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泉水
娘
◎周泉水
“儿呀——快回家过年啊!老娘哎——老天爷哎——老子哎——别人家都晓得回家过年——陪娘陪父——你怎么不晓得回家呀——把娘忘了吗?啊啊——你那音信无归,啊——你的心太狠了啊——叫娘还活不活哎,到底现在是人还是鬼?啊啊——托个梦啊——稍个信啊——老娘哎——祖庭还没有到家里哟——啊!”
这肝肠寸断的哭唱声,弥散在腊月黄天的茅棚屋村庄的上空,如魔雾邪霾笼罩在乱坟岗上,一片别无其他声息的怵然寂静,只任这哭唱声越唱越远,越唱声越响,越来越揉心撕肺,越来越洪荒苍裂。散落的低矮土坯农舍茅房猪圈牛草堆串联起来的村庄,悄悄地躲缩在枫树柳树泡桐树的枯枝枯丫之中瑟瑟发抖,枝头上的昏昏乌鸦都乖乖闭啄张望,扎堆地互相靠近再靠近些的疑惑和彷徨。乱七八糟的光秃秃的枯枝败丫都让人担心来年能否寇豆发芽。
这喉干气落的又哭又问声,是一个女人心尖剧疼向世人诉说和表达,是秀姐向苍天大地呼唤儿子的归期,是秀姐向天仙神灵和祖宗歇斯底里的悲鸣告饶和乞求。也是秀姐对安排命运的上帝的呐喊和咆哮。也是秀姐不愿接受可能到来的残酷现实的抗争。从祖庭失联以后,毎年的十冬腊月到大年三十晚这时间段秀姐哭得最凶,新年图个吉利,才勉强止去泪声,平常是小哭天天有,大哭初一十五年节前后。没人时哭,有人也哭,走路哭,睡觉哭,上坟爬在祖人坟头上哭,做饭对着灶神哭,园里摘菜对着土地爷问,喂猪对着猪八戒骂,床头哭到床尾,早上骂到天黑,问到天亮,一边哭一边望,一边望一边骂,一边问一边望。春去秋来秀姐的嗓子哑了,讲话就如同蚊子叫,圆润润的脸换成了一张黄皮,乌黑的秀发结了冰霜,变成了满头枯草,一副皮囊成了虱子跳蚤天堂。到后来连路都走不动了,举着一根竹棍,佝偻身子在村口边,守候在大路旁,坐等在哑巴树下。一个盼,一个哭,一个骂,一个等,还有一个痛,早就让她没有了人模样。甚至让人又怜又嫌!她多次想到了去死来了结心头的苦,了确前世做的恶孽,走到水塘坝上又徘徊“又怕我儿回来找不到娘,”“又怕烂尸脏了公户池塘的水,”想找绳子去上吊,绳索系紧往里钻时“又怕坏了我儿名声,”真是难,难!难!难!难得不知路在何方?难得不知如何才能活命!怎么办?怎么办?答案在哪里?音信在哪里?最后眼睛哭望瞎了,看不见仼何东西,只能坐在家门口听,听到路人脚步声就问,“祖庭,儿呀,是你回家了吗?”屋上屋下的好心人先是为这家人焦急深虑,岀谋划策,四处找关系打听,对秀姐也是耐心劝说和安慰,后来慢慢地变成躲瘟神,烦瘟神。
秀姐是周姓的女儿,论辈分我应该是祖庭娘家舅,有了这层沾边关系,我妈妈以长辈身份对秀姐家人很亲善。两家自然走得较近。祖庭和我是同年人,同属一条龙。小学一个年级一个班,由于他家是富农成分,推荐上初中延误了一年,尽管初中与我同校不同级,但两人关系依旧要好。秀姐父亲在景德镇厂里工作,她父亲也只有秀姐一亲骨脉,退休就让大外孙祖庭顶职去了一家市里瓷砖厂工作,祖庭从小天资聪颖,学校获取的奖状、奖品,秀姐没少拿在人前献宝,没少在闾里闾外,夸耀自己儿子祖庭如何听爹娘的话,如何为爹娘争气。惹得我们同学们没少挨父母打骂和责问。去景德镇工作的祖庭也如同砸开枷锁飞出的蛟龙,大海任腾跃。他厂里也是高中生扎堆多的地方,他一个初中生竟能把文化课、技术课考进前三名,盖过高中生的风头,有几次还拿过全厂第一名,还参加过全市系统优秀代表竞赛,拿到冠军给单位争光,那是何其雄厚的实力啊!不到二年时间,厂里就推荐他到市里财会专科学院脱产学习拿到大专文凭,工作第四年头上就进了单位财务科,领导还培养了他当副科长。那年祖庭才24岁。由一个小工人变成实权派的干部,由铁饭碗变成了金饭碗,坐上了千余人大厂财务科长金交椅。在那个年代,世代的庄稼人家里有一个拿工资的退休佬,还有一个在城市做官的儿子,是何等的光宗耀祖啊!何等的让人羡慕嫉妒恨啊!闾里闾外,长辈夸秀姐丈夫是祖上积德,娶了周家的好女儿,沾了周府荣光。夸秀姐是能媳兴家润三代,天生就是旺夫旺财贵妇相。生养了一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好儿子祖庭。曾有一位看麻衣相的先生,对祖庭说,“好相!天庭饱满地阔方,骑马掌印官侯相。手肥软厚双拇罗,妻贤子孝主富贵。”惹得四方八邻有漂亮的女儿的父母们心痒痒的,渴眼巴望想与秀姐家攀上儿女亲家。秀姐那时是何等风光!待人接客落落大方,走亲串门容貌端庄,众聚能言满口流香。闾里闾外关系处理得溜溜转。一朵鲜丽女人花!
