼泪坚定地说她有办法了,你们就等着瞧吧。那样子好像胸有成竹很有把握。
秀水不愧是秀水,她的手段一改从前,推陈出新不再哭闹,而是横下一条心,儿女不管了,空手回娘家住了十几天,大岗来找几次,她也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说起来这办法有点儿缺德少教,可对大岗还真奏效,点了穴似的把他镇住了。秀水在娘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大岗撑不住了,终于向秀水求情并答应她试试看后才又回蒲东去了。
后来的情况也都能猜想出来。对大岗讲轻车熟路,毕竟有两下子老功夫,重操旧业后真还有不少顾客。他干脆把裁剪缝纫追集赶会摆到街上,因为他的活精巧细致别出花样,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与其他的摊档比起来更显生意兴隆。改革开放后的人们都想方设法找门路赚钱,再也没有人笑他是女人了,秀水也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日子。那以后地里的活计也不多,基本都是秀水做的,夫妻二人的角色真正实现了互换,女耕男织。
关于秀水他们的事,八十年代后期因我远离老家到南方后听到的消息不多,偶尔也有提到的也都是相安和谐。再后来更多的消息是农村变化了,大多数农民进城务工,大岗索性挂出大姑娘招牌,名副其实在城里开了间服装裁缝铺,秀水与孩子也都进城生活了。吃的喝的用的全靠大岗的手艺,显然日子过得还很小康。我听到时还自言自语笑出了声,对他们之间的爱怨情恨、戏剧似的生活颇感有趣而欣慰,继而还萌生了亲眼看看他们的意愿。
九十年代初去华山旅游,不远处的黄河对岸就是大岗居住的蒲东县城。不怎么费事找到了大姑娘服装铺。铺面有五六十平米,几个姑娘正在做活。大岗去采购,秀水去美容都不在,我就与前台接活的姑娘站着闲聊,知道她们都是雇请来的,生意还不错。正说着就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乳名,回过头时,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进入视线,她说不认识我了?秀水的样子大变,脸上的疤痕不见了,光彩照人魅力四射,真像当年的大牌明星刘晓庆,显然是美容起的作用。
秀水彻底洋化了,不仅脸面年轻,语言也变成当地的了,口气中洋溢出的都是舒心惬意,没变的是心直口快毫不掩饰。说到整容的意图竟然是为防止大岗色心出轨走斜路。现在找他做衣服的人都是约时排队的,夸他手艺的俊媳妇靓姑娘不少,她有些担心。不这么整整脸面,有一天他真厌烦我了那该多么后悔。说得我心里暗暗发笑,嘴里却对她连连夸赞,真佩服她的防护措施多么与时俱进。
其实整容的决心与秀水的醋劲儿有关。上门的顾客多数是女人,大岗为她们量体时十分亲热,她曾经对那亲密劲越看越来气,顾客一走他们就吵,反复了几年后,大岗提出干脆把铺门关闭不做了,回家种地,也省得大家都经常烦心。秀水这才突然觉得做过了头,才慢慢改变了自己的不是与多疑的心态。
那次看秀水与大岗,他们的状况的确让我很有感触也深受启发。时代改变,观念改变,生活的痕迹太明显了,所有人都在受其影响,秀水的经历也说明了这个道理。当然那次探访还有另外收获,大岗特意为我做了件新潮夹克衫,也算是兑现了十多年前的承诺。
于是在村口大槐树下与大辣椒聊起秀水的往事时,我们都感叹不已。其实不仅是他们的过去,现在许多家庭都有风吹浪涌的时候,偶尔也会电闪雷鸣。尽管如此,多数家庭都分着分着仍合着,离着离着还过着。也迎合了秀水妈的话,合家过日子哪有多少十全十美,哪个家不都是忍着让着一辈子。也许争争吵吵才是维系家庭传统幸福的真谛。当然秀水他们用新的态度与另类方式调节生活,而且还那么有滋有味,恐怕也是值得称道的。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