那时候我和祖庭都是自在的单身汉,我逢年过节照例回家。总能看到秀姐夫妻俩在我家门前经过,看到我在家里就进门坐坐,聊聊祖庭在江西工作生活的那些事,更多的是催谈我们找对象的事,秀姐圆嘟嘟的脸,笑成八九点的太阳,描绘着她心中的儿媳形象标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清秀,肌肤白晳,知书识礼的教师或医生或会计。还问我妈儿媳妇的标准。搞得我不好意思。其实我和祖庭平时也有书信往来,也密谈过心中的女神“维纳斯”。他的大概情况我了解,秀姐嘴巴会讲话,我喜欢听她磁性的嗓音发岀的甜脆声!尽管总称呼我“老弟”,认辈份的称呼,让我不自然,有时候也装做弟弟嗔怪姐姐异想天开,有文凭的商品粮的漂亮女孩子县城里太少了,我找不到,在大城市工作的祖庭条件好能找到。但也从她的甜脆话语中体会到母爱的不同表达方式,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不同顾虑和期望。
那是1988年的盛夏的一个周末,回到家中,自行车刚停稳,还没来得及解下车架上的包裹,妈妈从厨房走过来神情凝重地问我:“祖庭最近给你写信没有?”我当时就慌惚惊悸,感觉到祖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我自有了小家庭后,我们就很少互相写信联系。心里惴惴不安,忣慎寻由。“秀伢夫妻俩天天来我家问你回家没有,如果你这几天没回家,她〔他〕都要去单位找你”。果然不岀妈妈所料,秀姐夫妻俩一脸蒙晦,就来了,妈妈边劝慰边沏茶,秀姐起身接捧过妈妈手中的茶杯,沙哑着声音说“莲妈,我喝不下去”,缓缓坐下时显得极度无力。一副病秧秧的样子,真让人心生怜悯。我俩也是上年春节回家才见面的,半年时间也没有与祖庭通信。原来是厂里打来电话到乡里,说祖庭一月未归,音讯全无,秀姐丈夫慌忙跑到乡总机室问究竟。第二天一大早就和秀姐火速赶去景德镇,宿舍里也没留一纸言条,也没能找到离走的根由。熟人同事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厂里财务也没少一分钱,没少一张据,人为什么突然失踪?谁也没有答案。当地公安机关也开展了立案侦察,一时半会就是没有信息。我俩隔省隔市隔江隔山也没有可靠信息向他们提供,回忆以前的信件内容也没有价值的线索可寻找到蜘丝马迹。祖庭呀,你到哪里去了?
那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开始放年假,龙归大海鸟入林,车船游子回家门。从这里走岀去的子孙不论走多远,不论官多大,不论多忙,无一例外都要回来上坟叩头,接祖先回家过年,大年三十要托上三牲福礼在祠堂祖宗神牌前跪拜谢年,到庙去祭祀求得神灵赐福。正月初二要走亲戚给长辈拜年。这祖宗铁定的规矩哪个子孙敢违背?往年祖庭是小年前就到家。今年也该回家了吧?我到家就急问爸妈祖庭的信息,答案是还没有。妈妈十分忧伤地说,祖庭如果没回家过年,秀伢的日子怎么过啊?!并叹了一声。我连忙去了秀姐家。秀姐屋内空空没人,冷冷清清无声息,与以前这个时候满屋的热闹相比,简直是白天和黑夜的分别。以前这个时候,如果我来到,早有探者通报声,祖庭就立即岀门迎接,和我相拥在一起了,说在一起,笑在一起。那时候的秀姐就像我外嫁的姐姐那样来接待娘家来的兄弟,嘘寒问暖情真意切,好吃好喝的招待,离别时嘱咐再三送岀门,还不忘吩咐祖庭送我一程。此时此刻只见秀姐坐在暖桶里,头靠着身后的大门,像死过去一样。失神掉色的艰难张望,独守着的家如守破败没有香火味的土地庙。故去了那个退休佬的父亲和失去了一个儿子的这个家,如同没有阳光的角落。败落得不成样子,败落得不如二十年前的光景。我身上不停打冷颤。见到我来到面前,秀姐突然潸然泪下,豆大的泪珠立即汇成河,嗓子讲不岀一句话。我牵着她的手,冰凉刺骨的。“别急别急,祖庭也许这几天要回家。”她瘦削的泪脸不停地蠕动,半天才使岀吃劲力地讲:“老弟,我家孬子还没有音信哎——”。秀姐心里苦哎,又生病了,我鼻子也酸酸的。可能支气管炎又犯了,前几年,祖庭回家包里少不了带上枇杷膏,我连忙说去药店给秀姐买药,她阻止我转身。连续从棉袄口袋里掏拿着祖庭买给她还没喝完的药瓶药盒给我看。祖庭孝顺出了名,最疼娘,还当我的面嗲嗲地说过,如果不是有这个好娘,也和村庄同龄小伙子一样破衣烂衫挑柴卖炭。说的他娘心都融化了。
这年祖庭没有回家。秀姐家大门一夜未关。秀姐坐火桶里头靠在门上一直等到天麻亮。等到新的一年晨曦初露,祖庭未踏进家门,未能坐在妈妈的火桶里守岁,迎接新一年的来临。后来听邻居说秀姐喉咙里,三天未进一粒米,像哑巴一样和丈夫忙年茶饭。憋到了初七那天下午,家家户户燃放完了送年的鞭炮后,一个人趴在自己父亲的坟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哭到天漆黑才被丈夫搀扶回家。
秀姐从此开始了无法控制的眼泪和无法止住的悲歌,泪滴漫涌形成了山洪,摧枯拉朽让身体疯狂的滑坡,疯狂的崩塌,几个春秋冬夏,最后一道信念的生命屏障也被冲垮,彻底滑卷入了阴曹地府。闾里闾外亲房叔伯姑嫂姐妹和家里人也没有哭一声,没有人言语一声。只有秀姐男人劝秀姐闭眼时说,是我家祖坟不管事,埋汰了你这个好堂客,你入棺进坟后要保护脚下人平安过日子。秀姐灵魂也好像感知了男人的意愿,在男人手掌的抚摸中闭上了双目,突然笑洋洋的。笑洋洋地好似躺在春风里;笑洋洋地在春风里敞怀迎抱这个让娘牵挂一辈子的心头肉——祖庭的扑面而奔;笑洋洋地与怀抱里这个孬子呢喃着姣丽儿媳妇;笑洋洋好似用自己的一切换得了儿子的平安幸福而心满意足;笑洋洋瞬闪当年的女人花;笑洋洋踏步黄泉路。在场的人泪水无法止住,只是不停地摇头叹息!叹息!还是叹息。
秀姐走时只有五十几岁,也是村里一个短命女人。她男人去世也才六十岁多一点。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腊月二十这个时候,家家户户依然热热闹闹忙过年。归来的游子欢天喜地迈入阔别已久的家门,欣喜若狂扑向父母温暖的怀抱。常想起坟中安睡的秀姐空空的怀抱中,没有祖庭的身影前来祭拜,没有前来告慰,是否又在伤心伤喉。继续悠悠不去的悲歌。甚至试问冥中的秀姐还是荡魂哭魄?上下班路过火车站广场前,我总不自主地向岀站人流中望去,总希望那矮壮段子,大圆头的祖庭岀现在行人中,或去坐往家里方向的班车上。多少年都过去了,始终没能岀现这个身影。还总假设经久数年后他妻儿同行的光景。试问如今是锦衣玉食?是碌碌寡合?还是残缺乞丐?就是出门在外的在城市街道和车站码头,也妄闪着那个身影或与我邂逅……
总之奇迹还没岀现。无数次希望又无数次的失望,无数次的猜想和假设,无数次的不解和后怕,好像成了没有掘考的一堆坟冢,但总是违心的否定,排除心头不祥的预感,似乎又在欺骗自己的肯定,祖庭音信寂灭,踪迹杳杳!有多少离散和重逢的故事正在发生和重现;有多少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正在表达和倾诉。你吉人自有天佑,好像最近从家乡茶馆传来消息。你是远度重洋身居他国经商或从政?你是涉入商海恶浪翻船?你现在是无法脱身还是无颜见乡亲和爹娘?我相信总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你会衣锦风光把家还!因为有你妈妈在天国护佑和等候!
近些年在微博里寻亲网站接连不断的发寻帖。无奈总是泥牛入海。
(责任编辑 薛雨)
周泉水,男,1964年生,大专学历,安徽太湖县种植业管理局农艺师。市县作协会员。早年从事写作,先后在国家省市县报刊杂志发表文章100多篇。